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空無一人的辦公室里,我坐下來整理了頭發,吃了早飯。初晨的陽光從玻璃窗投射進來,
撒到本子上。我打開已經有些褪色的鋼筆筆蓋,一筆一劃地在田字格上寫下今天的每一個字。
握住那支鋼筆的感覺,仍跟六年前一樣,甚至還能感受到他交給我時掌心的那份暖意。
實驗室同門們陸陸續續地到來,換衣服放東西,每天的生活好像都是一樣的重復。
張瑩將包掛在椅背上問我:“吃早飯沒有。”我點點頭。正巧這時,
秋宇提著兩個早餐袋進來,他將其中一個放在了靠門的那張桌子上,
自己則轉身走到了另外一排。“喲,天天給陸雯帶早飯,怎么今天沒跟她一起來?
”同門的另一位師兄調侃道。秋宇打開自己的早餐袋,邊嚼著煎蛋邊說:“她說她晚點來。
”“都這個關系了,找王師兄換個位置,讓你倆坐一起得了。”秋宇淡淡一笑,沒有回話。
張瑩湊過頭來,長發掃過我的胳膊肘,“你看出來了嗎?秋宇師兄和陸學姐好像是一對。
”田字格上剛寫下的那個“心”字已經有些歪歪斜斜的了。我盡力抑制住自己紊亂的呼吸,
不讓張瑩察覺到任何的情緒。“也許吧……”我嘆了口氣,蓋上了那個已經有些褪色的筆蓋。
2記憶里的那個夏天,放學的鐘聲敲響了很久之后,我依舊躲在教學樓背后的那片竹林里面。
我蹲在石板路前面,腦子里不停地回蕩著剛剛聽到的那些話,太陽漸漸地從地平線降了下去,
天邊是一抹有些燙人的暖黃。胸口卻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一般,明明知道不要去在意,
不要去想,腦子里卻停止不住,焦慮一點點地沿著脊背爬到我的脖頸。有點想哭,
又有點想吐,為什么他們要這么說?深吸一口氣,起伏的胸口仍在微微顫抖。我想著,
干脆等所有人都走完了再出去算了,這里至少有什么都不會說的竹子陪著我。我閉上眼睛,
感受風吹過竹林的沙沙聲。沉默使我感到平靜,直到有腳步聲漸漸響起,那個聲音很輕,
像是老鼠偷偷地一步步接近谷倉般小心。我睜開眼,轉過頭去。秋宇背著書包,
靜靜地站在我旁邊。面對我的目光,他沒有回避,臉上表情平靜。我們之間,沒人開口,
沒人避開對方的眼睛。很奇怪地,原本懸在空中不安的心,竟突然平靜了下來。
他緩緩走到我的旁邊蹲下,然后跟我剛才一樣,閉上眼睛聽風吹過竹林的聲音。
我知道他是大我一屆的學長,但從沒在正式場合打過交道。那是我們第一次單獨見面,
在那之后的很多次,他常常這樣一言不發地陪在我身邊。在食堂吃飯的時候,
他會靜靜地坐到我的斜前方。運動會的時候,他坐在我前面的臺階上,手撐著腦袋,
像是在看跑道里最后的那一名跑者。我們曾經這樣陪伴彼此,像兩個陌生人。
3陸雯走進辦公室的時候,金色的卷發被微風吹得蓬松,像太陽一樣耀眼。
她笑著跟附近的師兄師姐打了招呼,即使是換上了白大褂,
臉上的粉嫩妝容仍讓她顯得跟辦公室的其他女生與眾不同。她能跟所有人打好關系,
所有人都喜歡她。王師兄開玩笑說:“師妹,真不是我不愿意,反正我馬上畢業了,
只要我一走這個位置就立馬讓給秋宇。”陸學姐淺淺一笑說:“師兄,
我和秋宇之間……真的沒什么。”“天天給你帶早飯,送你過來,還叫沒什么呀!
”辦公室里開始傳來漸次凌亂的笑聲,秋宇旁邊的師兄也捶了錘秋宇的后背說:“好小子,
你不說幾句?”秋宇笑著搖搖頭,打開了桌子上的筆記本電腦。王師兄呵呵笑了兩聲,
“現在這么害羞,別到時候我還沒走,秋宇就急著搬過來了吧。”辦公室里又是一陣哄笑聲。
我看著鏡子里面的自己,黑眼圈怎么睡也消除不了,長久以來的失眠困擾著我,
費勁心力考進了這所學校,進了這個組,卻沒想到,事情還是不會跟自己想象的一樣。
我取出筆袋里,看著那個一直被我放在單獨夾層內巴掌大小的塑膠袋。
里面是一個用竹葉編成的環,手指大小的圈早已有些泛黃開裂。我將它攤在手心,看了良久,
像是回到了過去。遠處的陸學姐仍然跟別的師兄說說笑笑,
身上溢出的光即使是離她這么遠的我也能感覺到心底有被暖到。
張瑩靠過來悄聲對我說:“陸學姐的氣質,感覺確實跟其他人不一樣呢。”“感覺上,
確實是……”這一次我沒有否定,在心里默默想著,如果是她的話,那我確實也沒辦法。
我合上筆袋,將那個竹葉編成的環收進了口袋里。4那是我第一次感覺如此漫長的一個寒假。
除開過年的那幾天,在家的時間實際并不多。導師時不時會拉上所有人開研討會,
給大家分配一下后續的進度,他總是要求我們即使是放假也要抓緊時間多看論文。
導師共享了他的屏幕,公布了下學期的課題安排。我和陸雯學姐一組,繼續做她之前的方向。
而在我倆名字的下面幾行,我看見秋宇跟師弟一組,外加另一位博士師兄,
做的是此前博士的研究方向。原來幸運還是沒有那么容易發生。我點開秋宇的微信,
上面只有草草的幾句寒暄。張瑩的信息跳了出來,我點開她頭像,只見她難得沒有發表情,
似乎是一本正經地在對我說話:“你要留心一點,聽說陸師姐不怎么干活,都指使別人幫忙。
”“知道。不過我是師妹,幫幫忙也是應該的,之前課題作業陸師姐也幫了我很多。
”“總之小心點。”張瑩附了一張哆啦A夢板著一張臉的表情。
我仿佛從那個表情中看到了張瑩平日里少有的嚴肅謹慎的樣子,
但通常這種時候都是她誤會了一些奇怪的事情。我鎖上手機,
繼續聽導師講解下學期實驗室的排班表。手機信息鈴聲再次響起,
我正想著張瑩不知又有什么突如其來的想法。打開手機的那一刻,
我的心臟止不住地砰砰直跳,呼吸開始變得急促,手有些發抖。秋宇的頭像上,
顯示了一個好久不見的小紅點。“你想跟著我們這邊做課題嗎?”我不知道他為什么聯系我,
是想起了以前的事情了嗎?還是說,單純只是師兄對師妹的關心?
導師繼續講著每一個課題的來源,并交代秋宇的博士師兄好好努力,今年內將課題結題。
線上會議里傳來博士師兄低沉的肯定聲。手機鍵盤已經彈了出來,
但是我的手指仍舊懸在半空中,不知該作何回答。線上會議仍然共享著分組的那頁PPT,
我的名字跟陸雯的名字寫在一行。我想起陸師姐在實驗室的朝陽下,
用淡藍色發圈扎起她那頭卷發的場景。即使是女生,
也覺得那一刻的陸師姐美得跟一幅油畫一樣。“謝謝師兄,
不過就按照老師的安排來就行啦~”我用可能輕快地語氣推開了他。
胸口卻像針扎了一般疼痛。5沒有想到那個冬天,久違地下起了大雪。
上一次看到雪大概還是高一的時候,那個周末大家集體翹掉了學校的補習,
跑到山上去看雪景。而這一次,雪是在夜里悄然落下的。
手機上的時鐘顯示著現在是凌晨一點半。我拉開窗簾,
對面的路燈上已經蓋了薄薄的一層初雪。焦慮再一次擒住了我,自父親走出這個家十幾年后,
我仍舊常常在夜里驚醒,害怕聽見那最后的摔門聲。我起床上了個廁所,
在漆黑的客廳里轉了一圈,再回到了臥室,坐到書桌前,打開臺燈。
田字格練字本沒有帶回來,我只好隨便拿了張紙,在紙上寫下腦海中的名字。
那支鋼筆的觸感始終如一,在撇的地方會斷墨,
頓的時候要稍微提一點才不會漏過多的墨水出來。六年了,它始終沒有變化,跟我的心一樣。
媽媽敲了敲我的門,我將那張寫了名字的紙翻了過去。“小寶還沒睡覺嗎?”她推開門,
坐到我旁邊的床沿上。我搖搖頭說:“下雪了。”媽媽看向窗外,表情露出一絲欣喜,
“上次看見雪,好像還是小寶高中的時候。”“嗯。”媽媽用手撫平我后腦勺的頭發,
“睡不著嗎?”我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媽媽擦了擦我的眼角說:“沒事的,不要擔心,
媽媽在這里陪你。你又在練字嗎?”“嗯。”“寫字會讓人變得平靜,
小寶的字一向都寫得很好看。”我不知道該回答什么,將腦袋望向窗外。媽媽順著我的視線,
也看著遠處那盞被雪蓋住的路燈。“明天街上都是白茫茫一片,應該會很干凈很好看。
”媽媽的語氣很溫和,我想起在很多個失眠的夜晚,她都是這樣陪著我,
想彌補另外一份感情的缺失。“睡不著也沒關系,躺著放松一下大腦也是休息。
當明天天亮的時候,我們就出去看雪景好嗎?”我點點頭。媽媽按下了臺燈的開關,
在黑暗中輕輕抱住了我。6我從未想過張瑩的警告會這么快成真。返校后的實驗室里,
面對老師布置的大量實驗任務,陸師姐當起了甩手掌柜,每天遲到早退,
將自己的實驗分給一些師弟師妹幫忙。她對大家都很好,
時常給實驗室的所有人買好吃的好喝的,對幫了忙的師弟師妹也真誠地說謝謝。
我也收到過很多次她的禮物,所以即使她把大部分實驗內容分給我的時候,我也沒有推絕。
“師妹,麻煩你啦,因為我今天還有點別的事,這個數據就拜托你稍微等一下。”我點點頭,
收下她送給我的提拉米蘇蛋糕,想著這種苦力活讓新人干一下也是應該的。可是沒想到,
那天實驗不順,數據跑了好幾次都不對。我打電話給陸師姐的時候,
她只是淡淡的回復了幾句。“你多試試,我這邊還有事情。”“明天老師要檢查了,
你今晚能不能辛苦一下幫忙把正確的做出來嘛。”“回頭我一定請你吃好吃的,
送你一個禮物啦。”“拜托啦,我這邊真的還有別的事情。”電話的那一頭,
好像能聽見嘈雜的說話聲和環繞在背景里的音樂聲。等到再給陸師姐打電話的時候,
已經沒有人接聽了。我背靠在實驗臺前,身體緩緩滑下去,坐到了地上。
手機的屏幕發著亮光,一條消息又彈了出來,是張瑩問我怎么還沒回寢室。我揉了揉眼睛,
再次深吸了幾口氣,我害怕在這個無人的夜晚里面,焦慮和恐懼像影子一樣抓住我。
“沒事的,一切都可以解決的。還有好多人在我身邊。”我想起我的媽媽,
同時握住了那個裝在口袋里的那個塑膠袋。擠出最后一絲力氣站起來,給張瑩回了消息。
“今晚要跑數據,可能得晚點回去了。”“注意身體!”張瑩發了個“熬夜達咩”的表情。
我笑了笑,心情放松了幾分。調整好儀器后,準備安靜地完成最后的一切。
7由于導師去參加學術會議,最近實驗的進展匯報被延期了。
我仍舊像往常一樣最早到辦公室,換衣服,練字,分析論文,然后去實驗室。
每天的生活都如此重復。陸師姐在那晚之后,向我道了歉并表達了感激,
說不該讓我留這么晚。“如果知道第二天不用匯報的話,早知道我就自己慢慢做了。
”她送了我奶茶和一根串著白玉的手鏈。面對她的好意,我根本沒辦法對她生氣。
導師在一周后回來,在上飛機前,他叫我們趕快把近期的成果整理一下,
到時候組會匯報討論。我開始著手做PPT、寫文檔,記錄下最近所有的工作內容及成果。
就在這個時候,陸師姐給我發了消息。“師妹,能不能把你最近的實驗數據給我對一下,
我看看有沒有哪些有問題。”我沒多想,因為我跟師姐本身就是一個課題,
原本就應該是我輔助她的工作。“好的師姐。”我將所有寫好的東西打包發給她。
“感謝師妹,我一定好好跟老板說你幫了大忙。”“不用不用。能幫上忙就最好了。
”那個時候我還沒有想到,謙虛和溫柔,也同時可以說是一種軟弱。8組會上,
導師讓我們一個一個的分享最近的課題進展情況。博士師兄照例不參加組會,
他只私下跟導師討論,其余時間一般都干自己的事情。以課題為單位,
每個人都用十幾分鐘的時間,講了一下自己最近的工作。不管是師兄師姐,還是平級的同門,
都有各自負責的工作。等到我們課題匯報的時候,陸師姐抱著電腦坐到了老師對面,直起背,
臉上露出自信的笑容。PPT被投影到了幕布上,一張張圖片和表格被展示了出來。
沒有花哨的動畫和亂七八糟的元素,只有簡潔干練的排版,
清晰的數據呈現和優于其他文獻的結果。但是有些不對勁……“雖然耗費了很多時間,
但最后我還是做出了不錯的結果。”我?“老師,其實這個地方,
我覺得應該可以再優化一下,所以后面我的想法是……”我的想法?
老師看著陸師姐的PPT,開始頻頻點頭,稱贊她最近有在好好工作。
陸師姐微微一笑說:“也有師妹的功勞,感謝她經常陪我一起熬夜跑數據。
”陪我一起熬夜跑數據?是誰在陪我?腦子里一片空白,老師向我也投來贊許的目光,
我擠出一個蒼白的笑容。低頭望著自己電腦上的PPT,沒有什么排版一說,
文字和數據孤零零的分成兩行,完全沒有陸師姐展示的漂亮。就跟我和她的差距一樣。
但是那些東西,明明就是我寫出來的,每一個數據都是我一個人在實驗室里熬出來的。
我看著她坐在老師對面,拿著我的成果跟老師侃侃而談,老師不斷地稱贊她最近進步很大。
她淺淺的一笑,臉頰上的酒窩更凸顯出了她的幾分害羞。我卻像泄了氣的皮球,
再也不敢把目光投向那一邊。“燕寧,你那邊還有什么要匯報的嗎?你除了配合師姐的工作,
應該還有自己做的東西吧。”突如其來的被點名,讓我像觸電般的顫抖了幾下。
我想起剛剛匯報的時候,每一個同門也講了自己這一個月的工作。我望向陸師姐的位置,
她扯下投影儀連接線,抱著電腦站起身來,靜靜走回自己的位置坐下,沒有看我。
“我……”電腦上顯示的PPT是跟剛剛師姐匯報的一模一樣的東西。
“我……”再也不知道下一個字該說什么。我的胃開始翻騰,
一如很多個夜晚我突然驚醒時一樣,有點想吐。大腦開始不受控制的狂想,
“應該把一切都說出去”、“說了也沒用,
師妹本來就要配合師姐的工作”、“老師不會相信”、“為什么會這樣?”、“為什么是我?
”我到底做錯了什么?焦慮和恐懼像是一只無形的大手,用手指輕輕拂過我的脊背,
我知道自己快要支撐不住了。而就在這個時候,光出現了。他像是六年前那樣,
一下子點亮了我的生活。秋宇站了起來,“老師,除了剛剛陸雯說的那些,
燕寧主要還在配合我這邊的工作。”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了秋宇的身上。
陸師姐斜著眼看著他,眉頭緊皺。9秋宇代替我,坐到了老師的對面。
他不緊不慢地打開PPT和文檔,逐個項點地給老師講解這一個月的進展。
哪些數據是引自我的結果,哪些想法是我主動提出,哪些實驗是我配合他共同完成。
我看著屏幕里展示的一切,愣了神。我完全不知道秋宇說的那些數據是什么,
也不知道秋宇說的那些想法究竟是多大的創新點。恐懼和焦慮仍然環繞著我,
可不知道為什么,我突然有了一種能扛過去的勇氣。“燕寧確實幫了我很多,
這個實驗沒有她的話,那天晚上我估計都做不出結果。
”我想起了被陸師姐扔在實驗室的那個夜晚。匯報結束后,秋宇轉過頭看了我一眼,
嘴角是一個略顯無奈的微笑。他好像知道我想的一切,就像很多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