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捏著手里滑溜溜的鱸魚尾巴，指甲縫里嵌著暗色的魚鱗，正跟攤主老張為了三毛錢較勁。
“張叔，抹個零頭，二十八塊七，給二十八塊五得了！你看這魚眼珠都混了，
肯定不是今早新到的！”老張那張被江風吹得黝黑起皮的臉皺成一團，
唾沫星子噴出來：“林晚舟，你這張嘴啊！二十八塊七！少一分都不行！
我這小本買賣……”手機就在這當口，在我那條洗得發白、沾著魚腥氣的牛仔褲口袋里，
瘋狂地震動起來，嗡嗡嗡，帶著一種不依不饒的焦躁，震得我大腿根發麻。我騰不出手，
只能繼續捏著那條注定要成為我晚餐的魚，身體微微側著，試圖讓那惱人的震動消停點。
老張還在喋喋不休地控訴我的摳門。口袋里的手機終于停了，世界清凈了不到三秒，
又開始了新一輪更猛烈的震動，像垂死掙扎。我暗罵一句，
只得把那條還在微微張嘴的鱸魚“啪”地一聲丟回老張面前濕漉漉的案板上，
濺起幾點混著魚鱗和血絲的水花。“等著！”我沒好氣地對老張吼了一聲，
在油膩的圍裙上擦了擦手——其實越擦越黏——才從褲兜里掏出我那屏幕裂了條細紋的手機。
屏幕上跳動著三個字：蘇曉。我劃開接聽，還沒湊到耳邊，
蘇曉那極具穿透力、帶著跑完八百米后喘不上氣的尖銳嗓音就炸了出來，
幾乎要掀掉菜市場油膩膩的塑料頂棚：“晚舟！晚舟！出事了！出大事了！顧言深！
顧言深他跳樓了！！！”我的腦子“嗡”地一下，像被重錘狠狠砸中。
周圍嘈雜的討價還價聲、剁肉聲、魚販的吆喝聲瞬間被抽離，世界一片寂靜的空白。
腳下踩著的水泥地似乎變成了棉花，軟綿綿地往下陷。手里捏著的手機變得滾燙，
屏幕上還沾著剛才擦手時蹭上去的、亮晶晶的魚鱗碎片。跳樓？顧言深？
那個鼻孔朝天、走路帶風，恨不得把“老子有錢”四個字刻在腦門上的顧言深？“什…什么？
”我的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自己聽著都陌生，“你…再說一遍？誰跳樓？”“顧言深！
你前夫！顧言深啊！”蘇曉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帶著哭腔，顯然也被這消息震懵了，
“就在他們公司！恒創集團總部！我剛刷本地新聞推送看到的！現場照片都出來了！
救護車都去了！說人可能……可能不行了！”我的手指無意識地收緊，
指甲掐進了手機殼的塑料邊。視線落在案板上那條眼睛已經徹底灰敗的鱸魚身上。跳樓？
死了？顧言深？混亂的思緒像被狂風卷起的垃圾，漫天飛舞。不是悲傷，絕對不是。
我和他之間，早在三年前那紙離婚協議簽下的那一刻，
連同那點可憐的、被現實磨得只剩下怨懟的舊情，就徹底灰飛煙滅了。
那是一種巨大的、荒謬的、不真實的沖擊感。
一個曾經在你生命中占據重要位置、恨得牙癢癢的人，突然以一種如此慘烈又戲劇性的方式，
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像案板上這條魚，啪嗒一下，就沒了？
我甚至不合時宜地想起了我們最后那次見面。在民政局門口，他簽完字，把筆一扔，
臉上帶著一種施舍般的、居高臨下的輕松，對我說：“林晚舟，看在過去的情分上，
那點現金補償你拿著。房子？想都別想。我的錢是要滾雪球的，
不是給你這種只想守著‘死資產’過安穩小日子的女人當棺材本的。”我當時氣得渾身發抖，
指甲深深陷進掌心才沒讓自己撲上去撓花他那張得意洋洋的臉。我死死咬著牙，
硬是把涌到眼眶的酸澀逼了回去，只回了他一句冰冷的話：“顧言深，山高水長，
我們走著瞧。”難道……這就“瞧”到頭了？以一種他從云端狠狠砸進泥里的方式？“晚舟？
晚舟！你還在聽嗎？你沒事吧？”蘇曉在電話那頭焦急地喊，
聲音把我從混亂的思緒中拽了回來。我猛地吸了一口氣，
菜市場混合著魚腥、肉臊和爛菜葉的渾濁空氣嗆進喉嚨，讓我劇烈地咳嗽起來，
咳得眼淚都出來了。我撐著油膩的魚攤案板，穩住發軟的身體。“我…我在聽。
”我聲音嘶啞，努力找回自己的聲調，“新聞…新聞具體怎么說？確定…確定是他嗎？
”“照片拍到了！雖然打了碼，但那身衣服，那身形，還有出事的地點，就是他公司頂樓！
錯不了！”蘇曉語速飛快，“說是什么…資金鏈斷裂！欠了銀行好幾個億！還不上！
被逼得走投無路了！我的天啊晚舟，幾個億！他…他之前不是還風光得很嗎？
到處買地搞項目，電視上都露臉……”幾個億？這個詞像一塊冰冷的巨石，
轟然砸進我剛剛因“跳樓”而翻騰的心湖，瞬間壓下了所有關于生死的不真實感，
激起的卻是另一種更現實、更冰冷刺骨的寒意。顧言深破產了？欠了幾個億？電光火石間，
一個更可怕的念頭攫住了我，讓我脊背瞬間爬滿冷汗，
連握著手機的手都開始不受控制地發抖。我們離婚了，沒錯。財產分割得清清楚楚，
白紙黑字，法院蓋了章的。
我只要了當時我們名下那兩套位置不算頂好、但租金還算穩定的房子，
以及一點點象征性的現金補償。他當時急于擺脫我，
去迎娶他那個剛大學畢業、肚子已經微微隆起的“真愛”白月光——沈清露，
幾乎是迫不及待地簽了字，生怕我反悔多要一分錢。他當時輕蔑地認為，
他即將騰飛的商業帝國里，這兩套“老破小”連九牛一毛都算不上。但是…但是！
離婚協議里寫得清清楚楚：雙方名下債務，各自承擔！我死死抓住這一條，
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可巨大的恐慌還是像冰冷的潮水，瞬間將我淹沒。顧言深那種人，
為了他的“帝國”，為了他膨脹的野心和面子，他什么事干不出來？“蘇曉！
”我的聲音陡然拔高，尖銳得連旁邊挑揀青菜的大媽都嚇了一跳，扭頭看我，“你幫我查！
立刻！馬上！查清楚！他…他有沒有用我的名義做過擔保？或者…或者我們婚姻存續期間，
有沒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可能被算作共同債務的東西？！
”電話那頭的蘇曉顯然也瞬間領悟到了這其中的致命要害，倒抽一口冷氣：“我的老天爺！
我…我馬上去問！我律所有專門搞這個的！晚舟你別慌！千萬別慌！我這就打電話！
”蘇曉那邊啪地掛了電話，只剩下一串忙音。我像個木頭樁子一樣杵在魚攤前，
耳邊是嗡嗡的耳鳴。老張那張黝黑的臉湊了過來，帶著點小心翼翼和八卦的探究：“林丫頭？
沒事吧？臉白得跟紙似的……家里出事了？”我機械地轉過頭，看著他，張了張嘴，
卻發不出任何聲音。眼前是他案板上那把厚重的斬骨刀，
刀刃上沾著暗紅的肉沫和細碎的骨渣，在菜市場昏黃的燈光下，反射著令人心悸的寒光。
顧言深跳樓了？還是破產了？幾個億的窟窿？會不會……像那把斬骨刀一樣，
最終落到我的脖子上？我甚至沒力氣去撿回那條被我扔掉的鱸魚。我踉蹌著后退一步，
腳下踩到一片爛菜葉，滑膩膩的，差點摔倒。我扶著旁邊冰冷的、沾滿油污的金屬柱子，
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就在這時，我那個屏幕裂了的破手機，再次瘋狂地震動起來。
屏幕上跳躍著一個完全陌生的號碼，歸屬地是本市的。我的心跳，驟然停止。
時間被拉回三年前，那個同樣悶得讓人喘不過氣的夏天。空氣粘稠得像化不開的糖漿，
死死糊在皮膚上。我和顧言深的婚姻，也走到了盡頭。導火索簡單又狗血——沈清露，
他公司新招的、剛畢業的行政助理，捧著一紙驗孕單，
梨花帶雨地坐在了我家客廳那張昂貴的意大利真皮沙發上。她年輕、嬌嫩，
像清晨帶著露珠的白玫瑰，眼神怯生生的，卻又帶著一種篤定的、勝利者的姿態。而顧言深，
我結婚七年的丈夫，就站在她旁邊。他沒有看我，目光落在沈清露微微隆起的小腹上，
那眼神是我從未見過的溫柔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他清了清嗓子，聲音干巴巴的，
帶著一種虛偽的沉重，像是在宣讀一份商業并購失敗聲明：“晚舟，事情……就是這樣。
清露她……有了。我的責任，我必須負起來。我們……好聚好散吧。”好聚好散？我看著他，
看著這個曾經許諾給我一生安穩的男人。七年時光，我陪著他從一間租來的小辦公室起步，
陪他應酬喝酒到深夜，幫他整理那些枯燥的財務報表，
在他焦頭爛額時默默處理好家里的一切。我眼看著他像吹氣球一樣膨脹起來，公司越做越大，
買豪車，換豪宅，身上的行頭從平價商場換到了我連櫥窗都不敢多看的奢侈品牌。
他的眼神也越來越高，看我的時候，不再是欣賞和依賴，
而是一種隱忍的、越來越濃的不耐煩和……嫌棄。他覺得我保守，覺得我安于現狀，
覺得我配不上他“顧總”的身份，配不上他即將展開的宏圖偉業。
他覺得我只會守著那點死工資，守著兩套他口中“毫無升值潛力”的房子，
像個沒見過世面的土包子。現在，
他有了更年輕、更“上進”、更能匹配他“精英”身份的新歡，還有了孩子。
我這個“絆腳石”，自然要一腳踢開，還美其名曰“好聚好散”。一股冰冷的怒火，
瞬間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燒光了我最后一絲殘存的幻想和軟弱。我沒有哭，沒有鬧，
甚至沒有像電視劇里演的那樣，沖上去給那對狗男女一人一個耳光。我只是站在那里，
身體繃得像一張拉滿的弓。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尖銳的疼痛讓我保持著可怕的清醒。“好。
”我的聲音異常平靜，平靜得連我自己都覺得陌生，“散就散。
”顧言深似乎沒料到我會是這個反應，愣了一下，隨即臉上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輕松，
還有一絲……大概是覺得我識相的滿意？他立刻接口：“財產分割你放心，我不會虧待你。
現金，我多給你一些。房子……”“房子我要。”我打斷他，斬釘截鐵，
沒有任何商量的余地。我的目光銳利地掃過他那張保養得宜、此刻卻顯得格外虛偽的臉，
“我們名下那兩套，都要。”顧言深的眉頭立刻皺了起來，
像是聽到了什么極其荒謬可笑的要求。他嗤笑一聲，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林晚舟，
你開什么玩笑？你知道現在公司項目需要多少流動資金嗎？現金我給你兩百萬！
足夠你舒舒服服過好幾年了！那兩套破房子加起來能值多少？而且地段一般，租也租不上價！
死資產！拿著有什么用？”他旁邊的沈清露也適時地、柔弱地拉了拉他的衣袖，
小聲嘟囔：“言深，寶寶出生后，
我們總得有個像樣的家呀……” 她那雙水汪汪的眼睛瞟向我，
里面帶著一絲隱秘的得意和挑釁。看著他們這副嘴臉，我胃里一陣翻攪，惡心感直沖喉嚨。
我強壓下去，冷冷地開口，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顧言深，我不是在跟你商量。要么，
兩套房子歸我，協議簽好，我們馬上辦手續。要么，”我頓了頓，
目光掃過沈清露那尚未顯懷的肚子，故意拖長了語調，“我們就耗著。
耗到你的‘寶寶’出生，耗到滿城風雨，耗到你那位‘真愛’抱著孩子上你公司去討個名分。
我無所謂，反正我時間多的是，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你！
”顧言深的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額角青筋暴跳。他大概從未想過，
我這個在他眼里一向溫順、甚至有些懦弱的女人，能說出如此誅心又極具威脅的話。
尤其是當著他“真愛”的面。沈清露的臉色也變了，那點裝出來的柔弱消失殆盡，
只剩下驚惶和憤怒：“林晚舟！你怎么這么惡毒！”“惡毒？”我扯了扯嘴角，
露出一個毫無溫度的笑容，“比起你們這對在我婚姻存續期間就搞出人命的狗男女，
我覺得我已經非常仁慈了。顧言深，選吧。是兩套你看不上的‘死資產’，
還是讓你的寶貝兒子頂著‘私生子’的名頭長大，讓你的‘恒創集團’顧總成為圈里的笑柄？
”空氣凝固了。顧言深死死地盯著我，眼神像是要把我生吞活剝。他胸口劇烈起伏著，
顯然氣到了極點。沈清露在一旁嚶嚶地哭了起來，搖著他的手臂。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最終，
顧言深眼底的暴怒被一種極致的厭惡和急于擺脫麻煩的急躁取代。他猛地甩開沈清露的手，
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仿佛每一個字都帶著劇毒：“好！林晚舟！算你狠！給你！都給你！
那兩套破房子！拿著你的棺材本滾蛋！以后別出現在我面前！”他幾乎是咆哮著，
抓起桌上的筆，
在那份他早已準備好的、主要條款是給我一筆現金讓我凈身出戶的離婚協議上，
狠狠劃掉了關于房產的條款，用近乎戳破紙張的力道，
寫下了“兩套房產歸林晚舟所有”的字樣，然后簽上了他龍飛鳳舞的名字，
把筆和協議狠狠摔在我面前的茶幾上。“簽！簽完立刻給我滾！”我面無表情地拿起筆。
筆身冰涼。我的手很穩，穩穩地在“林晚舟”三個字上落下最后一筆。沒有猶豫，沒有留戀。
那一刻，我知道，我和顧言深，徹底完了。他用兩套他看不起的“死資產”，
買斷了我七年的青春和一個巨大的、急于擺脫的麻煩。他用他的傲慢和輕視，
為我留下了一份他日后絕對會追悔莫及的“禮物”。簽完字，我站起身，
沒有再看沙發上的那對男女一眼。挺直脊背，像打了一場慘烈卻必須贏的仗。走到門口，
我停住腳步，沒有回頭，聲音清晰地回蕩在空曠的客廳里：“顧言深，山高水長，
我們走著瞧。”然后，我拉開門，走了出去，
把那個曾經稱之為“家”、如今只剩下惡心和背叛的地方，永遠地甩在了身后。
走出那棟曾經象征著我婚姻“成功”的豪華公寓樓，夏日的熱浪撲面而來，
帶著城市特有的灰塵和汽車尾氣的味道。陽光刺眼，我下意識地瞇了瞇眼，抬手擋了一下。
手背上，剛才簽字時用力過猛，留下了一道淺淺的、被筆桿硌出的紅痕。沒有眼淚。
一滴都沒有。心里空落落的，像是被挖走了一大塊，但奇怪的是，并不覺得疼。
反而有一種沉甸甸的、踩在實地上的感覺。那兩本薄薄的房產證，
此刻就在我隨身的帆布包里，隔著粗糙的布料，硌著我的腰。那是我的退路，
是我從這段失敗婚姻里，拼死咬下來的最后一塊肉。我掏出手機，屏幕亮起，
第一個撥出的號碼是蘇曉。電話接通，蘇曉那永遠充滿活力的聲音帶著點擔憂傳過來：“喂？
晚舟？怎么樣？談完了？他沒為難你吧？”“離了。”我吐出兩個字，聲音有點啞，
但異常平靜，“兩套房子，歸我。”“什么？！”蘇曉在電話那頭尖叫起來，
震得我耳膜嗡嗡響，“兩套？！顧言深那鐵公雞轉世能同意？！我的天！晚舟你行啊！
你怎么辦到的？快說快說！”“沒什么，”我扯了扯嘴角，迎著刺目的陽光往前走，
腳下的水泥地滾燙，“就是讓他明白，比起名聲和未來的麻煩，
兩套他看不上的‘破房子’更劃算。” 我沒提沈清露和那個孩子，那只會讓我更惡心。
“干得漂亮！”蘇曉激動得不行，“晚舟我跟你說，你這步棋走得太對了！現在這行情，
現金算個屁！分分鐘貶值！房子才是硬通貨！尤其是咱們市里，位置再一般，
那也是磚頭水泥砌的！有地方住，心里才不慌！顧言深那個傻叉，眼睛長在頭頂上，
就知道盯著他那破公司玩資本游戲，早晚有他哭的時候！”蘇曉是我大學室友，
也是我唯一能掏心掏肺的朋友。她在一家律所做助理，雖然還沒熬出頭，
但看多了世間百態和財產糾紛，眼光毒辣得很。“嗯。”我低低應了一聲。
蘇曉的話像一顆定心丸。雖然對未來依舊茫然，但至少，我不是一無所有地被掃地出門了。
“你現在在哪？我去找你！慶祝你脫離苦海！必須擼串！喝啤酒！不醉不歸！
”蘇曉在電話那頭嚷嚷。“好。”我報了個離我現在位置不遠、我們常去的大排檔地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