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業典禮那天的雨,冷得能鉆進骨頭縫里,
空氣里浮動著廉價香水和離愁別緒混雜的潮濕氣味。
我攥著那束精心挑選、此刻卻蔫頭耷腦的雛菊,塑料包裝紙在掌心里被揉得沙沙作響,
像某種徒勞的掙扎。目光穿過喧鬧混亂的人群,釘在禮堂側門那個熟悉的身影上,林雪。
她正微微踮著腳,笑著和一個穿著考究、神態倨傲的男生說話。
那男生不耐煩地朝外揚了揚下巴。林雪順從地點點頭,腳步輕快地跟著他,
走向停在不遠處那輛囂張得如同火焰的紅色法拉利。車門像翅膀一樣向上旋開,
她彎腰坐進去的姿態,帶著一種我從未在她身上見過的、輕盈的雀躍,仿佛那不是一輛車,
而是通往另一個世界的入口。引擎發出一聲低沉的咆哮,
尾燈在灰蒙蒙的雨幕里劃出兩道刺目猩紅的光軌,迅速模糊、遠去,最終消失在拐角,
只留下輪胎粗暴碾過積水路面濺起的渾濁水花,冰冷地撲打在我裸露的腳踝上。
手心里那束雛菊,花瓣邊緣已經泛出難看的褐色,被雨水打得更軟塌塌,緊貼著我的皮膚,
傳遞出一種絕望的涼意。它們曾經那么鮮活,潔白金黃,
像我無數次笨拙地捧給她的、自以為純粹的心意。我松開手,
看著它們掉進腳下渾濁的水洼里,幾片花瓣立刻被臟水卷走。
那個小小的、廉價的銀色素圈戒指,也無聲地從指間滑脫,“?!钡囊宦曒p響,
落在雛菊旁邊,濺起微小的水花,很快被泥濘半掩。雨水順著我的額發流下來,模糊了視線,
世界只剩下嘩嘩的雨聲,和胸腔里某種東西徹底碎裂的余響。那輛跑車猩紅的尾燈,
像兩滴灼熱的血,固執地烙在眼底,揮之不去。原來,這就是答案。不是學習,不是時機,
從來都不是。是我江尚這個人,連同我那些微不足道的雛菊和真心,
根本不配出現在她林雪精心規劃的未來里。那個未來,需要的是紅色法拉利的轟鳴,
而不是一個只會傻傻等在雪地里、捧著野花的窮小子。雨水很冷,但臉上卻有些發燙。
我抬手抹了一把,分不清是雨水還是別的什么。喉嚨里堵著一團又硬又澀的東西,咽不下去,
也吐不出來。我盯著那枚半陷在泥里的戒指,看了很久,直到雙腿麻木,
直到那點微弱的銀光徹底被泥水淹沒。然后,我轉過身,背對著法拉利消失的方向,
一步一步,踩著冰冷的積水,走向完全相反的、未知的黑暗里。雨更大了,砸在臉上生疼,
卻奇異地讓我混亂灼熱的腦子一點點冷卻下來。世界在身后轟然倒塌,
又在腳下重新鋪開一條冰冷堅硬的路。時間像是被按下了加速鍵,
五年光陰在沒日沒夜的代碼、沒完沒了的方案和一場接一場的融資談判里呼嘯而過。
窗外的霓虹燈牌從模糊的光團漸漸變成清晰的“初霽科技”四個字,
映在寫字樓巨大的落地窗上。辦公室里只剩下鍵盤敲擊的細碎聲響。我揉了揉酸脹的太陽穴,
目光習慣性地落在辦公桌玻璃板下壓著的那朵小雛菊標本上。花瓣早已失去了水分,
呈現出一種脆弱的、半透明的枯黃色澤,邊緣微微卷曲。它被定格在高三那個初雪的黃昏。
那天傍晚,細碎的雪花像柳絮一樣飄著。我像個懷揣著巨大秘密的傻瓜,
在操場的單杠旁不知等了多久??吹搅盅┕窈竦陌咨珖碜哌^來時,
心臟幾乎要從喉嚨里跳出來。冷風刀子似的刮在臉上,我凍得手指通紅僵硬,幾乎失去知覺,
卻還是笨拙地從鼓囊囊的羽絨服里掏出那束被體溫烘得有些蔫、卻又小心翼翼護著的雛菊。
“林雪,”聲音因為寒冷和緊張打著顫,呼出的白氣一團團消散在昏黃的路燈光暈里,
“我們,我們考同一所大學吧?”雪花落在她長長的睫毛上,瞬間凝結成細小的冰晶,
一閃一閃,像某種易碎的希望。她停下腳步,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那束可憐巴巴的花,
眉頭很輕地蹙了一下,像是看到了什么不該出現在這里的、麻煩的東西。她微微搖頭,
聲音在寒冷的空氣里顯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冷淡:“江尚,別鬧了。現在說這些,
只會耽誤學習?!毖┗湓陔r菊的花瓣上,也落在我滾燙的心上,瞬間冷卻,
那束花最終沒能送出去,被我在操場角落的垃圾桶里找到時,已經凍得硬邦邦,后來,
它變成了這片壓在桌下的、褪色的書簽,提醒著我某種天真和愚蠢的代價。
手機屏幕無聲地亮了一下,是沈慕晴發來的消息,一個可愛的小貓表情包,
下面跟著一行字:“還在加班?給你溫了牛奶,在微波爐里,回來記得喝,別太晚。
” 心頭那點被枯黃雛菊勾起的沉郁,瞬間被一股暖流驅散。我拿起手機,
指尖敲下回復:“快了,處理完最后一點,你先睡,別等我?!眲偡畔率謾C,內線電話響了,
助理小陳的聲音傳來:“江總,高中同學會的最終確認函發您郵箱了,地點在‘蘭庭’,
下周六晚七點?!薄疤m庭”……那個畢業典禮當晚,林雪跟著紅色法拉利離開的地方。
時間地點都透著一種刻意安排的諷刺感。我沉默了幾秒,指尖無意識地劃過冰涼的桌面,
最終停在玻璃板下那朵干枯的雛菊上。“知道了?!蔽移届o地回答,掛斷了電話。
目光再次落在那朵標本上,它脆弱、褪色,被定格在過去的某個瞬間,如同一個封存的警示。
我拉開抽屜,拿出一個深藍色絲絨戒指盒打開,里面安靜地躺著一枚鉑金戒指,
簡潔的線條流暢優雅,中間鑲嵌著一顆溫潤的鉆石,在燈光下折射出柔和卻堅定的光芒,
這是屬于沈慕晴的,屬于現在的,屬于我親手掙來的、踏實而溫暖的生活。輕輕合上戒指盒,
發出輕微卻清晰的“咔噠”一聲。像關上了一個舊世界的門。
“蘭庭”的宴會廳依舊燈火輝煌,巨大的水晶吊燈折射著炫目的光,
空氣里彌漫著昂貴的香水、雪茄和精心烹制食物的混合氣味。衣香鬢影,觥籌交錯,
成功人士們熟練地交換名片,談論著股票、房產和海外并購,
帶著一種經過歲月打磨后的圓滑世故。五年,足夠讓一群曾經穿著肥大校服的少年少女,
變成眼前這些面目模糊的“社會精英”。我端著香檳杯,站在靠窗的位置,
聽著幾個當年并不熟絡的同學熱情地談論著初霽科技最近的B輪融資,
語氣里滿是驚嘆和不易察覺的討好,我禮貌地應和著,目光卻偶爾掠過入口處。
沈慕晴今晚有個重要的學術會議,會晚到一會兒。就在這時,入口處一陣微小的騷動。
我抬眼望去,一個身影走了進來,是林雪。她穿著一條剪裁得體的黑色連衣裙,
勾勒出依舊窈窕的身形,臉上妝容精致,努力維持著曾經那份清冷疏離的氣質。然而,
燈光下仔細看去,那精致的妝容似乎掩蓋不住眼底的一絲疲憊,
眼角的細紋在強光下也無所遁形。她環顧四周,目光很快鎖定在我身上,徑直走了過來。
她原本放在身側的手,下意識地撫過自己光禿禿的無名指,一個細微卻逃不過我眼睛的動作。
“江尚?!彼谖颐媲罢径ǎ曇艨桃夥诺萌岷停瑤е环N久別重逢的熟稔,
仿佛我們之間從未有過那場冰冷的雨和刺目的紅色尾燈?!昂镁貌灰姟!蔽椅⑽㈩h首,
嘴角掛著一個符合社交禮儀的淺淡弧度:“好久不見,林雪?!彼似鹗陶咄斜P里的一杯酒,
輕輕晃動著杯中的琥珀色液體,目光狀似不經意地掃過我左手無名指上那枚簡潔的鉑金婚戒,
眼神閃爍了一下,她抿了一口酒,
才用一種刻意放輕、帶著點唏噓和自嘲的語調開口:“時間過得真快,
你看當年追我的那個富二代,家里生意垮了,欠了一屁股債,跑國外躲債去了。
”她停頓了一下,目光再次落到我臉上,帶著一絲試探,一絲不易察覺的期待,
“想想也挺沒意思的,那時候太年輕了。”空氣似乎凝滯了一瞬,她話語里的潛臺詞,
像投入靜水中的石子,激起的漣漪無聲地擴散開來。周圍幾個正聊著天的同學也安靜了,
目光微妙地在我們兩人之間逡巡。
我清晰地感覺到她話語里那份遲來的“領悟”和微妙的指向性—她空著的無名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