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建軍搶我橡皮時,我聞到他袖口的麥稈味。>十二歲那點心動,
像偷來的麥芽糖粘在我喉嚨里。>他爹下礦死了,我熬夜幫他抄作業。>他娘病了,
我偷攢半年的雞蛋塞進他書包。>考上高中的只有我和他,村口老槐樹成了我們秘密基地。
>他復讀那年,我熬干燈油給他抄完整本筆記。
>卻在供銷社看見他討好村支書的女兒秀梅:“你的筆記,我全抄好了。
”>秀梅隨手丟開:“誰要這破本子?我爸說了,讓你進礦場。”>我蹲在草垛后數麥粒,
一顆眼淚砸碎一只螞蟻。>師范錄取書到那天,他破天荒攔住我:“穗穗,
其實我——”>“我要嫁人了。”我晃了晃紅紙包著的彩禮錢。>婚禮鞭炮炸響時,
我在人群里尋到他衣領上的油垢。>原來發光的少年,早死在堆滿煤灰的礦場登記簿上。
---周建軍從我鉛筆盒里搶走那塊印著小花的橡皮時,我正埋頭跟一道該死的數學題較勁。
他動作快得像偷嘴的麻雀,手背蹭過我攤開的作業本,帶起一陣風,還有一股味兒。
不是汗味,也不是他家那間總飄著藥味的土屋里的氣味。是麥稈味兒,干干的,
帶著太陽曬過后的暖意,混著一點點青草汁水的澀。淡淡的,就那么一下子鉆進我鼻子里,
又一下子沒了,快得讓我以為是自己出了幻覺。那塊橡皮是我娘過年時咬牙在供銷社買的,
算是稀罕物。被搶了,我本該生氣,本該跳起來罵他,或者干脆撓他。
可那股麥稈味像小蟲子,在我心口最軟乎的地方輕輕咬了一口,又麻又癢,
連帶著那股本該冒上來的火氣,也噗嗤一聲,莫名其妙地給澆熄了。“周建軍!你土匪啊!
”我嗓門拔高了,可聽起來虛得很,一點氣勢都沒有,倒像是被誰掐住了脖子。他咧著嘴,
露出一口不算白的牙,笑得沒心沒肺,手指頭捏著我的寶貝橡皮,
在鼻子底下裝模作樣地聞了聞,還故意大聲“嘖”了一下:“香!陳穗穗,
你這橡皮是麥子做的吧?一股子麥稈味兒!”他故意把“麥稈味兒”幾個字咬得特別重,
眼珠子亮得晃人。我的臉騰一下就燒了起來,火辣辣的,一直燒到耳朵根。
教室里其他幾個還沒走的同學哄地笑起來。我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或者干脆撲上去把他的嘴撕爛。可腳底下像是生了根,釘在泥地上,挪不動分毫。
那股麥稈味好像又飄回來了,纏在我鼻尖上,纏得我腦子暈乎乎的。十二歲那年的秋天,
那股麥稈味兒和少年得意又有點壞的笑容,就這么混在一起,像塊偷來的、黏糊糊的麥芽糖,
死死地粘在了我喉嚨里。咽不下去,也吐不出來。從那天起,我的眼睛就管不住自己了,
總愛往教室后排那個角落瞟。他趴在桌上睡覺,
后腦勺那撮倔強的頭發總翹著;他跟人推搡打鬧,袖子挽上去,
露出的胳膊肘帶著點男娃子特有的、硬邦邦的骨節;他挨了老師的罵,梗著脖子翻白眼,
那副又犟又渾的樣子……都成了我心里頭偷偷摸摸描畫的小人兒。
日子在泥巴路上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挪。教室窗戶糊的舊報紙,冬天擋不住風,
夏天遮不住光。周建軍家的日子,就像那窗戶紙,眼見著一天比一天破得快。那天放學,
天陰得像塊吸飽了水的臟抹布,沉甸甸地壓在人頭頂。我剛出校門,
就聽見村里那口破鑼嗓子似的廣播喇叭響了,
村長那帶著濃重鄉音、像是永遠卡著口痰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傳出來,
在濕冷的空氣里打著旋兒。
福生同志……礦難……光榮犧牲……” 后面一串什么“國家財產”、“精神永存”的詞兒,
嗡嗡地飄過去,沒在我耳朵里停住。周福生?周建軍他爹!我猛地扭頭去看周建軍。
他就走在我前面幾步遠的地方,瘦高的背影突然就僵住了,像根被雷劈了的木頭樁子,
直挺挺地戳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廣播里那些干巴巴的詞兒還在響,他站著一動不動,
只有肩膀,一點一點地,垮塌了下去。那背影,第一次讓我覺得空蕩蕩的,
風好像能直接從他身體里穿過去。第二天,他沒來上學。第三天也沒來。
教室里他那張破桌子空著,格外刺眼。我心神不寧,課本上的字全變成了爬來爬去的螞蟻。
放學后,我磨磨蹭蹭收拾書包,趁著沒人注意,飛快地把自己的作業本塞進了他那個桌肚里。
那桌肚像個填不滿的黑窟窿,里面除了幾團廢紙,什么都沒有。我的心砰砰跳,像是做賊。
隔天,他的桌肚里,我的作業本不見了。我心里那點小小的、隱秘的歡喜還沒冒頭,放學時,
他就在教室后墻根堵住了我。他眼睛紅得嚇人,像熬了幾宿,又像是剛哭過,嘴唇緊緊抿著,
下巴繃成一條生硬的線。他沒看我,眼睛盯著自己臟兮兮的布鞋尖,聲音又低又啞,
像砂紙在磨石頭:“陳穗穗,以后……別塞了。” 說完,他猛地一甩頭,
撞開我肩膀就走了,步子又快又急,像是后面有鬼在追。我被他撞得一個趔趄,
扶著土墻才站穩。肩膀被他撞得生疼,可心里頭更堵得慌,像塞了一團濕透了的爛棉絮。
他那個眼神,又兇又狠,可里頭那點藏不住的灰敗,像根針,扎得我難受。
我看著他跑遠的背影,又瘦又單薄,像秋后地里被風刮得東倒西歪的秸稈,
心里那點剛冒出來的委屈,一下子就被更大的難過給淹沒了。他家那扇吱呀作響的破木門,
我后來還是硬著頭皮推開了好幾次。他娘躺在床上,咳起來像是要把五臟六腑都掏空,
屋子里彌漫著一股濃得化不開的草藥味和……死氣。周建軍坐在灶膛前的小板凳上,
對著那本空白的作業本發呆,灶膛里那點微弱的光映著他半邊臉,陰沉沉的。我沒說話,
放下書包,拉過另一張小板凳,就坐在他對面,掏出自己的作業本,埋頭抄起來。
筆尖劃過粗糙的紙面,沙沙地響,在這死寂的屋子里顯得格外清晰。他沒抬頭,也沒吭聲,
就那么僵坐著。過了好久,久到我以為他變成了一塊石頭,
才聽見他喉嚨里擠出一點含糊的聲音,像是嘆息,又像是嗚咽。我娘攢在瓦罐里的雞蛋,
是留著換鹽巴針線的命根子。可我像著了魔。每天,趁我娘去自留地拔草的功夫,
我就踮著腳,偷偷摸到灶屋角落那個落滿灰的瓦罐旁。冰涼粗糙的瓦罐壁貼著我的手心。
小心翼翼地揭開沉重的木頭蓋子,一股子稻草和雞糞混合的味道涌出來。我屏住呼吸,
眼睛飛快地在那些白花花、圓滾滾的寶貝里掃過,心提到了嗓子眼。
手指頭哆哆嗦嗦地伸進去,指尖碰到光滑微涼的蛋殼,飛快地摸一個出來!不敢多拿,
只拿一個。然后像被燙到一樣,飛快地把蓋子蓋回去,抹平稻草,再踮著腳溜走,
心還在腔子里咚咚地擂鼓。那半個學期,我走路都發飄,
總覺得我娘那雙厲害的眼睛在背后盯著我。每次她揭開瓦罐蓋子數雞蛋,我的心就縮成一團,
手心全是冷汗,生怕她發現少了。還好,她只是嘟囔著“這雞越來越不中用”,
倒也沒真追究。攢下的雞蛋,我都用一塊洗得發白的舊手帕包好,
瞅準周建軍沒在教室的空當,塞進他那個永遠裝不滿的書包。書包是粗布做的,
打著好幾個補丁,摸上去硬邦邦的。塞進去的時候,我總擔心雞蛋會破,動作輕得不能再輕。
有好幾次,我塞完了剛溜開,就看見他回到座位,手伸進書包里摸東西,然后動作頓住。
我的心也跟著猛地一停,接著狂跳起來,趕緊把頭埋進書里,假裝在認真寫字,
耳朵卻豎得老高,等著他的動靜。可他從沒回頭看我一眼,也沒問過一句。那些雞蛋,
是蒸了給他娘補身子,還是他自己偷偷煮了填肚子?我不知道。我只知道,
每次塞完雞蛋跑開,那股麥稈味好像又回來了,心里頭那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兒,酸酸的,
又有點隱秘的甜,能讓我偷偷高興小半天。時間像村口那條小河,不聲不響地淌著。
泥巴糊的教室墻上,粉筆畫的“好好學習”都褪色了。縣里高中來招生的消息,
像一顆炸雷丟進了我們這個窮得叮當響的村子,炸得所有人暈頭轉向。整個六年級,
就剩我和周建軍還在咬著牙死磕書本。別的娃子,要么早早就跟著爹娘下地掙工分,
要么被送到鄰村木匠、瓦匠那里當學徒。放學的路上,常常就剩下我們兩個人影,一前一后,
隔著十來步遠,在夕陽拉得老長的影子里,踩著黃土默默走著。
空氣里只有知了不要命地嘶叫。成績單發下來那天,我的手抖得差點把那張薄薄的紙給撕了。
上面用紅筆寫的分數,像兩團燒得正旺的火苗,燙得我眼睛發花。我猛地扭頭去看教室后排。
周建軍也捏著他的成績單,低著頭,肩膀微微聳動著。陽光從破窗戶洞里斜射進來,
落在他亂糟糟的頭發上,有幾根倔強地翹著。他沒抬頭看我,但我看見他捏著紙的手指,
指關節用力得發了白。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樹,成了我們倆心照不宣的秘密據點。
它老得樹皮都裂開了大口子,虬結的根一半露在外面,像個蹲在地上抽煙的老頭。
樹下有塊大青石,被磨得光溜溜的。考完試等通知那段日子,我們就在那兒碰頭。
他把他那本翻得卷了邊、書頁都發黃的代數書攤在青石上,
手指頭點著上面一道畫了紅圈的題,眉毛擰得死緊:“陳穗穗,這道……到底他娘的怎么解?
繞來繞去,頭都大了!”我湊過去看,帶著他熟悉的汗味和塵土氣息。我拿起半截鉛筆頭,
在石頭上演算,盡量把聲音放得又輕又穩:“你看,這里設個未知數X,
然后把這個條件代進去……”他湊得很近,腦袋幾乎要碰到我的頭。
我能感覺到他溫熱的呼吸拂過我耳邊的碎發,癢癢的。他盯著石頭上的算式,
眼神專注得嚇人,鼻尖上沁出細小的汗珠,嘴唇微微動著,默念著解題步驟。
那股淡淡的麥稈味又來了,絲絲縷縷,纏得我心跳又快了幾分。偶爾,算到一半卡殼了,
他煩躁地抓抓頭發,嘴里不干不凈地罵一句,然后猛地抬頭看我。那眼神又急又亮,
像餓極了的小狼崽。我被他看得心頭一跳,趕緊低下頭,
手指頭無意識地在粗糙的石面上劃拉著。那短暫的、帶著點焦灼的沉默里,
好像有什么東西在噼啪作響,比樹上的知了叫還響。樹葉子篩下的光斑在我們身上晃啊晃,
蟬鳴聲震耳欲聾。我心里那點偷偷藏了許久的歡喜,像春天田埂上的野草,被這陽光一曬,
被這靠近的氣息一熏,瘋了一樣地往上竄。這老槐樹底下,
仿佛成了全世界最敞亮又最隱秘的好地方。高中那三年,像是把苦膽揉碎了摻在稀粥里,
一口一口硬咽下去的。縣一中離我們村有二十多里地,
我和周建軍成了村里唯二的兩根“讀書苗子”。為了省那點住校的嚼用,
我倆天不亮就得爬起來,揣上幾個冷硬的窩頭或者烤紅薯,頂著星星出門,踩著月光回來。
二十多里土路,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他好像一下子拔高了不少,身板也結實了些,
褪去了不少小時候的渾勁兒,話也變少了。路上,他常常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頭,
背著他那個打了好幾個補丁的舊帆布書包,肩膀顯得比從前寬了些。我跟在后面,
盯著他后背上那塊被汗水浸出深色印記的粗布衣裳,心里頭那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兒,
像被路邊的荊棘鉤住了,扯得生疼,又帶著點莫名的踏實。風里來雨里去,
我們倆就像拴在一根繩上的螞蚱。日子苦得發澀,可一想到前面還有那么點念想,
還能看見他那個總走得飛快的背影,我又覺得這路還能再咬牙走下去。終于熬到了高考。
考完最后一門,走出那個擠滿了人的、熱得像蒸籠的教室,
外頭白花花的太陽晃得人睜不開眼。我渾身像是被抽掉了骨頭,軟綿綿的,腦子也空了,
嗡嗡作響。人潮往外涌,我被人推搡著,茫然地挪動腳步。
就在校門口那棵掉了皮的老楊樹下,周建軍突然從人群里擠出來,一把拽住了我的胳膊。
他的手心滾燙,汗津津的,力氣很大,捏得我胳膊有點疼。
他臉上帶著一種我從未見過的、混雜著亢奮和虛脫的潮紅,眼睛亮得驚人,死死盯著我,
聲音又急又快,像是怕被人聽見,又像是怕自己不說出來就會憋死:“穗穗!考完了!
總算他娘的……熬出來了!”他喘著粗氣,胸膛劇烈起伏著,
那股熟悉的、帶著汗味和塵土的氣息撲面而來,還混著一絲太陽曬過的、干草般的味道。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一下,咚咚咚地擂著胸口,震得我耳朵里全是自己的心跳聲。
周圍喧鬧的人聲、刺耳的自行車鈴聲,一下子都退得很遠很遠,只剩下他滾燙的手,
和他那雙亮得灼人的眼睛。我張了張嘴,嗓子眼發干,想說什么,又不知道能說什么。
只能看著他,傻傻地點了點頭。他看著我點頭,咧開嘴笑了,露出一口白牙,
那笑容在毒辣的日頭底下,晃得我有點暈。他松開了我的胳膊,用力一拍我的肩膀,
力氣大得讓我踉蹌了一下:“走了!回家!”他轉身大步匯入人群,那背影,
在刺目的陽光里,像是鍍上了一層滾燙的金邊。我站在原地,
胳膊上被他捏過的地方還殘留著灼熱的觸感,心里頭翻江倒海,那點被他點著的火苗,
噼里啪啦地燒得我渾身發燙,又隱隱地,漫上一股說不出的害怕。熬出來了?
真的……熬出來了嗎?前頭等著我們的,又是什么?發榜那天,天陰沉沉的,
像是憋著一場大雨。村里的土路上死寂一片,連狗都懶得叫喚。郵遞員那輛破自行車的鈴聲,
隔著老遠就聽見了,叮鈴鈴,叮鈴鈴,像催命符一樣敲在人心上。我躲在灶屋的門板后面,
手指死死摳著粗糙的木紋,指甲縫里塞滿了黑泥。我娘在院子里喂雞,聽見鈴聲,
手里的破瓢“哐當”一聲掉在地上,幾粒癟谷子滾得到處都是。她慌慌張張地跑去開門,
腳步聲又急又亂。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幾乎要從喉嚨里蹦出來,耳朵里嗡嗡直響,
只能聽見自己粗重的喘息聲。“陳穗穗!”我娘那尖利得變了調的聲音猛地炸開,帶著哭腔,
又像是狂喜,“中了!中了!我的穗穗啊!縣師范!師范啊!
”那薄薄的信封被她緊緊攥在手里,像攥著命根子。她沖進灶屋,一把抱住我,
力氣大得勒得我骨頭生疼。她身上那股汗味、雞糞味混在一起,沖得我鼻子發酸。
她粗糙的手掌一遍遍拍著我的背,語無倫次:“好閨女!好閨女!出息了!吃上公家糧了!
娘就知道!娘就知道!” 眼淚和鼻涕蹭了我一脖子。我被她抱著,渾身僵硬,
腦子里一片空白。中了?師范?公家糧?這些詞像燒紅的烙鐵,在我混沌的腦子里燙下印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