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我守著這間從祖父手上繼承下來的舊書店,名曰“拾遺齋”。說是書店,
其實更像個堆滿故紙堆的倉庫,專收些冷僻的古籍、殘本、地方志怪。來光顧的,
也多是些性情古怪的同道中人。我自小在這些泛黃的書頁間長大,
聽慣了鬼狐仙怪、奇聞異事,對尋常人間的悲歡,反倒有些隔膜。
或許是見多了紙上的生離死別,現實中的情感,總覺得淡了些滋味。
直到遇見紅薯伯和他的那片鱗。紅薯,是秋冬的恩物,
帶著一種被泥土和陽光厚待過的樸實暖意。巷口那個半人高的舊油桶改造的烤爐,
爐膛里炭火燒得通紅,鐵架上碼著一個個滾圓飽滿的紅薯,被烤得滋滋冒油,表皮焦黑,
內里卻淌出金黃的蜜糖。那股子焦香甜糯混著炭火特有的微醺,老遠就能勾得人心癢癢,
仿佛那香氣能鉆進人的骨頭縫里,驅走一身寒氣。賣紅薯的老頭兒,
我們這些老街坊都習慣叫他紅薯伯。他在隔壁縣城名頭響亮得很,人稱“蜜薯大王”。
倒不是他的紅薯真就比別家甜得獨一無二,而是他那桿秤——一桿用了幾十年的烏木戥子,
二十年來,無論你買半個還是幾個,從未短過任何街坊一錢一厘。“一桿秤,稱盡天下良心,
也稱出人心不足。”這是街坊們私下里傳的,后半句,通常帶了些意味深長的嘆息。
紅薯伯不茍言笑,眉眼間總鎖著一股子化不開的愁緒,像江南梅雨季里濕漉漉的青石板,
看得人心里也跟著發沉。仿佛那黃銅秤砣壓著的,不止是紅薯的斤兩,
還有他大半輩子不為人知的心事。那天,晚秋,一個典型的“冷雨敲窗”的午后。
我窩在柜臺后那張吱呀作響的藤椅里,就著昏黃的燈光,
翻著一本不知哪個朝代刻印的《搜神廣記》,正看到“南海鮫人”一節,說其“水居如魚,
不廢織績,其眼能泣珠”。窗外,冷雨淅瀝,打在油紙窗上,沙沙作響,更添了幾分蕭索。
紅薯伯撐著一把黑布油紙傘,像個被雨水浸透的影子,悄無聲息地摸到了我這冷清的鋪子。
他懷里揣著個油紙包,小心翼翼得如同捧著初生的嬰孩,
輕輕放在我那張布滿劃痕的舊榆木柜臺上。“小老板,”他聲音沙啞,像被秋風吹了許久,
帶著一種被雨水浸泡過的潮意,“你……你見多識廣,幫我瞧瞧這個。”我放下書,
抬眼看他。他平日里還算硬朗的身板,此刻卻有些佝僂,眼神也躲躲閃閃,
像做了虧心事的孩子。我接過油紙包,入手微沉。一層層打開,
里面是一桿小巧精致的戥子秤。烏木的秤桿,被歲月和人手摩挲得油光水滑,
透著股子老物件特有的沉靜與溫潤,秤盤是黃銅的,邊沿有些許青綠的銹跡。旁邊,
靜靜躺著一枚魚鱗狀的東西。那鱗片,不過成人拇指指甲蓋大小,
卻泛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奇異虹光,仿佛將一捧揉碎的珍珠月華,又混了些許朝霞的胭脂色,
凝固在了上面。細密的紋路,盤旋交錯,竟有幾分古青銅器上云雷紋的詭譎與神秘。湊近了,
能聞到一絲極淡的、類似海藻的腥甜氣,又帶著點雨后青草的清新。
“這是……”我拈起那鱗片,入手冰涼,卻又隱隱透著一股活物的溫潤,仿佛它仍在呼吸。
指尖能清晰感覺到一絲若有若無的水汽,在干燥的秋日里,顯得格外突兀。這水汽并非潮濕,
而是一種……生機,一種屬于水族的、原始的生命力。紅薯伯長長嘆了口氣,眼神飄忽,
像在回憶什么遙遠而模糊的舊事,又像是在打量著一層看不見的薄霧:“前幾日,
也是這樣一個天將晚未晚的時分,一個姑娘家來買紅薯。那女子……怎么說呢,穿得素凈,
卻難掩一身清靈氣,不像尋常人家的女兒,倒像是……像是畫里走下來的人兒,
眉眼間帶著一股子水樣的溫柔,說話聲音也細細軟軟的。她買了兩個紅薯,只說天冷,
要暖暖手。付了錢,便急匆匆地走了,話也不多一句,像是怕人瞧見似的。這東西,
許是那時掉下的。我在這里守著攤子,日日盼著她能回來尋。可一連幾日,
日頭從東升到西落,再不見那女子的身影,倒像是一場夢似的。”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
仿佛怕驚動了什么:“我閑來無事,
就……就將這鱗片掛在我的老秤上……”他指了指那烏木戥子,眼中閃過一絲驚懼,
“你猜怎么著?芝麻綠豆大的一片,秤星卻直指……一斤!”我心頭猛地一凜。紅薯伯的秤,
他是視若生命的,比自己的眼珠子還看得重。他說一斤,那便是一斤的分量,絕無虛言。
這小小的鱗片,竟能壓得那見慣了斤兩的秤砣,顯出如此驚人的“重量”。“小老板,
我這秤,是祖上傳下來的,聽我爺爺說,他太爺爺那輩,曾用它稱過仙人賞的一顆仙丹,
說是能辨真偽,稱功德。幾代人了,絕不會出錯。”他眼神執拗,又帶著一絲懇求,
“這東西,邪性。我守著它,夜里總夢見大水,漫天漫地的大水,還有……還有女人的哭聲,
哭得我心都碎了……”我端詳著那鱗片,腦中飛速閃過那些被塵封在故紙堆里的零星記載。
《說文解字》云:“蛟,龍之屬也。池魚滿三千六百,蛟來為之長,能率魚飛。
”《博物志》亦載:“南海水有鮫人,水居如魚,不廢織績,其眼能泣珠。
”《史記·高祖本紀》中,劉媼夢與神龍交而生高祖的傳說,更是將龍與人的界限模糊。
龍能化形,蛟自然也能。月圓之夜,褪去鱗甲,化作人形……莫非,
這真是那傳說中的鮫人遺落之物?一片承載了鮫人靈力與身份的鱗甲?鮫人泣珠,
其淚無價;織綃成水,薄如蟬翼。她們的鱗甲,想來也非凡物。“老爺子,”我斟酌著開口,
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平靜些,免得驚嚇到他,“您這桿秤,
恐怕稱的并非尋常物件的物理輕重。”我將那鱗片放在掌心,那股子水汽似乎更濃了,
冰涼的觸感直透心底,“《山海經·海內北經》有載:‘陵魚人面,手足,魚身,在海中。
’《述異記》也說,‘鮫人,即泉先也,又名泉客。’這些水中精怪,吸納天地靈氣,
吐納風云精華。這片鱗,若真是蛟屬或鮫人之物,浸潤了不知多少歲月的精氣神,
自然……沉重無比。”紅薯伯似懂非懂地點頭,眼神里卻多了幾分釋然,
又添了幾分難以言喻的敬畏。“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他喃喃自語,像是在說服自己。
他小心翼翼地將鱗片和戥子秤重新用油紙包好,那動作,
比對待剛出鍋的熱紅薯還要珍重百倍。“那……那我得好好收著,傳下去。這是……寶貝啊,
是老天爺賞的緣分。”他蹣跚著離去,背影被雨巷拉得老長老長,
融入了那片濕冷的暮色之中。我看著他那副既滿足又有些惶恐的可愛模樣,心頭卻莫名一沉,
仿佛被一塊冰冷的石頭壓住。這鱗片,這秤,怕不只是“寶貝”那么簡單。一種預感,
如水底的暗流,悄然涌上心頭,冰涼而黏膩。這偶然的發現,
或許會掀開一段不為人知的往事,一段……浸透了水汽、淚光與血色的奇情。
我這“拾遺齋”,怕是要“拾”到一件真正沉甸甸的“遺”物了。(二)日子像舊書頁般,
一頁頁翻過,帶著些許霉味和時光的沉香。紅薯伯的紅薯攤依舊在巷口飄著誘人的香氣,
仿佛什么也沒發生過。那片奇異的鱗,像是秋雨后的一抹幻虹,短暫地驚艷了一下,
便又沉寂了下去。我以為,這事兒便這么過去了,像許多被我收進故紙堆的傳說一樣,
最終只留下幾行蒼白的文字。我甚至開始懷疑,那日紅薯伯所言,
是否只是老人家的一時幻覺,那鱗片的“一斤之重”,或許只是他年邁眼花,
或是那桿老秤真的出了些偏差。畢竟,妖異之事,多存于想象,現實總是粗糲而平淡。
直到一個月后,初雪乍晴。陽光慘白,毫無暖意,寒風卻像刀子一樣刮著。紅薯伯又來了。
這次,他不再是上次那般小心翼翼,而是帶著一種近乎崩潰的倉皇。
他臉色是前所未有的憔悴,眼窩深陷,如同兩口枯井,顴骨高高聳起,嘴唇干裂起皮,
像是幾夜沒合眼,又像是大病初愈,元氣未復。手里依舊是那個油紙包,只是這一次,
他幾乎是將其甩在了我的柜臺上,發出“嘭”的一聲悶響。
“小老板……救……救我……”他聲音嘶啞得幾乎不成調,仿佛喉嚨里卡著一把碎玻璃。
我心里咯噔一下,一種不祥的預感瞬間攫住了我。忙起身扶他坐到那張破舊的太師椅上,
給他倒了杯滾燙的熱茶。“叔,您慢點說,到底出什么事了?”他哆哆嗦嗦地捧著茶杯,
卻一口也喝不下去,茶水濺出,在他滿是皺紋的手背上燙出紅痕,他卻恍若未覺。
他顫抖著打開油紙包,那桿烏木戥子依舊,只是秤盤上,除了那枚閃著詭異虹光的青鱗,
還多了一樣東西——一綹頭發。那頭發,用一根褪了色的紅繩細細束著,發絲烏黑柔軟,
帶著微微的卷曲,像是年輕女子的青絲。只是,它也帶著一股子若有若無的潮濕水腥氣,
與那鱗片散發出的氣息如出一轍。“這……這是……”我感到自己的聲音也有些發緊。
“是……是她的……”紅薯伯嘴唇發白,牙齒在打顫,“我……我自打得了那鱗片,
夜夜夢見她。一個女人,在水里哭,總是在水里……看不清臉,只覺得……心疼得緊,
像有人拿刀子在剜我的心。前幾日,我翻箱倒柜,想找點什么能安神的東西,
就翻出了這個……是我亡妻年輕時留下的這綹頭發,那時她剛嫁給我不久,
剪下來給我做念想的。我想著她若在,也能替我分擔些這莫名的心事。
誰知……誰知我鬼使神差,也把它放到了秤上……”他猛地抬起頭,眼中布滿血絲,
像是瀕死的魚:“小老板,你猜,多重?”我不敢猜,喉嚨發干,只能定定地看著他。
“三兩!”他幾乎是泣不成聲,聲音里充滿了恐懼與絕望,“不多不少,整整三兩!小老板,
我這秤,真能稱出……人情分量不成?這……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沉默了。
如果說那鱗片承載天地靈氣,重逾斤兩,尚有古籍可作旁證。那么這一綹凡人的頭發,
竟也有三兩之“重”,這又是何道理?除非……這頭發的主人,與這鱗片的主人,
有著千絲萬縷、生死難分的聯系。或者說,這頭發本身,就沾染了不屬于凡俗的“分量”,
一份沉甸甸的、化不開的“情”。紅薯伯見我不語,更是慌亂無措,
像個迷路的孩子:“我老伴兒……阿水,她叫阿水。年輕時,我們是在江邊認識的。
那年發大水,江堤決了口,我被卷進漩渦里,眼看就要沒命了,是她……是她像條魚一樣,
從濁浪里鉆出來,把我拖上了岸。她說她從小水性就好,是江神爺的女兒。”他苦笑了一下,
那笑容比哭還難看,“我那時只當她是說笑。后來,我們成了親,她卻總說自己身子不爽利,
怕冷,怕潮,尤其怕日頭曬。平日里深居簡出,像株養在陰影里的蘭花。沒幾年,
生下我們的孩子后,身子就更差了,最后……去了。”他哽咽著,從懷里又掏出一件東西,
動作遲緩而珍重,仿佛那物件有千斤重。那是一枚小小的螺鈿梳篦,梳齒已經殘缺了幾根,
但那貝殼鑲嵌的螺鈿在微光下依舊閃著五彩斑斕的光暈,像鮫人含淚的眼。
“這是她唯一的嫁妝,也是她最喜歡的物事。她說,這是她娘留給她的,能梳通三千煩惱絲。
我……我也稱了。”他聲音發顫,像是承受不住那回憶的重量,“五錢。不多不少,五錢。
”我的心,一寸寸沉了下去,像墜入了冰冷的海底。一切都串聯起來了。鮫人,
傳說中居于南海之外,善織綃,泣淚成珠。她們能幻化人形,與凡人通婚,但終究是水族,
離不開水,更不能失去護體的鱗甲。紅薯伯的亡妻,阿水……恐怕,就是那遺落鱗片的鮫人!
她救了他,用她與生俱來的水性。她愛上了他,這個凡間的男子。
她甘愿為他褪去象征身份與力量的鱗甲,忍受陸地的干燥與陽光的灼痛,
只為一段凡俗夫妻的短暫情緣。那片鱗,是她褪下的,是她作為鮫人的憑證,
也是她靈力的源泉。失了它,她便如無根的浮萍,失去了水的滋養,又如何能長久?
而這桿秤,紅薯伯祖祖輩輩傳下來的秤,它稱的,根本不是物件的物理重量。它稱的,
是“靈”,是“念”,是“情”!是天地靈氣,是精魂寄托,是……情之所鐘的“分量”!
那鱗片,是鮫人百年修為所凝,是她生命本源的一部分,自然重逾一斤。那一綹頭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