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簡歷上墨香未干,她指尖煙蒂已積半寸灰。兩個世界的平行線,偏在霓虹迷離處,
撞了個滿懷。1空氣里彌漫著復印機過熱和廉價香水的混合氣味,沉悶得讓人窒息。
樊凡捏著手里那份邊緣已有些卷角的簡歷,指節微微發白。
簡歷上“XX大學優秀畢業生”的字樣,此刻像是一種無聲的嘲諷。“下一個!
” 面試官的聲音帶著公式化的疲憊。樊凡深吸一口氣,推門進去。十分鐘后,
他又推門出來,臉上沒什么表情,只是眼神里的光又黯淡了一層。又失敗了。
理由千篇一律:經驗不足。“樊凡!這兒!
” 好友李強的大嗓門在嘈雜的人才市場門口格外響亮。他擠過來,一把攬住樊凡的肩膀,
力道大得讓樊凡踉蹌了一下。“怎么樣?又碰壁了?”樊凡扯了扯嘴角,沒說話。“嗐!
正常!剛畢業都這樣!” 李強渾不在意地揮揮手,臉上是掩飾不住的興奮,“走走走,
哥們兒給你安排個大的!慶祝你正式畢業,脫離苦海!”樊凡皺眉:“去哪?
我沒什么心情……”“就是沒心情才要去!” 李強不由分說地拽著他往路邊走,
“‘皇朝’KTV!哥們兒訂好包廂了!哥幾個都等著呢!保證讓你開開眼,
忘掉那些煩心事兒!”“KTV?我……” 樊凡本能地想拒絕,那種燈紅酒綠的地方,
離他的世界太遠了。“別磨嘰!是兄弟就跟我走!” 李強的力氣不容抗拒,
硬是把樊凡塞進了出租車。夜色漸濃,“皇朝”巨大的霓虹招牌閃爍著迷離的光,
像一只誘惑的眼睛。震耳欲聾的音樂聲浪隔著厚重的門板都能透出來。樊凡被李強拉進電梯,
再推進一個豪華包廂,瞬間被聲浪和炫目的燈光淹沒。巨大的屏幕放著勁爆的MV,
光影在墻壁上瘋狂跳躍。真皮沙發上坐著李強的另外兩個朋友,桌上堆滿了啤酒瓶和小吃。
空氣里混雜著濃烈的煙味、酒味和一種說不清的甜膩香水味。“強哥!樊凡!可算來了!
” 一個染著黃毛的朋友大聲招呼,遞過來兩瓶開好的啤酒,“自罰三瓶啊!”“沒問題!
” 李強豪爽地接過,塞了一瓶給樊凡,“來,樊凡,喝!今天不醉不歸!
”樊凡握著冰涼的啤酒瓶,指尖發冷。他局促地坐在沙發最角落,身體僵硬得像塊木頭。
這里的喧囂、放縱,與他剛剛經歷的求職挫敗,以及他過去二十二年按部就班的人生,
格格不入。他覺得自己像個誤入異星球的宇航員,笨拙又茫然。“喝啊!愣著干嘛!
” 李強撞了撞他的肩膀,自己已經灌下去半瓶。樊凡勉強抿了一口,苦澀的液體滑過喉嚨,
嗆得他輕咳了一聲。他只想把自己縮得更小一點。包廂門被推開,
一股更濃郁的香風涌了進來。穿著修身西裝套裙的經理帶著幾個年輕女孩魚貫而入,
臉上堆著職業化的笑容。“強哥,帶朋友來玩啊?給您安排幾個‘氣氛組’的妹妹,
保證讓您幾位玩得開心!” 經理的聲音甜得發膩。“行!挑漂亮的!” 李強叼著煙,
目光在女孩們臉上掃過,帶著一種樊凡覺得陌生的輕佻。樊凡下意識地低下頭,
不敢看那些打扮得過于艷麗、穿著閃亮吊帶裙和高跟鞋的女孩。她們像一群色彩斑斕的蝴蝶,
飛進了這個喧囂的籠子。“晨姐,你帶帶新人,坐那邊,照顧好那位新朋友。
” 經理指了下角落的樊凡,又對李強笑道,“強哥,我們晨姐可是我們這兒的招牌,
最會活躍氣氛了!”樊凡感覺一道視線落在自己身上,他忍不住抬眼看去。
一個身材高挑的女孩走了過來,波浪卷發垂在肩頭,妝容精致得無可挑剔,
紅唇在迷離的燈光下顯得格外誘人。她穿著一條亮片短裙,細高跟鞋踩在地毯上幾乎無聲。
但最讓樊凡心頭一跳的,是她的眼睛。那雙畫著濃重眼線的眼睛,在看向他時,
似乎掠過一絲極淡的……好奇?或者說,是看到了某種稀有動物?她徑直在樊凡身邊坐下,
柔軟的沙發陷下去一塊。一股混合著香水、煙草和某種水果硬糖的甜膩氣息瞬間包裹了樊凡,
讓他呼吸一窒,身體本能地向旁邊挪了挪。“喲,帥哥,還害羞呢?” 女孩輕笑一聲,
聲音帶著點慵懶的沙啞,熟練地拿起桌上的空杯,倒上澄黃的啤酒泡沫。她的動作行云流水,
手腕上幾枚廉價的、閃著水鉆光的戒指晃得樊凡眼花。“我……我不太會喝。
” 樊凡的聲音有點干澀,視線不知道該落在哪里,只能盯著自己緊握啤酒瓶的手。
“來這兒不喝酒?” 女孩——陳晨,挑了挑眉,語氣帶著點調侃,但并非惡意,“弟弟,
你走錯地方了吧?” 她將倒滿的酒杯推到他面前,指尖不經意間擦過他的手背,
冰涼冰涼的。樊凡像被燙到一樣,猛地縮回手,差點打翻酒杯,耳根瞬間紅透。“哈哈哈!
樊凡,你行不行啊!” 李強在對面看得清楚,拍著大腿狂笑,“晨姐,
我這兄弟可是名牌大學剛畢業的高材生,純著呢!你可得好好‘照顧照顧’!”“強哥放心。
” 陳晨唇角勾起一個完美的弧度,轉向樊凡時,那笑容似乎深了一點,也職業化了一點。
她拿起桌上的麥克風遞過去,“那……高材生弟弟,點首歌?光坐著多沒意思。
”樊凡僵硬地搖頭,像被施了定身咒。他感覺自己像個供人取樂的展品,尷尬得腳趾摳地。
“放松點,” 陳晨忽然湊近了一點,壓低的聲音幾乎淹沒在震耳的音樂里,
只有一絲溫熱的氣息拂過樊凡的耳廓,“就當……聽歌。”樊凡全身的肌肉都繃緊了,
胡亂地點點頭,眼睛死死盯著大屏幕上閃爍的歌詞,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身邊人身體的曲線和溫度,那冰涼手指帶來的觸感還殘留在手背上。
他偷偷用余光瞥了一眼陳晨,她正慵懶地靠在沙發里,修長的手指夾著一支細長的女士香煙,
煙霧裊裊升起,模糊了她精致的側臉,只有指間那點猩紅和煙灰缸里積了半寸的灰燼,
顯得格外真實。李強他們玩起了骰子,大呼小叫。陳晨偶爾附和著笑幾聲,
聲音清脆卻沒什么溫度。她拿起酒瓶,準備給樊凡空了一半的杯子續上。就在這時,
樊凡口袋里的手機震動了一下。他像抓到救命稻草,猛地站起身想去外面接電話,動作太急,
膝蓋“砰”地撞在堅硬的水晶茶幾角上,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氣,身體一個趔趄。
“嘶……”“小心!” 陳晨下意識地伸手扶了他胳膊一下,冰涼的觸感再次傳來。
“沒、沒事!” 樊凡痛得齜牙咧嘴,也顧不上接電話了,
只想趕緊逃離這令人窒息的尷尬和疼痛。他胡亂地抓起沙發上的外套,“我…我去趟洗手間!
” 幾乎是落荒而逃,
連角落那個陪伴他整個求職季、寫滿筆記和心事的深藍色筆記本滑落到沙發縫隙里,
都毫無察覺。陳晨看著那個倉惶消失在門口的背影,
又低頭看了看自己剛扶過他的、戴著廉價戒指的手。她彎腰撿起那個被遺忘的深藍色筆記本,
很厚實,邊角都磨得有些發白了。她隨手翻開一頁。工整有力的鋼筆字密密麻麻鋪滿紙頁,
公式、流程圖、面試要點……撲面而來一股干凈的書卷氣。一張夾在扉頁的證件照滑了出來。
照片上的男孩穿著白襯衫,眼神清澈,笑容靦腆,帶著未經世事的青澀,
和剛才那個窘迫慌張的身影重合在一起。
陳晨的目光在那張學生證復印件上“XX大學”的鮮紅印章處停留了幾秒。
指尖的煙灰無聲地斷裂,落在筆記本封皮上,留下一點灰色的印記。
迷離的燈光在她濃妝覆蓋的臉上投下變幻的光影,看不清表情。她合上筆記本,
指腹無意識地摩挲著那粗糙的封皮,冰涼的觸感透過指尖傳來。包廂里的喧囂依舊震耳欲聾,
煙霧繚繞。陳晨將那個沾染了煙灰的筆記本輕輕放在自己手邊,
端起桌上那杯樊凡幾乎沒動過的啤酒,仰頭,一飲而盡。冰涼的液體滑入喉嚨,
帶著苦澀的泡沫。她看著屏幕上閃爍的、與自己無關的歡快畫面,眼神深處,
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復雜微光。2樊凡幾乎是逃回他那間不足十平米的出租屋的。
合租房的隔音很差,隔壁情侶的爭吵聲、樓上小孩的拍球聲混雜著劣質油煙機的轟鳴,
構成這座城市底層角落的背景噪音。他把自己摔在吱呀作響的單人床上,臉頰還在隱隱發燙,
膝蓋的鈍痛提醒著剛才的狼狽。KTV里震耳欲聾的音樂、嗆人的煙味、迷離的燈光,
還有……那個叫陳晨的女孩身上混合的香水和煙味,
冰涼的指尖觸感……所有感官的碎片在他腦子里混亂地沖撞。他煩躁地用枕頭捂住頭。
“真是糟透了……” 他喃喃自語,只想盡快忘掉那個格格不入的夜晚。然而,
當他想拿出手機看看時間,習慣性地摸向外套口袋時,手指卻掏了個空。心猛地一沉!
他迅速坐起身,把外套里里外外翻了個遍,又把褲兜摸了個底朝天。沒有!
那個深藍色的、厚厚的筆記本!
里面記錄著他所有精心準備的面試問題、公司分析、行業筆記,還有幾份重要簡歷的草稿!
那是他求職季的全部心血和希望!冷汗瞬間浸濕了后背。樊凡的臉色變得慘白。
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仔細回想。最后拿出筆記本,是在KTV……他撞到茶幾前,
好像把它放在沙發上了?然后他慌慌張張離開……肯定是落在那兒了!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
那個地方……他本能地抗拒再踏足一步。筆記本會被誰撿到?服務員?客人?
會不會被隨手扔掉?里面的個人信息……他不敢想下去。他嘗試撥打KTV前臺的電話,
響了很久才被接起,背景是嘈雜的音樂和人聲。“喂?皇朝KTV!” 一個不耐煩的女聲。
“您好,請問……請問昨晚大概十點左右,在V08包廂,
有沒有人撿到一個深藍色的筆記本?很厚,
封面是磨砂的……” 樊凡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鎮定。“筆記本?” 對方嗤笑一聲,
“先生,我們這兒每天丟錢包手機的多了去了,誰注意一個本子?沒看見!
” 電話啪地被掛斷。最后一絲僥幸被掐滅。樊凡無力地癱坐在床上,
看著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一種巨大的挫敗感和無助感幾乎將他淹沒。求職不順,
還丟了這么重要的東西……他覺得自己像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就在這時,
他放在床頭的舊手機屏幕突兀地亮了起來,發出沉悶的震動。不是電話,
是一條陌生號碼發來的短信。樊凡麻木地抓過手機,點開。
幕上冰冷的文字像針一樣扎進他的眼睛:> 【陌生號碼】: “你東西落XX KTV了。
明晚10點,員工通道后門,過期不候。”沒有稱呼,沒有落款,語氣簡短、生硬,
透著一股拒人千里的冷漠。像一道命令。樊凡的心臟卻因為這短短兩行字狂跳起來!筆記本!
有消息了!是昨晚包廂里的人?服務員?還是……那個叫陳晨的女孩?他立刻回撥過去,
聽筒里傳來機械的女聲:“對不起,您撥打的用戶暫時無法接通……”他盯著那條短信,
反復咀嚼著每一個字。“員工通道后門”……“過期不候”……像某種地下交易。去,
還是不去?一個夜場撿到他東西的人,約在那種偏僻的地方見面……會不會是陷阱?勒索?
他腦子里閃過各種社會新聞的片段。但筆記本……那里面是他沉甸甸的未來。他沒有選擇。
時間在焦灼的等待中緩慢爬行。第二天晚上九點五十,樊凡裹緊了外套,
深吸了一口初秋微涼的空氣,按照手機地圖的指引,
繞到了“皇朝”KTV燈火輝煌的正門背后。這里完全是另一個世界。
巨大的金屬垃圾箱散發著酸腐的氣味,油膩的污水在地面蜿蜒,
昏暗的燈光勉強照亮堆滿空酒瓶和廢棄包裝箱的狹窄通道。震耳的音樂被厚重的墻壁阻隔,
只剩下沉悶的鼓點,像遙遠的心跳。幾個穿著油膩工作服的男員工靠在墻邊抽煙,
煙霧繚繞中投來審視的目光,讓樊凡渾身不自在。他貼著墻根站著,盡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眼睛死死盯著通道深處那扇緊閉的鐵門。秒針的每一次跳動都敲打著他的神經。十點整。
鐵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一條縫,一個身影閃了出來,迅速反手帶上門,
隔絕了里面隱約傳來的喧鬧。樊凡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來人穿著簡單的白色T恤和洗得發白的牛仔褲,踩著一雙普通的帆布鞋。
頭發隨意地扎在腦后,露出光潔的額頭。沒有濃妝,沒有亮片裙,沒有高跟鞋。素凈的臉上,
只有眼底濃重的黑眼圈和略顯干燥的嘴唇透露出疲憊。
路燈昏黃的光線勾勒出她清晰卻有些冷硬的側臉輪廓。是陳晨。
但和昨晚包廂里那個光彩照人、帶著職業化慵懶的女孩判若兩人。此刻的她,
像卸下了所有偽裝,只剩下最真實的疲憊和一種生人勿近的疏離感。樊凡愣住了,
一時不知該如何開口。他設想過很多種情況,唯獨沒料到會是她,
更沒料到會是這樣一副模樣。陳晨也看到了他。她臉上沒什么表情,徑直走到他面前,
隔著一步遠的距離停下。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和……一絲若有若無的廉價洗發水味,
取代了昨晚的香水和煙草氣息。“東西。” 她言簡意賅,聲音比短信更冷,
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她從隨身的帆布包里拿出那個深藍色的筆記本,遞了過來。
樊凡下意識地雙手接過,熟悉的磨砂觸感讓他心頭一松,隨即是洶涌的感激。“謝謝!
真的…太感謝了!” 他緊緊抱著筆記本,像抱著失而復得的珍寶,
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發顫,“我叫樊凡,你…你叫什么名字?我…”“萍水相逢,
名字不重要。” 陳晨打斷他,語氣平淡得像在陳述一個事實。她似乎完成了任務,
轉身就要走回那扇鐵門。“等等!” 樊凡脫口而出,幾乎是下意識的。
他看著眼前這個卸下所有浮華、顯得格外單薄甚至有些脆弱的女孩,
昨晚包廂里的尷尬和不適感似乎消散了許多,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復雜的好奇和…一絲莫名的觸動。“那個…我請你喝杯東西?
就當…謝禮?” 他指著通道口不遠處那家24小時營業的便利店,
明亮的燈光在夜色中顯得格外溫暖。陳晨的腳步頓住了。她沒有立刻回頭,
背對著他站了兩秒。樊凡幾乎能感受到她身上散發出的猶豫和審視。
就在他以為會被再次冷漠拒絕時,她緩緩轉過身。昏黃的路燈下,
她的眼神像探照燈一樣掃過樊凡的臉,似乎在評估他話語里的誠意和目的。
那目光依舊帶著防備,卻少了幾分昨晚的銳利和職業化的審視,多了一點真實的探究。最終,
她幾不可察地點了下頭,聲音依舊沒什么起伏:“行。礦泉水。
”3便利店的玻璃門在身后合攏,將明亮的燈光和樊凡那句笨拙的“再見”一同關在了里面。
夜風帶著涼意,吹散了那短暫一刻的、近乎虛幻的平靜。樊凡抱著失而復得的筆記本,
走在回出租屋的路上。腳步有些虛浮,腦子里反復回放著剛才那十幾分鐘。冰柜的冷光,
貨架的琳瑯滿目,收銀機單調的滴滴聲。陳晨只拿了一瓶最便宜的礦泉水,擰開蓋,
小口地喝著,眼神落在窗外濃稠的夜色里,仿佛他只是個無關緊要的背景板。他試圖找話題,
問她是不是也剛下班,累不累。她只回了個模糊的“嗯”,再無下文。
他提起自己求職的艱難,抱怨那些挑剔的HR和遙不可及的職位要求。
語氣里帶著點年輕人的憤懣和不甘。就是這句話,引來了她的反應。她轉過頭,
目光第一次真正落在他臉上,不再是便利店外的審視,
而是一種近乎漠然的、帶著點嘲弄的穿透力。那眼神讓樊凡后面的話噎在了喉嚨里。
“有手有腳,餓不死。” 她的聲音不高,卻像淬了冰的針,精準地扎進樊凡的抱怨里,
“矯情。”兩個字,輕飄飄的,
卻帶著千鈞的重量和一種樊凡從未體會過的、赤裸裸的生存法則的冰冷。
便利店里那點微弱的暖意瞬間蕩然無存。他看到她嘴角扯起一個極淡的弧度,像是自嘲,
又像是對他天真的憐憫。然后她放下還剩一半的水瓶,說了聲“走了”,
身影便融入了門外的黑暗。“矯情”……這個詞在樊凡腦子里嗡嗡作響。像一盆冷水,
澆滅了他因為找回筆記本而升起的慶幸,也澆醒了他某種模糊的優越感。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識到,他那些關于“理想工作”、“職業發展”的煩惱,
在另一些人眼里,可能真的只是……吃飽了撐的“矯情”。回到出租屋,
狹小的空間似乎更顯壓抑。他把筆記本珍重地放好,卻沒有翻開。
陳晨卸去濃妝后那張疲憊又帶著刺的臉,她指尖廉價的戒指,
她身上消毒水和洗發水的混合氣味,還有那句冰冷的“矯情”,像電影片段一樣反復播放。
鬼使神差地,他打開了電腦。指尖在鍵盤上懸停片刻,
:“KTV服務員”、“夜場工作”、“陪酒小妹真實生活”……網頁彈出的信息光怪陸離,
充斥著獵奇的窺探、刻板的偏見和隱晦的暗示。有些描述不堪入目,
將那個世界描繪成一個純粹的、藏污納垢的深淵。樊凡越看心越沉,眉頭緊緊鎖在一起。
那些觸目驚心的文字和圖片,
和他記憶中陳晨在包廂里倒酒的身影、便利店外疲憊的側臉交織在一起,
形成一種巨大而撕裂的反差。她到底是哪一種?
那個眼神復雜、撿到他筆記本還通知他的女孩,真的屬于網頁上描述的“那種人”嗎?
混亂的思緒攪得他失眠。第二天上午,頂著兩個黑眼圈,他強打精神出門,
去參加一個位于城市另一端的面試。公交車上擠滿了人,混合著汗味和早餐的味道。
他靠在車窗邊,看著外面飛速倒退的街景,腦子里依舊混沌。
公交車在一個老舊的住宅區附近站臺停下。樊凡被人流裹挾著下車,站在路邊,
拿出手機核對面試地址。就在這時,
眼角的余光瞥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從旁邊一個破舊的小超市里走出來。是陳晨。
她穿著一件洗得發灰的寬大T恤,一條普通的黑色運動褲,腳上是一雙舊帆布鞋。
頭發隨意地挽著,幾縷碎發貼在汗濕的額角。素面朝天,臉色有些蒼白,
眼下是比昨晚更深的青黑。她手里拎著一個鼓鼓囊囊的廉價塑料袋,
里面塞滿了方便面、掛面和幾樣最便宜的蔬菜。步履有些沉重,肩膀微微垮著,
透著一股深入骨髓的麻木和疲憊。與昨晚KTV后門那個帶著疏離感的陳晨不同,此刻的她,
更像一個被沉重生活壓彎了脊梁的影子,一個在城市縫隙里掙扎求生的、最普通的底層青年。
那份在樊凡眼中“世故”的外殼徹底消失了,只剩下赤裸裸的、為生存奔波的辛勞。
樊凡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攥了一下,泛起一陣酸澀的疼。他幾乎是下意識地,
張口想要喊她:“陳……”名字還沒出口,陳晨像是感應到了什么,猛地抬起頭。
視線穿過稀疏的人群,精準地捕捉到了他。四目相對。樊凡看到她眼中瞬間閃過驚愕、慌亂,
然后是比在便利店門口更強烈的、幾乎要溢出來的抗拒和難堪!她像受驚的兔子,
猛地低下頭,幾乎是拖著那個沉重的塑料袋,腳步踉蹌地加快速度,
迅速拐進了旁邊一條狹窄、堆滿雜物的巷子,消失不見。那倉惶的背影,
仿佛在極力躲避著什么洪水猛獸。樊凡僵在原地,伸出的手尷尬地停在半空,
嘴里那個沒喊完的名字顯得無比可笑。陽光明晃晃地照在身上,
他卻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升起。她為什么躲他?是因為昨晚那句“矯情”?
還是……他代表了某種她極力想擺脫的、讓她感到羞恥的過去或現實?
一種混雜著心疼、不解和被拒絕的刺痛感,狠狠攫住了他。
那個在網頁上看到的、光怪陸離的“夜場世界”,
和眼前這個拎著廉價泡面、倉惶躲避他的單薄身影,在他腦海里激烈地碰撞、撕扯。
他迫切地想要知道答案,想要撕開那層包裹著她的迷霧。這個念頭一旦升起,
就像藤蔓一樣瘋狂滋長。晚上,樊凡沒有像往常一樣投簡歷或者對著電腦發呆。
他換上一件深色的外套,像個游魂一樣,再次來到了“皇朝”KTV附近。他沒有進去,
也沒有再繞到那個骯臟的員工通道。他只是在馬路對面,找了個不起眼的角落陰影里站著。
對面霓虹閃爍,車流如織。震耳的音樂隱隱傳來。他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能干什么。
或許只是想看看,那個白天疲憊麻木、夜晚卻要戴上艷麗面具的女孩,
是如何走進那個喧囂的籠子,又是如何拖著更深的疲憊爬出來的。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午夜過后,狂歡的氣息似乎才開始真正發酵。衣著光鮮的男女進進出出,
空氣中飄蕩著酒精和放縱的味道。樊凡站得腿腳發麻,夜晚的寒意透過薄薄的外套滲進來。
終于,在接近凌晨兩點的時候,那扇他熟悉的后門鐵門“哐當”一聲被推開。陳晨走了出來。
她換下了工作服,又穿回了白天那件寬大的舊T恤和運動褲,外面隨意套了件薄外套。
臉上的濃妝卸得很干凈,甚至因為過度清潔顯得有些干燥緊繃。頭發有些凌亂,腳步虛浮,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路燈昏黃的光線照在她臉上,那份深入骨髓的疲憊和蒼白,
比白天在超市門口看到時更甚。她像一個電量徹底耗盡的玩偶,拖著沉重的軀殼。她低著頭,
徑直沿著人行道往前走,似乎根本沒注意到馬路對面陰影里的樊凡。樊凡的心猛地揪緊。
他不再猶豫,快步穿過馬路,在她身后幾步遠的地方,出聲喊住了她:“陳晨!
”聲音在寂靜的凌晨街道顯得有些突兀。陳晨的腳步猛地頓住。她緩緩轉過身,
看到幾步之外的樊凡,臉上沒有任何意外的表情,只有一種近乎麻木的厭倦。
那雙卸下了所有偽裝的眼睛,此刻像兩口深不見底的枯井,冰冷,沒有一絲波瀾。“又是你?
” 她的聲音沙啞得厲害,帶著濃濃的倦意,眉頭緊緊皺起,像看一個甩不掉的麻煩,
“陰魂不散?”樊凡被她眼中的冰冷和話語里的厭煩刺得心頭一痛,
準備好的話全都堵在了喉嚨里。他下意識地舉起手,
手里緊緊握著一杯在便利店買的、還帶著溫熱的奶茶——他剛才等待時買的,
笨拙地以為能驅散一點寒意。“我…我看你昨晚好像很冷…這個…暖手。” 他的聲音干澀,
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討好和小心翼翼。昏黃的路燈下,
那杯粉紅色包裝的奶茶顯得格外突兀和……幼稚。陳晨的目光落在那杯奶茶上,
又緩緩移到樊凡臉上。她的眼神里沒有一絲暖意,只有一種近乎殘忍的清醒和疏離。
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毫無溫度的笑容,聲音冰冷,
清晰地砸在凌晨微涼的空氣里:“樊同學,我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收起你的同情心和好奇心,離我遠點。”“對你好。”說完,她再沒看樊凡一眼,
也絲毫沒有去接那杯奶茶的意思。她決絕地轉過身,裹緊了單薄的外套,像一個孤獨的影子,
頭也不回地融入了更深沉的夜色里,只留下一個疲憊而冷漠的背影。
樊凡舉著那杯溫熱的奶茶,僵在原地。夜風吹過,杯壁的熱度迅速流失,
變得和他此刻的心一樣冰涼。那句“對你好”,像一把裹著寒冰的鈍刀,
緩慢而沉重地切割著他所有自以為是的善意和靠近的勇氣。便利店的燈光,超市門口的倉惶,
網頁上那些觸目驚心的文字,還有眼前這個決絕冰冷的背影……所有的碎片轟然倒塌,
在他面前壘砌起一道無形卻高聳入云的墻,上面清晰地刻著兩個血淋淋的大字:界限。
真切地、痛徹地感受到了那道名為“身份”和“世界”的鴻溝所帶來的、令人窒息的絕望感。
那杯無人接過的奶茶,沉甸甸地墜在他的手里,像一個無聲的嘲笑。不知過了多久,
一陣冷風卷起地上的落葉,發出沙沙的輕響。樊凡的手指無意識地收緊,
塑料杯壁發出輕微的咯吱聲。他失魂落魄地轉過身,準備離開這片讓他心碎的地方。
就在他抬腳的瞬間——已經走出十幾米遠、幾乎要消失在街角昏暗處的那個單薄身影,
毫無預兆地、極其短暫地停頓了一下。沒有回頭。只有一句低啞的、幾乎被夜風吹散的聲音,
微弱地飄了過來,像一片輕飄飄的羽毛,卻重重地落在了樊凡冰封的心湖上:“……奶茶,
謝謝。”4那杯最終冷卻、被丟棄在垃圾桶里的奶茶,和那句消散在凌晨寒風中的“謝謝”,
像兩個矛盾的符號,烙印在樊凡混亂的思緒里。絕望嗎?是的。
陳晨冰冷的拒絕和決絕的背影,像一記重錘,砸得他心口悶痛。
那句“對你好”更是帶著殘忍的清醒,讓他看清了自己靠近的莽撞和可能帶來的“麻煩”。
但“謝謝”呢?那微弱到幾乎被風吹散的兩個字,像冰封湖面下細微的、幾不可聞的碎裂聲。
它證明那堵看似堅不可摧的高墻,并非毫無縫隙。至少,她接收到了那份笨拙的善意,
并且……沒有徹底厭惡。樊凡失眠了好幾晚。他不再去KTV外傻等,
那杯奶茶的教訓足夠深刻。他強迫自己回到現實,瘋狂地投簡歷,參加各種宣講會,
用忙碌麻痹那份說不清道不明的失落和持續發酵的好奇。然而,
那個拎著廉價泡面袋倉惶躲閃的身影,那個卸去濃妝后蒼白疲憊的臉,
那雙深不見底的枯井般的眼睛,總在不經意間闖入他的腦海。
他忘不了超市門口她眼中那份強烈的難堪和抗拒——那不僅僅是針對他,
更像是對自身處境的一種絕望的羞恥。這份認知,像藤蔓一樣纏繞著他,帶著刺,
卻也滋生著一種更復雜的情緒:不是同情,而是……一種想要理解,想要確認的執念。
他想知道,在那層堅硬的、布滿尖刺的外殼下,真實的陳晨,到底是什么樣子?
他做了一個決定:不再主動打擾,但嘗試“偶遇”。
他根據那天超市的位置和陳晨的疲憊狀態,推測她可能住在附近的老舊小區。他開始在白天,
帶著書或簡歷,去那個片區唯一一個小公園的長椅上坐著。公園很小,設施陳舊,
只有幾個老人帶著孩子曬太陽。他并不確定能否遇到她。這更像一種笨拙的守候,
帶著點碰運氣的僥幸。第一次,他坐了整整一個下午,只看到幾個匆匆走過的陌生人。
失望之余,又覺得理所當然。第二次,他在長椅上攤開一本專業書,心思卻完全不在上面。
陽光透過稀疏的樹葉灑下光斑,空氣里是塵土和草木的味道。就在他準備收拾東西離開時,
眼角的余光瞥見一個身影從公園入口處走過。是陳晨。依舊是那身灰撲撲的舊T恤和運動褲,
素面朝天,眼下帶著濃重的陰影。她手里拎著一個超市的塑料袋,低著頭,步履匆匆,
似乎根本沒注意到公園里的動靜,更沒看到長椅上的樊凡。樊凡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沒有出聲喊她,只是靜靜地看著她快步走過,像一陣沒有停留的風。
她看起來比上次更疲憊了。第三次,樊凡帶了一塊在便利店買的、包裝樸素的小塊奶油蛋糕。
他把它放在長椅的另一端,自己坐在這一頭看書。陽光暖暖的,他幾乎要睡著了。
一陣極輕的腳步聲靠近。樊凡抬起頭。陳晨不知何時站在了長椅幾步開外的地方。
她沒有拎東西,只是雙手插在外套口袋里,臉上沒什么表情,
眼神落在長椅另一端那塊小小的奶油蛋糕上,然后又移向樊凡。空氣仿佛凝固了幾秒。
沒有超市門口的驚慌,也沒有KTV外的冰冷厭煩。
她的眼神里有一種深沉的、難以解讀的平靜,像一潭不起波瀾的水。樊凡緊張得手心冒汗,
喉嚨發干。他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說什么。道歉?解釋?好像都不合適。最終,
是陳晨先打破了沉默。她的目光依舊落在那塊蛋糕上,聲音不高,帶著點熬夜后的沙啞,
聽不出情緒:“你買的?”“……嗯。” 樊凡趕緊點頭,聲音有點緊,“買多了,吃不完。
你……要不要?” 他用了最蹩腳的理由,笨拙地指了指蛋糕。陳晨沒動,也沒看他。
她的視線停留在蛋糕那層薄薄的奶油上,沉默了幾秒鐘。
公園里只有遠處孩子的嬉鬧聲和風吹樹葉的沙沙聲。就在樊凡以為她會像拒絕奶茶一樣拒絕,
或者直接轉身離開時,她邁開腳步,走到了長椅前。她沒有立刻坐下,而是站著,
居高臨下地看著樊凡。那目光不再是穿透性的冰冷,而是一種深沉的、帶著點審視的探究。
“樊凡,” 她叫了他的全名,語氣平淡,“你到底想干什么?”樊凡的心猛地一跳。
他抬起頭,迎上她的目光,試圖在那片深潭里找到一絲情緒的波動。“我……沒想干什么。
” 他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真誠,“就是……坐坐。”這個理由蒼白得他自己都不信。
陳晨扯了扯嘴角,那弧度極淡,幾乎算不上是笑,更像是一種了然的自嘲。她沒再追問,
目光重新落回那塊蛋糕上。“這種奶油,” 她忽然開口,語氣帶著點不易察覺的嫌棄,
手指虛虛點了點,“最膩,也最便宜。”樊凡一愣,沒想到她會評價這個。
陳晨卻已經在他旁邊坐了下來,中間隔著一個足以再坐下一個人的距離。她沒有看他,
身體微微前傾,手肘撐在膝蓋上,望著遠處正在玩滑梯的孩子,
側臉的線條在陽光下顯得有些柔和,但眼底的疲憊依舊濃重。“上次那個面試,
” 她忽然問,聲音很輕,像在自言自語,“成了嗎?”樊凡又是一怔,
隨即涌起一陣莫名的激動。她記得!她記得他抱怨過面試!“沒……又黃了。
” 他苦笑了一下,帶著點自嘲,“HR說我沒相關項目經驗,像個……紙上談兵的書呆子。
” 他下意識地用了對方的話。陳晨幾不可聞地“嗯”了一聲,目光依舊看著遠處,
沒什么特別的反應。過了幾秒,她才淡淡地說:“這算什么?”樊凡沒明白。陳晨轉過頭,
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平靜無波,卻讓樊凡心頭一凜。“我遇到過喝醉的客人,
” 她的聲音沒什么起伏,像是在講述別人的故事,“手直接往大腿上摸。
我一杯酒潑他臉上,罵了句‘滾’。結果?那晚的小費一分沒有,
還被經理扣了一個月工資當賠償。” 她頓了頓,嘴角勾起一絲極淡的、冰冷的弧度,
“跟你的‘紙上談兵’比,哪個更糟?”樊凡倒吸一口涼氣,
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了。他看著她平靜的側臉,
那些在網上看到的觸目驚心的描述瞬間有了具體而殘酷的畫面。他張了張嘴,
卻感覺喉嚨被堵住,只能干澀地擠出兩個字:“你……很勇敢。”“不是勇敢,
” 陳晨立刻打斷他,語氣斬釘截鐵,帶著一種近乎冷酷的清醒,“是沒辦法。
沒你們大學生的退路。” 她收回目光,重新投向虛空,聲音低了下去,
帶著一種沉重的疲憊感,“你呢?還死磕那些寫字樓?
”樊凡被她話語里的現實重錘砸得有些懵,下意識地回答:“不然呢?總得……試試吧。
” 語氣里帶著自己都沒察覺到的迷茫。陳晨沒再說話。兩人之間陷入了沉默。
陽光灑在身上,帶來暖意,但空氣里卻彌漫著一種無形的沉重。
樊凡看著那塊被嫌棄“又膩又便宜”的蛋糕,猶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拆開包裝,
用小叉子切了一小塊,遞到她那邊。“嘗嘗?” 他聲音很輕,帶著試探。
陳晨的目光從遠處收回,落在遞到眼前的那一小塊沾著奶油的蛋糕上。她沒動,也沒拒絕。
她的眼神在樊凡緊張的臉上和那塊奶油蛋糕之間游移了片刻。最終,她伸出手,
不是去接叉子,而是直接用兩根手指,捻起了那一小塊蛋糕。動作隨意,甚至帶著點粗糲。
樊凡屏住呼吸。陳晨將蛋糕送入口中,幾乎沒有咀嚼,就咽了下去。她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
既沒有享受,也沒有嫌棄,仿佛只是完成一個機械的動作。“太甜。” 她評價了一句,
語氣平淡,然后站起身,“走了。”樊凡看著她干脆利落地轉身離開,連一句告別都沒有,
心里卻不像之前那樣充滿挫敗。他看著長椅上那塊缺了一角的蛋糕,
又看看陳晨消失在公園小徑盡頭的背影。她吃了。雖然評價是“太甜”。她問了他的面試。
她甚至……分享了一點她世界里冰冷的現實碎片。這算是一種……默許嗎?
默許他坐在她旁邊?默許這短暫而沉默的、隔著巨大鴻溝的“偶遇”?樊凡的心底,
那點微弱的火星,似乎被小心翼翼地護住,沒有熄滅。他拿起叉子,
自己也挖了一小塊蛋糕放進嘴里。廉價奶油的甜膩感瞬間充斥口腔。是挺甜的。
他慢慢咀嚼著,看著陳晨消失的方向,眼神復雜。
一種混雜著心疼、困惑和一絲微弱希望的暖流,悄然漫過心田。陽光依舊很好,
公園里的嬉鬧聲依舊清晰。就在這時——一陣尖銳刺耳的手機鈴聲,
突兀地從陳晨離開的方向傳來!那鈴聲急促、慌亂,帶著一種不祥的穿透力,
瞬間打破了公園午后虛假的寧靜。樊凡的心猛地一跳,循聲望去。
只見已經走到公園邊緣的陳晨,身影猛地僵住!她慌亂地從口袋里掏出手機,
只看了一眼屏幕,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如紙!手機緊緊貼在耳邊,樊凡聽不清具體內容,
只看到她握著手機的手指關節用力到發白,身體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她的聲音陡然拔高,
充滿了前所未有的驚恐和無助,清晰地穿透了那段距離,砸進樊凡的耳朵里:“媽!你別急!
我馬上湊錢!等我!”話音未落,她甚至顧不上掛斷電話,就像一只被驚飛的鳥,猛地轉身,
朝著來時的方向——不是離開公園,而是朝著樊凡這邊——跌跌撞撞地狂奔而來!
她臉上血色盡失,眼神里是樊凡從未見過的、天塌地陷般的絕望和恐慌!
她甚至忘了長椅上的樊凡,像一陣絕望的旋風,帶著濃重的恐懼氣息,與他擦肩而過,
沖出了公園,消失在車水馬龍的街道上。只留下那句撕心裂肺的“等我!
”和空氣中尚未散盡的驚惶氣息。樊凡手里還捏著沾著奶油的叉子,僵在原地,
目瞪口呆地看著她消失的方向。那塊吃了一半的廉價蛋糕,在陽光下,甜膩得令人作嘔。
剛剛才升起的那點微弱的暖意和希望,瞬間被這突如其來的、巨大的恐慌徹底凍結、粉碎。
5那句撕心裂肺的“等我!”像帶著倒鉤的鞭子,狠狠抽在樊凡心上。
公園午后的暖陽瞬間失去了溫度,只剩下陳晨狂奔時帶起的、充滿恐慌的冷風。
幾乎沒有思考,身體先于意識做出了反應。樊凡猛地扔掉手里沾著奶油的叉子,
抓起椅背上的外套,朝著陳晨消失的方向拔腿狂奔!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血液沖上頭頂。
他沖出公園,車水馬龍的街道上早已不見了那個絕望的身影。恐懼像冰冷的藤蔓纏繞住他。
去哪?她家?他根本不知道她住哪!醫院!對,電話里提到了“湊錢”,一定是醫院!
憑著模糊的記憶和手機導航,他像沒頭蒼蠅一樣沖向離那個老舊小區最近的第二人民醫院。
汗水浸濕了后背,肺部火辣辣地疼,但他不敢停下。陳晨那慘白的、天塌地陷般的臉,
不斷在他眼前閃現。沖進醫院大門,刺鼻的消毒水味和嘈雜的人聲撲面而來。
急診大廳里一片混亂,擔架車、哭喊聲、步履匆匆的醫護人員。樊凡焦急地四處張望,
目光掃過一張張或痛苦或焦慮的臉。沒有陳晨。他喘著粗氣,
目光鎖定在繳費窗口前排起的長龍。一種直覺驅使著他跑過去。隊伍緩慢移動,
焦慮和壓抑的氣氛彌漫。就在靠近窗口的位置,
他看到了那個熟悉的、此刻卻顯得無比單薄的身影。陳晨背對著他,正對著繳費窗口。
她的身體繃得緊緊的,肩膀微微顫抖。樊凡聽不清她在說什么,
只看到她將一個舊錢包里的所有現金、幾張銀行卡,甚至幾張皺巴巴的零鈔,
一股腦地塞進窗口。“不夠?怎么會不夠?!” 她的聲音陡然拔高,
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和絕望,穿透了周圍的嘈雜,“預繳金不是交過了嗎?!這才幾天?!
你們是不是算錯了?!”窗口里的工作人員似乎見慣了這種場面,語氣平板地解釋著什么,
遞出一張長長的繳費清單。陳晨一把抓過清單,只看了一眼,臉色瞬間由白轉灰,
嘴唇劇烈地哆嗦起來。她手忙腳亂地掏出手機,手指因為過度用力而微微痙攣,
開始瘋狂地撥打電話。樊凡的心沉到了谷底。他慢慢靠近,停在幾步之外,不敢驚擾她。
“喂?張姐?是我,陳晨!……對對,我媽住院了……能不能……能不能先借我三千?
……什么?月底?……喂?喂?!” 電話被掛斷。“李哥?……對對,
是我……我知道我知道……就兩千,周轉一下,下個月發工資立馬還!……手頭緊?……喂?
!……”“王姨……求你了……我媽等著救命錢……五百也行!……喂?
……”一個又一個電話撥出去,聲音從哀求到絕望,再到最后的麻木。
每一次被拒絕或被敷衍掛斷,她的身體就佝僂一分,握著手機的手指就蒼白一分。
那背影透出的無助和絕望,濃得化不開,像一塊巨石壓在樊凡胸口。
最后一個電話似乎連撥通都沒有。陳晨的手臂無力地垂落下來,手機“啪嗒”一聲掉在地上。
她沒去撿,只是死死攥著那張仿佛有千斤重的繳費單,身體劇烈地晃動了一下,
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氣。然后,在樊凡揪心的注視下,她慢慢地、慢慢地蹲了下去。
不是那種放松的蹲,而是將整個身體蜷縮起來,雙臂緊緊抱住膝蓋,頭深深地埋了進去,
肩膀無法抑制地劇烈聳動。像一只被逼到絕境、只能將自己縮成一團的小獸。
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但那無聲的、壓抑到極致的顫抖,比任何嚎哭都更讓人心碎。
長長的繳費隊伍依舊在緩慢移動,人們或麻木或焦慮地等待著,
偶爾有目光掃過這個蹲在角落、無聲崩潰的女孩,又很快移開。
醫院的白熾燈冰冷地照在她蜷縮的身影上,投下一團孤寂絕望的陰影。
樊凡感覺自己的心也被那無聲的顫抖攥緊了,揉碎了。他不再猶豫,
不再顧慮所謂的界限和自尊。他大步走過去,蹲下身,盡量放輕動作,
從自己貼身的、洗得發白的外套內袋里,掏出一個同樣破舊但疊得整整齊齊的錢包。那里面,
是他攢了整整一個學期加暑假的家教費、省下來的生活費,還有父母剛寄來的下個月房租。
厚厚的一沓,用橡皮筋仔細捆著,
是他目前全部的、準備用來支撐自己找到工作前的“保命錢”。
他小心翼翼地將那沓錢拿出來,沒有數,直接遞到陳晨蜷縮的身體旁邊,
聲音因為緊張和心疼而有些發澀:“陳晨……先,先拿去應急。”蜷縮的身影猛地一僵!
所有的顫抖在瞬間停止。空氣仿佛凝固了。下一秒,陳晨像被烙鐵燙到一樣,猛地抬起頭!
那張布滿淚痕、眼睛紅腫、寫滿絕望的臉猝不及防地撞入樊凡的視線。
她的眼神不再是枯井般的麻木,
而是瞬間燃起了熊熊的火焰——屈辱的、憤怒的、仿佛被徹底踩碎了尊嚴的火焰!
她死死盯著樊凡,又猛地看向他手里那厚厚的一沓錢,
像是看到了世上最可怕、最骯臟的東西。“誰讓你來的?!
” 她的聲音因為壓抑的憤怒和哭泣而嘶啞變形,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
帶著濃重的鼻音,卻異常尖利,“誰要你的錢?!”她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母獅,
猛地從地上彈起來!動作太快太猛,帶起一陣風。她用力過猛,身體晃了一下才站穩,
但那雙通紅的眼睛卻死死釘在樊凡臉上,燃燒著屈辱和憤怒的烈焰。“可憐我?施舍我?!
” 她幾乎是吼出來的,聲音在嘈雜的繳費大廳里也顯得格外刺耳,引得周圍人紛紛側目。
她指著樊凡手里的錢,手指因為激動而劇烈顫抖,
指關節上那幾枚廉價的戒指在燈光下閃著冰冷的光,“樊凡,你看清楚!我是夜場陪酒的!
你是大學生!我們算什么朋友?!”她上前一步,帶著一種決絕的、近乎自毀的氣勢,
劈手奪過樊凡手里那沓錢!那動作粗暴而充滿恨意,仿佛那不是錢,而是燒紅的烙鐵。
“你的錢干凈!” 她將錢狠狠摔在樊凡胸口,紙幣散開,有幾張飄落在地上,“我的錢臟!
別玷污了你!”那冰冷的“臟”字,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捅進樊凡的心窩,
痛得他瞬間窒息。他看著散落在地上的錢,看著陳晨眼中那深不見底的屈辱和絕望,
一股巨大的、混雜著心疼和被誤解的委屈猛地沖上頭頂。“我不是可憐你!” 樊凡也急了,
聲音不受控制地拔高,帶著一種被逼到絕境的嘶啞,“我是想幫你!我們是……朋友!
” 他試圖去抓住陳晨的手臂,想讓她冷靜下來,想解釋清楚。“朋友?
” 陳晨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發出一聲凄厲的、帶著哭腔的冷笑。她用力甩開樊凡的手,
力道之大,讓樊凡踉蹌了一下。她通紅的眼睛死死盯著他,淚水洶涌而出,
混合著絕望和一種近乎崩潰的清醒:“對!我需要錢!很多很多錢!
但我不需要你高高在上的憐憫!”“你知道我怎么賺的錢嗎?陪笑、喝酒、忍受騷擾!
”“這就是我的生存方式!你看不起,就滾回你的象牙塔去!”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鐵釘,
狠狠砸在樊凡的心上。他看到了她眼中那份被徹底撕裂的尊嚴,
那份在絕境中爆發的、帶著自毀傾向的憤怒。那不是對他的恨,
操蛋命運、對她自己無力改變的處境、對所有試圖靠近卻帶著“施舍”目光的人的絕望控訴!
吼完最后一句,陳晨像耗盡了所有力氣,身體晃了晃,淚水無聲地瘋狂流淌。她不再看樊凡,
也顧不上散落在地上的錢,甚至沒有再看一眼那張繳費單。她猛地轉身,像逃離瘟疫一樣,
跌跌撞撞地沖出了繳費大廳,沖進了醫院外面更深的夜色里,
留下一個被徹底擊垮、只剩下本能逃離的背影。樊凡僵在原地,
胸口被那沓摔回來的錢砸得生疼,更疼的是陳晨那些字字泣血的話。
散落的幾張百元鈔票靜靜躺在他腳邊冰冷的地磚上,像一片片被踐踏的、無言的諷刺。
“錢沒有臟不臟!重要的是你需要它!你媽媽需要它!
” 他剛才那句沒來得及喊出口的辯解,此刻顯得如此蒼白無力。他慢慢彎下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