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知青下鄉(xiāng)，建國在玉米地里幫我干活，汗水浸透了他的白襯衫。＞他說：“春秀，
等我回城就娶你。”＞我信了，把攢了十年的嫁妝錢都給了他。
＞可村支書的女兒秋霞拿著回城指標找上門時，他頭也不回地跟她走了。
＞我站在村口的老槐樹下，看著他們的背影消失在塵土里。＞十年后，他西裝革履地回來，
跪在我面前求我原諒。＞我摸著隆起的小腹，笑得眼淚直流：“建國，我懷了別人的孩子。
”＞他走的那晚，我難產(chǎn)大出血，疼得撕心裂肺。＞接生婆哭著喊：“春秀，再使把勁啊！
”＞我望著窗外的月亮，喃喃道：“建國，我疼……”＞血染紅了土炕，
而他在隔壁村喝秋霞的喜酒。---頭頂?shù)亩救疹^像個燒紅的烙鐵，狠狠摁在我的后脖頸上，
火辣辣的疼。汗水糊住了我的眼睛，順著眉毛、鼻尖、下巴，一路淌進脖子里，黏糊糊的，
衣服早就像剛從水里撈出來似的，緊緊箍在身上，又悶又沉。腳下，
是村里那幾畝寶貝疙瘩似的玉米地，壟溝里蒸騰起一股子土腥味兒，混著曬蔫了的青草氣，
熏得人腦門子發(fā)脹。我直起腰，捶了捶像灌了鉛的后腰，酸得直抽冷氣。抬眼望去，
眼前是望不到頭的玉米稈子，綠油油的葉子邊緣被太陽烤得發(fā)焦卷曲，
在風(fēng)里蔫頭耷腦地晃悠，看得人心里也發(fā)焦。這日子，啥時候是個頭？汗水流進眼睛里，
刺得生疼，我胡亂用胳膊抹了一把，眼前糊得更厲害了。就在我瞇縫著眼，
跟這汗水和刺眼的光較勁時，地壟那頭，模模糊糊鉆出個人影來。白花花的一片，晃眼得很。
“春秀！”那聲音清亮亮的，帶著點城里人特有的腔調(diào)，一下子劈開了地里的悶熱。是建國。
他又來了。他幾步就跨到了我跟前，額頭上也全是亮晶晶的汗珠子，
順著他俊朗的臉頰往下淌。他身上那件白襯衫，肩膀后背那一片，早被汗水浸透了，
緊緊貼在他身上，透出底下年輕結(jié)實的輪廓。這城里來的知青，細皮嫩肉的，
偏偏總愛往這曬死人的地里鉆。“又瞎跑啥？”我故意板起臉，嗓子眼干得冒煙，“這日頭，
能把人烤熟了！”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在太陽底下亮得晃眼。他不由分說，
一把搶過我手里那把沉甸甸的鋤頭：“歇會兒！看你累得，臉都煞白了。
”他的手碰著我的胳膊，熱乎乎的，帶著汗水的濕滑，像有股子小電流，“咝”一下竄上來，
我趕緊把手抽了回來，臉上騰地一下就燒起來了，比太陽還燙。“誰…誰讓你搶了！
”我有點結(jié)巴，心里頭卻像揣了只兔子，撲騰撲騰亂跳。建國也不惱，嘿嘿笑著，
掄起鋤頭就干上了。那動作，一開始還有點笨拙，鋤頭下去，深淺不一，
不像我們這些土里刨食的莊稼人，動作又穩(wěn)又準。但他學(xué)得快，有力氣，
鋤頭在他手里舞得越來越像樣，一下一下，又快又狠地斬斷玉米根下的雜草。
汗水很快浸透了他整件白襯衫，薄薄一層布料緊緊貼在他寬寬的背上，隨著他有力的動作，
勾勒出底下肌肉的線條。陽光毫不吝嗇地灑在他身上，
汗水順著他曬得有點發(fā)紅的脖頸往下淌，流過凸起的喉結(jié)，消失在衣領(lǐng)里。那模樣，真好看。
我站在壟溝里，手里捏著幾根剛拔下來的狗尾巴草，眼睛像被什么東西黏住了似的，挪不開。
心口那里，咚咚咚，一下比一下跳得響，震得耳朵里都嗡嗡的。風(fēng)里吹過來的，
除了泥土和青草味兒，好像還有他身上那股子干凈的、帶著點皂角香氣的汗味。
這味道鉆進鼻子里，攪得我心里頭更亂了。“傻站著干啥？”建國停下動作，轉(zhuǎn)過頭，
汗珠掛在他長長的睫毛上，亮晶晶的。他沖我笑，眼睛彎彎的，
“怕我把你家玉米都當(dāng)草給除了？”“呸！”我回過神，臉上燒得更厲害了，
撿起一小塊土坷垃作勢要扔他，“就你那兩下子，我還怕你把我家苗給鏟了呢！
”話是這么說，可看著他汗流浹背的樣子，心里頭又軟又酸，
像泡進了一罐子溫?zé)岬拿厶撬铩Ｋχ^續(xù)埋頭干活。玉米葉子寬大，
在他身邊沙沙地響，像是竊竊私語。我悄悄抬起眼，目光又溜到他被汗水浸透的背上，
那片濕透的布料下面，是年輕滾燙的皮膚，是讓我心慌意亂又挪不開眼的力量。
這玉米地里的熱氣，好像都鉆進我心里頭了，又悶又漲，還帶著點說不清道不明的甜。
“春秀，”他突然開口，聲音不高，卻像鼓槌一樣敲在我心尖上。“嗯？
”我下意識地應(yīng)了一聲，心又提到了嗓子眼。他轉(zhuǎn)過身，正對著我。
汗水把他額前的黑發(fā)打濕了，一綹一綹地貼在飽滿的額頭上。那雙眼睛，亮得驚人，
直直地看著我，里頭像是燃著兩簇小小的火苗，燙得我?guī)缀跻静环€(wěn)。“等我回城，
”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喉結(jié)上下滾動了一下，聲音有點啞，帶著一種從未有過的鄭重，
“等我回城安頓好了，我就回來。”他頓了頓，像是要把每一個字都烙在我心上，“娶你！
”“轟”的一下，我腦子里像炸開了一團熱烘烘的棉花糖，甜得發(fā)暈，又軟得一塌糊涂。
什么毒日頭，什么玉米地，什么累得酸痛的腰，全都不見了。整個世界，
就剩下眼前這個汗流浹背、眼神滾燙的年輕男人，和他嘴里吐出的那兩個字——“娶你”。
臉燙得像著了火，一直燒到耳朵根，燒得我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兒放。我猛地低下頭，
盯著自己沾滿泥土的布鞋尖兒，手指頭緊緊絞著衣角，差點把那塊粗布給揉爛了。
心里頭有個聲音在拼命地喊：是真的嗎？是真的嗎？他要娶我！像做夢一樣！
可嘴上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只會傻乎乎地抿著嘴，嘴角不受控制地拼命往上翹。
建國見我不說話，只是低著頭傻樂，他也笑了，露出一口白牙，那笑容比頭頂?shù)奶栠€晃眼。
他伸出手，似乎想碰碰我的臉，手指在半空中猶豫了一下，又收了回去，
只在我肩膀上輕輕拍了一下，帶著汗水的溫?zé)幔骸吧笛绢^！等著我！”他這一拍，
帶著汗水的濕意和沉甸甸的承諾，像一道滾燙的烙印，深深烙進了我心底最柔軟的地方。
那一刻，所有的猶豫、所有的膽怯都被這股突如其來的熱浪沖得無影無蹤。我抬起頭，
迎上他亮得灼人的目光，用力地、狠狠地點了一下頭，鼻子里發(fā)出一個重重的“嗯！
”聲音不大，卻像是用盡了我全身的力氣。那天晚上，我躺在硬邦邦的土炕上，翻來覆去，
像烙餅一樣。窗外是黑黢黢的夜，偶爾有幾聲狗叫從遠處傳來，襯得屋里格外安靜。
可我的心里頭，卻像揣著個燒得正旺的小火爐，噼啪作響，暖烘烘地烤著全身。
建國那句“娶你”在耳朵邊上反反復(fù)復(fù)地響，每一個字都像裹了蜜糖的小錘子，
敲得我心尖發(fā)顫，嘴角止不住地往上揚。月光從糊著舊報紙的窗戶縫里漏進來，
在地上拉出一條慘白的光帶。我睜大眼睛望著黑乎乎的房梁，
建國白天在玉米地里干活的樣子，他汗?jié)竦陌滓r衫貼在后背的輪廓，他亮得驚人的眼睛，
還有那句滾燙的承諾，一遍遍在我腦子里過。
手指頭無意識地摸到枕頭底下那個硬硬的、四四方方的布包，心里頭那份滾燙的甜意里，
又悄悄摻進了一絲沉甸甸的踏實。那布包里，是我娘留給我的念想，
也是我自個兒從牙縫里、從汗珠子里，一分一分摳出來攢下的——整整十年。
厚厚一沓用舊手帕包得嚴嚴實實的毛票，硬硬的，
帶著我娘留下的一點點樟腦味兒和我自己汗水的咸味兒。每一分錢，都浸著日頭曬出來的黑，
浸著土坷垃磨出來的糙。這些錢，原本是娘給我壓箱底的嫁妝，
是她省吃儉用、摳摳索索了一輩子，最后留給我的一點念想和底氣。娘走的時候，
攥著我的手，氣都喘不勻了，
還斷斷續(xù)續(xù)地說：“春秀……拿著……往后……過門……別讓人……看輕了……”娘的話，
像針一樣扎在我心上。這些錢，我一直壓在枕頭底下最里頭，連睡覺都硌著，
從來沒想過要動。那是娘的心血，是我往后在婆家挺直腰桿的指望。可是……建國。黑暗中，
我翻了個身，把那個硬硬的布包緊緊抱在懷里。建國那雙亮得驚人的眼睛又浮現(xiàn)在眼前。
他是城里來的知青，有文化，懂那么多我聽都沒聽過的東西。他回城，是要奔前程的。
城里頭啥樣？我連想都想不出來。他回去要安頓，要打點，哪一樣不得花錢？
他家里……會看得上我這個土里刨食的鄉(xiāng)下丫頭嗎？一股說不清的慌亂猛地攥住了我的心。
萬一……萬一他家里嫌棄我呢？萬一他回去，被城里那些穿裙子、抹香脂的姑娘迷了眼呢？
那句“娶你”……會不會像地里的露水，太陽一出來就沒了？不行！我猛地攥緊了拳頭，
指甲掐進了手心。我得幫他！我得讓他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鼗厝ィ∽屗溃掖盒悴皇枪鈺档龋?/p>
我也有我的分量！這個念頭像野草一樣在心里瘋長。
娘模糊的臉和建國清亮的眼睛在我腦子里打架。一邊是娘臨終前枯槁的手和殷切的叮囑，
一邊是建國汗?jié)竦囊r衫和滾燙的承諾。天平最終重重地傾向了一邊。我咬著嘴唇，
心里頭那點對娘的愧疚，被一種近乎破釜沉舟的決心給壓了下去。我告訴自己：給了建國，
就是給了我們倆的未來！娘知道了，也會高興的！第二天晌午，日頭最毒的時候，
我瞅準了生產(chǎn)隊放工的間隙，揣著那個沉甸甸的布包，心咚咚跳得像揣了面破鼓，
一路小跑著溜進了玉米地深處。玉米葉子寬大濃密，把人嚴嚴實實地藏在里面，
只有知了在頭頂上沒命地嘶叫。建國果然在老地方等我。他背對著我，
正彎腰查看一株玉米的長勢，白襯衫的后背又濕了一大片。“建國！”我喊了一聲，
聲音有點發(fā)顫。他轉(zhuǎn)過身，看到是我，臉上立刻綻開笑容：“春秀？這么熱的天，
你咋跑來了？”他抹了把汗，朝我走過來。我深吸一口氣，
感覺肺里都帶著玉米葉子的青澀味兒。手伸進懷里，摸到那個被汗水濡濕了一角的布包，
猛地掏出來，不由分說就塞到他懷里。“給！拿著！”布包硬邦邦的，砸在他胸口。
建國愣住了，低頭看著懷里那個用舊手帕包得嚴嚴實實的四方塊，又抬頭看我，
一臉茫然：“這……這是啥？”“錢！”我聲音有點發(fā)哽，眼睛緊緊盯著他，
生怕錯過他一絲一毫的表情，“我攢的！你……你回城安頓，用得著！
”建國的臉色一下子變了。他像是被燙著了似的，手忙腳亂地想推回來：“春秀！這不成！
這我不能要！這是你……”“拿著！”我打斷他，語氣是從未有過的強硬，
帶著一種豁出去的執(zhí)拗，“叫你拿著就拿著！你回城，樣樣都要錢！
我又幫不上別的忙……這……這是我娘留給我的嫁妝錢！我……我信你！”最后三個字，
我說得又輕又快，卻用盡了我全身的力氣。臉燙得厲害，不知道是曬的還是臊的。
建國的手僵在半空中。他低頭看著那個布包，又抬頭看我，眼神復(fù)雜極了，有震驚，有慌亂，
還有一種沉甸甸的東西壓在里面。他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
最終卻只是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像是要把這玉米地里的悶熱和我的決心一起吸進肺里。他不再推拒。
那只懸著的手慢慢放了下來，緊緊攥住了那個小小的、沉甸甸的布包。
手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微微發(fā)白。他抬起頭，眼睛死死地盯著我，那眼神比頭頂?shù)奶栠€灼人，
像是要把我的模樣刻進骨頭里。“春秀……”他聲音啞得厲害，
帶著一種我從未聽過的、近乎哽咽的調(diào)子，“我……我林建國對天發(fā)誓！
這輩子要是負了你春秀，叫我……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他的誓言又狠又快，
像刀子一樣劃破玉米地里的寂靜。我心頭猛地一縮，又酸又脹，眼淚毫無預(yù)兆地就涌了上來，
模糊了視線。我趕緊低下頭，不想讓他看見。“胡……胡咧咧啥！”我使勁吸了吸鼻子，
把眼淚憋回去，聲音帶著濃濃的鼻音，“誰……誰要聽你說這些！我……我等你回來！
”說完，我再也待不住了，轉(zhuǎn)身就往玉米地外面跑。寬大的玉米葉子刮在臉上、胳膊上，
有點刺刺的疼，可我都顧不上。心口那里，像是揣著一塊燒紅的炭，又熱又痛。
他的誓言還在耳邊嗡嗡作響，那沉甸甸的布包，連同我十年的血汗和娘最后的念想，
都押在了那滾燙的“娶你”兩個字上。我跑出玉米地，站在地頭，扶著膝蓋大口喘氣，
汗水混著剛才沒掉下來的眼淚，一起糊在臉上。回頭望去，
只見那片綠色的海洋在毒日頭下沉默地起伏，再也看不到建國的身影。只有他最后那句毒誓，
像釘子一樣，狠狠楔進了我心里最深的地方。日子像村頭那條混濁的小河，不緊不慢地淌著。
自從建國揣著我那包沉甸甸的“嫁妝”離開后，整個村子好像都安靜了不少。
地里的活計依舊繁重，頭頂?shù)娜疹^依舊毒辣，可我心里頭揣著個盼頭，再苦再累，
似乎也多了點甜絲絲的滋味。掰玉米棒子的時候，鋤草的時候，
甚至端著大海碗蹲在門檻上喝稀粥的時候，
腦子里總會不由自主地飄到那個遙遠又模糊的城里去。建國現(xiàn)在在干啥？他安頓好了嗎？
信啥時候能來？這些念頭就像地里的雜草，怎么也鋤不干凈。村里人看我的眼神，
也漸漸有了變化。那些嬸子大娘們，以前頂多是覺得我干活實在，是個好勞力。
現(xiàn)在不一樣了，她們瞅著我的時候，眼神里總帶著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探究，
還有那么一絲絲……讓我不太舒服的憐憫？尤其是隔壁的王嬸，那張嘴更是閑不住。
這天晌午，日頭正烈，我蹲在自家院墻根底下搓洗一大盆臟衣服。汗水順著鬢角往下淌，
滴進盆里，和渾濁的肥皂水混在一起。王嬸搖著把破蒲扇，扭著腰晃悠過來，
一屁股就坐在我對面的小馬扎上，那馬扎被她壓得吱呀一聲慘叫。“春秀啊，
”她拖長了調(diào)子，一雙眼睛在我臉上滴溜溜地轉(zhuǎn)，像是要從我汗津津的額頭找出朵花來，
“洗衣服呢？哎喲，瞧你這手，都搓紅了！嘖嘖，真是個好閨女。”我低著頭，
使勁搓著建國臨走前換下來的一件舊汗衫，悶悶地“嗯”了一聲。王嬸見我不搭腔，
蒲扇搖得更起勁了，帶起一股子熱風(fēng)：“不是嬸子多嘴啊，春秀，”她往前湊了湊，
壓低了聲音，可那音量還是足夠讓隔壁院子都聽見，“那個林知青……回城有日子了吧？
信呢？托人捎口信兒回來了沒？”我搓衣服的手頓了一下。盆里的水晃了晃，
映出我有些蒼白的臉。心像是被什么東西不輕不重地捏了一把。“沒呢。”我聲音干巴巴的，
繼續(xù)用力搓，“城里……遠著呢。寄信……哪那么快。”這話說出來，
我自己都覺得虛飄飄的，沒一點分量。“唉！”王嬸夸張地嘆了口氣，
那聲音像是從肺管子最深處擠出來的，“丫頭啊，不是嬸子給你潑冷水。這城里的水啊，
深著呢！那林知青，細皮嫩肉的，又有文化，回了那花花世界……嘖嘖……”她咂咂嘴，
后面的話沒說，但那意思，比說出來還刺人，“嬸子是過來人，見得多了！
咱們這土坷垃里刨食的姑娘，跟人家城里人……唉！”她搖著頭，
那聲嘆息像塊又冷又硬的石頭，沉沉地砸在我心坎上。我猛地抬起頭，想反駁幾句，
想告訴她建國不是那樣的人，他發(fā)過誓的！可話到了嘴邊，看著王嬸那張寫滿“我懂”的臉，
又硬生生咽了回去。喉嚨里像是堵了一團浸了水的棉花，又悶又澀。我賭氣似的低下頭，
把所有的力氣都用在搓衣服上，搓得那件舊汗衫嘩啦嘩啦響，水花四濺。王嬸那些話，
像嗡嗡叫的蒼蠅，圍著我腦袋打轉(zhuǎn)，怎么也趕不走。就在這時，
一陣清脆的自行車鈴聲由遠及近，叮鈴鈴響得格外歡實，一下子打破了小院的沉悶。
我和王嬸都下意識地抬起頭，朝院門口望去。一輛锃亮的永久牌自行車，像只驕傲的大鳥，
穩(wěn)穩(wěn)地停在院門外那棵歪脖子棗樹底下。騎車的是個年輕姑娘，
穿著村里姑娘少見的的確良碎花襯衫，下身一條筆挺的藍色滌卡褲子，
腳上一雙擦得锃亮的黑皮鞋。頭發(fā)梳得油光水滑，在腦后扎成一條又粗又黑的麻花辮，
辮梢還系著個紅色的塑料蝴蝶結(jié)，隨著她的動作一晃一晃。是秋霞。村支書家的寶貝閨女。
她利落地跳下車，臉上帶著一種毫不掩飾的、近乎張揚的笑意。那笑容太明亮，太刺眼，
像正午的太陽，晃得人有些心慌。她沒看我，也沒看王嬸，那雙水靈靈的大眼睛，
直接越過了我們，落在我身后那扇緊閉的堂屋門上。“建國哥！建國哥在家嗎？
”她的聲音又脆又亮，帶著一種理所當(dāng)然的親昵，像只歡快的百靈鳥。我的心，
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猛地攥住了，瞬間停止了跳動。全身的血液“呼”地一下涌到頭頂，
又在下一秒退得干干凈凈，手腳冰涼。她……她怎么來了？還叫得這么親熱？
建國……建國哥？王嬸也愣住了，手里的蒲扇忘了搖，嘴巴微微張著，看看秋霞，
又看看臉色煞白的我，眼神里那點幸災(zāi)樂禍的探究，
瞬間變成了毫不掩飾的同情和看戲的興奮。秋霞見沒人應(yīng)，這才把目光轉(zhuǎn)過來，落在我身上。
她嘴角依舊噙著那抹明媚的笑，可那笑意卻沒到眼底。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眼，
目光掃過我沾滿肥皂泡的手、洗得發(fā)白的粗布衣服、汗?jié)褓N在額角的碎發(fā)，
眼神里飛快地掠過一絲輕蔑，快得幾乎讓人抓不住，卻像針一樣扎人。“春秀姐，
”她開口了，聲音依舊清脆，卻沒了剛才那股子熱乎勁兒，帶著點公事公辦的疏離，
“建國哥呢？我找他有點急事。”我的喉嚨像是被砂紙磨過，又干又疼。我張了張嘴，
想說話，卻只發(fā)出一個模糊的氣音。腦子里嗡嗡作響，
王嬸剛才那句“城里的水深著呢”像魔咒一樣反復(fù)回響。“他……他下地了。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干澀得厲害，像破風(fēng)箱在拉扯。“哦。”秋霞應(yīng)了一聲，
似乎有點失望，但很快又揚起了笑容。她從自行車把上掛著的那個嶄新的帆布挎包里，
小心翼翼地摸出一樣?xùn)|西。那是一張紙。顏色比普通的信紙要白，要挺括。
上面印著紅色的字，還有一個圓圓的、鮮紅的印章。在正午的陽光下，那紅色印章紅得刺眼，
像一滴凝固的血。“喏，”秋霞兩根手指捏著那張紙，在我眼前晃了晃，
語氣帶著一種說不出的得意和炫耀，“回城指標！我爹好不容易才弄到的！
”她故意把“我爹”兩個字咬得很重，“我特意給建國哥送來的！他盼這個，可盼了好久呢！
”那張印著紅印章的白紙，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猛地燙進了我的眼睛，燙得我眼前一陣發(fā)黑。
回城指標……她爹弄到的……她特意送來的……秋霞似乎很滿意我的反應(yīng)，
她收起了那張寶貴的紙，小心地放回挎包。然后，她推著那輛锃亮的自行車，輕快地轉(zhuǎn)過身，
辮子梢上的紅蝴蝶結(jié)活潑地跳躍著。“那我先走了，春秀姐。”她輕飄飄地扔下一句，
推著車，哼著不成調(diào)的歌，沿著來時的土路，不緊不慢地往回走。那紅色的蝴蝶結(jié)，
像一團跳動的火焰，在我模糊的視線里越燒越遠。王嬸在旁邊長長地“哎喲”了一聲，
那聲音充滿了世事洞明的感慨，像一把鈍刀子，慢悠悠地割著我的心。我僵在原地，
手里還死死攥著那件泡在肥皂水里的舊汗衫。汗水順著額角流下來，流進眼睛里，又澀又疼。
那張蓋著紅印章的白紙，秋霞那張明媚又刺眼的臉，還有王嬸那聲悠長的嘆息，
在我腦子里攪成一團，嗡嗡作響。心口那里，像是被什么東西掏空了，
只留下一個呼呼漏著冷風(fēng)的窟窿。日頭偏西的時候，建國才扛著鋤頭回來。
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長，拖在塵土飛揚的土路上。他看起來有些疲憊，眉頭微微皺著，
額頭上沾著汗水和泥土。我站在灶房門口，手里端著一碗晾溫的白開水。看著他走近，
看著他放下鋤頭，看著他習(xí)慣性地想接過我手里的碗……我的心，卻像沉在冰冷的水底，
一絲漣漪也掀不起來了。秋霞那張蓋著紅印章的紙，像鬼影一樣擋在我們中間。
“秋霞……下午來了。”我開口，聲音平靜得連我自己都覺得陌生。建國的動作猛地頓住了。
伸向水碗的手僵在半空。他抬起頭看我，眼神里飛快地閃過一絲慌亂，
但隨即就被一種強裝的鎮(zhèn)定掩蓋了。他清了清嗓子，有些不自然地移開視線：“哦？
她……她來干啥？”“送東西。”我把水碗塞到他手里，冰涼的碗壁碰到他溫?zé)岬氖种福?/p>
他似乎被激得哆嗦了一下。我盯著他躲閃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回城指標。她爹弄到的。
”“咣當(dāng)”一聲，水碗從他手里滑落，砸在泥地上，沒摔碎，但里面的水潑了一地，
迅速滲進干燥的泥土里，留下一圈深色的痕跡。建國像是被燙著了似的，猛地后退了一步，
臉色瞬間變得煞白。他嘴唇哆嗦著，想說什么，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只是慌亂地看著地上那灘迅速消失的水漬，又看看我，眼神復(fù)雜得像一團亂麻，有震驚，
有愧疚，還有一種……我看不懂的急迫？“春秀……我……”他終于擠出幾個字，
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她讓你去找她。”我打斷他，聲音依舊沒有波瀾，
只是心口那個窟窿，冷風(fēng)灌得更猛了，“在村口老槐樹那邊。”建國的身體明顯地震了一下。
他猛地抬起頭，眼睛死死地盯著我，那眼神里有哀求，有掙扎，但更多的，
是一種我從未見過的、近乎絕望的焦灼。他張著嘴，像是要解釋，像是要辯解，可最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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