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母駝下崽了,倆,一公一母。村里人全擠到院里,比看大戲還熱鬧。
唯獨我爺陰著臉蹲在墻根抽旱煙,煙袋鍋子磕得石磙當當響。王二湊過來,帶著股酒氣,
油乎乎的手搭在我爺肩膀上:“叔,咱村就您家有駱駝,這母駝咋懷上的?”他擠眉弄眼,
像條蛆,我攥緊拳頭往后退半步。我爺沒吭聲,煙袋鍋子又磕了下石磙。
母駝突然沖圍欄撞了一下,蹄子踩得凍土咔咔裂。它眼神直勾勾盯著我爺,
像人似的透著股怨毒。我脊梁骨發寒,下意識往我奶身后躲。“賣!”我奶拍著大腿站起來,
圍裙上沾著草屑子,“旺子你說個數!”王二伸出兩根手指,指甲縫里嵌著黑泥,“兩千?
”我奶撇撇嘴,“打發叫花子呢?”“嬸兒,就這倆崽兒——”王二繞著圍欄轉半圈,
“沒爹沒媽的,能活過開春?”母駝突然發出嘶吼,震得房檐積雪直往下掉。
它用腦袋拱小母駝,把那團淺棕色的絨毛往草垛里護。我看見小母駝閉著眼蹭它肚皮,
粉色的鼻子一翕一張。“三千!”我奶咬著牙開口,“不能再少!”王二嘿嘿笑,
指節敲得圍欄晃悠。“行,那就小母駝。”他舔了下嘴唇,“我要活的,現殺才香。
”我爺猛地站起來,旱煙桿在手里抖得厲害。“不行!”他嗓子眼里像塞了破風箱,
“崽兒太小,殺了可惜!”我奶瞪他:“你懂個屁!駱駝肉能賣錢,崽兒能賣錢?
”倆人在院里吵起來,唾沫星子濺得滿地都是。母駝突然安靜了,就那么隔著木欄盯著他們,
眼角掛著滴渾濁的淚。王二蹲下來逗小公駝,
手指頭戳它軟趴趴的耳朵:“這玩意兒養大了能配種,叔嬸兒留著下崽兒唄。
”他轉頭沖我笑,黃牙上沾著菜葉子,“小山子,想不想吃烤肉?叔給你留條腿。
”我沒說話,看見母駝蹄子在凍土上刨出個深坑。“動手!”我奶抄起門后的鞭子,
“老頭子你墨跡啥?把小母駝拽出來!”我爺踉蹌著進圍欄,袖口蹭過母駝脊背時,
它突然甩頭。“砰”的一聲悶響,我爺仰面朝后摔在干草堆里,腰桿撞在石槽沿上。
母駝前蹄懸空,蹄鐵擦著他鼻尖落下來,在地上砸出個深坑。“反了天了!
”我奶尖叫著沖進圍欄,鞭子抽在母駝背上,鞭梢卷起血道子,母駝卻沒躲,
用身體死死護著小母駝。小公駝在旁邊嚇得直叫,聲音像被掐住脖子的雞。王二翻進圍欄,
拽著小母駝的脖子往外拖。它四條腿蹬得滿地草屑,哀鳴聲刺得人耳朵疼。
我看見母駝眼角的淚掉下來,在干草上砸出個濕印子。“按住了!”王二從腰里拔出把刀,
刀身映著雪光,“叔給你們露一手!”小母駝拼命掙扎,細弱的脖子被他攥得發紫。
我爺捂著腰爬起來,張了張嘴,卻被我奶瞪了回去。刀光閃過時,母駝突然發出聲悶吼。
那聲音像從胸腔里擠出來的,帶著股鐵銹味。小母駝的哀鳴戛然而止,血濺在王二褲腿上,
洇出片暗紅。“好嘞!”王二抹了把刀,“去倉房拿柴火!”幾個后生哄笑著往屋里跑,
鞋底踩著血漬,在雪地上畫出歪歪扭扭的紅痕。母駝突然安靜了,腦袋抵著圍欄,
盯著王二手里的駱駝崽。我聞到烤肉味時,天已經擦黑。火塘里的木柴噼里啪啦響,
油滴在炭上冒出青煙。王二用樹枝挑著塊肉,遞到我面前:“嘗嘗?”肉上還沾著毛,
血絲在火光下泛著詭異的紅。我搖頭,看見母駝在陰影里盯著我們,眼睛亮得嚇人。“真香!
”后生張三吧唧著嘴,油從下巴往下滴,“旺哥,明兒把那公駝也殺了唄?”“行啊。
”王二啃著骨頭,“等開春——”他話沒說完,母駝突然撞向圍欄。木欄“咔嚓”斷成兩截,
它龐大的身軀擠過來,蹄子踩得火塘火星四濺。“找死!”我奶抄起燒火棍,
卻被母駝一尾巴掃在腿上。它低頭叼起小母駝的尸體,轉身就往黑暗里沖。王二想追,
被我爺攔住:“算了……”“算了?!”我奶捂著腫起來的腿尖叫,“那是三千塊錢!
”院里只剩下零星火星,烤肉味混著血腥味,熏得人惡心。我聽見母駝的哀鳴從后山飄來,
一聲比一聲凄厲。張三哆嗦著往火塘里添柴:“這母駝……咋跟人似的?”沒人接話,
只有火星子爆裂聲,和遠處狼嚎混在一起。我摸著圍欄上的血痕,
突然想起母駝看小母駝的眼神。那是種我從沒見過的狠勁,像把刀,能剜人心肝。
王二踢了踢火塘里的骨頭,油乎乎的手在褲子上蹭了蹭。“明兒去鎮上賣皮,
”他打了個飽嗝,“剩下的肉……”他沒說完,遠處傳來母駝的嘶吼,驚飛了樹上的夜鳥。
我跟著我爺往屋里走時,聽見圍欄里傳來啃咬聲。轉頭望去,母駝正低頭啃小公駝的蹄子,
血沫子沾在嘴角。我爺猛地拽住我胳膊,指甲掐進我皮肉里:“別看!
”可我看見母駝抬頭了,血糊糊的嘴咧開,像是在笑。這晚我沒睡著,
聽見院里傳來“咚咚”聲。像是什么東西在撞墻,又像是誰在哭。我貼著窗戶往外看,
月光下母駝的影子被拉得老長。它站在小母駝死去的地方,一動不動,像塊石頭。
直到雞叫頭遍,那影子才慢慢矮下去。我看見母駝臥在雪地里,
懷里摟著小公駝——那崽子已經斷了氣,脖子上有道深深的牙印。雪地上蜿蜒著血路,
從圍欄一直延伸到后山,像條紅色的蛇。我縮進被窩里,渾身發抖。
耳邊響起王二的話:“駱駝肉真香。”還有母駝的嘶吼,像根刺,扎進我腦子里。
這夜真長啊,長得好像永遠過不完。可天還是亮了,陽光照在雪地上,白得刺眼。
我聽見我奶在院里罵:“該死的畜生,把崽子都咬死了!”我爺沒吭聲,
只聽見旱煙袋磕石磙的聲音,一聲比一聲重。王二叼著煙卷晃進來,看見地上的小公駝,
咋舌道:“可惜了,這玩意兒能賣倆錢呢。”我奶瞪他:“還說!都怪你!”“關我啥事?
”王二攤手,“它自己發瘋,難不成我還能攔著?”母駝在圍欄里抬頭,盯著王二看。
它嘴角還沾著血,眼神冷得像冰。我突然想起昨兒夜里的啃咬聲,胃里一陣翻涌。
這哪兒是駱駝?分明是個披著毛皮的惡鬼,等著索命呢。“賣!”我奶突然尖叫,
“把這畜生賣了!”我爺猛地站起來,旱煙桿“啪”地摔在地上:“不行!”“為啥不行?!
”我奶跳起來,“留著它殺人?!”倆人又吵起來,唾沫星子濺在尸體上,
驚飛了幾只綠頭蒼蠅。王二蹲下來戳小公駝的肚子,突然抬頭沖我笑:“小山子,
你說這母駝咋回事?”他手指上沾著血,在雪地上畫出個歪歪扭扭的圈,
“該不會……是懂人話吧?”我沒說話,轉身往屋里走。背后傳來母駝的低鳴,像嘆氣,
又像冷笑。這一天才剛開始,可我知道,更狠的在后頭呢。就像母駝眼里的血光,
遲早要把這院子都燒干凈。火塘的煙嗆得人睜不開眼。王二用樹杈子翻動駱駝肉,
油星子濺在他手背上,燙出幾個紅泡。“熟了!”他扯著嗓子喊,“都來嘗嘗鮮!
”張三第一個撲上去,手指頭戳進肉里,滋啦冒熱氣。“真香!”他腮幫子鼓得像蛤蟆,
油從嘴角往下滴,“比豬肉嫩多了!”幾個婆娘湊過來,用袖口墊著撕肉,
懷里的娃娃踮著腳直嚷嚷。我躲在門檻后頭,聞見那股子肉香混著焦糊味,胃里直犯惡心。
母駝被拴在西墻根,脖子上的繩子勒出血印子。它盯著火塘,眼神比昨夜更兇,
像兩把淬了毒的刀。“給叔留塊兒!”李四搓著手往前擠,“我家娃沒見過這玩意兒!
”“滾蛋!”王二踢了他一腳,“一人分兩塊,多的沒有!”他忽然轉頭沖我笑,
手里拎著條血淋淋的駱駝腿,“小山子,來!”我搖頭,往后退了半步。
那駱駝腿上還連著筋,在火光下泛著詭異的青白。母駝突然掙扎起來,繩子繃得筆直,
發出吱呀聲。我看見它眼角又掛著淚,這次混著血絲,滴在凍土上凍成冰珠。“裝什么清高!
”我奶搡了我一把,“餓死鬼托生的?”她手里攥著塊帶骨的肉,
油乎乎的手指在我衣襟上蹭了蹭。“吃!”她把肉硬塞進我手里,“不吃白不吃!
”肉還燙手,我捏著邊緣,感覺指縫里滲進油。張三啃完骨頭,用袖子擦嘴,
忽然指著母駝笑:“你們看!它在哭呢!”眾人哄笑起來,
李四抄起半塊骨頭砸過去:“哭啥?早晚把你也宰了!”骨頭砸在母駝頭上,發出悶響。
它沒躲,只是緩緩低下頭,用鼻子蹭著前蹄——那是小母駝昨兒站過的地方,
雪地上還留著灘暗紅。“旺哥,”王五舔著嘴唇湊近,“剩下那公駝啥時候殺?
”“著什么急?”王二剔著牙,“等開春賣了皮,再殺不遲。”他忽然壓低聲音,
眼神在我爺身上打轉,“聽說公駝配種能賣大錢……”我爺蹲在墻根抽旱煙,
煙袋鍋子磕得石磙當當響。火星子濺在他棉鞋上,燒出幾個洞。我奶剜了他一眼,
轉頭對王二笑:“等賣了公駝,嬸兒請你喝酒!”母駝突然發出嘶吼,
震得房檐冰棱子往下掉。它前蹄騰空,繩子“啪”地繃斷,朝著火塘沖過來。
王二驚叫著往后退,手里的駱駝腿掉在炭灰里。“攔住它!”我奶抄起燒火棍,
“別讓它毀了肉!”幾個后生撲上去,抱住母駝脖子。它甩著頭掙扎,蹄子踩滅了半拉火塘,
火星子濺得滿院都是。張三被踢中肚子,捂著腰直叫喚。母駝趁機沖到小母駝尸體旁,
用嘴拱它已經僵硬的身子。我看見它鼻子在小母駝頭上蹭來蹭去,像是在舔舐,
又像是在悲鳴。“反了天了!”王二抄起扁擔,“今天連你一起殺!”扁擔抽在母駝背上,
發出悶響。它卻不管不顧,叼起小母駝就往圍欄跑。我爺想攔,被我奶拽住:“別管!
讓它折騰!”母駝撞開圍欄缺口時,扁擔又抽在它后腿上。它踉蹌了兩步,卻沒松口,
硬是把小母駝的尸體拖進了草垛。王二追過去,卻被草垛里突然騰起的灰嗆得直咳嗽。
“算了!”我爺終于開口,聲音像破風箱,“由它去吧……”“由它?!”我奶尖叫,
“那是三千塊錢!你個老不死的吃里扒外!”倆人又吵起來,這次動了手,
我奶抓著我爺的煙袋鍋子往地上砸。火塘邊的婆娘孩子早散了,
只剩下幾個后生蹲在炭灰里翻肉。張三扒拉著一塊焦黑的肉,突然罵道:“媽的!沾了土!
”“湊合吃吧,”王五撿起塊帶血的骨頭,“比過年殺豬還熱鬧呢。
”母駝的哀鳴從草垛里傳來,一聲比一聲低,像垂死的人在呻吟。我悄悄繞過去,
看見它正用前蹄刨土,想把小母駝埋了。凍土太硬,它蹄子都磨出血,卻只刨出個淺坑。
“小山子!”我奶突然喊我,“死哪兒去了?掃院子!”我轉身時,看見母駝抬頭看我,
眼神里沒了剛才的狠勁,只剩下空茫茫的黑。像是一口井,能把人吸進去的井。
后半夜起了風,刮得窗戶紙嘩嘩響。我睡不著,聽見院里傳來“沙沙”聲。
扒著窗戶縫往外看,月光下母駝正跪在小母駝的“墳”前。它腦袋抵著凍土,一動不動,
像尊石雕。張三的呼嚕聲從東屋傳來,混著我奶的磨牙聲,說不出的疹人。
我摸到棉襖口袋里的干餅,悄悄推開后門。母駝耳朵動了動,轉頭看我,眼里映著月光,
亮得可怕。我把干餅掰碎,放在它跟前。它沒吃,只是用鼻子蹭了蹭我的手。我這才發現,
它眼角的毛都被淚水粘在一起,結成了痂。“吃吧……”我輕聲說,自己都聽不清。
母駝突然張嘴,我以為它要咬我,嚇得往后躲。卻見它叼起餅渣,慢慢嚼著,
眼淚大顆大顆往下掉,砸在我手背上。遠處傳來狼嚎,我打了個寒顫。母駝猛地站起來,
朝著后山方向低吼。我這才注意到,它后腿上的血已經凝成黑痂,沾著草屑子。“小山子!
”我爺的聲音從屋里傳來,“滾進來睡覺!”我轉身時,聽見母駝在身后發出低鳴,
像是在說謝謝,又像是在道別。這夜真冷啊,風里帶著股子腥味,不知道是雪味,
還是血腥味。天亮時,王二又來了,手里拎著根繩子。“把那公駝拽出來,”他打著哈欠,
“我拉去鎮上賣皮。”我奶搓著手笑:“賣了錢咱對半分!”我爺沒吭聲,只是盯著母駝看,
煙袋鍋子在手里轉來轉去。母駝突然沖過來,這次沒撞圍欄,只是隔著木欄盯著王二。
它嘴里叼著塊餅渣,正是我昨晚給的。王二被看得發毛,
往后退了半步:“這畜生……咋回事?”“能咋回事?”我奶白了他一眼,
“怕你賣它崽子唄!”她轉身進倉房,拿出把菜刀,“快點!趁天亮!
”公駝崽子被拖出來時,母駝突然安靜了。它只是看著,眼神里沒了憤怒,
只剩下一種說不出的死寂。我忽然想起昨兒夜里的月光,和它眼里的淚。王二的刀舉起來時,
母駝突然發出聲尖嘯。那聲音不像駱駝,倒像人在哭,撕心裂肺的哭。刀光閃過,
血濺在王二臉上,他抹了把,嘿嘿笑:“這崽子血真紅!”我轉身跑了,
聽見身后傳來我奶的罵聲,和母駝的哀鳴。胃里一陣翻涌,我蹲在柴垛旁吐得直不起腰。
吐完了,才發現手里還攥著塊干餅渣,上面沾著母駝的眼淚。這一天,院里飄著股子血腥味,
連狗都不敢靠近。母駝被拴在樹下,面前擺著公駝崽子的尸體。它沒哭,也沒鬧,
只是低頭啃著地上的干草,像是什么都沒看見。張三蹲在墻根抽煙,
忽然說:“你們覺不覺得……這母駝像人?”“放你娘的屁!”王二踢了他一腳,
“人能長這樣?”“可你看它眼神,”張三哆嗦著又點根煙,
“跟我嬸子死那年似的……”沒人接話,只有母駝嚼草的聲音,沙沙的,像春蠶在吃桑葉。
我摸著口袋里的餅渣,忽然覺得手里黏糊糊的——不是淚,是血。母駝的血,混著崽子的血,
結成了塊。夜幕降臨時,院里的血腥味更濃了。我奶數著賣皮的錢,
嘴里念叨著:“這回能買兩頭豬……”我爺坐在門檻上,旱煙袋早就滅了,他卻沒察覺。
母駝突然抬頭,盯著天上的月亮。今晚沒有星星,月亮白得像張死人臉。它看了很久,
久到我以為它睡著了。然后,它慢慢趴下,把腦袋擱在公駝崽子的尸體上,閉上了眼。
我以為它死了,想過去看看。我爺卻拉住我,力道大得驚人:“別去!”“為啥?
”我抬頭看他,發現他臉上全是汗,“它都不動了……”“不動才危險。”我爺低聲說,
像是在自言自語,“駱駝記仇……”遠處又傳來狼嚎,比昨晚更近了。母駝耳朵動了動,
卻沒睜眼。我忽然想起白天王二說的話,忍不住打了個寒顫。這哪兒是駱駝?
分明是個活著的鬼,等著夜深人靜時,來索命。這夜注定難熬,就像母駝眼里的血光,
遲早要把這院子燒干凈。而我們,都是等著被燒的人。誰都跑不了。
后半夜的駝鈴聲像把銹刀,刮得人骨頭縫發疼。我從炕上彈起來,看見窗戶紙映著團黑影。
“嗷——”母駝的叫聲比狼嚎還疹人,尾音拖得老長,像根鐵絲往人耳朵里鉆。
我爺抄起油燈往院里跑,棉鞋在凍土上打滑。“見鬼了!”我奶裹著被子跟出來,
“這畜生又發什么瘋?”母駝在圍欄里撞來撞去,木欄被啃得露出白茬。
它脖子上的繩子早斷了,蹄子刨出的土坑直通圍欄地基。我看見它嘴里叼著塊破布,
布角上沾著血,像是王二昨兒穿的棉襖。“攔住它!”我奶抄起門后的鞭子,
“敢跑就抽死你!”鞭子抽在母駝背上,發出“啪”的脆響。它卻不躲,轉頭盯著我爺,
嘴里發出“呼嚕呼嚕”的悶響,像人在咬牙。“老東西!愣著干啥?”我奶尖叫,“拿繩子!
”我爺沒動,油燈在手里晃得厲害,光映在母駝眼睛里,碎成兩半。那眼神太兇了,
兇得我爺往后退半步,油燈差點摔在地上。母駝突然前蹄騰空,猛地撞向圍欄。
“咔嚓”一聲,木欄斷成三截,它龐大的身軀擠出來,踩得炭灰四濺。我奶想攔,
被我爺拽到身后:“別找死!”“反了天了!”我奶甩開我爺,“這畜生殺了崽子還想跑?!
”她舉著鞭子追出去,白發在風里飄得像團亂麻。母駝卻沒往山上跑,而是繞到柴垛后,
用嘴拱出個布包——正是我爺藏錢的地方,里面有賣駝崽的三千塊。我爺臉色煞白,
想搶回來,卻被母駝一尾巴掃在胸口。“你……你咋知道……”他捂著胸口直喘氣,
眼里滿是驚恐。母駝叼著布包,轉頭看我,喉間發出低鳴,像在說什么。“打死它!
”我奶沖上來,鞭子雨點般落下,“偷錢的畜生!”母駝終于動了,不是躲,
是沖——它朝著我奶撞過去,我爺驚呼著撲過去,倆人一起摔進雪堆里。
布包從母駝嘴里掉出來,錢散了一地,被風卷得亂飛。“小山子!撿錢!
”我奶尖叫著去抓紙幣,“別讓風刮跑了!”我蹲在地上撿錢,手指凍得發僵。
母駝站在旁邊看著,眼神從憤怒變成了某種冷嗤,像在看兩個乞丐。錢撿完了,
我奶才發現母駝不見了。“追!”她踹了我爺一腳,“要是找不回來,你就跟它一起死!
”我爺爬起來,拍著身上的雪,眼神往山上瞟了瞟。那是母駝常去的地方,
三年前小叔就是在那兒撿的它。我們在山上找了整整一夜,雪粒子打在臉上像刀割。
我奶罵罵咧咧,我爺不吭聲,只是盯著雪地上的蹄印。那蹄印一會兒深,一會兒淺,
像是母駝在故意繞圈子。天亮時,我在半山腰發現堆血跡。凍硬的雪地上,有團暗紅的毛,
還有半塊帶牙印的餅——正是我昨兒塞給母駝的干糧。我爺猛地拽住我手腕,
指甲掐進我皮肉:“別看!”可我已經看見了,血跡旁邊有串human的腳印,
鞋底花紋和王二的棉鞋一模一樣。我爺臉色鐵青,轉身就往山下走,腳步踉蹌得像喝醉了。
我奶追上去:“找到沒有?”“沒。”我爺聲音發顫,“許是被狼叼走了……”回到家時,
院門大敞著。我奶先喊起來:“錢!錢還在不?”我爺沖進屋,又退出來,
臉色比雪還白:“布包……不見了。”“你說啥?!”我奶尖叫著沖進屋,“三千塊啊!
你個老廢物!”倆人又吵起來,我趁機溜到后院。圍欄里的母駝正低頭吃草,
肚子比昨夜大了整整一圈,像是揣了個水桶。它嘴角沾著血,草葉上也有暗紅的痕跡,
分明是新鮮的血。“小山子!”我奶突然喊我,“去鎮上割二斤肉!”我回頭時,
母駝抬了抬眼皮,眼神里有種說不出的意味,像是警告,又像是……得意。
我忽然想起山上的血跡,胃里一陣翻涌。“看啥?”我奶抄起笤帚,“再磨蹭打斷你的腿!
”我轉身往外走,聽見我爺在屋里嘀咕:“王二咋沒回家……”“關你屁事!”我奶罵,
“死了活該!”鎮上肉鋪前圍了群人,我聽見有人說:“王二死了,
脖子被咬斷了……”“可不是嘛,”賣菜的張嬸咋舌,“腦袋都快掉了,血淌了半條街!
”我手里的菜籃子掉在地上,心里“咯噔”一聲——昨兒母駝叼的破布,
正是王二的棉襖領子。回家路上,我繞到后山,想看看有沒有母駝的腳印。
雪地上果然有串蹄印,從山上直通我家后院,中間還夾雜著human的拖痕。
拖痕盡頭是片被踩爛的雪地,那里有攤血,和母駝嘴角的血一個顏色。我渾身發冷,
拔腿就往家跑。推開院門時,母駝正趴在圍欄里,肚子又大了一圈,像是足月的孕婦。
我奶站在旁邊,眼神發直:“這畜生……咋胖成這樣?”我爺沒吭聲,
旱煙袋在手里轉得飛快,煙絲灑了一地。“賣了吧。”我奶突然說,“指不定是個災星。
”“不行。”我爺猛地抬頭,“再養養……”“養個屁!”我奶抄起鞭子,“你當我看不出?
這畜生眼里有殺氣!”倆人又吵起來,這次我爺沒讓步,
攥著鞭子的手青筋暴起:“我說了不行!它……它救過柱子!”柱子是我小叔,
三年前掉進狼窩,是母駝把他馱回來的。我奶愣了愣,隨即更兇了:“救過又咋?
現在要吃人!”她轉身沖我喊:“小山子!去把陳屠戶叫來!今晚就殺駝!”我沒動,
盯著母駝的肚子。它忽然沖我晃了晃腦袋,像是在搖頭。我看見它眼皮底下有塊疤,
是三年前小叔給它治傷時留的。“快去!”我奶踹了我一腳,“磨蹭啥?”我剛邁出半步,
母駝突然發出聲長鳴。那聲音不像之前的憤怒,倒像是……哀求。我爺猛地轉身,
旱煙袋“當啷”掉在地上:“等等!”可我奶已經沖出去了,手里攥著賣駝崽的錢。
母駝看著她的背影,眼神慢慢冷下來,像塊凍了十年的冰。我忽然想起山上的拖痕,
和王二的死狀,后背一陣發涼。夜幕降臨時,陳屠戶來了,手里拎著根粗麻繩。“喲,
這駝咋這么胖?”他搓著手笑,“能出不少肉呢!”母駝盯著他看,眼神里沒了恐懼,
只有種詭異的平靜。我爺站在旁邊,臉色鐵青,手不停地發抖。“綁哪兒?”陳屠戶問。
“就這兒!”我奶指著樹下,“快點!”陳屠戶剛走近,母駝突然前蹄騰空,朝著他撞過去。
他驚叫著躲開,麻繩掉在地上,被母駝一口叼住。“反了!”陳屠戶抄起扁擔,
“看我不打斷你的腿!”扁擔抽在母駝腿上,它卻不躲,只是用力扯著麻繩。我這才看清,
那繩子正是拴過小母駝的那根,上面還有血痂。“按住它!”我奶喊,“按住了再打!
”我爺和陳屠戶一起撲上去,母駝卻突然發力,繩子“啪”地繃斷。它轉身就往圍欄跑,
卻不是逃跑,而是用身體護住小母駝的“墳”。“打死它!”我奶尖叫,“往死里打!
”扁擔雨點般落下,母駝背上血花四濺,卻始終沒離開那堆干草。我看見它眼角又流淚了,
這次混著血,滴在小母駝的骨頭渣上。陳屠戶累得直喘氣,甩著汗說:“不行,這駝有邪性,
殺不得。”“啥?”我奶瞪眼,“錢都給你了!”“錢退你!”陳屠戶把錢塞給我爺,
“這事兒我不管了!”說完他就跑了,扁擔都沒敢拿。我奶氣得直跺腳,
轉身沖我爺吼:“都是你!慣的這畜生!”我爺沒吭聲,蹲下來給母駝上藥,
手比剛才抖得更厲害。母駝沒躲,只是盯著他,眼神里有種說不出的復雜,像是怨,
又像是……憐。后半夜,我被院子里的動靜驚醒。扒著窗戶一看,母駝正站在院中央,
肚子大得像是要炸開。它抬頭看著月亮,突然發出聲震耳欲聾的長鳴。
我看見月光照在它背上,映出個模糊的人影——那影子有胳膊有腿,分明是個人!
我揉揉眼睛再看,卻只有母駝龐大的身軀。它低下頭,用鼻子蹭了蹭地面,
然后轉身往山上走。雪地上留下串蹄印,還有些暗紅色的斑點,像是血,又像是梅花。
這一夜,我聽見山上有狼嚎,還有人的慘叫聲。我爺起來好幾次,站在門口發呆,直到天亮。
早晨起來,我奶發現母駝不見了,院子里只剩下串帶血的蹄印。“肯定是去鎮上找王二了!
”她哆嗦著說,“這畜生要報仇!”我爺沒說話,只是盯著蹄印,
煙袋鍋子在手里轉了一圈又一圈。忽然,我聽見后山傳來駝鈴聲,由遠及近。母駝回來了,
肚子比昨夜更大,嘴角沾著新鮮的血,眼神里帶著某種滿足。我奶想跑,卻被我爺拉住。
母駝從我們身邊走過,往圍欄里走,路過我時,輕輕蹭了蹭我的手。我低頭一看,
它蹄子上沾著塊布,上面繡著朵梅花——是陳屠戶老婆的圍裙。
“老東西……”我奶聲音發抖,“它是不是……”“別說了。”我爺打斷她,
眼神里有我看不懂的東西,“明天去鎮上,把駝賣了。”可他話音剛落,母駝就回頭看他,
眼神里閃過一絲冷嗤,像是在說:晚了。這院子里的血腥味,怕是永遠都散不去了。而我們,
只能等著,等著母駝肚子里的東西,破繭而出。就像等著一場暴雨,把所有人都澆透,
淹死在泥里。張嬸的尖叫撕開了晨霧。“死人啦!王二死啦!”她手里的菜籃子摔在地上,
茄子滾進雪堆里,沾著暗紅的血。我跟著人群往鎮口跑,鞋底踩著冰棱子直打滑。
王二趴在臭水溝里,脖子歪成個詭異的角度,喉管被咬斷了。血從傷口滲出來,
在冰面上凍成朵暗紅色的花。他手里還攥著塊布,正是母駝叼過的那塊棉襖領子。
“是狼咬的吧?”李四搓著胳膊,“可狼咋專咬脖子?”“放屁!”張嬸哆嗦著畫十字,
“鎮上誰不知道王二惹了母駝?”人群突然安靜了,幾十雙眼睛齊刷刷看向我家方向。
我爺的旱煙袋掉在地上,砸在結霜的土路上。我奶抓著門框尖叫:“別看我們!
那畜生早跑了!”可她話音剛落,鎮東頭的陳屠戶媳婦就撲過來,
揪著我奶的頭發喊:“還我男人!你家母駝把他心肝都掏了!
”陳屠戶的尸體在半山腰被發現,肚子被豁開,臟器散了一地。他手里攥著根駱駝毛,
根根雪白,比母駝身上的毛長了三寸。我爺看見那毛時,臉色比陳屠戶的肚皮還白。
“必須徹查!”派出所李所長拍著桌子,“這是兩條人命!”他手指敲著記錄本,
眼神在我爺臉上打轉:“周大福,你家母駝最后一次出現是什么時候?
”“昨兒夜里……”我爺咽了口唾沫,“在后院吃草。”“放屁!”陳屠戶媳婦尖叫,
“我男人后半夜還聽見駝鈴!”我奶沖上去推她,卻被李所長攔住。“都消停點!
”他掏出煙盒,“周大福,明天帶我們去駝圈看看。”煙圈飄到我爺臉上,他猛地咳嗽起來,
手忙腳亂地掏旱煙袋。深夜,我被屋里的爭吵聲驚醒。“必須賣!”我奶的聲音像把刀,
“再不賣連我們都得死!”“不行!”我爺低吼,“柱子的事……”“柱子早死了!
”我奶尖叫,“你以為那畜生真救過他?”我攥著被子發抖,聽見“柱子”兩個字,
心口猛地一跳。三年前小叔掉進狼窩,是母駝把他馱回來的。可從那以后,
小叔就再也沒說過話,只是對著母駝笑。“那駝肚子里有東西!”我奶壓低聲音,
“你聽見它夜里的動靜沒?像人在哭!”“閉嘴!”我爺怒吼,“再說我撕了你的嘴!
”“行啊!”我奶冷笑,“等警察發現駝圈里的骨頭,咱都得槍斃!”我猛地坐起來,
冷汗浸透了后背。駝圈里的骨頭?是小母駝的,還是……窗外突然響起駝鈴聲,由遠及近。
我扒著窗戶縫往外看,月光下母駝正站在院中央,肚子大得像口棺材。它嘴里叼著個布包,
正是我爺藏錢的那個,布角上的血已經變成黑色。
“嗷——”它的叫聲里帶著某種沙啞的得意,像人在笑。我看見它肚子蠕動了一下,
分明有個凸起在來回游動,像是條胳膊,或是條腿。我爺沖出去時,母駝已經進了駝圈。
“你到底想干啥?”他聲音發顫,“錢給你了,崽子也給你殺了……”母駝抬頭看他,
眼神里有種憐憫,像看個將死的人。它緩緩趴下,肚子幾乎貼到地面,
露出后腿上的新傷——那是道人類指甲抓出的血痕,和陳屠戶指甲縫里的皮肉一模一樣。
“周大福!”李所長的手電筒光掃進來,“這就是你說的母駝跑了?”我爺猛地轉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