1.聚光燈像滾燙的探針,戳在林默的額角。臺下是黑壓壓攢動的人頭,
無數雙眼睛折射著舞臺刺目的強光,匯聚成一片令人眩暈的星海。歡呼、掌聲、快門聲,
所有聲音都揉碎了,嗡嗡地堵在耳朵里,粘稠得化不開。林默機械地扯動嘴角,
露出一個被千萬次訓練過的、屬于“著名作家林默”的得體微笑。
他伸手接過又一本遞來的精裝書,指尖觸到紙張細膩的紋理,
也觸到了書頁間夾著的那份堅硬。不是書簽。那是一個厚實的、純白的信封,沒有任何字跡,
突兀地躺在攤開的扉頁上。像一塊從冰水里撈出的石頭,毫無預兆地砸進他溫熱的掌心。
“林老師,請寫‘給真實的我’!”前排一個戴著鴨舌帽的年輕男人興奮地喊,
帽檐壓得很低,幾乎看不清眉眼。林默筆尖一頓,在印著自己燙金名字的扉頁上,
流暢地寫下那行字。落款時,他習慣性地抬眼尋找遞書的人,
卻只捕捉到一個迅速沒入人群的、模糊的深色背影,像一滴墨汁落進濃重的夜色里。
那信封的邊角,有一小片模糊的墨漬,形狀古怪,像一把生銹的鑰匙。簽名流程還在繼續,
但林默的手指已經冷透了,那信封沉甸甸地墜在他的西裝內袋里,緊貼著狂跳的心臟。
他維持著笑容,筆下的簽名卻開始微微發飄。昨晚妻子蘇晚晴收拾行李時,他曾隨口問起,
她只側過頭,長發滑落遮住了半邊臉,聲音輕快得像一陣風:“去個地方,很快回來。林默,
等我回來…給你個驚喜。”當時他沒多想,此刻回想,
那輕快里似乎繃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過分用力的弦。簽售會一結束,林默幾乎是沖出后臺。
城市的霓虹在車窗上拖曳出迷離的光帶,
引擎蓋下傳來的震動也壓不住他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他一遍遍撥打蘇晚晴的手機,
聽筒里只有冰冷、規律的忙音,像喪鐘的前奏。車駛入公寓地下車庫,
陰冷的空氣裹挾著輪胎摩擦地面的尖銳聲響撲面而來。他幾乎是跑著沖向電梯。
公寓門虛掩著,屋內一片死寂,只亮著一盞玄關幽暗的壁燈。
空氣里彌漫著一股被強行打斷的日常氣息——蘇晚晴精心插在玄關花瓶里的幾支白玫瑰,
花瓣邊緣已顯露出萎靡的褐色;沙發扶手上隨意搭著她出門前穿的米白色開衫;廚房水槽里,
還靜靜躺著一只沒來得及清洗的、沾著咖啡漬的馬克杯。一切都凝固在某個倉促的瞬間。
林默的心猛地沉下去,沉進一片冰冷刺骨的深潭。他沖進臥室,衣柜門大開著,
里面屬于蘇晚晴的那一半,空了一大片。不是尋常的出行,
更像是被粗暴地、急迫地清空了某個角落。梳妝臺上,
那瓶她常用的、帶著淡淡鈴蘭香味的香水倒了下來,
液體在光潔的臺面蜿蜒出一小片刺目的濕痕,濃烈的香氣在死寂的空氣里彌漫,甜得發膩,
甜得令人窒息。就在他指尖觸到那冰冷濕痕的剎那,口袋里的手機驟然尖叫起來,
屏幕閃爍著一個徹底陌生的號碼。那鈴聲在過分安靜的房間里顯得格外猙獰,
像一把鈍刀在神經上來回拉扯。他劃開接聽,手指僵硬得不聽使喚。
一個被嚴重扭曲處理過的、非男非女的電子音,沒有任何起伏,沒有任何溫度,
電流的嘶嘶雜音像毒蛇的信子纏繞著每一個音節:“林默先生。尊夫人蘇晚晴,
在我們這里做客。”林默的呼吸瞬間停滯,喉嚨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扼住,眼前發黑,
幾乎站立不穩。他猛地扶住冰冷的梳妝臺邊緣,指甲深深掐進木頭里。“她…她在哪?
”聲音嘶啞得不像自己的。“她很安全。”電子音毫無波瀾,“暫時。”“你們想干什么?
要錢?多少我都給!”林默幾乎是吼出來的,胸腔劇烈起伏。
聽筒里傳來一聲刺耳的、模擬出來的電子輕笑,尖銳得讓人頭皮發麻:“錢?林大作家,
我們對你賬戶里那些數字沒興趣。我們想要的,是你最值錢的東西——你的名聲。
你的‘清白’。”林默的血液似乎在這一刻完全凍結了。他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你成名的那部《無聲之河》…”電子音頓了頓,電流的嘶嘶聲陡然放大,
“那不是你的故事,對吧?它屬于誰?一個被你遺忘在角落的、永遠沉默的朋友?
還是某個被你巧妙‘借鑒’了的倒霉同行?”轟的一聲,
林默感覺自己的頭顱仿佛被無形的重錘狠狠擊中。
那些深埋在記憶最底層、被他用無數謊言和成功死死壓住的碎片,
瞬間被這冰冷的電子音強行翻攪出來,帶著陳腐的血腥味。他踉蹌一步,
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墻壁上,震得墻上懸掛的裝飾畫框嗡嗡作響。眩暈感鋪天蓋地。
“你…你胡說!”他掙扎著擠出幾個字,虛弱無力。“是不是胡說,你心里清楚。
”電子音毫無情緒,“明天上午九點整,我要你在‘新銳文學網’的年度直播訪談里,
面對所有鏡頭,親口承認你的剽竊。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告訴全世界,
《無聲之河》是你偷來的故事。”“不可能!”林默低吼,絕望像冰冷的藤蔓纏緊心臟,
“你這是要我的命!”“命?”電子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殘忍的戲謔,“林默先生,
選擇權在你。要么,明天九點,你準時出現在鏡頭前,完成你的‘懺悔’。
要么…”那聲音刻意停頓了一下,電流的嘶嘶聲占據了整個聽筒,然后,
以一種近乎耳語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輕柔吐出:“明早的社會新聞頭條,
就是‘著名作家林默妻子蘇晚晴離奇身亡’。我們會為她選一個足夠…有沖擊力的告別方式。
保證讓你的余生,刻骨銘心。”電話被干脆地掛斷了。忙音急促地敲打著耳膜,
像一把小錘子,砸在他搖搖欲墜的神經上。“喂?!喂!!
”林默對著死寂的手機徒勞地嘶吼,
回應他的只有梳妝臺上那瓶傾倒的香水散發出的、越來越濃烈、越來越令人窒息的鈴蘭甜香。
巨大的恐懼攫住了他,像冰冷沉重的海水從四面八方擠壓過來。
他癱軟地滑坐到冰涼的地板上,背靠著墻壁,渾身抑制不住地劇烈顫抖。冷汗浸透了襯衫,
緊貼著皮膚,帶來一陣陣粘膩的寒意。他死死攥著手機,屏幕已經熄滅,
映出他自己扭曲慘白的臉。黑暗中,仿佛有無數雙眼睛在盯著他,嘲笑著他。
蘇晚晴溫柔的笑臉在腦海中一閃而過,隨即被冰冷的電子音和“頭條”兩個字撕得粉碎。
他該怎么辦?時間像被凍結的瀝青,沉重而緩慢地向前挪動。
林默像一具被抽空了靈魂的軀殼,蜷縮在冰冷的地板上。窗外,
城市的燈光在夜幕下無聲流淌,勾勒出高樓冰冷的輪廓。每一秒的流逝,
都像鈍刀切割著神經,伴隨著蘇晚晴可能遭遇的可怕現象,反復凌遲著他。終于,
灰白色的晨光帶著一種病態的疲憊,艱難地爬上了厚重的遮光窗簾縫隙。
林默動了動僵硬麻木的身體,掙扎著站起來。鏡子里映出一張一夜之間仿佛蒼老了十歲的臉,
眼窩深陷,布滿駭人的血絲,下巴上冒出的胡茬雜亂如荒草。
他麻木地換上一件挺括的深灰色襯衫,扣上最上面一顆紐扣,
仿佛這樣就能勒住那顆即將跳出喉嚨的心臟。他拿起車鑰匙,指尖冰涼得毫無知覺。
“新銳文學網”的演播大樓燈火通明,巨大的玻璃幕墻在晨曦中反射著刺目的冷光,
像一塊毫無溫度的巨冰。林默被工作人員簇擁著走向化妝間,
周圍是程式化的問候和忙碌的腳步聲。那些聲音像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傳來,模糊不清。
化妝師在他臉上涂抹著粉底,試圖掩蓋那層絕望的死灰,動作輕柔,
卻讓林默感到一種被石膏封存的窒息感。他盯著鏡子里那個被精心修飾過的“著名作家”,
只覺得陌生而可怖。九點整。燈光驟然亮起,熾白得如同手術臺上的無影燈,
瞬間剝奪了林默視野里所有的色彩和細節,只剩下令人眩暈的白茫茫一片。
他坐在那張寬大的、質感冰冷的黑色主播椅上,感覺自己像被釘在標本臺上的昆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