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竹影搖春卯時三刻，臨安城的晨霧還未散盡，
蘇府后宅的雕花木門便“吱呀”一聲開了。十六歲的蘇若璃坐在朱漆馬車內(nèi)，
指尖輕輕拂過車窗邊沿的纏枝紋，鎏金香爐里飄出的沉水香縈繞在袖間，
混著車外傳來的露水氣息，讓她莫名想起昨夜讀的《詩經(jīng)》里“朝隮于西，
崇朝其雨”的句子。“小姐可是乏了？”丫鬟巧兒掀開青色帷幔，
將繡著并蒂蓮的絲帕遞過來，“昨兒個您抄經(jīng)到子時，眼皮子都青了。”若璃搖搖頭，
目光透過半掩的車窗望向街市。晨霧中，挑著菜擔的老漢正沿著青石板路緩緩前行，
賣花女的竹筐里，芍藥與牡丹開得正艷，露珠在花瓣上顫巍巍地滾動。
她下意識地摸了摸腰間的錦囊，
里面裝著今早偷偷塞進去的半卷詩稿——那是她昨夜仿著《漱玉詞》填的小令，
本想讓白云寺的妙音師太指點一二，此刻卻突然有些忐忑。馬車在朱雀街口拐了個彎，
車轅上的銅鈴“叮當”作響。若璃掀開簾子一角，只見遠處的白云寺飛檐翹角，
在晨霧中若隱若現(xiàn)。自母親三年前病逝后，她每月初一都會來此為母親祈福，
這已成了她深閨生活中少有的盼頭。香燭的氣息彌漫在大雄寶殿內(nèi)，若璃跪在蒲團上，
望著觀音大士慈悲的面容，心底卻泛起一絲茫然。她在心里默誦著《心經(jīng)》，
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落在供桌上的青瓷花瓶上——瓶中插著的幾枝杏花，
竟與去年母親生辰時她插的那束一模一樣。“愿母親在天之靈得以安息，”她低聲呢喃，
“愿……”話到嘴邊卻突然頓住，指尖輕輕攥緊了裙角。
她想起昨夜父親在飯桌上說的話：“璃兒，下個月鎮(zhèn)北王府的世子要來府上做客，
你須得好好準備。”那時燭火在父親的鏡片上跳動，將他的臉映得忽明忽暗，
如同深不可測的古井。祈福完畢，巧兒扶著若璃走出寺院。春日的陽光正暖，
殿前的古槐抽出了新芽，幾只麻雀在枝頭蹦跳著，啄食著花蕊。若璃解下手腕上的錦帕，
輕輕擦了擦額角的細汗，忽聽得身后傳來一陣清朗的讀書聲：“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聲音來自寺院后方的竹林。若璃心頭一動，下意識地停下腳步。
巧兒見狀，忙道：“小姐，該回去了，老爺吩咐巳時前務必回府。”“且慢。
”若璃抬手止住車夫，目光透過竹枝的縫隙，只見一名青衫書生正倚著一棵老竹誦讀，
陽光穿過新抽的竹葉，在他身上織出一片碎金似的光影。他讀得極投入，左手輕輕叩著竹節(jié)，
右手握著一卷泛黃的書冊，聲音清亮如泉，在竹林間回蕩。那是《詩經(jīng)·關(guān)雎》。
若璃心頭一顫，想起昨夜自己在燭下抄寫這首詩時，
筆尖曾在“窈窕淑女”四字上洇開一小團墨漬。此刻聽這書生讀來，
竟比夫子講學時多了幾分說不出的情致，仿佛每一個字都帶著春日的風，輕輕拂過心間。
她不由自主地掀開簾子，探出半個身子。書生的輪廓漸漸清晰：眉骨清秀如遠山，鼻梁挺直，
嘴唇微抿時露出一道柔和的弧度，青衫雖舊，卻洗得發(fā)白，袖口處還補著幾針細密的針腳。
他忽然抬頭，目光與若璃相撞，眼中閃過一絲驚訝，卻并未慌亂，只是微微頷首，
手中的書冊卻不自覺地握得更緊了些。若璃只覺臉頰一熱，慌忙放下簾子。
指尖觸到腰間的錦囊，忽然想起里面的詩稿，鬼使神差般又將簾子掀開一條縫。
書生已重新低頭讀書，陽光落在他微蹙的眉峰上，睫毛在眼下投出細碎的陰影。
她望著他握著書冊的手，指節(jié)修長，虎口處有一層薄薄的繭，想來是常年握筆所致。“小姐，
您的團扇！”巧兒的驚呼聲打斷了她的思緒。若璃這才發(fā)現(xiàn)手中的湘妃竹團扇不知何時滑落，
正骨碌碌地滾向竹林深處。她下意識地伸手去抓，卻見書生已快步上前，彎腰撿起了扇子。
“姑娘的扇子。”他的聲音隔著竹簾傳來，清潤如玉石相擊。若璃透過竹簾的縫隙，
看見他指尖輕輕摩挲著扇面上的字跡，目光忽然頓住——那是她去年春日寫的《鷓鴣天》，
末句“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旁，還畫著一只展翅的蝴蝶。“多謝公子。
”若璃輕聲道，聲音比平日低了幾分，帶著連自己都未察覺的顫意。她伸手去接扇子，
卻見書生的手指在扇面上輕輕一頓，似乎想說什么，卻又止住了。恰在此時，
巧兒猛地拽了拽她的衣袖，低聲道：“小姐，車夫說辰時三刻了，再不走要誤了老爺?shù)臅r辰！
”馬車突然顛簸著啟動，若璃踉蹌著扶住車壁，透過車窗望去，只見書生仍站在竹林前，
手中握著團扇，目光追著馬車，衣擺被春風吹起一角，露出里面洗得泛白的中衣。
她想開口讓車夫停下，卻聽見巧兒在耳邊低語：“小姐，那書生看著像是城郊的窮秀才，
您……”話音未落，馬車已拐過竹林，將那抹青衫的影子拋在身后。若璃靠在車壁上，
只覺心跳得厲害，指尖還殘留著接過扇子時觸到書生指尖的溫度——那溫度極淡，
卻像春日里初融的溪水，在心底緩緩漫開。林硯握著手中的團扇，望著馬車遠去的方向，
直到車輪聲消失在晨霧中，才緩緩收回目光。扇面上的字跡娟秀中透著幾分灑脫，
“試問卷簾人”一句的“卷”字，末筆微微上挑，像是春日里燕子的尾翼。
他輕輕摩挲著扇面，忽然注意到扇骨內(nèi)側(cè)刻著一行小字：“若璃”。原來她叫若璃。
他在心底默念這個名字，只覺舌尖含著一顆未熟的梅子，酸甜交織。方才馬車啟動時，
他隱約看見車內(nèi)女子的袖口露出一截茜色錦緞，上面繡著纏枝蓮紋，針法細密，用料上乘，
顯然出自豪門閨秀之手。“林公子又在苦讀？”寺中掃地的小沙彌經(jīng)過，
好奇地望了眼他手中的扇子，“這扇子……”林硯慌忙將扇子收入袖中，只覺耳根發(fā)燙。
他想起方才那女子掀開簾子時，露出的半張臉——眉如遠黛，眼似秋水，唇角一顆淡淡的痣，
像落在雪地上的一滴墨，讓他想起去年冬日在市集上見過的梅花箋。回到破廟中的住處時，
日頭已升得老高。林硯從書箱里翻出半塊冷硬的餅子，就著涼水啃了兩口，
忽然想起扇子還在袖中。他小心翼翼地取出，攤開在斑駁的木桌上，陽光透過破窗紙的縫隙，
落在扇面上，將“若璃”二字照得發(fā)亮。他提起筆，在硯臺里研了些墨，
忽然想起方才讀的《關(guān)雎》，心頭一動，便在扇面背面題下四句：“竹影搖春碎，
書聲破曉遲。不知云外客，持扇欲何之？”筆落時，窗外的風忽然卷起一片竹葉，
“啪”地打在窗紙上，驚得他手中的筆一顫，最后一個“之”字拖出一道細細的墨痕，
像極了女子回眸時的眼波。蘇若璃回到府中時，父親蘇世昌正在正廳與賬房先生算帳。
她隔著屏風聽見父親的聲音：“城西的米行這個月進項如何？”“回老爺，除去漕運損耗，
凈賺三百兩銀子。”“嗯，鎮(zhèn)北王府的壽禮備得怎樣了？”“已按您的吩咐，
備了和田玉如意與南海珊瑚樹……”她悄悄繞過正廳，回到自己的閨房。
巧兒將團扇放在妝臺上，忽然“咦”了一聲：“小姐，這扇子背面怎么多了字？
”若璃心頭一驚，快步上前，只見扇面背面果然題著四句詩，字跡剛勁中帶著幾分秀逸，
最后那個“之”字的墨痕尚未干透，像是誰不小心碰歪了筆。她望著那行字，
耳畔忽然響起竹林中書生的讀書聲，臉頰頓時燒了起來。“這……定是方才那書生題的。
”巧兒湊近了看，“小姐，這詩……”她忽然捂住嘴，眼睛瞪得溜圓，
“他、他怎敢如此唐突！”若璃指尖輕輕撫過那些字跡，只覺心跳得厲害。
她想起書生接過扇子時，眼中閃過的那抹光亮，想起他青衫上淡淡的竹香，
忽然覺得這四句詩里藏著萬千情意，每一個字都像春日里破土的嫩芽，在心底悄悄生長。
“許是誤會了。”她輕聲道，將扇子收入妝奩深處，“以后……莫要再提了。”夜幕降臨時，
若璃坐在窗前，取出那半卷詩稿。燭火在宣紙上投下?lián)u曳的影子，她提起筆，
在稿紙末尾添上幾句：“竹露清響處，初見已驚心。何當共剪燭，細語話春深。”寫罷，
她忽然想起扇面上的“若璃”二字，想起書生題詩時的模樣，不禁輕輕笑了，
指尖將詩稿折成一只小船，放入妝奩角落，如同將春日的一場夢，小心地藏進歲月的深匣。
窗外，一輪彎月爬上柳梢，春風拂過窗欞，帶來遠處的更鼓聲。蘇若璃吹滅燭火，躺在床上，
望著帳頂?shù)牧魈K在月光中輕輕晃動。她不知道，在城郊的破廟里，
那個青衫書生正對著她的團扇輾轉(zhuǎn)難眠，手中的筆在宣紙上落下又提起，
終究只畫下一片模糊的竹影，如同他們初遇時，那片在春風中輕輕搖曳的碎金似的陽光！
第二章 驚鴻初遇箋上春暮春的風裹著青杏香掠過蘇府西廊，蘇若璃執(zhí)團扇立在梨花樹下，
團扇上半幅《折枝圖》未干，墨痕在絹面上洇出淡淡煙霞。她垂眸望著硯池中晃動的云影，
指尖輕輕叩擊石桌，忽的開口吟道："梨花院落溶溶月......"尾音未落，
忽聞?chuàng)淅饫庥鹨砺曧懀恢谎┯鸢坐澬毙甭舆^花枝，銀鈴在翅下輕晃，撲簌簌抖落幾片白瓣。
"呀！"巧兒正抱著畫具經(jīng)過，驚得后退半步。那白鴿卻穩(wěn)穩(wěn)落在石桌上，頸間金鈴輕響，
喙中銜著一方素白詩箋。蘇若璃指尖一顫，團扇險些墜地，只見箋角用細銀線繡著竹節(jié)紋樣，
正是三日前她遺落于湖心亭的那方箋紙。展開時，宣紙上墨痕尚帶潮意，
力透紙背的行楷寫著："柳絮池塘淡淡風。半畝方塘鑒明月，怎堪折枝寄孤鴻。
"落款是"硯溪居士"四字，筆鋒在"居士"二字處微頓，似有千鈞之力蓄于其間。
蘇若璃指尖撫過"孤鴻"二字，
忽覺硯池微波映得人面發(fā)燙——三日前她在團扇上題的《折枝》詩，
末句正是"愿托孤鴻寄云外"。"小姐的鴿子迷路了？"巧兒探過頭來，
鬢邊銀釵上的珍珠隨動作輕晃。蘇若璃慌忙將詩箋藏在袖中，觸到絹面上未干的墨，
掌心竟沁出薄汗。她望著白鴿頸間那枚刻著"硯"字的銅鈴，
忽然想起半月前在書肆偶遇的清瘦書生——那人正低頭校勘《昭明文選》，青衫洗得泛白，
腕間卻纏著與這銅鈴同款的銀鐲，刻著"硯溪"二字。"去取些粟米來。"她轉(zhuǎn)身時，
團扇上的墨汁蹭到裙裾，洇出一痕淡青，恰似春日溪水上漂著的浮萍。白鴿卻不怕人，
歪著頭啄她指尖的粟米，金鈴在暮色中漾起細碎的光。
蘇若璃忽然想起那人校書時專注的眉眼，喉間便滾過未曾出口的下句："素羽銜來尺素書，
半是春愁半是癡。"第三章 墨痕深處藏春心卯時三刻，朝露未晞。蘇若璃伏在妝奩前，
銀簪在發(fā)間簪了又拆，鏡中人面比窗外芍藥還要嬌艷。案頭新研的徽墨散著松煙香，
她鋪開澄心堂紙，筆尖在"林"字上懸了三懸，終是換成"硯溪居士親啟"。
"銜云踏月過蓬山，為覓青鸞尺素還。"寫到第二句時，窗外忽然掠過白鴿影，
她慌忙用鎮(zhèn)紙壓住箋角，卻見那鳥兒停在雕花窗欞上，
正將尾羽上沾的草籽抖落在她新繪的《搗練圖》上。蘇若璃"撲哧"笑出聲，
取過案頭蜜漬金桔放在窗沿，白鴿卻偏頭啄了啄她指尖的胭脂，
振翅時帶起的風將詩箋吹得翻面，背面"相思不敢臨鸞鏡"七字赫然入目。這日午后，
巧兒抱著錦盒回來時，鬢角沾著幾片槐花瓣。"王家糖糕鋪的王嬸說，
那書生住在城南破巷子里，窗臺上總擺著空筆洗。"小丫鬟將湖筆和徽墨放進紫檀盒，
忽然壓低聲音，"奴婢瞧著他袖口都磨破了，卻還在教鄰家孩童念書呢。
"蘇若璃正在給白鴿梳理尾羽，聞言手一頓，鴿羽從指間滑過，癢得掌心發(fā)麻。
她想起前日回箋時，那人在詩里寫"青燈照壁讀《關(guān)雎》"，原以為是文人雅趣，
卻不想竟是真的寒素。指尖觸到袖中藏著的蜜漬金桔——今早裝盒時，
她特意將金桔裹了層糖霜，怕書生清苦，吃不得太酸的。戌時初刻，白鴿如期而至。
蘇若璃攥著新收到的詩箋，在月光下讀了又讀。"愿將云錦裁成句，寄與瓊瑤報寸心。
"末尾那個"心"字，最后一點拖得極長，在宣紙上洇成小小的墨團，
像極了她每次見白鴿時，心頭泛起的漣漪。她摸出妝奩里的螺子黛，在箋角畫了株并蒂蓮，
花瓣邊緣點了金粉，待干時，忽聽墻外傳來梆子聲——已是三更天了。
第四章 半卷湘簾話平生谷雨那日，蘇若璃撐著緗色油紙傘去后園，忽見白鴿縮在假山石后，
左翅染著血漬，金鈴也歪了半邊。她驚呼著跪下去，傘骨磕在青石上，
濺起的泥點弄臟了月白裙裾。鴿爪間緊攥著半片詩箋，殘句"驟雨折翎"四字被血浸透，
洇成暗紅的云。"巧兒！快拿金瘡藥！"她顫抖著解開鴿爪，
發(fā)現(xiàn)傷口處還纏著半片青衫布——是那人常穿的豆青色。藥香混著血腥氣漫上來，
蘇若璃忽然想起去年冬日，她在雪地里救起一只凍僵的雀兒，也是這樣小心地裹傷，
只是那時掌心沒這么燙，心跳沒這么急。戌時，白鴿終于能撲棱著翅膀站起來。
蘇若璃坐在廊下，就著燭火給它包扎，忽聞墻外傳來壓低的咳嗽聲。她猛地抬頭，
只見竹影搖曳間，一道青影閃過，袖角掠過墻垣時，掉下塊碎銀般的東西。"先生！
"她脫口而出，自己也嚇了一跳。墻外的腳步聲頓住，良久，
傳來低啞的男聲："姑娘......莫要喚我先生。"那聲音像浸了水的宣紙，
帶著江南煙雨季特有的潮意，"硯不過是市井書生，豈敢當蘇小姐一聲先生。
"蘇若璃攥緊手中的繃帶，只覺喉間像塞了團浸水的棉絮。她想起前日巧兒說，
有人看見書生在茶肆替人抄書換米，寒冬臘月里只穿單衣，
腕間銀鐲卻當給了藥鋪——原來那些詩里的"青燈苦讀"，從來不是風雅，
是真的在與命運苦斗。"明日......"她頓了頓，聽見自己的聲音比檐下銅鈴還要輕，
"明日辰時，我在西角門放了竹籃，里頭有......有驅(qū)寒的姜茶。
"墻外靜得能聽見露珠墜地的聲響，良久，傳來極輕的一聲"諾"，伴著遠去的腳步聲，
驚起幾羽宿鳥。第五章 鴻泥雪爪映真心入夏之后，詩箋往來愈發(fā)頻繁。蘇若璃發(fā)現(xiàn)，
林硯的詩里漸漸多了些市井煙火氣："賣花聲里逢春半，
賒得糖糕哄小兒"寫的是替鄰家孩童買糖糕，"新磨松墨臨碑帖，
換得鄰家半畝瓜"說的是用抄書錢換西瓜給病弱的王嬸。她對著這些詩箋發(fā)笑，
笑完又替他心酸，便在回詩里夾些碎銀角子，用絲線縫在箋角，謊稱是"繡線"。七夕前夜，
白鴿銜來的詩箋上沒有詩，只有幅炭筆畫：畫中女子立在梨花樹下，團扇半掩面，
裙裾上沾著幾點墨痕——正是他們初遇那日的模樣。蘇若璃指尖撫過畫中自己微蹙的眉尖，
忽然想起這日晨起，她對著鏡子描眉，竟鬼使神差地畫了書生常提的"遠山黛"。"小姐，
該去乞巧了。"巧兒捧著七孔針進來，忽見自家小姐耳尖泛紅，
案頭詩箋下壓著半塊沒吃完的糖糕——這幾日小姐總說胃口不好，
原來都悄悄省下點心給白鴿了。子時，蘇若璃跪在乞巧案前，卻怎么也穿不進針。
月光透過窗欞，將她的影子投在墻上，與案頭白鴿的影子交疊在一起。
她忽然想起林硯前日詩里寫的："愿化青鸞銜尺素，穿云破霧到卿前。"指尖一用力，
銀針刺破指尖，血珠滴在織錦上，竟比乞巧的胭脂還要紅。三日后，
白鴿帶來林硯的近況：他已通過府試，不日將赴省城鄉(xiāng)試。
蘇若璃摸著詩箋上"蟾宮折桂"四字，忽然想起去年上元節(jié)，
她在燈會上抽到的簽："他年折桂步蟾宮，必定青衿換紫袍。"當時只當是吉兆，如今看來，
竟像早就寫好的姻緣簿。第六章 紙短情長寄云程鄉(xiāng)試那日，蘇若璃天不亮就起來，
親自蒸了棗泥糕，用荷葉片包了三層，又在竹籃底墊了暖爐。巧兒看著她往籃里塞驅(qū)蚊香囊，
忍不住抿嘴笑："小姐比考功名的人還上心呢。"巳時三刻，她抱著竹籃躲在西角門后，
聽見更夫敲了三遍鑼，才敢掀開門縫。竹籃剛放下，就見巷尾閃過青衫一角，書生走得太快，
鞋帶散了也沒察覺，踩在積水里濺起泥點。蘇若璃望著他踉蹌的背影，
忽然想起他詩里寫過"草履踏霜赴科場"，眼眶便有些發(fā)熱。放榜那日，烏云壓城。
蘇若璃在花園里來回踱步，踩碎了滿地落花。白鴿比平日晚了兩個時辰，
銜來的詩箋上染著雨痕，"解元"二字被水暈開，像兩朵盛開的墨梅。她攥著詩箋沖進雨里，
任雨水打濕鬢發(fā)，直到巧兒撐著傘追出來，
才發(fā)現(xiàn)自己竟在念他的名字："林硯......硯溪......"是夜，
蘇若璃在燈下給林硯寫信。她第一次直呼他的名諱，筆尖在"硯"字上輾轉(zhuǎn)，
像在描摹那人清瘦的輪廓。"愿君此去，直上青云。"寫到最后，她咬了咬唇，
在落款處蓋了自己的私印——一枚刻著"璃"字的琉璃印，是及笄時父親送的。五更天，
白鴿振翅欲飛，蘇若璃忽然想起什么，解下腕間翡翠鐲子系在它腿上。那是母親的陪嫁，
水頭極潤，映著晨光，竟像盛了半汪春水。"替我護著他。"她對著白鴿低語，
鴿羽拂過她掌心，癢癢的，像那人在詩里說的"情字如羽，落處生根"。
第七章 不負如來不負卿次年春日，新科舉人游街那日，蘇府門前擠滿了看熱鬧的人。
蘇若璃躲在二樓窗后，攥著團扇的手心里全是汗。
巧兒扒著窗沿數(shù)轎子："第六個了......哎，那不是林公子嗎！
"只見青驄馬上的書生身著簇新的紫羅袍，腰間玉帶勾著枚白鴿形玉佩，
正是她去年托巧兒送去的生辰禮。他騎在馬上，脊背挺得比府前的旗桿還要直，
卻在經(jīng)過蘇府時，忽然勒住韁繩。四目相對的剎那，蘇若璃聽見自己心跳如鼓。
林硯望著樓上的女子，晨光正落在她鬢間的步搖上，晃得人睜不開眼。
他想起那些在破巷里抄書的夜晚，硯臺里結(jié)的冰花，還有每次收到詩箋時，
箋角那抹若有若無的胭脂香。"蘇小姐。"他在馬背上欠了欠身，聲音雖穩(wěn)，
耳尖卻紅得比新科舉人的披紅還要艷，"硯不才，幸得今科及第，
敢問......可否求娶蘇府姑娘？"樓下頓時炸開了鍋，巧兒興奮得直拍手，
蘇若璃卻覺得眼前有些發(fā)花。她看見林硯腕間還戴著那只銀鐲，歷經(jīng)寒暑，
竟磨出了溫潤的包漿。想起他曾在詩里寫"銀鐲磨盡終成器，不負卿心不負書"，
此刻終于懂了其中深意。"好。"她聽見自己說，聲音輕得像春日里的第一縷風，
卻讓滿街喧囂都靜了下來。林硯抬頭望她，見她眼中有星子閃爍，恰似他們初遇那夜，
硯池里倒映的漫天星河。白鴿撲棱棱從檐角飛過，頸間金鈴響得清脆。
蘇若璃摸出袖中早已備好的詩箋，那是昨夜新作的《鵲橋仙》："素羽傳情，青箋寄意，
終得云開月明。金鑾殿下馬蹄急，不負這、十年心跡。"風卷起詩箋一角，
露出背面細小的字跡："待得紅燭映雙影，共研新墨寫春愁。"那是林硯前日回信里的句子，
此刻與她的字跡交疊在一起，像兩株纏繞生長的青藤，在春日的暖陽里，
織就一幅名為"圓滿"的錦繡。檐下銅鈴叮咚，驚起滿樹新鶯。蘇若璃望著馬背上的書生，
忽然明白：原來最深的情，從來不在海誓山盟里，而在那一封封被鴿羽拂過的詩箋里，
在每一筆斟酌的墨痕里，在兩個靈魂穿越世俗桎梏，終于相視而笑的目光里。這一年的春天，
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溫暖。就像林硯在最后一封詩箋里寫的："從此，春有百花秋有月，
夏有涼風冬有雪，而我，四季有你。"第八章 燭影搖紅碎玉箋淳熙十年暮春，
臨安城的雨絲纏在蘇府雕梁上，像蘇若璃鬢間未卸的柳絨。她伏在妝奩前，
指尖撫過青瓷筆洗里半干的墨痕，案頭《漱玉詞》正翻開在"怕郎猜道，
奴面不如花面好"那頁，箋上字跡還帶著晨起研墨時的潮意。"姑娘，老爺請您去松墨堂。
"丫鬟碧桃的聲音驚破窗間漏進的殘夢。鏡中女子慌忙合上書頁，茜色襦裙掃過滿地落英，
發(fā)間玉簪隨步搖輕顫，恍若驚起的蝶。松墨堂飄來沉水香，蘇世昌背手立在博古架前，
翡翠扳指叩擊著紫檀柜面。案上攤開的，正是昨日她與林硯唱和的詩箋。"愿作深山木，
枝枝連理生"的字跡在燭火下泛著刺目的光，父親指間的翡翠正碾過"連理"二字，
像要碾斷什么。"若璃，你可知廉恥？"茶船相撞的脆響里，
蘇世昌的震怒震得青瓷瓶中孔雀翎微微顫動。女兒慣常握筆的指尖正絞著裙帶，
腕間羊脂玉鐲碰在桌沿，發(fā)出細碎的哀鳴，像極了去年冬日凍死在梅枝上的黃鶯。
她看見父親案頭攤開的《鹽茶法》修訂稿，朱砂圈注的"榷茶司"三字刺得眼疼。
原來三日前他去榷茶司赴宴，聽見有人議論商戶之女私通寒門的笑話。徽商世家的金字招牌，
怎容得女兒攀附一個無籍無名的窮秀才？"林公子學識淵博，爹爹為何..."話音未落，
茶盞已砸在腳邊，碎瓷片劃破茜羅鞋，滲出血珠。蘇世昌腰間的羊脂玉佩隨喘息晃動，
那是祖母臨終前塞給他的，當時他剛接過瀕死的茶行，
跪在徽州老宅的天井里發(fā)誓要讓蘇姓茶香飄滿臨安。"明日起，你不必出繡樓。"他轉(zhuǎn)身時，
玄色披風掃落了博古架上的青瓷水盂，叮咚聲里，蘇若璃看見父親鬢角新添的霜色。
那霜色曾在三年前茶船遇劫時出現(xiàn)過，那時他抱著燒剩的賬冊在書房枯坐整夜，
如今又為了她的荒唐事染白雙鬢。暮春的雨打在湘妃竹簾上，碧桃抱著棉被進來時，
正看見姑娘對著滿墻詩稿發(fā)怔。那些與林硯唱和的箋紙用青繩穿成風鈴，
此刻在穿堂風里輕輕碰撞，像極了元宵節(jié)猜燈謎時，他站在燈籠下為她解簽的模樣。
"姑娘先用些百合粥吧。"碧桃的勸慰被推拒，青瓷碗擱在妝臺上，
映出窗外逐漸濃稠的暮色。蘇若璃摸出妝奩底層的錦囊，里面裝著半片蝴蝶形狀的玉佩，
那是上元節(jié)燈會時，林硯在茶湯巷的攤子上買的。當時他說："待我高中那日，
定尋來另半片配成一對。"二更梆子響過，繡樓西側(cè)突然傳來瓷器碎裂聲。她撲到窗前，
只見父親的貼身護衛(wèi)趙安正押著個小廝走過回廊，那小廝懷里掉出的，
正是她今早托人帶給林硯的信箋。月光落在信紙上，
"見字如面"四個字被雨水洇成模糊的墨團，像她此刻混沌的心境。
第九章 雨巷深處斷琴瑟林硯在崇德巷的破屋里教完最后一個蒙童，暮色已浸透窗紙。
案頭腌菜粥的熱氣混著霉味，叔父咳嗽著從里間出來，枯瘦的手往火盆里添了塊濕柴，
濃煙頓時嗆得人睜不開眼。"硯兒，明日去蘇府討些藥材吧。"老人把破棉被往肩上緊了緊，
"聽碧桃說，若璃姑娘常往施藥局送人參。"少年握筆的手頓在《孟子》注疏上，
狼毫在"天將降大任"處洇開小團墨漬，像蘇若璃裙上常繡的墨梅。三更時分，
巷口傳來梆子聲。林硯吹滅油燈，剛摸到門閂，腰間突然一緊，粗麻布口袋兜頭罩下，
拳腳便如雨點般落下來。"林公子好雅興，竟在琢磨'關(guān)關(guān)雎鳩'？"趙安的聲音混著酒氣，
靴底碾過他攥在手心的蝴蝶玉佩殘片。當那柄抵在咽喉的刀提到"林老太爺?shù)乃幰?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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