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下雨了,烏云密布,大風一陣一陣地咆哮,野狗似的撞在窗欞上。
我把頭埋在手里,說出來的狠話都像一把把回旋刀,把我的心臟搗得鮮血淋漓。
眼淚從我手掌中劃下來,心想:真的回不到從前了嗎?
最開始沒有穆淮,只有我和我媽。
也沒有我爹。因為我是被他趕出家門的。
那天,我們村里突然掛上橫幅,貼上錦旗,紅紅火火的,人們都傳什么什么董事長要來了,村里的好日子就要來了。
我們家是養兔子的,我媽賣兔毛能賺不少,但是我們家仍然窮得一清二白,究其原因,是因為我爸把錢都花在了麻將桌上。
那天我在兔舍里喂兔子,突然聽到外面有人來了。
我出門一看,一群人圍著一個穿著西裝帶著眼鏡的中年人,站在后面的有幾個熟悉面孔,其中包括村長。
中間的那男人眼里有股肅殺之氣,瞳孔極黑,像是深不見底的井。
他看到我,瞇了瞇眼。
村長笑道:“這是余方家的孩子。”
這男人從懷里拿出一個厚厚的信封,遞給我。
村長說:“小余,張叔叔給你們家一萬塊錢呢!”
我一個人站在原地,當時我爸去打麻將了,我媽去兔毛回收站了,就我一個人。
一萬塊錢,我一點概念都沒有,我一直舍不得買的小布丁,價格五毛錢。
我看著這厚厚的信封,開口說:“我不要。”
那中年人明顯愣住了,對我說:“這是錢,能買糧食和零食的東西。”
我說:“我知道這是什么,但是我不要,我媽說:‘不能不勞而獲’。”
那男人笑了,伸出手摸摸我的頭:“不錯,小朋友,心志堅定。”他把信封收了回去,淡淡道:“那社會教你的第一課,就是要對自己的選擇負責。”
晚上,我爸回來了,把我打了一頓,鎖在門外。
寒冬臘月天,我在門外凍了一宿,竟然沒死。
不知這是幸還是不幸。
后來我媽回來了,和我爸吵了一架后,她帶著我離開了這個生活了六年的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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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到城里的時候,日子過得特別難,我能感受到周邊人對我們的冷眼。
在背后說什么“離過婚的女人。”
我媽有股心氣,越是被人看輕,她越是要爭一口氣。
她到一個紡織廠里做工,朝九晚五,早出晚歸,從徐姨混成了徐大姐。
她越是好,別人越是不滿意。
他們瞧不上的女人怎么最后騎在他們頭上了呢?
都說她手段“高超”。
當時鄰里街坊的有些人是又討厭她,又怕她。
只好把怨氣都撒在我這個軟柿子上。
有一次我放學回家,李家的三胖和身后的幾個男孩把我團團圍住。
三胖嬉皮笑臉道:“看啊,這就那個賤女人家的崽子。”
他身旁的男生指著我笑道:“賤人的孩子!”
“哎呦,還穿得起牌子貨呢?沒爹養的賤貨!”
“挺有錢啊,讓我們看看兜里還剩多少呢?”
我被嚇得腿軟,拔腿就跑。
“哎,怎么跑了!”
“快追快追!”
世界不安地猛烈晃動,急速倒退,在錯綜復雜的小巷左拐右拐。
我沖得滿頭大汗,喉嚨像是要燒起來。
我猛拐進一個路口,回頭一看。
那三胖竟然緊緊地追在我身后,伸出手,就快抓住我揚起的衣袖了!
這時候,我猛地一剎車。
三胖也沒反應過來,憑著慣性向前沖去。
就在這一秒,我靈巧地轉身,一甩衣袖,朝著相反的方向沖去,正好和三胖錯身而過。
三胖氣極怒極,大吼一聲:“抓住他!”
可我就像一條泥鰍,左閃右閃,靈巧地穿過他們的包圍圈,沒一個人能拽住我的衣袖。
背后的追趕聲再次響起,我拼了命似的向前沖,前面就是老劉家的小鋪子。
我心生一計,跑到他的水果攤子面前,把他的貨架上的蘋果全掀翻在地上!
老劉瞪著眼睛怒罵道:“小屁孩!你干什么!”
我玩了命似地大哭起來:“好叔叔,救我!”
“什么?”
我哭指著三胖他們,上氣接不接下氣道:“他們......他們.......”
還沒說完,耳邊響起一句河東獅吼。
“余生!你他媽干啥呢?”
我回頭一看,一個胖女人拎著大包蔬菜,風風火火地向我走來。
正是我媽。
“小崽子,我一天不看著你你就給我找事兒是吧?”
耳朵傳來撕裂的疼痛,我媽拎著我的耳朵往外拖。
三胖他們全部傻在原地,大氣兒都不敢出,帶著我和他們錯身而過。
“不好意思啊老劉!我回家收拾他。”
正好我家就在巷子盡頭,我媽把我丟進屋,把鞋拔子取了出來,指著我說:“把褲子脫了!”
我心中一涼,這是剛出狼穴又入虎穴。
哭得更傷心了:“媽,三胖他們欺負我,你得給我做主啊!”
我媽劍眉一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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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富這個女人,嘖,真夠狠的。”
“哼,不定用的什么手段。”
“我跟你們悄悄說,你們別說出去啊,我聽說,她和咱們廠的老張,張廠長,眉來眼去了好久呢!”
“哦,我說呢!她一個離過婚的女人,怎么爬到這個位置的。”
屋內的隔音不太好,被我全聽見了。
我媽高跟鞋噔噔地回響在筒子樓里,輕輕冷笑一聲:“這些話她們怎么不當面說給我聽,在背后嚼人舌根算什么本事?余生,你看好了,媽教你怎么治這幫欺軟怕硬的賤人。”
下一秒,她咣當一聲把木門掀開。
空氣沉默了好幾秒,燒水壺的聲音咕嚕咕嚕。
里面坐著的三個女人一臉空白地看過來。
我媽笑道:“妹妹們,聚會怎么也不邀請我呢?可真讓我寒心啊。”
她們三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沉默了一秒。
為首的卷發婦女第一個反應過來,破開冰面:“哎呀,還不是看你工作忙,不敢打擾你不是。聽說你高升啦!你剛來的時候,我就說,這你啊,絕對是干大事的人,想不到我還挺有眼光的!”她笑著站起來招呼我媽:“要是我們家老劉有你這個本事,我算是有福享了!”
“是啊,我們都想邀請你來著!就怕姐姐瞧不起我們這種小場子不是?來快坐!三胖,快給你徐阿姨倒水。”
我媽笑道:“哪有,我呀,哪有你有福氣,沒有在家享福的命。”她一擺手,看著旁邊而倒水的三胖說:“哎呦,怪我太不周到,好久都沒見到三胖了,都沒帶什么禮物。”她揮揮手:“來,讓阿姨看看!”
她伸出手在三胖的臉上拍了拍:“哎呀,真是個胖小子!妹妹比我會養孩子。”
“嗨呀,一個胖小子罷了,不像我們小余生,又勻稱又秀氣,長大不定是個小帥哥呢!”
這時候,我媽突然低下頭,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怎么這是,怎么嘆氣了?”
“妹妹,你也知道,我這個小子啊,長得太單薄,容易被人欺負。”她搖搖頭:“我今天過來,就是想跟妹妹你說說理呢。”
“快怎么了,你說,我一定給你出氣。”
“唉。”我媽嘆了口氣:“余生,你自己說吧。”
我立刻會意,抽噎了幾聲,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三個婦女忙圍過來。
“哎呦,怎么這是!”
”怎么了?怎么了?”
“誰欺負你了哭得這么傷心?”
我哭得更傷心了,哭天搶地,鬼哭狼嚎,驚動了整個樓層,一直嗷到把周邊的鄰居都招來了。
鄰里街坊站門口,把走廊堵了個水泄不通。
“小孩啊,你別哭了,我這睡覺呢!”
“發生什么了?受什么委屈了?”
“到底怎么了啊?”
“什么事情把孩子委屈成這樣?”
我媽一看時機成熟,對我說:“大家都在呢,余生,你說,誰欺負你了?誰在巷口堵你了?”
我哭著指著三胖說:“是他,還有大壯,四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