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淮很快就到了上幼兒園的年紀。
幼兒園建立在鎮里的鬧市區,早早地就被車流堵得水泄不通,鳴笛聲響個不停,混雜著周邊賣烤腸烤紅薯的叫賣聲,遠遠地就聽見幼童的哭聲。
穆淮坐在車里,全神貫注地啃一個面包。
據說我上學的時候,堅持不懈地哭了一上午。
我想,他心里一定不知道即將發生什么。
車門一打開,就聽見一個女孩一嗓子嗷道:“我不去上學!”
站在門口的幼兒園老師慈祥地笑道:“小雨乖,老師帶你去吃餅干好不好?”
這姑娘抽噎了幾聲,在餅干和爸爸媽媽糾結了幾秒鐘,在誘惑的捶打,仍意志堅定,哭道:“我不要餅干——我要爸爸媽媽!”
穆淮聽到了,從我手里掙脫出來,跑到幼兒園老師面前,舉手道:“我要餅干!”
阿青笑罵道:“好一個吃里扒外的小崽子。”
這個便宜弟弟,一個餅干就能拐走了,也太劃算了。
幼兒園老師慈祥笑道:“小雨,看看旁邊兒的水水,小心他都把餅干搶完了,你就沒得吃嘍!”
小雨的革命意志依然堅強,哭得梨花帶雨:“我不吃餅干,我只要爸爸媽媽!”
穆淮急切地踮起腳,睜著黑白分明的眼睛,說道:“那我要兩個餅干!”
哭聲倏地一頓,小雨像是突然熄火的汽車,轉過身來,黑白分明的眼睛眨了眨,眨掉眼里的淚珠,小嘴一癟,叉腰罵道:“你真沒出息!”
穆淮眨了眨眼,被罵了也一副懵懵的樣子。
這缺心眼的小孩不會在學校里被人欺負吧。
幼兒園老師忙道:“誰說水水沒出息的?你看,第一天上學,不哭也不鬧的。”
穆淮看了一眼老師,歪頭問:“上學有什么好哭的?”
這么一對比,顯得沒出息的倒是小雨了。
她一撅嘴:“你少裝大人!”
“我沒裝大人,你才裝大人!”
幼兒園老師:“你們快別吵了,都有出息,都有出息。”
“哎呦,穆淮你別給我丟人昂。”阿青瞪了一眼他,旋即摸了摸鼻子,對著王老師笑道:“王老師,這傻小子就交給您了。”
“哎,沒問題。”王老師蹲下對著穆淮說:“小雨,水水,跟老師來好不好?”
我站在校門口,目送著穆淮牽著老師的手遠去了。
本來想的是哄著穆淮上學,沒想到,揪心的倒成了我了。
穆淮好像感應到什么,突然回過頭,不停地往校門口張望:“哥哥呢?我哥哥不來嗎?”
我的心像是掉到水瓶里,立馬泡軟了。
王老師:“等放了學,哥哥就在門口等你。”
他就這樣被懵懵懂懂地被牽進去了。
“余生,回去了!”
我隔著幼兒園的柵欄,怔怔地看著空空的操場和跑道。
“小余?”
我留戀地收回視線,轉過身來,追上早已走遠的阿青。
這時候,身后突然響起一個稚嫩的聲音:“哥——”
我猛然一頓,回過身來。
一個小男孩從教學樓里飛奔了出來,烏黑的發絲在空中一顛一顛。
我忙跑到門口的柵欄前:“穆淮,你干什么?快回去!”
穆淮跑到我面前,一手緊緊地攥著高高大大柵欄,另一只手使勁兒往外伸。
我低頭一看,他手里竟然攥著兩塊餅干,他攥得太緊,餅干因他手里的汗化開,碎成了小渣渣,他卻當寶貝似的,拼了命地想遞給我。
我心都軟成一攤水了。
穆淮見我遲遲不拿,急道:“哥,這是老師給我的餅干!”玻璃似的眼睛像是開了閘的水龍頭,眼淚大滴大滴地滾落下來,突然哭道:“原來你不跟著我上學呀!”
這時候,幾個老師也追了出來,抱起穆淮。
我雙手攥著門口的鐵柵欄說:“水水,你快回去,放了學,我就在這里接你!”
穆淮趴在一個人的肩膀上,眼睛里含著淚,晶瑩剔透的,一個勁兒地往我這邊兒張望。
他被抱遠了,小嘴一張一合,好像在叫:“哥。”
我媽在旁邊兒打趣道:“阿青,看來你兒子一點兒都不惦記你。”
阿青嘖了一聲,笑道:“這小崽子還算有點良心,得了好東西知道分享。”她摸了摸我的頭說:“也知道誰對他好。”
現在想來,那段日子,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
我們四個人在一起,平安喜樂。
最大的煩惱,不過是送淚眼汪汪的穆淮上學。
我們都以為已經把最苦的日子熬了過去,日子會越來越好,穆淮會幸幸福福地在寵愛中長大。
后來我發現,那段日子是夕陽落下前,最后一點金黃色的余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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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當時,阿青是我最崇拜的人。當時我在長個,瘦瘦高高得像個大人,我心里也覺得自己是個大人了。
當時她早上去市場上班,我就纏著她,要她帶著我一起去。
阿青笑罵道:“我帶著你這小拖油瓶做什么?”
我想了想:“青姨,我長大了,該學著怎么賺錢了。”
阿青刮了一下我的鼻子:“你長大了個毛線。”轉身套上外套就要走。
之后,我做出了讓我后悔了一輩子的決定。
我忙跑到房間里,抱起床上的穆淮,說到:“是穆淮他想吃餅干了,得去市場上買。”
穆淮在我懷里咿咿呀呀地笑著說:“餅干!我想吃餅干!”
阿青頓了頓,轉過身來,對我說:“那好吧,你跟我來。”
市場的地盤比幾年前擴大了好多。
阿青為了招攬客人,在市場中間搭起舞臺,邀請了幾個歌手樂隊在市場中間表演節目。
鑼鼓喧天的。
阿青帶著我,用鑰匙打開辦公室的門,讓我倆進去。對我說,待會兒有個合作方邀請她吃飯,讓我在這里等她。
阿青走了以后,穆淮畫了會兒畫就鬧著要睡覺。
我就在阿青的辦公室支了張床,把窗戶和門都關緊了,把喧囂聲隔絕在外。
穆淮爬上床,我幫他蓋好被子,準備去阿青的書桌前寫寫作業。
結果穆淮剛躺在床上就開始哼哼唧唧,嚷嚷著說:“睡不著。”
我對他說:“閉著眼睛數羊。”
“那也睡不著。”他翻了個身,他軟軟糯糯地說:“要哥哥陪著才睡得著。”
我一聽就心軟了,這小子真會撒嬌。于是爬上床,睡他旁邊。
他用小手抱著我的胳膊,頭緊緊地靠著我,沒多久呼吸就變得勻長。
我任由他抱著,聽著他小貓似的呼吸聲,有種歲月靜好的幸福感,也犯起瞌睡來,沒多久,就沉入的夢鄉。
絲毫沒看到,窗外有一家在門口燒起了棉花,而它旁邊的商鋪,賣的是酒精。
這一覺睡得特別沉,我隱隱約約地聽見外面傳來急切的奔跑聲,我睡得迷迷糊糊,一翻身,又昏了過去。
最后我還是被穆淮的哭聲吵醒的。“哥!好熱!”
我睜開眼,一個翻身猛然坐起。
不對!
室內的溫度高得嚇人,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濃烈的焦糊味,耳邊傳來木材斷裂的“噼啪”聲,像是痛苦的呻吟聲。
辦公室里有一個開向市場的窗戶,可以看到室內全景。
我透過窗戶向外一看,心臟在跟發了瘋似的狂跳起來,五臟六腑都碎成了冰。
滿眼盡是末日般的紅色,火舌翻滾,跳躍,扭曲,吞噬著一切。滾滾的黑煙噴薄而出,在空中盤旋。
我一把拽下枕套,沖進洗手間,猛地擰開水龍頭。
那水龍頭炸裂似的噴了一下,竟再也不出水了。
見鬼!
穆淮拽了拽我的衣角,黑色眼珠向上看我,嗓子微微發啞:“哥,我們是不是要死了。”
我狠狠一咬牙:“我不會讓你死的。”
我這個人,擱在平常反應不快,在緊急時刻總是頭腦飛轉。
為什么水龍頭不出水?
對了!
主供水的閥門可能沒開!
主閥門的位置在哪兒?老師上課講過,一般在衛生間內的角落、管道井或墻體內。
我走到衛生間的墻角,一把掀開堆疊著的雜物,看到一截銀色的水管上面有個杠式手柄。
我趕忙去抓,剛一觸碰金屬表面,刺痛瞬間咬傷皮膚,我嘶了一聲猛地收手,不行,太燙了。
穆淮在我旁邊顫聲道:“哥,黑煙鉆進來了。”
我一回頭,滾燙的黑煙已經像惡鬼似的從門縫中溜了進來,心跳聲在我的胸口炸裂,汗從我的額角淌了下來。
我抓起毛巾,墊在手上,附上閥門,用盡全身的力氣,把閥門板得與水管持平。
這時候,水龍頭發出野獸似的呼嚕聲,下一秒,“嘩啦”一聲,涼水噴了出來。
太好了!
我把毛巾浸濕,遞給穆淮,沉聲說:“用這個捂住口鼻,然后跟我來。”
我打開辦公室的門,滾燙的熱氣便爭先恐后地席卷而來,拍在我的臉上,火辣辣地疼。翻涌進來的濃霧很快灌滿我的鼻腔,我的喉嚨像是要燒起來,一陣窒息。
穆淮在我旁邊嗚嗚地哭了起來,我刀了他一眼,厲聲說:“憋回去,把毛巾捂好了!”
一看前面,整個毛胚地板都燒紅了,大地震顫著,就像是通往地獄的路。火舌在其中躍起,亂竄,宣泄著無盡憤怒。
不行,出不去了!
電光火石間,我做出來了決斷。
我拉著穆淮退回到屋子里,把門關上。
就在開門的這一兩秒鐘,黑煙已經倒灌進了房間。
該死!
我一把抱起床上的被子,放到水龍頭下。
涼水一點一點浸濕被單。
黑煙已經在屋頂環繞,像是隨時準備索命的厲鬼。
快點,快點,再快點!
汗水已經順著我的額角,一滴滴砸在地上。
終于,涼水覆蓋住被單每一個角落。
濃煙已經讓我呼吸困難。
我強撐著拖著被子跑到門口,把濕潤的被子塞進門縫。
做完這一切,我靠著門板,身子從門板上滑下,我跪坐在地上,劇烈喘息。
瘋狂思考下一步怎么辦。
這時候,我余光看見屋子的最上方有個天窗,是連著屋頂的!
我拉著穆淮走到墻角。
怎么辦?太高了,根本上不去。
我轉身去拖辦公室的桌子。
這時候我四肢發軟,拼盡全力,桌子卻一動不動。
深深地無力感在我的四肢百骸蔓延開,像是墜入了無底的深井。
“哥,我來幫你!”
空氣中響起一個稚嫩的聲音。
我猛地回頭一看,一個小小的身子,雙手撐在高大的桌子前,玩了命地向前推,五官都皺在一起。
山呼海嘯中,一個想法定海神針似的支撐著我搖搖欲墜的意識——我要把穆淮活著送出去。
我扶著桌子,把整個人的重量壓下,腳重重地踩在地板上,雙手青筋暴起,爆發出潛藏在靈魂深處的力量。
桌子緩緩開始移動,地板和我的腳底重重摩擦,我雙腳燙得要燒起來。
終于,桌子推到了窗戶下面。
我踩上桌子,抱起穆淮,把他高高舉起,吼道:“伸手把窗戶打開,加油,你能夠到的!”
穆淮伸出手,叫到:“哥,再高點!”
我踮起腳尖,天花板上滾燙的熱氣和缺氧已經讓我意識昏沉,我用盡最后的力氣把他向上舉:“可以了嗎?”
一下秒,新鮮空氣灌進我的鼻腔。
我松了口氣,對他說:“上面就是天花板,你爬上去!”
我看著他用手撐上屋頂,我拖著他的大腿,把他推上去,直到看著他爬上天窗,我的心臟才重重落了回去。
穆淮從天窗里探出頭來,撕心裂肺地叫道:“哥,你呢!”
“穆淮,你聽我說,我在天花板上千萬別亂跑,掉下去就完蛋了。幻視一下看看附近有沒有人,然后向他求助,知道了嗎?”
“好!”
他身影一閃,便看不到了。
我整個人脫了力似的癱坐在桌子上,眼前的景色開始模糊。
心里想:天花板能有什么人?我這條命估計是要搭在這兒了。
火焰在我身旁躍動,我躺在桌子上,臨終之前,我的心情竟然是白茫茫的平靜。
我這個人,一對自己的生命有種超然的淡漠,好像誰的命都是命,只有自己的不是。大概是因為,我從來沒被人放在心尖兒上疼愛過。
我的眼皮逐漸變得沉重,好困啊,太累了,讓我休息一會兒,就一小會兒。
就在這時,辦公室的木門被人甩開。
誰?
我眼前的景色渙散得不成樣子,隱隱約約看到一個人影離我越來越近。
“余生!”好熟悉的聲音。
我的領子被人拎起,劇烈地晃了晃:“穆淮呢?”
我在世界的劇烈晃動中找回了點清明,定睛一看,竟然是阿青。
我指了指天花板,努力地眨眨眼,說道:“上去了。”
我的腦子已經生了銹,周邊的景色在我眼里抽離,像是墜入了一場荒誕的夢境。
“余生!”有一個人在叫我,“你振作一點!”
恍恍惚惚中,我被一個人托著腰抱起來。一陣清新的涼風撞碎在我臉上,像是一只手一把抓住我即將遠去的意識,我精神一振。
回過神來,發現我半個身子探出天窗外。
“快!爬上去!”
我這才反應過來,嚇得一激靈:“青姨!你怎么來了!”
“別廢話,快上去!”
我忙用手肘撐住天花板,一用力,便爬了上去。
“青姨!”我剛一爬到上面,便翻了個身,朝著阿青伸出手:“抓住我!”
阿青卻一動不動,獨自站在翻飛的火焰中,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我心里有個隱隱有個預感,晃一升起,就拽著我的心臟無限下墜下去。
我撕心裂肺地大叫:“快抓住我!”
她的嘴唇動了動,嘴角掛著凄涼的笑意:“沒用的,小余生,我只會把你拽下去。”
她什么時候都笑,疼人的時候笑,騙人的時候笑,最后的時候仍是笑。
我呼吸劇烈起伏,眼睛被什么東西糊住了,模糊一片,沖著她大叫道:“你快點!”
她只身站在火海里,垂下眼,睫毛微微顫動,旋即她一抬眸,那雙漂亮的眼神流過很多情愫,有不甘,有哀傷,有遺憾,最后終歸于塵埃落定的黯然。
輕輕開口說:“幫我照顧好穆淮。”
話音剛落,一個火焰如風似的卷過來,轉眼間就把阿青瘦小的身影淹沒,消失不見了。
阿青這個人,膽大包天,視規則如無物,又精明世故,本該翻云覆雨,成就一番傳奇。
她的故事本不該草草收尾。
只恨這命運無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