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注，鞭子似的抽打著黑黢黢的山林。楊霖背著沉重的柴捆，每一步都陷進泥濘里，
拔出來又陷得更深。雨水順著破斗笠的邊緣流進脖子，冰涼刺骨。他抹了把臉上的水，
分不清是汗水還是雨水，只覺得眼前發黑，耳朵里全是嘩啦啦的雨聲和肚子里咕嚕嚕的叫聲，
像兩頭餓獸在打架。家里，春娘和兩個娃兒怕是連野菜糊糊都見底了。這鬼天氣，
連只鳥都躲得不見影子，更別說砍到能換錢的柴火了。他深一腳淺一腳地挪著，
只想找個能避雨的石坎子喘口氣。腳下猛地一滑，整個人朝旁邊歪倒，柴捆重重摔在泥水里。
他狼狽地爬起，咒罵著去抓那散開的柴禾，手卻觸到一片冰冷濕滑的石壁。
扒開濃密的藤蔓和濕漉漉的蕨草，一個黑黶黶的洞口赫然露了出來，像一張沉默的嘴，
吐著陰冷潮濕的氣息。楊霖猶豫了一下，探頭往里瞧。里面似乎挺深，黑得不見底。
一股混合著陳年苔蘚和某種奇異腥氣的味道撲面而來。他縮了縮脖子，
最終還是把散亂的柴禾拖到洞口勉強能遮雨的地方，自己一矮身鉆了進去。洞壁濕漉漉的，
腳下是松軟的積土。他摸索著往里走了幾步，眼睛漸漸適應了黑暗。
借著洞口透進來微弱的天光，他看到洞壁深處，似乎依著石壁，立著一個方方正正的東西。
他壯著膽子湊近。那是一個箱子，材質非木非石，觸手冰涼沉重，表面布滿奇異繁復的紋路，
在昏暗中隱隱流動著幽微的光澤，仿佛有生命一般。箱體嚴絲合縫，渾然一體，
只在正中央有一個淺淺的、類似手掌的凹陷印記。楊霖的心咚咚狂跳起來。
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顫抖著按在那個掌印上。觸手冰涼，
一股奇異的酥麻感瞬間從掌心竄到胳膊肘。
“嗡……”一聲極其低沉的、仿佛來自地底深處的嗡鳴在洞內回響。
那箱子表面的幽光驟然明亮了一瞬，繁復的紋路如水波般蕩漾開來。緊接著，
“咔噠”一聲輕響，箱子如同蓮花般無聲地向上綻開，
露出里面深邃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線的黑暗。楊霖嚇得猛地縮回手，倒退一步，
背脊重重撞在冰冷的石壁上。那綻開的箱口如同深淵之眼，無聲地凝視著他。
洞內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聲和洞外嘩嘩的雨聲，箱內那片純粹的黑暗，
比外面的暴雨夜更讓人心悸。他盯著那深不見底的黑暗，心中恐懼與好奇交織。最終，
饑餓的絞痛壓倒了恐懼。他咬咬牙，
從懷里摸出早晨春娘塞給他的最后半塊硬邦邦的雜糧餅——那是她省下的口糧。
他捏著這半塊餅，像是捏著自己最后一點希望，又像是攥著一把開啟未知命運的鑰匙，
遲疑地、緩緩地，朝著那無光的箱口伸去……柴房里，油燈的火苗跳躍著，
將楊霖和春娘的身影扭曲地投在斑駁的土墻上。楊霖小心翼翼地關緊柴房門，
又側耳聽了聽堂屋那邊孩子們睡熟的均勻呼吸聲，這才從懷里掏出那個沉甸甸的箱子，
輕輕放在地上。春娘看著他如臨大敵的樣子，又看看那口樣式古怪的箱子，
滿臉困惑：“當家的，這是……？”楊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聲音壓得極低：“別問，看著。
”他拿出那半塊雜糧餅，深吸一口氣，鄭重地將它放進那深不見底的箱口。然后，
他伸出粗糙的手掌，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顫抖，按在了箱蓋中央那個淺淺的掌印上。
嗡鳴聲再次低沉地響起，箱體表面的幽光如水波流轉。光芒散去，箱口無聲合攏。
楊霖緊張得手心冒汗，再次按上掌印。箱蓋如蓮花般重新開啟。箱底，
靜靜地躺著兩塊一模一樣的雜糧餅！粗糙、干硬，帶著熟悉的麥麩氣息，
連上面被掰開的裂痕形狀都別無二致。春娘猛地捂住嘴，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呼，
眼睛瞪得溜圓，死死盯著那兩塊餅，仿佛看到了世間最不可思議的妖法。她看看箱子，
又看看楊霖，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楊霖拿起兩塊餅，掂了掂，分量十足。
他遞給春娘一塊，自己掰了一小塊放進嘴里，用力咀嚼。
熟悉的、帶著麩皮粗糙口感和微微酸苦的糧食味道彌漫開來——是真的！
他眼中瞬間迸發出狂喜的光芒，一把抓住春娘冰冷的手：“春娘！我們……我們餓不著了！
”接下來的日子，柴房成了楊霖的秘密圣地。他謹慎地使用著這個神奇的箱子。
一個裂了口的舊陶碗，放進去，
出來兩個一模一樣的裂口碗；一小把春娘珍藏的、準備熬粥的糙米，放進去，
變成兩小把；幾根原本只夠煮點野菜湯的番薯，
復制成了沉甸甸的一小堆……家里的米缸第一次有了點底兒，灶膛里的火也燒得更旺了些。
孩子們碗里的糊糊稠了，臉上漸漸有了血色，圍著桌子咯咯的笑聲也多了起來。
楊霖看著妻兒滿足的神情，心里像被溫熱的泉水泡著。他恪守著最初的謹慎，
只復制那些最必需、最不起眼的東西，小心翼翼地守護著這個能帶來溫飽的秘密。
每一次復制前，他都要反復確認周圍無人，每一次復制后，他都仔細擦掉箱子上的浮塵，
把它藏進柴堆最深處。那箱子似乎也安分守己，除了每次開啟時那低沉的嗡鳴和流轉的幽光，
再無其他異狀。只有楊霖自己知道，每次手掌按上那個印記時，
那瞬間的酥麻感似乎比第一次更清晰、更深入骨髓一些，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冰冷。
他甩甩頭，把這歸結為緊張。日子像村邊那條緩流的溪水，表面平靜地淌著。
楊家飯桌上不再是稀得照人影的湯水，孩子們身上打了補丁的舊衣服也厚實了些。
這變化落在有心人眼里，便成了風言風語。“嘖，楊霖那窮鬼，最近氣色好了不少啊？
”村口大槐樹下，閑漢王二磕著瓜子，斜眼看著楊霖背著柴禾從田埂上走過。“可不是嘛，
”胖嬸撇撇嘴，壓低聲音，“聽人說，他家灶房煙囪冒煙都比以前粗了！
春娘前幾天還去集上扯了尺花布……莫不是走了什么歪運道？”“歪運道？
”一個老煙槍吐出一口濃煙，渾濁的眼睛瞇著，“這年頭，除了去偷去搶，
窮鬼還能有什么歪運道？別是……”楊霖隱約聽到幾句飄過來的議論，
只覺得背上像扎了麥芒，腳步不由得加快。他悶頭穿過村巷，
那些探究的、猜疑的目光如同實質，粘在他的背上。他回到自己破舊的院子，
關上吱呀作響的院門，背靠著門板，才長長吁了口氣。臉上火辣辣的，
心里卻像被什么東西啃噬著，一陣陣發虛。他抬頭望向柴房的方向，那里面藏著的箱子，
此刻不再是單純的希望，更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他坐立不安。他走進柴房，反手掩上門。
光線昏暗，只有門縫透進一絲微光。他蹲下身，扒開柴堆，露出那口冰冷的箱子。
幽暗的微光在箱體紋路上無聲流淌，像某種沉默的邀請。他伸出手，指尖觸到那冰冷的表面，
猛地又縮了回來。不能！他對自己說。溫飽就夠了，要那些黃白之物做什么？招禍！
春娘知道了定要嚇壞的！可那些議論，那些目光……像針一樣扎在他心上。
憑什么他就該受窮？憑什么他楊霖的孩子就該穿補丁摞補丁的衣裳？
一個聲音在心底悄然滋生，越來越清晰：就一點點……就復制幾個銅錢，
給娃兒買塊像樣的糖，給春娘買盒擦臉的蛤蜊油，讓她也高興高興……掙扎像兩只無形的手，
撕扯著他的心。他煩躁地在狹小的柴房里踱步，目光一次次落回那口沉默的箱子上。最終，
他猛地停下腳步，眼神里透出一股豁出去的狠勁。他從墻角一個破瓦罐的底下，
摸出一個臟兮兮的小布包，里面是家里僅有的三枚銅錢——那是準備應急買鹽的。
他捏著一枚銅錢，銅錢邊緣粗糙，帶著汗濕和泥土的混合氣息。他盯著箱口那片黑暗，
手抖得厲害。復制米面是活命，復制銅錢……這算不算貪心？
那個冰冷的掌印似乎在無聲地嘲笑他的怯懦。“嗡……”銅錢消失在黑暗中。幽光流轉，
箱蓋合攏又開啟。箱底，躺著兩枚一模一樣的銅錢。同樣的磨損痕跡，同樣的泥垢，
在昏暗的光線下閃著微弱的、誘人的光澤。楊霖拿起那兩枚新“生”出來的銅錢，
緊緊攥在手心。冰冷的金屬硌著皮膚，帶來一種奇異的、令人眩暈的踏實感。
那點微不足道的銅綠，仿佛點燃了他心底某些被貧窮壓抑已久的角落。他喘著粗氣，
眼中最初的那點猶豫和恐懼，被一種灼熱的、名為貪婪的火焰迅速吞噬。一枚變兩枚，
兩枚變四枚……銅錢像滾雪球一樣在箱底堆積起來。那低沉的嗡鳴聲，
在楊霖耳中漸漸褪去了神秘和恐懼，變成了世上最動聽的仙樂。他不再滿足于銅錢，
開始復制那些他只在鎮上當鋪櫥窗里見過的、閃著銀光的小塊碎銀。
破舊的瓦罐很快裝不下了。楊霖偷偷在柴房地下的隱秘角落挖了個淺坑，
埋下了一個沉甸甸的小陶罐，里面裝滿了冰冷的銅錢和碎銀。每次埋藏，他都覺得心跳加速，
一種病態的滿足感充斥全身。家里的變化再也無法遮掩。
他給春娘買了鎮上綢緞莊里最時興的花布，給兩個孩子扯了新棉襖，
甚至咬牙置辦了一套半新的榆木桌椅，替換了家里那吱呀亂響的破木墩。春娘起初是驚愕，
然后是巨大的不安。她看著簇新的衣裳、閃亮的銀角子，非但沒有喜悅，
臉色反而一天比一天蒼白。夜深人靜，她抓住楊霖的胳膊，聲音帶著哭腔：“當家的，
你跟我說實話，這錢……這錢到底哪來的？咱們窮死也不能做昧良心的事啊！
”楊霖避開妻子惶恐的眼神，喉嚨發干：“瞎想什么！我……我前陣子砍柴，
救了鎮上一位老爺的崽子，人家賞的！”他編造著拙劣的謊言，語氣卻異常強硬，
“讓你穿好點吃好點，倒有罪了？別一天到晚瞎琢磨！
”春娘看著他眼中閃爍的、陌生的光芒，張了張嘴，最終什么也沒說，只是默默垂淚。
她感覺眼前這個朝夕相處的男人，似乎正被一種無形的力量裹挾著，離她越來越遠。
家里富足了，卻籠罩上了一層令人窒息的陰霾。孩子們穿著新衣，
卻不敢像以前那樣大聲笑鬧了。楊霖沉浸在財富增長的巨大滿足中，
幾乎忽略了每一次復制后，手掌按上箱子時，那瞬間的酥麻感變得越發強烈而怪異，
仿佛有細小的冰針順著血脈往心口鉆。他也忽略了箱子本身的變化——原本幽暗的光澤，
在頻繁的復制后，似乎帶上了一絲難以察覺的、令人不安的暗紅。箱體摸上去，
也似乎比最初更沉重、更冰冷了。他只知道，有了這箱子，
似乎沒有什么東西是他無法擁有的。這個念頭，像藤蔓一樣瘋狂滋長，
最終纏住了他所有的理智。這天，楊霖又抱著箱子鉆進了柴房。
他剛剛把一錠偷摸復制出來的銀子埋進地下的陶罐里，看著罐子越來越滿，心滿意足。
他習慣性地掃視著柴房，目光掠過墻角。家里那條老黃狗正蜷在干草堆旁，
呼哧呼哧地喘著氣。這是一條普通的土狗，跟了楊家十幾年，忠心耿耿，如今也老態龍鐘，
皮毛失去了光澤，眼睛也有些渾濁。一個念頭，
毫無預兆地、像毒蛇一樣猛地鉆進了楊霖的腦海，冰冷而黏膩：活物……能不能復制？
這個念頭一出現，就瘋狂地攫住了他。像第一次復制銅錢時那樣，
恐懼與一種病態的好奇、一種想要試探箱子極限的強烈欲望在他心里劇烈翻騰。
他死死盯著老黃狗，又看看腳邊那口沉默的箱子。箱體表面，
那絲暗紅色的幽光似乎更明顯了些，在昏暗的光線下無聲地流淌著。“能……能成嗎？
”他喃喃自語，聲音干澀得厲害。萬一……萬一復制出個怪物呢？萬一把狗弄死了呢？
老黃狗似乎感應到主人復雜的目光，抬起頭，渾濁的眼睛溫順地望向他，輕輕搖了搖尾巴。
就是這溫順的一眼，奇異地推倒了楊霖心中最后一絲猶豫。一條老狗而已！試試又何妨？
成了，證明這寶箱真是無所不能的神物！就算不成……他心一橫，彎腰，伸出手，
想抱起老黃狗。那狗似乎察覺到了什么，喉嚨里發出一聲低低的嗚咽，
本能地往干草堆里縮了縮。楊霖的手頓在半空，指尖觸到狗溫熱而松弛的皮毛。
那真實的、活生生的觸感，讓他心頭猛地一悸，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爬上來。
可那箱口幽深的黑暗，仿佛有著巨大的魔力，吸引著他去揭開那最后的禁忌。
貪婪最終壓倒了最后一絲對生命的敬畏。他猛地發力，不顧老黃狗驚慌的嗚咽和掙扎，
一把將它抱起。老狗并不重，但那溫熱的身體在他懷里顫抖著，
讓楊霖的手臂也抑制不住地顫抖起來。他走到箱子前，深吸一口氣，
如同在進行一場瘋狂的獻祭。他閉上眼，牙關緊咬，手臂用力，
將懷里的老黃狗猛地塞向那深不見底的箱口！就在老黃狗的身體即將觸及那片黑暗的瞬間，
箱子似乎感應到了“活物”的靠近，嗡鳴聲陡然拔高，變得尖銳刺耳！
箱體表面的暗紅幽光瞬間大盛，如同燃燒的血焰！
一股巨大的、冰冷徹骨的吸力猛地從箱口爆發出來！“嗚嗷——！
”老黃狗發出一聲凄厲至極的慘嚎，充滿了極度的恐懼和痛苦！它瘋狂地扭動、蹬踹，
爪子抓破了楊霖的手臂，留下幾道血痕。楊霖嚇得魂飛魄散，手一松，
老黃狗重重地摔在地上，夾著尾巴，發出嗚嗚的哀鳴，連滾帶爬地躥到柴房最遠的角落，
蜷縮成一團，渾身劇烈地顫抖著，再也不敢看那箱子一眼。箱子尖銳的嗡鳴聲漸漸低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