燼霜1 白幡覆雪云京的雪總在人咽氣時落得最急。姜姌斷氣那刻，
窗欞上的冰花正裂出蛛網(wǎng)狀的紋路。裴燼從演武場策馬狂奔而來，玄甲上的積雪融化成水，
沿著護(hù)心鏡滴在青石板上，砸出一個個深色的圓斑。靈堂的白幡被北風(fēng)卷得獵獵作響，
像無數(shù)只蒼白的手在招魂。“將軍，夫人已入殮。”丫鬟阿錦跪得膝蓋滲血，
聲音里凍著冰碴子。裴燼的視線越過她，落在中央的楠木棺槨上。棺木四角擺著白菊，
花瓣上凝著細(xì)雪，
像極了三年前姜姌蓋頭下露出的碎發(fā)——那時她的發(fā)間還別著他隨手折的梅枝，
如今卻只剩冰冷的棺木。他踉蹌著撲過去，腰間佩劍“當(dāng)啷”墜地，驚飛了檐下避雪的寒鴉。
棺槨上的鎏金牡丹刺得眼疼，那是去年他打了勝仗，隨手賞給她的料子，
她卻珍而重之地描在棺木上。裴燼的指尖撫過冰涼的木紋，忽然想起昨夜她跪在廊下求他，
說自己咳得厲害，想讓他去請個太醫(yī)。他當(dāng)時怎么說的？“不過是裝病博同情，
蘇婉染了風(fēng)寒都沒這般嬌氣。”“夫人咽氣前......一直攥著這個。
”阿錦遞上一方染血的絹帕，邊角繡著半朵殘敗的并蒂蓮。裴燼展開時，
碎玉般的字跡刺得眼眶生疼。“今日大雪，將軍可曾添衣？”“妾聞枇杷潤肺，
燉了湯放在廚房......”最后一行被血浸透，暈成暗紅的團(tuán)：“原來心死，真的會疼。
”他的手指突然顫抖得握不住帕子。帕角還留著淡淡的枇杷香，混著鐵銹味，
像她每次咳血后強(qiáng)撐著對他笑的模樣。
裴燼猛地想起她腕間的淤青——是昨夜他推搡時留下的，當(dāng)時她捧著藥碗，
說“將軍喝了這碗驅(qū)寒”，他卻嫌她擋了去蘇婉院子的路，抬手就把碗揮到地上。
靈堂的燭火突然劇烈搖晃，照亮了姜姌腕間的銀鐲。那是他們成婚后，
她用自己的嫁妝銀子打的，上面刻著“長命百歲”。此刻銀鐲松松垮垮地掛在腕骨上，
顯得她的手格外纖細(xì)——他曾在戰(zhàn)場上擰斷過敵人的脖子，
卻從未注意過她的手這般瘦骨嶙峋。“將軍，夫人還有遺物。”阿錦捧來一個漆木匣子，
銅鎖上刻著并蒂蓮紋，是她及笄時母親送的。裴燼屏住呼吸打開，
里面掉出半塊曬干的胡餅、一支斷箭，
還有去年她生辰時他隨手賞的蜜漬梅子——梅子早已霉?fàn)€，卻被小心地放在錦盒里。
最底下是一疊帕子，每張都記著日期，從成婚那日到昨夜，整整一千零九十五天。
他翻開第一張，字跡青澀如初春的草：“壬戌年臘月廿三，將軍掀蓋頭時，眼里有雪。
”最后一張的字跡卻潦草得像狂風(fēng)過境：“丙寅年臘月初七，我數(shù)過，將軍離我最近的一次，
是三尺七寸。原來人心的距離，比邊關(guān)到云京還遠(yuǎn)。”裴燼突然想起三天前在街角，
看見個賣帕子的小姑娘，繡工拙劣卻滿是笑意。他鬼使神差地買了一方，想送給姜姌，
卻在看見蘇婉抱著暖爐等他時，隨手塞進(jìn)了袖口。此刻那方新帕還在懷里，
繡著鮮艷的并蒂蓮，而她的舊帕，卻早已被血淚浸透。棺槨外的白幡又被風(fēng)吹得作響，
裴燼抬頭，看見靈堂梁上掛著的紅綢——那是成婚時她親手系的，說“紅綢鎮(zhèn)宅，
將軍平安”。如今紅綢蒙著灰，在白幡間晃蕩，像一道未愈的傷口。他伸手去碰，
紅綢卻在指尖碎裂，化作紛紛揚(yáng)揚(yáng)的塵埃，落在姜姌的棺木上。
阿錦的哭聲突然清晰起來：“夫人臨走前說，
謝謝將軍這三年......讓她知道什么是心死如灰。”裴燼的膝蓋重重磕在青磚上，
疼得幾乎麻木。他終于明白，為什么每次他從戰(zhàn)場回來，
她總是站在三步外微笑——不是因?yàn)槭桦x，
而是怕他嫌她身上有藥味；為什么她總是穿著素色衣衫——不是因?yàn)椴粣勖溃?/p>
而是怕?lián)屃颂K婉的風(fēng)頭。靈堂外的雪越下越大，裴燼看著棺槨上漸漸積起的白雪，
忽然想起她說過的話：“雪落在紅綢上，像極了流血。”那時他嫌她晦氣，如今才懂，
她早已預(yù)見了自己的結(jié)局——被他的冷漠凌遲，如同一朵在雪地里慢慢枯萎的花。
他顫抖著取出懷里的新帕，輕輕放在她棺木上。鮮艷的并蒂蓮旁，是她繡了三年的殘花。
裴燼終于落下淚來，滴在帕子上，暈開一片水漬——原來他不是不會哭，只是哭的時候，
她再也看不見了。風(fēng)雪呼嘯中，裴燼聽見自己沙啞的聲音，像斷了線的風(fēng)箏，
飄向不可知的遠(yuǎn)方：“姜姌，我錯了......你等等我，
等等我......”可是棺木里的人再也不會回應(yīng)，只有白幡卷著雪花，
落在他已經(jīng)斑白的鬢角。2 紅燭灼心裴燼在靈堂坐到天明，恍惚間墜入夢境。
仍是三年前那個冬夜，他穿著沾雪的鎧甲踢開新房大門，
看見紅蓋頭下露出的一截繡鞋——月白色緞面，繡著細(xì)小的忍冬花。后來他才知道，
那是她親手繡的，針腳細(xì)密得能數(shù)清，不像蘇婉總把絲線打結(jié)。“將軍醉了。
”她的聲音從蓋頭下傳來，帶著少女的顫抖，卻故作鎮(zhèn)定。裴燼甩了甩酒壺，
盯著她端坐在喜床上的身影，突然覺得厭煩——這就是皇帝賜給他的妻子，連蓋頭都不敢掀，
像只縮在殼里的蝸牛。“看夠了？”他用劍挑起蓋頭，紅綢滑落的瞬間，
他看見一張蒼白的臉，眼睛里映著跳動的燭火。姜姌的睫毛劇烈顫動，像受驚的蝶，
卻強(qiáng)撐著朝他笑：“將軍凱旋，是妾的福氣。”福氣？裴燼想笑。他在北疆浴血奮戰(zhàn)時，
皇帝為了拉攏姜家，隨手就把他許給了這個素未謀面的千金。他的福氣，該是戰(zhàn)死沙場，
而不是被困在這深宅大院，對著一個陌生女子演恩愛戲碼。“姜家把你教得倒是規(guī)矩。
”他晃了晃空酒壺，酒氣沖上腦門，“可惜——”他傾身逼近，看著她瞳孔里的自己，
像看一個獵物，“本將軍心里，早有別人了。”姜姌的笑容僵在臉上，
眼底迅速掠過一絲痛楚，卻又被她飛快掩去。她低頭整理衣袖，
袖口露出半截繃帶——后來他才知道，那是她為了趕制他的冬衣，被繡針刺破的傷口，
足足化膿了半個月。那夜他宿在偏院，聽著小廝議論：“新夫人獨(dú)坐了一夜，紅燭都燃盡了。
”他握著蘇婉送的狼牙 pendant，心想，這才是他該過的日子，
而不是對著一個連話都不敢說的閨閣小姐。此刻夢境與現(xiàn)實(shí)重疊，裴燼盯著靈堂里的殘燭，
忽然想起新婚次日清晨，他在回廊撞見姜姌。她眼底青黑，
卻捧著一碗?yún)骸皩④娮蛞顾拮恚韧霚研丫啤?/p>
”他嫌惡地皺眉：“本將軍從不喝這些娘兒們的東西。”轉(zhuǎn)身時，聽見瓷碗碎裂的聲音，
和她壓抑的抽氣聲。那時他以為她在哭，現(xiàn)在才明白，她是怕湯灑在他的鎧甲上，難清洗。
“將軍，夫人在佛堂跪了三個時辰了。”阿錦的聲音打斷回憶。
裴燼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何時趴在棺槨上，
指尖還攥著姜姌的一縷發(fā)絲——是入殮時他偷偷剪下的，比記憶中更細(xì)更軟。
佛堂的場景突然清晰起來。去年中秋，他為蘇婉爭得進(jìn)宮赴宴的名額，
姜姌卻在佛堂跪了整夜，為他求平安。他帶著蘇婉賞完月亮回來，看見她扶著墻起身，
膝蓋上的裙裾濕了大片。“跪夠了？”他冷笑，“蘇婉跪半個時辰就腿疼，你倒能撐整晚。
”姜姌搖頭，額角還沾著香灰：“妾替將軍祈福，不累。”那時他覺得她虛偽，現(xiàn)在才懂，
她的每一句“不累”，都是壓在心底的“很累”。裴燼晃晃悠悠站起來，
鎧甲摩擦發(fā)出刺耳的聲響。他忽然想起姜姌曾說過，他穿鎧甲的樣子像座山，
能擋住所有風(fēng)雨。可他這座山，卻親手把她推到了風(fēng)雪里。走出靈堂時，
北風(fēng)卷著殘雪撲在臉上，像極了新婚夜的寒冷。裴燼摸出懷里的婚書，
那是今早從姜姌枕下找到的，她始終沒在休書上簽字，反而在婚書背面寫滿了小字：“裴燼，
今日你看了我一眼，是在回廊轉(zhuǎn)角。”“裴燼，你的披風(fēng)破了，我縫了金線，你會不會喜歡？
”字跡從工整到潦草，最后一頁寫著：“裴燼，原來婚書這么薄，薄得像一層紙，
卻能壓死一個人。”裴燼捏著婚書的手青筋暴起，突然想起她說過，想和他去靜安寺求簽，
他當(dāng)時怎么回答的？“求簽？不如多給蘇婉抄些經(jīng)，她膽子小。”雪越下越大，
裴燼望著將軍府的朱漆大門，忽然覺得無比陌生。這里曾是他厭惡的牢籠，
如今卻成了失去珍寶的廢墟。他轉(zhuǎn)身看向姜姌的靈堂，白幡在風(fēng)雪中翻飛，
像她最后一次對他笑時，揚(yáng)起的衣袖。“將軍，該給夫人蓋棺了。”阿錦的聲音帶著哭腔。
裴燼點(diǎn)點(diǎn)頭，走進(jìn)靈堂，親手將那方新帕放進(jìn)棺槨，壓在姜姌掌心。
鮮艷的并蒂蓮挨著她蒼白的指尖，像她生前從未得到的溫暖。棺蓋合上的瞬間，
裴燼聽見自己心碎的聲音。原來有些東西，失去了就再也回不來，比如姜姌看他的眼神，
從期待到失望，再到死寂。而他，只能在這漫天風(fēng)雪中，抱著一身的悔恨，
看她漸漸消失在自己的世界里。走出靈堂時，
裴燼摸了摸腰間的玉佩——那是姜姌用陪嫁銀子買的，刻著“平安”二字。
他忽然想起她說過的話：“將軍在邊關(guān)，妾守著家，這樣就好。”可他從來沒告訴過她，
每次摸到這塊玉佩，他心里都會有一絲暖意，只是他不敢承認(rèn)，那暖意來自于她。
雪落在裴燼的發(fā)間，他忽然發(fā)現(xiàn)，不知何時，自己竟有了白發(fā)。像她棺槨上的白菊，
像她帕子上的殘雪，像他們終究無法挽回的曾經(jīng)。他抬起頭，望向灰撲撲的天空，終于明白，
有些冷，是心死的溫度，而有些痛，是遲來的領(lǐng)悟。3 春刃藏笑云京的玉蘭開得最盛時，
姜姌又聽見了那串銀鈴般的笑聲。她站在瓊?cè)A園的月洞門前，指尖捏著請柬邊緣，
鎏金燙字硌得掌心發(fā)疼。蘇婉的鵝黃襦裙在廊下閃過，裴燼的玄色大氅掃過青石板，
兩人并肩而行的身影，像極了畫本里的神仙眷侶。“阿燼，這玉蘭花真香。
”蘇婉踮腳去夠花枝，鬢邊的珍珠步搖險些掉落。裴燼伸手扶住她的腰，
動作自然得仿佛演練過千百次：“小心些。”姜姌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像戰(zhàn)鼓般震耳欲聾，
卻在裴燼轉(zhuǎn)頭看見她時，驟然停了一拍。“裴夫人也來了。”蘇婉松開裴燼，
笑意里藏著針尖，“方才還和將軍說，姐姐素日里愛穿素色，怕是不愿來這花團(tuán)錦簇的地方。
”玉蘭花落在姜姌的月白披風(fēng)上，她彎腰拾起花瓣，聽見裴燼淡聲道：“她向來無趣，
你別往心里去。”宴會廳里，
吳夫人的茶盞“當(dāng)啷”落在桌上：“聽說裴將軍為蘇姑娘從西域?qū)砗吞镉瘢浅缮瑖K嘖。
”眾人的目光齊刷刷投向蘇婉腕間的玉鐲，姜姌看見那抹溫潤的青白，
想起自己嫁妝里的玉鐲，至今還鎖在樟木箱底。“將軍對蘇姑娘真是情深義重。
”有人掩著帕子笑，“哪像對裴夫人，成婚三年，連個像樣的首飾都沒見著。
”姜姌低頭攪動茶盞，看浮沫聚了又散，忽然想起昨夜替裴燼縫補(bǔ)鎧甲時，
他袖口露出的紅繩——那是蘇婉送的平安結(jié)，她繡了三個月的錦囊，卻從未見他用過。
“裴夫人，您的簪子歪了。”丫鬟阿錦輕聲提醒。姜姌摸向發(fā)間，
觸到那支素銀步搖——是她及笄時父親送的，如今簪頭的銀絲已有些發(fā)黑。
她想起蘇婉方才炫耀的金鑲玉步搖，裴燼說那是用北疆的戰(zhàn)利錢買的，不由得輕笑一聲，
驚得鄰座夫人側(cè)目。散席后，姜姌在回廊撞見裴燼替蘇婉系玉佩。雙魚佩在陽光下泛著柔光，
他的指尖劃過蘇婉的鎖骨，動作輕柔得讓人心碎。“阿婉戴這個最好看。
”裴燼的聲音里帶著笑意，“比當(dāng)年在北疆時更漂亮。”當(dāng)年在北疆。姜姌靠著廊柱，
聽著這五個字在心底蕩起漣漪。她曾無數(shù)次想象他在邊疆的模樣，
卻只能從他帶回的胡餅和斷箭里，拼湊出零星的畫面。原來在那里，
他會為一個女子摘下頭盔，會為她單騎闖敵營，會在月光下替她系玉佩。“姐姐怎么在這兒？
”蘇婉的聲音打斷思緒，裴燼轉(zhuǎn)頭時，袖中的玉佩穗子掃過姜姌手背。那是她繡的，
用了整整一夜，針腳細(xì)密得看不見線頭，如今卻被他用來系別的女子送的玉佩。“將軍，
妾有話想說。”姜姌聽見自己的聲音，像從很遠(yuǎn)的地方飄來。裴燼皺眉看她，
蘇婉卻拽了拽他的袖子：“阿燼，我想去看池子里的錦鯉。”他立刻轉(zhuǎn)身，
留給姜姌一個冰冷的背影：“有事明日再說。”玉蘭花落在姜姌的茶盞里，
她望著裴燼離去的方向，忽然想起新婚那年，他也曾這樣背對著她，走入漫天風(fēng)雪。
那時她以為，只要自己足夠好，就能暖熱他的心，如今才明白，有些冰，是永遠(yuǎn)暖不化的。
夜幕降臨時，姜姌回到將軍府。她摸出藏在衣襟里的帕子，上面洇著幾點(diǎn)茶漬，
像她今日流過的淚。帕角繡著半朵未完成的并蒂蓮，那是她想繡給裴燼的，
卻總是繡到一半就哭到看不清針腳。“夫人，將軍去了蘇姑娘院里。”阿錦端來一碗枇杷膏，
“您喝些吧，今日咳血又加重了。”姜姌搖頭，望著窗外的月亮，想起蘇婉腕間的玉鐲，
在月光下一定很美。她摸出自己的銀鐲，輕輕轉(zhuǎn)動，聽見里面刻著的“長命百歲”相互碰撞，
發(fā)出細(xì)碎的聲響。后半夜起了風(fēng)，姜姌聽見偏院傳來琵琶聲。是《折柳曲》，
裴燼曾說這是北疆的離歌，每次聽見，就想起家鄉(xiāng)。她裹著被子坐在窗前，看月光爬上桌案，
照亮了她未寫完的信：“將軍，今日玉蘭花落了，
像極了您鎧甲上的雪......”墨跡在風(fēng)中漸漸干涸，姜姌忽然覺得很累。
她摸出裴燼送的蜜漬梅子，放進(jìn)嘴里，卻只嘗到苦澀。原來有些東西，放得太久，
就再也回不到原來的味道，就像她對裴燼的感情，在日復(fù)一日的冷漠中，早已變得苦澀不堪。
風(fēng)卷著玉蘭花吹進(jìn)屋子，姜姌打了個寒顫，終于放下筆。她將信折好，
塞進(jìn)裴燼的鎧甲內(nèi)襯——那里有她縫的暗袋，每次他出征，她都會放一張平安符進(jìn)去。
只是這一次，她不知道還有沒有機(jī)會，看他穿上這身鎧甲，看他平安歸來。
窗外的琵琶聲停了，姜姌聽見裴燼的笑聲，像一把鈍刀，在她心上慢慢割。
她摸了摸腕間的銀鐲，輕聲說：“裴燼，以后我不繡并蒂蓮了，也不等你了。”話音未落，
一滴淚落在銀鐲上，映出她蒼白的臉，和鬢角新添的白發(fā)。這一夜，云京的玉蘭花落了滿地，
像極了姜姌破碎的心。而她不知道的是，在偏院的燈火里，裴燼正替蘇婉披上披風(fēng)，
隨口問了句：“方才好像聽見咳嗽聲，是姜姌嗎？”蘇婉笑著搖頭：“許是野貓叫呢，
將軍快些陪我看月亮。”裴燼點(diǎn)點(diǎn)頭，將姜姌的咳嗽聲拋在腦后。他不知道，這一夜，
他的夫人在孤獨(dú)中咳血到天明，也不知道，她放在他鎧甲里的信，
會成為他余生都無法打開的遺憾。4 血浸蓮裴燼在姜姌的妝奩里發(fā)現(xiàn)了那頂小襁褓。
月白色緞面上繡著蓮蓬，蓮子飽滿，蓮葉舒展，針腳細(xì)密得能看見月光下的影子。
襁褓邊緣墜著小鈴鐺，他輕輕一碰，發(fā)出細(xì)碎的聲響，像極了嬰兒的笑聲。阿錦站在身后，
聲音哽咽：“這是夫人有孕時繡的，說是等小世子滿月......”他的手指驟然收緊，
緞面在掌心皺成一團(tuán)。眼前浮現(xiàn)出那個暴雨夜，姜姌?biāo)ぴ诶认拢r血染紅了她的月白裙擺，
像一朵盛開的紅蓮。那時他正在演武場教新兵，聽著小廝來報，只淡淡說了句“叫太醫(yī)”，
卻在蘇婉說“姐姐怕是保不住孩子”時，鬼使神差地松了口氣。“將軍，夫人一直說，
等孩子出生，要帶他去看靜安寺的桃花。”阿錦擦著淚，“她說將軍小時候在邊疆，
沒見過中原的花......”裴燼猛地轉(zhuǎn)身，看見妝奩里還放著一本《育兒經(jīng)》，
書頁間夾著曬干的茉莉花，早已褪成蒼白。回憶如潮水般涌來。那天他難得早歸，
路過姜姌的院子，聽見她在和阿錦說話：“你說這孩子像將軍多些，還是像我？
”“自然像將軍，那樣英武。”她輕笑出聲：“若是像他那般冷著臉，可怎么討媳婦。
”他當(dāng)時嫌煩，轉(zhuǎn)身就走，卻沒看見窗臺上曬著的小衣裳，藍(lán)白相間的布料上繡著小熊，
笨拙卻可愛。現(xiàn)在想來，那是她偷偷學(xué)的繡法，指尖不知被扎破了多少次，
才敢在繃子上落下第一針。裴燼抱著襁褓走進(jìn)佛堂，蒲團(tuán)上還留著她跪過的痕跡。
供桌上擺著半盞冷透的枇杷膏，旁邊是她常吃的止血藥，紙包上寫著“飯后服用”，
字跡是他熟悉的秀雅小楷。他忽然想起，每次他從戰(zhàn)場回來，
她都會在他的茶里放一勺枇杷膏，說“潤潤嗓子”，而他總是嫌苦，一把推開。
佛堂的燭火忽明忽暗，裴燼看見姜姌抄經(jīng)的宣紙，字跡比往日潦草許多，
最后一頁寫著：“菩薩保佑，讓我的孩子平安。”墨跡在“孩子”二字上暈開，
像她當(dāng)時的眼淚。他想起穩(wěn)婆說孩子沒了時，她慘白的臉，和那句“將軍可曾難過？”，
那時他怎么回答的？“不過是個沒成形的胎，你養(yǎng)好身子要緊。”原來她不是不難過，
而是把難過都縫進(jìn)了襁褓，抄進(jìn)了經(jīng)文，藏進(jìn)了每一個無人的深夜。裴燼跪在蒲團(tuán)上，
膝蓋硌著青磚，卻感覺不到疼。他想起她流產(chǎn)后，他去偏院看蘇婉，路過她的院子，
聽見她壓抑的哭聲，卻裝作沒聽見，甚至讓小廝傳話：“夫人好好歇著，別擾了蘇姑娘清靜。
”“將軍，蘇姑娘送來了燕窩粥。”阿錦的聲音打斷回憶。裴燼轉(zhuǎn)頭，
看見蘇婉站在佛堂門口，身著華美的織金襦裙，腕間的和田玉鐲泛著光。“姐姐身子弱，
我特意燉了燕窩......”她的聲音甜膩，卻在看見裴燼手中的襁褓時，驟然變了臉色。
“滾。”裴燼的聲音冷得像冰。蘇婉愣住，指尖攥緊帕子：“阿燼，你怎么了？”“我說滾！
”他猛地起身，襁褓上的鈴鐺劇烈搖晃，“別再讓我看見你，否則——”他沒說完，
蘇婉已哭著跑了出去，留下一陣香風(fēng)，蓋過了佛堂里的檀香。裴燼跌坐在蒲團(tuán)上，
看著姜姌的抄經(jīng)本，忽然想起她說過的話：“佛說人生有八苦，愛別離，怨長久，求不得，
放不下。”那時他笑她矯情，現(xiàn)在才明白，這八苦，她早已嘗了個遍。夜幕降臨時，
裴燼在姜姌的衣柜里發(fā)現(xiàn)了一個木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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