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冰冷重生冷。一種帶著鐵銹味的、濕漉漉的寒冷,如同無數根淬了冰的細針,
穿透我身上那件單薄襤褸、幾乎失去原色的夾襖,狠狠扎進骨頭縫里。
每一次細微的呼吸都像在吞咽碎冰渣,從喉管一路凍到肺腑。意識像沉在深潭底部的石頭,
被無形的重壓碾著,一點點往下墜。“娘……娘……”聲音微弱,帶著幼獸般的嗚咽,
斷斷續續地鉆進我混沌的耳朵。這聲音像一把生銹的鉤子,猛地拽住了我下沉的意識。
我費力地掀開沉重的眼皮。視線先是模糊一片,只有大片灰暗的、不斷晃動的影子。
過了好一會兒,才艱難地聚焦。屋頂是黑黢黢、稀疏漏光的茅草,幾根歪斜的木梁橫亙著,
掛著蛛網和厚厚的灰塵。寒風毫無阻礙地從墻壁大大小小的破洞里灌進來,發出嗚嗚的低嘯。
空氣里彌漫著一股刺鼻的霉味、灰塵味,還有一種若有若無的、屬于窮途末路的絕望氣息。
懷里有什么東西在動,輕微地拱著。我僵硬地、一寸寸地低下頭。
一個瘦小的孩子蜷縮在我胸前,像只瑟瑟發抖的雛鳥。她身上裹著的破布片,
比我的好不了多少,小臉凍得發青,嘴唇干裂發白。那雙本該屬于孩童的、烏溜溜的大眼睛,
此刻深陷在眼窩里,黯淡無光,只有一層薄薄的水汽,
映著從屋頂破洞漏下來的、慘淡的晨光。饑餓驅使著她。她本能地、無意識地摸索著,
將我的手指——那幾根同樣冰冷、同樣枯瘦的手指——塞進了她小小的嘴里,
用僅有的幾顆乳牙,笨拙地啃咬著。力道很輕,帶著一種令人心碎的虛弱,
更像是一種徒勞的安撫。“招娣?”一個陌生的名字,帶著沙礫摩擦般的粗啞,
從我干裂的喉嚨里艱難地擠了出來。這聲音干澀得可怕,仿佛不是我的。
小女孩的動作頓住了。她抬起頭,那雙空洞的大眼睛茫然地望向我,里面沒有驚喜,
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麻木和認命。啃咬停止了,小小的身體本能地又往我懷里縮了縮,
汲取著那點微不足道的、正在飛速流逝的體溫。我不是她的娘。
這個認知像一道冰冷的閃電劈進腦海,瞬間驅散了殘留的混沌。
無數碎片化的、屬于另一個女人的記憶,帶著同樣刺骨的寒意和沉重的絕望,
洶涌地撞了進來:貧瘠的土地,沉重的賦稅,早亡的丈夫,嗷嗷待哺的女兒,
空蕩蕩的米缸……還有昨夜那場幾乎凍僵靈魂的寒冷,
以及昏沉中一個模糊的念頭——或許就這樣抱著女兒一起凍死,也算解脫?不!
一股強烈到近乎痙攣的求生欲猛地攥住了我的心臟,讓我幾乎窒息。我不能死!
這個孩子更不能死!我猛地抽回被啃咬的手指,動作大得驚動了懷里的孩子,
她發出一聲受驚般的、細弱的抽噎。我顧不上安撫她,
幾乎是連滾帶爬地從那張鋪著薄薄一層、冰冷梆硬稻草的“床”上翻下來,
赤腳踩在冰冷刺骨、滿是泥灰的地面上,跌跌撞撞撲向墻角那個蒙著厚厚灰塵的陶甕。
2 絕境求生米缸。我顫抖著雙手,掀開沉重的、同樣冰冷破舊的木蓋。
一股陳腐的、帶著土腥氣的味道撲面而來。缸底,空空如也。
只有幾道深深的、被刮擦過的痕跡,像絕望刻下的傷疤。我發瘋似的把手臂伸進去,
指尖在冰冷的陶壁和缸底拼命摸索、摳挖。指尖終于觸到了幾粒細小、堅硬的東西。
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將它們捧出來,攤在冰冷骯臟的掌心。三粒。只有三粒黍米。
枯黃、干癟,沾著缸底的灰塵,靜靜地躺在我的手心。這就是全部了。這就是我和這個孩子,
在這個刺骨的冬天里,活下去的全部指望。一股冰冷的絕望瞬間從腳底竄到頭頂,
比屋外的寒風更刺骨。身體晃了晃,后背重重地撞在冰冷的土墻上,才勉強沒有倒下。
視線再次模糊,這一次不是因為混沌,而是因為洶涌的、無處可逃的絕望。
招娣不知何時也爬下了“床”,光著小腳丫,搖搖晃晃地走過來。她的小腳凍得通紅,
像兩塊小小的、腫脹的胡蘿卜,踩在冰冷的地面上,留下幾個清晰的、帶著泥灰的腳印。
她伸出同樣臟兮兮、凍得發紅的小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我掌心那三粒黍米,然后仰起小臉,
那雙空洞的大眼睛無聲地望著我,里面沒有期待,只有一片死水般的麻木。那刺目的紅,
深深烙進了我的眼底,灼燒著我的神經。活下去。這個念頭從未如此清晰,
如此猙獰地占據了我整個腦海。視線越過招娣凍傷的小腳,
落在墻角一個蒙塵的、歪斜的木架子上。一架極其簡陋原始的腰機斜靠著。
幾縷同樣枯黃、粗糙的麻線散亂地搭在上面。
那是“我”曾經試圖用來換取一點活命糧食的工具。效率太低。記憶告訴我,
這種需要全身用力、雙手交替、腰背使勁的腰機,一個健壯婦人,從天亮織到天黑,
也未必能織出一匹合格的粗麻布。而一匹粗麻布,在這個混亂的小縣城里,又能值幾個錢?
換來的糧食,夠填飽幾天肚子?
織布……效率……我的目光死死釘在招娣那雙凍紅的小腳丫上。它們踩在冰冷的地上,
無意識地、笨拙地交替挪動了一下,仿佛在尋找一個稍微不那么冷的地方。
腳……踩踏……交替用力……一個模糊的念頭,像黑暗中擦亮的火柴,瞬間照亮了某個角落。
前世那些零散的、關于機械傳動的知識碎片,被這冰冷的絕望和求生的本能猛地激活,
開始在我混亂的腦海里瘋狂地旋轉、碰撞、組合!腰機為什么慢?
因為它只能靠雙手和腰腹的有限力量,動作復雜且無法連續!
如果……如果把一部分力量轉移到腳下呢?用腳踏板!通過連桿帶動綜片提升經線!
騰出雙手,專注引緯和打緯!力量更大!動作可以連續!
效率……一個簡陋但清晰的機械結構圖,如同被閃電劈開濃霧般,驟然在我腦海中成形!
雙躡單綜腳踏織布機!結構簡單,材料易得,效率……至少能翻幾倍!
心臟在冰冷的胸腔里劇烈地鼓噪起來,血液似乎重新開始奔流,帶來一絲微弱卻滾燙的希望。
我猛地蹲下身,不顧地上冰冷的泥灰,抓起一根燒火剩下的、還算筆直的木炭條,
就在冰冷骯臟的地面上瘋狂地勾畫起來!線條歪斜,卻帶著一種近乎癲狂的篤定。
杠桿的支點在哪里?踏板和綜片如何連接?如何保證綜片平穩升降?
一個個關鍵節點在我手下飛速成型。冰冷的空氣里只剩下木炭摩擦地面的沙沙聲,
和我粗重急促的喘息。招娣被我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住了,怯生生地退后一步,
茫然地看著她瘋魔了一般的“娘親”,小小的身體在寒風中微微發抖。“別怕,
招娣……”我抬起頭,聲音依舊嘶啞,但里面有什么東西燃燒起來了,
帶著一種奇異的、令人安定的力量。我看著她凍傷的小腳,一字一句,斬釘截鐵,
“娘不會讓你餓死,也不會讓你凍死。我們要活下去!
”我一把扯下身上那件最厚實(也僅僅是相對而言)的破夾襖,不由分說地裹在招娣身上,
將她嚴嚴實實包住,只露出一雙驚惶又茫然的大眼睛。3 織機曙光然后,
我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母獸,一頭扎進了刺骨的寒風中。目標:后山那片稀疏的雜木林。
我需要木頭,需要韌性好的枝條做連桿,需要相對筆直的樹干做機架!寒風如刀,
刮在臉上生疼。赤腳踩在冰冷、布滿碎石和枯枝的地面上,每一步都鉆心地疼,凍得麻木。
但我感覺不到,或者說,那點疼痛早已被胸腔里熊熊燃燒的火焰燒成了灰燼。
我的眼睛只搜尋著合用的材料。那棵被雷劈過、已經半枯的榆樹!主干扭曲,
但有幾根旁枝異常堅韌!還有那叢野生的硬木條!我撲上去,用盡全身力氣,
用撿來的邊緣鋒利的石塊,一下下地砍、磨、掰!粗糙的石刃磨破了手掌,
鮮血混著冰冷的汗水和泥灰,黏糊糊地沾在木頭上。但我不管不顧,
眼里只有木頭需要的形狀和尺寸。力氣耗盡了,就喘幾口冰冷的空氣,像拉風箱一樣,
然后再次撲上去。砍下!拖拽!搬動!沉重的、濕冷的木頭一次次壓彎我的腰,
冰冷的棱角硌進肩膀的皮肉里。汗水流進眼睛,刺得生疼,又被寒風迅速吹干,
留下一道道鹽漬的痕跡。但我咬著牙,一步一挪,像一只負重的螞蟻,
將那些笨重的材料一點點拖回那間四面透風的破茅屋。屋里的招娣蜷縮在角落的稻草堆里,
大眼睛驚恐地看著我一次次進出,拖回那些奇形怪狀的木頭,
看著我用豁了口子的柴刀和石頭瘋狂地削砍、鑿刻。她不敢出聲,只是把自己縮得更小。
時間在冰冷的汗水和瘋狂的敲打聲中流逝。手掌早已血肉模糊,每一次用力,
都牽扯著鉆心的疼痛。肩膀和后背的肌肉因為過度用力而痙攣,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味。
但我不能停。圖紙上那些線條在我腦中反復強化,每一個榫卯接口,每一個轉動的節點,
都無比清晰。連接!固定!削平!鉆孔!木屑紛飛,汗水滴落在新削出的木茬上。
沒有合適的工具,就用石頭一點點磨,用柴刀一點點挖。虎口震裂了,鮮血染紅了木柄。
每一次用力,都伴隨著粗重的喘息和牙齒咬碎的悶哼。“咔噠!
”一聲清脆的、帶著木頭特有韌性的咬合聲響起。最后一個關鍵的連桿,
終于用削尖的硬木楔子,牢牢地敲進了預設的孔洞!我猛地停下動作,
整個人像被抽掉了骨頭,虛脫般滑坐在地上,背靠著冰冷的土墻。胸口劇烈起伏,
每一次喘息都帶著肺部的灼痛。汗水混著血水、泥灰,在我臉上和身上糊成一片,狼狽不堪。
手掌更是慘不忍睹,傷口翻卷著,沾滿了木屑和污垢。成功了?我抬起頭,
目光投向那架矗立在屋子中央的、由歪斜木料和粗糙構件拼湊成的“怪物”。它很丑,
極其丑陋。機架歪歪扭扭,榫卯接口粗糙得能塞進手指,
踏板和連桿的連接處甚至能看到明顯的縫隙。但它確實立起來了!
帶著一種原始而粗獷的生命力。我深吸一口氣,積攢起最后一絲力氣,掙扎著爬起來,
踉蹌著走到機器前。從墻角抓過一小把之前剩下的、最粗糙的麻線,手指顫抖著,
憑著記憶里原身殘存的本能,以及腦海中現代知識的指引,笨拙地開始穿經、上機。
經線繃緊,發出細微的“嘣”聲。我抬起血肉模糊、疼得幾乎失去知覺的腳,顫抖著,
帶著一種近乎朝圣的虔誠,踩下了左側的踏板。“嘎吱——!
”一聲刺耳、干澀到令人牙酸的摩擦聲猛地響起!機架劇烈地晃動了一下,仿佛隨時會散架。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然而,就在這令人心悸的噪音中,
那沉重的、由幾片削薄的木片簡單綁扎而成的綜片,在連桿的帶動下,
竟然真的、緩慢地、但確實地向上提升了起來!經線被分開了!一個清晰的梭口出現了!
成了!一股巨大的、難以言喻的狂喜瞬間沖垮了所有的疲憊和疼痛!我幾乎是吼了出來,
聲音嘶啞得像破鑼,卻充滿了劫后余生的力量!“成了!招娣!你看!成了!”我猛地轉頭,
看向角落里的孩子。招娣不知何時已經站起來了,小小的身子裹在那件寬大的破夾襖里,
像個小木樁。她那雙一直空洞麻木的大眼睛,此刻睜得溜圓,
里面盛滿了前所未有的、純粹的震驚和一種懵懂的光亮。她呆呆地看著那架會動的“怪物”,
又看看狀若瘋魔的我,小嘴微張著,似乎連寒冷都忘記了。我顧不上解釋,也顧不上疼痛。
立刻抓起手邊一根臨時充當梭子的光滑小木棍,引著緯線,飛快地穿過那個短暫開啟的梭口!
然后迅速松開左腳,踩下右踏板!“嘎吱——!”另一片綜片落下,經線閉合。
我抓起旁邊用一塊沉重鵝卵石和木框簡單綁成的“打緯刀”,用盡全身力氣,
狠狠地將那根緯線砸向織口!“嘭!”一聲沉悶的撞擊聲。緯線緊密地嵌入了經線之中。
完成了!雖然只是一下,雖然動作笨拙,雖然機器還在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但流程走通了!
腳踏驅動!雙手解放!效率……絕對遠勝腰機!我像個瘋子一樣,忘記了手上的劇痛,
忘記了身體的極限,不顧一切地踩踏起來!左腳!引緯!右腳!打緯!嘎吱!嘭!嘎吱!嘭!
刺耳的摩擦聲、沉重的撞擊聲,在這間破敗冰冷的茅屋里,
交織成一首原始而充滿力量的生命樂章!粗糲的麻線在我手下飛快地交織、延伸!
汗水混合著血水,順著我的下巴滴落在粗糙的布面上,洇開一小團暗紅。
但我的眼睛亮得驚人,死死盯著那一點點延展的布匹,仿佛看到了活下去的光!
招娣慢慢地、試探性地向前挪了一小步,又一小步。她仰著小臉,
看看那架發出怪聲、不斷動作的機器,又看看滿臉血污汗水、卻仿佛在發光的我。
那雙大眼睛里的震驚,慢慢沉淀下去,一種微弱卻真實的、名為“希望”的東西,
如同初春的嫩芽,小心翼翼地探出了頭。她不再發抖了。4 市集逆襲接下來的日子,
成了與時間、與饑餓、與寒冷最殘酷的賽跑。我像一臺上足了發條的機器。
手掌的傷口在汗水和麻線的摩擦下反復潰爛、結痂,又再次磨破,鉆心的疼痛早已麻木。
肩膀和后背的肌肉因為長時間保持一個姿勢而僵硬酸痛,每一次動作都伴隨著骨節的呻吟。
但我不敢停。白天,只要有一絲天光,我就坐在那架不斷發出嘎吱聲的織機前,
瘋狂地踩踏、引緯、打緯。粗糙的麻線勒進指縫,血痂一次次被撕開。
招娣成了我最沉默也最忠誠的小幫手。她似乎明白了這臺“怪物”是她們活下去的希望。
她會笨拙地用小手幫我整理地上散亂的麻線團,在我累得幾乎虛脫時,
用破陶碗端來從村邊小溪里舀回的、冰冷刺骨的溪水——那是我們唯一的水源。更多的時候,
她只是安靜地蜷縮在角落里,睜著那雙越來越有神采的大眼睛,
看著布匹在我手下一點點變長。織!不停地織!第一匹布,粗糙得硌手,寬窄也不均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