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液體順著軟管，一滴一滴，緩慢而固執(zhí)地滲進我的血管里。
空氣里彌漫著消毒水和絕望混合的獨特氣味，濃得化不開，沉甸甸地壓在心口，
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銹蝕般的滯澀感。我閉著眼，
聽著那規(guī)律得近乎殘酷的“嘀——嘀——”聲，那是床頭心電監(jiān)護儀不知疲倦的吟唱，
像一個精準的倒計時器，冷酷地丈量著我所剩無幾的生命。“晚晚？
”江臨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刻意放得很輕，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沙啞，
像羽毛拂過即將碎裂的琉璃。我費力地掀開沉重的眼皮。他坐在床邊的椅子上，
背脊微微佝僂著，原本挺括的白大褂早已換成洗得發(fā)灰的舊夾克。
那張曾經(jīng)在手術(shù)無影燈下冷靜自持、線條利落的臉，此刻爬滿了深刻的疲憊。
眼底的紅血絲蛛網(wǎng)般密布，下巴上冒出的胡茬泛著青灰色，
整個人像是被抽干了所有鮮活的氣息，只剩下一副被沉重債務(wù)壓得變形的軀殼。
他手里捏著一張紙，邊緣已經(jīng)被他無意識地捻得發(fā)皺卷邊。他把它遞過來，
指尖帶著微微的、難以自抑的顫抖。我認得那紙的質(zhì)地，醫(yī)院特有的那種冰冷光滑的觸感。
病危通知書。
而專業(yè)的術(shù)語上：“腎功能衰竭終末期（尿毒癥）……多器官功能進行性衰竭……病情危重，
隨時可能危及生命……”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針，狠狠扎進早已麻木的心房深處，
激起一陣更深、更空洞的鈍痛。喉頭涌上一股熟悉的腥甜鐵銹味，被我死死地壓了下去。
江臨的手伸過來，覆在我擱在薄被外、枯瘦冰涼的手背上。他的掌心很燙，
帶著一種病態(tài)的干燥熱度，那熱度卻絲毫暖不了我。他的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
仿佛要將最后一點力量傳遞給我，又像是溺水者抓住唯一的浮木。“別怕，
”他喉結(jié)劇烈地滾動了一下，聲音干澀得像是砂紙摩擦，“錢的事…我來想辦法。
一定會有辦法的。”他重復(fù)著，更像是在說服他自己。他的目光越過我的頭頂，
失焦地投向病房慘白的天花板。那眼神空茫得可怕，
像是靈魂已經(jīng)飄到了某個我無法觸及的、充滿荊棘的懸崖邊緣，
正在絕望地尋找一個渺茫的支點。房間里只剩下心電監(jiān)護儀單調(diào)而固執(zhí)的嘀嗒聲，
還有窗外呼嘯而過的寒風(fēng)，一下下刮擦著玻璃，發(fā)出嗚咽般的聲響。就在這時，
他放在床頭柜上的手機屏幕無聲地亮了起來。幽藍的光刺破了病房的昏暗，
也刺破了我們之間勉力維持的、脆弱的平靜。屏幕上跳動著催債公司的名字，
像一條吐著信子的毒蛇，盤踞在那里。江臨的身體瞬間繃緊，像一張拉到極限的弓。
他猛地抽回覆在我手背上的手，動作倉促得甚至帶倒了床頭柜上半杯早已涼透的水。
玻璃杯砸在地上，“啪”一聲脆響，碎片和水漬狼狽地濺開。他看也沒看地上的狼藉，
幾乎是撲過去一把抓起手機，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捏得咯咯作響。他死死盯著屏幕，
嘴唇抿成一條沒有血色的直線，下頜的肌肉繃得緊緊的，像一塊堅硬的石頭。
那屏幕的光映在他深陷的眼窩里，幽幽地燃燒著，
混雜著一種難以言喻的、令人心悸的復(fù)雜情緒——羞恥、憤怒，
還有一絲……不顧一切的瘋狂？我閉上眼，將臉更深地埋進枕頭里。
那冰冷的消毒水氣味和催債短信帶來的無形壓力，混合成一種令人窒息的絕望，
沉重地籠罩下來。江臨急促而壓抑的呼吸聲就在咫尺，像一頭困獸在籠中焦躁地喘息。
過了許久，久到我以為時間都要凝固了，那壓抑的呼吸聲才稍稍平復(fù)。他放下手機，
動作有些僵硬。然后，他彎下腰，開始默默地收拾地上的玻璃碎片。
鋒利的碎碴在他粗糲的指腹上劃出一道淺淺的血痕，他竟渾然不覺，
只是用紙巾機械地擦拭著水漬。空氣沉悶得如同暴雨前的死寂，
只有玻璃碎屑被掃進簸箕時發(fā)出的細微刮擦聲。“晚晚，”他終于開口，
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飄來，帶著一種奇異的、近乎虛幻的平靜，
與剛才那瀕臨崩潰的窒息感截然不同，“我們…很久沒去看海了。”他抬起頭，
目光穿過病房小小的窗戶，投向外面鉛灰色的、壓抑的天空，“我記得你說過，
最喜歡聽海的聲音。明天…明天天氣好像不錯，我?guī)闳ズ＿呁竿笟猓脝幔?/p>
”他的眼神溫柔得近乎異常，像是暴風(fēng)雨前虛假的寧靜海面，那深沉的眸底，
卻是我從未見過的、濃得化不開的黑暗漩渦。一股冰冷的寒意，毫無征兆地，
順著我的脊椎猛地竄了上來。車輪碾過濕冷的柏油路面，發(fā)出單調(diào)的沙沙聲。車窗緊閉著，
將車外呼嘯的寒風(fēng)和深秋蕭索的景色隔絕開來。車內(nèi)暖氣開得很足，
帶著一種悶悶的、令人昏昏欲睡的氣息。我裹著厚厚的毛毯，靠在副駕駛座上，
側(cè)頭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枯黃田野和光禿禿的枝椏。天色是鉛灰色的，沉甸甸地壓著大地，
看不到一絲陽光的蹤跡。江臨專注地開著車，雙手穩(wěn)穩(wěn)地握著方向盤。
他的側(cè)臉線條在車內(nèi)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有些模糊，只有下頜的線條繃得緊緊的。
自從離開醫(yī)院，他就沒怎么說話，沉默像一層無形的膜，包裹著我們。偶爾，
他會從后視鏡里飛快地瞥我一眼，那目光短暫得幾乎難以捕捉，
卻帶著一種沉甸甸的、令人心悸的審視。“冷嗎？”他終于打破了沉寂，聲音很輕，
帶著一絲刻意的關(guān)切。我搖搖頭，喉嚨干澀得發(fā)不出清晰的聲音，只含糊地“嗯”了一下，
裹緊了身上的毯子。毯子很厚實，卻怎么也驅(qū)不散那從骨頭縫里滲出來的寒意。
車內(nèi)的空氣仿佛凝固了，只有引擎低沉的轟鳴在耳邊鼓噪。
我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平坦的小腹，指尖隔著厚厚的毛衣，什么也感覺不到。
那小小的、尚未成型的生命，像一顆投入死水的石子，在我早已絕望的心湖里，
激起一圈微弱卻無比清晰的漣漪，帶來一絲不合時宜的、尖銳的痛楚。這個秘密，
像一塊沉重的石頭壓在我的胸口，幾乎讓我喘不過氣。車子最終駛離了主路，
拐上一條越來越僻靜狹窄的沿海公路。路邊的防風(fēng)林長得雜亂而高大，
在灰蒙蒙的天色下投下濃重的陰影。海浪拍打礁石的沉悶轟鳴聲，透過緊閉的車窗隱隱傳來。
終于，車子在一個荒涼的海灣停了下來。這里幾乎看不到人跡，
只有嶙峋的黑色礁石沉默地矗立在灰白色的沙灘上，像遠古巨獸的骸骨。
冰冷的海風(fēng)卷著咸腥的氣息，猛烈地拍打著車窗。江臨熄了火，車內(nèi)瞬間安靜下來，
只剩下風(fēng)聲和海浪的咆哮。“到了。”他解開安全帶，聲音聽起來很平靜，
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輕松，“這里安靜，空氣也好。”他繞到副駕這邊，
動作輕柔地替我打開車門。一股強勁的、帶著刺骨寒意的海風(fēng)立刻灌了進來，
吹得我一陣瑟縮。他彎下腰，小心翼翼地探身進來，手臂穿過我的膝彎和后背，
將我穩(wěn)穩(wěn)地抱了起來。他的動作異常熟練，就像在醫(yī)院里無數(shù)次抱我去做檢查那樣。
他的懷抱很穩(wěn)，也很暖，隔著厚厚的衣物傳遞過來。我的臉頰貼著他頸側(cè)的皮膚，
能感受到他平穩(wěn)有力的脈搏。可就是這份熟悉的溫度和觸感，
此刻卻讓我從心底里升起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冰冷刺骨，比車外的寒風(fēng)更甚。
他的步伐很穩(wěn)，抱著我一步步走向那片灰白色的沙灘。腳下的沙礫并不柔軟，
混雜著粗糙的貝殼碎片和小石子。冰冷的海水卷著白色的泡沫，一次次涌上來，
舔舐著他腳上那雙半舊的皮鞋，又迅速退去，留下一片深色的濕痕。越往前走，
海浪的轟鳴聲越大，帶著一種震人心魄的原始力量。風(fēng)卷起他額前散落的碎發(fā)，
露出他光潔的額頭和緊蹙的眉心。他的眼神直視著前方翻涌的灰藍色海面，目光深幽，
像兩口望不到底的深潭，所有的情緒都被死死地封凍在冰層之下。
走到海水沒及他小腿的位置時，他停住了腳步。冰涼刺骨的海水瞬間浸透了我的褲腳，
那寒意像無數(shù)細小的針，猛地扎進皮膚。他低下頭，看向懷里的我。
那雙曾無數(shù)次盛滿溫柔笑意的眼睛，此刻像蒙上了一層磨砂玻璃，冰冷、堅硬，
隔絕了所有屬于“江臨”的溫度。那里面，只剩下一種近乎非人的、令人窒息的平靜。
“晚晚，”他的聲音被海風(fēng)吹得有些破碎，卻異常清晰地鉆入我的耳膜，
帶著一種塵埃落定的、令人心膽俱裂的冷酷，“別怪我。”話音落下的瞬間，
他箍在我后背的手臂猛地一松！失重感猝然襲來！冰冷的、帶著刺骨咸腥的海水，
瞬間從四面八方瘋狂地涌來，蠻橫地灌入我的口鼻，窒息感如同鐵鉗般扼住了喉嚨！
世界在眼前驟然扭曲、翻滾，只剩下灰藍的海水和破碎的氣泡。我本能地想要掙扎，
想要抓住什么，可那該死的、虛弱到極點的身體像灌滿了鉛，根本不聽使喚，
只能任由沉重的身體被裹挾著，向更深、更冷、更黑暗的地方沉墜下去。
耳朵里灌滿了海水沉悶的轟鳴和氣泡破碎的咕嚕聲。意識在冰冷的侵襲下，如同風(fēng)中殘燭，
搖曳著，一點點黯淡下去。死亡的陰影，從未如此刻這般清晰而具體地籠罩下來。
就在那最后一點微光即將徹底熄滅的剎那，
海水徹底淹沒頭頂、意識被黑暗吞噬前的最后一瞬——一股源自生命最深處、最原始的本能，
如同火山爆發(fā)般猛地沖破了所有藥物的桎梏和瀕死的麻木！不是為了自己，
而是為了腹中那粒微弱的、尚未成型的火種！我用盡殘存的所有力氣，猛地睜開了眼睛！
混沌的海水模糊了視線，但我依然能清晰地看到近在咫尺的那張臉——江臨的臉。
他正俯視著水面，那張曾經(jīng)寫滿深情與疲憊的臉上，
此刻只剩下一種近乎虔誠的、完成某種儀式的專注和……解脫？冰冷的海水扭曲了他的表情，
讓他看起來像一個陌生的、執(zhí)行最終審判的冰冷神祇。身體在缺氧的痛苦中痙攣，
肺部像要炸開。求生的意志和另一個更沉重、更灼熱的秘密，
如同兩股激流在瀕臨崩潰的意識中猛烈沖撞！“江……臨……”我用盡最后一絲氣力，
在冰冷的海水徹底吞噬一切之前，嘴唇艱難地翕動著，
幾個破碎的、裹挾著氣泡和水沫的音節(jié)，微弱卻清晰地穿透了冰冷的海水，
直接撞入他空洞而專注的眼底：“我……懷……孕……了……”時間，
仿佛在那一瞬間被凍結(jié)了。江臨臉上那近乎解脫的專注神情，如同被重錘擊中的冰面，
瞬間布滿了驚駭欲絕的裂痕！那雙深潭般的眼眸里，所有的冰冷、所有的決絕，
在聽到那四個字的瞬間，被一種難以置信的、足以摧毀一切的恐懼和瘋狂徹底炸碎！
那是一種靈魂被驟然撕裂的劇痛，清晰地刻寫在他驟然扭曲的每一寸面部肌肉上。
“什……什么？！”一聲變了調(diào)的嘶吼從他喉嚨里擠壓出來，帶著非人的驚怖和絕望的顫音，
瞬間被狂暴的海風(fēng)撕扯得七零八落。下一秒，他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狂獸，
猛地爆發(fā)出駭人的力量！他不再是那個冷靜執(zhí)行計劃的丈夫，
而是一個被最原始恐懼攫住的瘋子！他整個人幾乎是砸進冰冷刺骨的海水里，
巨大的水花轟然炸開。他不管不顧地撲騰著，雙手像鐵鉗一樣死死抓住我下沉的身體，
粗暴地把我往懷里拖拽！冰冷的海水嗆進他的口鼻，他劇烈地咳嗽著，卻絲毫沒有減緩動作。
他的力氣大得驚人，手臂上賁張的青筋如同扭曲的蚯蚓。我被那巨大的力量拖拽著，
身體被海水和礁石狠狠撞擊，骨頭都在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意識在窒息的邊緣和劇烈的疼痛中來回撕扯。“上來！蘇晚！你給我上來！”他嘶吼著，
聲音破碎不堪，帶著一種瀕死的絕望，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血淋淋的胸腔里硬生生摳出來的。
他連拖帶拽，手腳并用地把我弄回水淺的地方，海水只沒到他的大腿。剛一脫離深水區(q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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