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修復師,久仰大名?!贡渖硢〉哪新曌晕疑砗笕滋庬懫?,像淬了毒的冰棱,
一寸寸扎進我裸露的皮膚。我捏著修復刀的手指驟然收緊,指甲幾乎要嵌進掌心。五年了。
這個聲音,這張臉,這份恨意,曾是我整個青春的絕望與信仰。委托單上「陸衡」兩個字,
如同最惡毒的咒印,燙得我靈魂都在顫抖。他們說,瘋了五年、廢了五年的天才畫家陸衡,
終于決定讓他那些塵封的、見證過輝煌與毀滅的畫作重見天日。而我,蘇念,
是他唯一指定的修復師。也是他口中,親手將他從云端拽入地獄的罪魁禍首。我緩緩轉身,
努力維持著職業(yè)性的微笑,迎上那雙曾盛滿星光、如今只余無盡寒潭的眼眸。他來了,
帶著一身的陰鷙與破碎,像一頭被囚禁的孤狼,審視著即將被撕裂的獵物。
1 初遇舊情我深吸一口氣,竭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無波,
不帶一絲一毫五年前的顫抖?!戈懴壬?,您好。我是蘇念,負責您這批畫作的修復工作?!?/p>
我伸出手。他沒有握,那雙曾描繪出無數驚艷世人畫卷的手,
此刻一只不自然地蜷縮在風衣口袋里,另一只隨意搭在畫室角落那張蒙塵的舊沙發(fā)扶手上,
指尖夾著一支剛點燃的煙。煙霧繚繞的記憶瞬間翻涌。畫室,顏料,
他指尖總是沾著洗不掉的色彩,以及,他含笑吻掉我鼻尖顏料時,
那溫柔的、帶著松節(jié)油清香的吻。「蘇修復師,」他重復了一遍,尾音拖得極長,
像一把鈍刀在我心上來回切割,「久仰大名。」他站起身,一步步向我走來,
陰影將我完全籠罩。一米八七的身高帶來的壓迫感,與五年前如出一轍,
只是那時是甜蜜的禁錮,此刻卻是冰冷的審判。他停在我面前,比我高出一個頭還多。
那張曾被譽為「上帝親吻過的容顏」依舊俊朗深刻,只是顴骨更高,眼窩深陷,
眉宇間刻滿了五年時光碾磨出的陰鷙與不近人情。他微微傾下身,
那雙黑沉的眸子死死鎖住我,聲音壓得很低,卻字字清晰,
帶著令人不寒而栗的恨意:「希望你別像毀掉我的人生一樣,毀掉我的畫。」
2 恨意難平「毀掉您的人生?」我強迫自己迎上他的目光,指尖的修復刀冰涼一片。
「陸先生,我想我們之間有些誤會?!埂刚`會?」他嗤笑一聲,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
笑聲里卻淬滿了冰渣,「蘇念,五年了,你還是這么擅長輕描淡寫?!顾偷靥Ц吡寺曊{,
眼底猩紅一片:「我這只手!我這雙眼睛曾看到過的未來!我的一切!是你,蘇念,
是你親手毀掉的!現在跟我說誤會?」他那只蜷縮在口袋里的右手微微顫抖,
青筋在手背上暴起。我心臟驟縮,痛得幾乎無法呼吸。五年前那個雨夜,救護車刺耳的鳴笛,
他滿是鮮血的右手,和他看我時那絕望到極致的眼神,像一場永不醒來的噩夢,
日日夜夜啃噬著我。「當年的事,我很抱歉。」我艱難地開口,每一個字都像裹著玻璃碴,
「但,不是我?!埂覆皇悄??」他逼近一步,炙熱的呼吸幾乎要灼傷我的臉頰,
那里面混合著濃烈的煙草味和一絲……顏料的殘香?不可能,他已經五年沒碰畫筆了。
「那是誰?嗯?難道是畫框自己長腿絆倒了我,還是山上的石頭看我不順眼,
非要砸斷我的手?」他的聲音里充滿了暴戾和嘲諷。我知道,任何解釋在他這里都是蒼白的。
五年來,我試過無數次。信件被原封不動地退回,電話被拉黑,托人帶話也石沉大海。
他用銅墻鐵壁將自己與我隔絕。如今,他卻主動送上門來,用這種方式。
3 威脅與決心「陸衡,冷靜點。」一個溫和的男聲從門口傳來,
打破了畫室里劍拔弩張的氣氛。是趙凱,陸衡的經紀人,也是這次修復委托的實際聯(lián)系人。
一個看起來忠厚老實的中年男人,此刻臉上帶著幾分尷尬和歉意?!柑K修復師,真不好意思,
陸衡他……他情緒不太好,您別介意?!冠w凱快步走過來,試圖打圓場。陸衡猛地轉頭,
像一頭被激怒的獅子,低吼道:「趙凱!這里沒你的事!滾出去!」趙凱臉色一白,
張了張嘴,最終還是嘆了口氣,對我露出一個無奈的表情,退出了畫室,但沒有走遠,
只是在門口徘徊。陸衡重新將視線釘在我身上?!肝业漠嫞齻€月,
修復到它們受傷前的樣子?!顾逻_命令,不容置喙?!甘軅??」我皺眉,「陸先生,
有些損傷是不可逆的,修復的原則是『整舊如舊』,
最大限度地還原作品原貌和藝術家的創(chuàng)作意圖,但不可能完全等同于未受損的狀態(tài)?!?/p>
「我不管什么原則!」他粗暴地打斷我,「我要它們回到巔峰,
回到沒有沾染上任何晦氣之前的樣子!三個月,做不到,你就滾蛋!」他頓了頓,
嘴角勾起一抹殘忍的弧度:「哦,對了,酬金方面,趙凱應該跟你談過了。
如果你毀了我的畫,或者拖延工期,蘇修復師,你不僅一分錢都拿不到,
我還會讓你在這個行業(yè)徹底待不下去?!钩嗦懵愕耐{。他篤定我需要這份工作,或者,
他篤定我無法拒絕一個「彌補」他的機會。只有我知道,我接下這份工作,不是為了錢,
更不是為了那可笑的「彌補」。我是為了我自己。為了五年前那個被他一并否定的,我自己。
4 專業(yè)對決我壓下心中翻涌的酸澀與怒火,重新將注意力聚焦在專業(yè)層面?!戈懴壬?/p>
關于修復周期,三個月對于這批畫作的復雜程度而言,非常緊張,但我會盡力?!?/p>
我走到其中一幅名為《燃燒的海》的油畫面前,這幅畫的右下角有一塊明顯的撕裂,
畫布也因年代久遠和保存不當而有些變形和脆化?!傅@幅《燃燒的海》,
右下角的撕裂傷及了底層畫布,顏料層也有大面積的剝落和龜裂。
您要求的『恢復到受傷前』,如果指的是物理上的完美如初,那是不可能的。
我可以最大程度地修復畫面,但修復痕跡在專業(yè)儀器下是必然存在的?!刮翌D了頓,
語氣不卑不亢:「另外,您提到的『晦氣』,如果是指畫作本身的自然老化和意外損傷,
這是修復的對象。如果是指其他,修復工作恐怕無能為力。」我的目光直視他,
帶著修復師特有的冷靜與堅持?!钢劣诔杲鸷唾r償條款,我看過合同,沒有異議?!?/p>
陸衡死死地盯著我,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里翻滾著復雜的情緒,有憤怒,有不甘,
還有一絲……我看不懂的探究。他大概沒想到,五年后的蘇念,
不再是那個在他面前只會柔順點頭的小姑娘。「好,很好。」他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
「蘇念,我拭目以待??纯茨氵@雙替我調過顏料、遞過畫筆的手,如今是能『妙手回春』,
還是只會『畫蛇添足』。」他的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針,精準地扎在我最痛的地方。
但我不能退縮。這是我的戰(zhàn)場。我必須贏。不僅為這些畫,也為我自己。
5 秘密刻痕接下來的幾天,我開始對所有畫作進行初步的勘察、拍照記錄、建立修復檔案。
陸衡的畫,如同他的人。早期的作品,色彩明亮大膽,筆觸奔放,
充滿了對生命和世界的熱愛與好奇。那是他意氣風發(fā)的少年時代,每一筆都帶著陽光的味道。
而靠近五年「意外」前的作品,則更加成熟,技巧也臻于化境,情感也更深沉。
那幅未完成的《涅槃》,即使只畫了一半,那噴薄欲出的生命力和對未來的無限憧憬,
依舊讓我每次看到都心頭一顫。陸衡偶爾會來工作室。他從不說話,只是坐在角落的陰影里,
像一尊沉默的雕塑,目光幽沉地盯著我,或者說,盯著他那些畫。
他身上那種濃重的頹廢和絕望氣息,幾乎要將整個工作室吞噬。這天下午,
我正在清理一幅名為「星空下的自畫像」的表面污漬。這幅畫創(chuàng)作于他二十二歲,
畫中的他站在一片璀璨星空下,眼神明亮如星辰,嘴角帶著自信的微笑。與如今的他,
判若兩人。我用棉簽蘸著特制的清洗劑,小心翼翼地擦拭著畫面邊緣的積塵。忽然,
在畫作右下角靠近畫框的邊緣處,我的指尖觸到一個極其細微的凸起。我停下動作,
戴上放大頭戴鏡,湊近細看。那是一道非常淺的刻痕,不像是意外刮蹭,
倒像是用針尖之類的銳器刻意劃上去的??毯酆芗毿。怀勺帜福膊怀蓤D案,
倒像是一串無意義的符號,或者某種密碼。而且,這刻痕的位置,
與《燃燒的?!纺翘幩毫褌?,似乎有種詭異的對應感。我心頭一跳,
正想用無影燈從側面打光看得更清楚些?!改阍诳词裁矗俊?/p>
陸衡冰冷的聲音毫無預兆地在身后炸開。我嚇了一跳,手一抖,棉簽差點掉在畫布上?;仡^,
他不知何時已站在我身后,臉色陰沉得可怕,目光銳利如鷹隼,
死死盯著我剛剛查看的那個角落?!笡]什么?!刮已杆俜€(wěn)住心神,若無其事地直起身,
「只是發(fā)現這里的積塵比較厚,需要特殊處理?!顾话褗Z過我手中的放大鏡,
粗暴地推開我,湊到畫前,反復查看那個角落。我看到他握著放大鏡的左手,
指關節(jié)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片刻后,他猛地抬起頭,眼神兇狠地盯著我:「蘇念,
我警告你,做好你分內的事!別碰不該碰的,別看不該看的,
更別想從我的畫里偷走任何東西!」「我沒有!」「最好沒有!」
他將放大鏡重重砸在工作臺上,發(fā)出刺耳的聲響,「這些畫的每一根線條,每一個筆觸,
我都記得清清楚楚。少動你的歪心思!」說完,他轉身就走,帶著一陣寒風。
畫室的門被他摔得震天響。我看著他離去的背影,心臟卻因為他剛才那句「每一根線條,
每一個筆觸,我都記得清清楚楚」而微微刺痛。他記得畫,
那他……還記得畫這些畫時的心情嗎?還記得,站在他身邊,為他展動畫布,
分享他每一份喜悅與成就的我嗎?我重新看向那個刻痕,一種強烈的不安和預感攫住了我。
這刻痕,絕不簡單。6 記憶重現深夜,我獨自一人在工作室加班。白天的喧囂沉寂下來,
只有修復工具發(fā)出的細微聲響。我面前攤開的是陸衡那幅《星空下的自畫像》,
畫中的少年眉眼飛揚。我伸出手,指尖輕輕拂過畫布上他流暢的簽名——「Heng.L」。
記憶如潮水般涌來……那年夏天,他也是這樣,站在巨大的畫板前,回頭對我笑。
月光透過畫室的天窗,在他身上鍍上一層絕美的光暈?!改钅睿^來。」他朝我招手。
我走過去,他從身后抱住我,下巴抵在我的發(fā)頂,聲音帶著笑意:「幫我看看,這里的光,
是不是還差一點靈魂?」他握住我的手,引導著我的筆,在畫布上添上幾抹星輝。「嗯,」
他滿意地看著,在我臉頰印下一個吻,「現在,完美了?!鼓菚r候的陸衡,
是整個畫室的光源。他有使不完的精力,對繪畫有近乎瘋魔的熱愛。
他可以為了一個完美的構圖在郊外等上一個通宵,
也可以為了一抹理想的藍色跑遍整個城市的顏料店。而我,是他最忠實的觀眾,
最默契的助手,也是他口中「唯一的繆斯」。我們會一起在畫室里聽古典樂,一待就是一天。
他畫畫,我看書,或者幫他打下手,調色、洗筆、準備畫布。他專注作畫時,
側臉的線條堅毅而迷人。偶爾,他會停下來,從畫架后探出頭,對我狡黠一笑,
像個討糖吃的孩子。那些時光,純粹、熱烈,充滿了藝術與愛情交織的芬芳。
可如今……我看著工作臺上那張陸衡簽署的,措辭冰冷刻薄的委托合同,
再看看眼前這張意氣風發(fā)的自畫像,心中一片苦澀。物是人非,畫作依舊承載著當年的風華,
執(zhí)筆人卻早已被命運的洪流裹挾,面目全非。而我,從他生命中華彩的一部分,
變成了他口中不堪的「污點」。這些畫,是他榮耀的見證,也是他傷痛的源頭。更是我,
必須解開的,宿命的結。7 無聲較量陸衡果然說到做到,以「監(jiān)工」為名,
幾乎每天都會出現在工作室。他通常不說話,就坐在角落的沙發(fā)上,翻看一些藝術畫冊,
或者只是沉默地盯著我修復畫作的每一個步驟。那種審視的目光,
帶著不加掩飾的挑剔和懷疑,讓我如芒在背。有時,他會突然開口,
問一些極其專業(yè)甚至刁鉆的問題。「蘇修復師,這塊區(qū)域的顏料層老化斷裂,
你打算用什么成分的黏合劑進行回貼?劑量控制在多少微克以內才能保證不傷及底層色?」
「這幅畫的畫布是十八世紀比利時亞麻布,經緯密度每平方厘米多少?你選用的補線,
材質和捻度能做到與原作誤差不超過百分之五嗎?」這些問題,
已經超出了普通委托人會關心的范疇,更像是同行間的學術探討,或者說,
一場不宣而戰(zhàn)的考核。我明白他的意圖。他想看我出糗,想證明我名不副實,
想印證他心中那個「蘇念不過如此」的論斷。我沒有被他激怒,
每一次都冷靜而專業(yè)地給出解答,甚至會就某些復雜的修復技術,
引用最新的國際研究成果作為佐證?!笇τ谶@塊區(qū)域的顏料層,
我會選擇濃度為3%的鱘魚膠溶液進行初步固定,配合日本定制的極細貂毛筆進行滲透加固。
劑量會通過顯微鏡實時觀察,并結合紅外無損探傷儀的數據,確保黏合劑僅作用于斷裂層,
不會對健康顏料層造成任何侵擾?!埂高@幅畫的畫布確認為十八世紀早期比利時亞麻布,
經緯密度平均為每平方厘米18x17織。
我已從意大利定制了最接近其材質和工藝的古法手工亞麻線,捻度和強度均已通過拉力測試,
與原作的物理性能匹配度在98%以上?!姑慨斘覘l理清晰地回答完畢,
陸衡的眼中總會閃過一絲復雜難辨的情緒。有驚訝,有不甘,
或許還有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對我專業(yè)能力的細微認可。
他不再是五年前那個會毫無保留地贊嘆「念念你真棒」的陸衡了。如今,他的每一分關注,
都帶著刺。而我,只能在這些尖銳的試探中,小心翼翼地尋找著一絲絲,
或許能讓他重新審視過去的可能性。他內心的某種認知,因為我的專業(yè)和鎮(zhèn)定,
似乎正在發(fā)生著極其緩慢的、幾乎難以察覺的動搖。但他嘴上從不肯泄露分毫。
只會冷哼一聲,繼續(xù)用那雙深沉的眼睛,一言不發(fā)地「監(jiān)視」著我。
8 微妙變化工作室的修復工作有條不紊地進行著。我對陸衡的「監(jiān)視」
和時不時的言語挑釁漸漸習以為常,甚至能做到心無旁騖。一旦戴上護目鏡,拿起修復工具,
整個世界便只剩下我和眼前的畫作。每一幅畫都是一個需要被傾聽和治愈的靈魂。
我需要通過分析它們的病害、解讀它們的材質、追溯它們的創(chuàng)作背景,
才能制定出最恰當的修復方案。陸衡的畫,尤其如此。它們太有靈性,
也太能反映他創(chuàng)作時的心境。我修復的不僅僅是畫布上的裂痕和顏料的剝落,
更是試圖去觸碰、去理解,當年那個意氣風發(fā)、才華橫溢的陸衡,
是如何將自己的情感與思考,一筆一劃地傾注在這些畫布之上。他畫中那些獨特的筆觸,
對光影的極致運用,甚至是一些細微的、不為人知的技法習慣,我都了然于胸。因為當年,
我就在他身邊。我見過他為了達到某種藍色,
固執(zhí)地將幾種顏料以毫克級的精度反復調試;也見過他為了表現一片葉子的脈絡,
用自制的極細畫筆屏息描繪數個小時。這些記憶,都成了我如今修復他畫作的寶貴財富。
有時,我會下意識地按照他當年的習慣去處理一些細節(jié),比如某處高光的提亮方式,
或者陰影部分的罩染層次。這些細微之處,或許連最專業(yè)的鑒賞家也未必能察覺,但陸衡,
一定能看出來。果然,有幾次,當我處理完一個細節(jié),抬起頭時,
會正好對上陸衡若有所思的目光。他眼中的冰冷似乎會暫時消融片刻,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雜著震驚、迷茫和痛苦的神色。
他仿佛在我身上看到了五年前那個熟悉的身影,
又仿佛看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讓他感到無措的專業(yè)修復師。這種熟悉與陌生的交織,
像一把無形的錘子,敲擊著他緊閉的心門。他開始在我不在工作室的時候,
獨自在他的畫作前久久佇立。趙凱偷偷告訴我,
陸衡甚至會拿起我放在一旁的修復記錄和分析報告,一看就是很久。我沒有點破。我知道,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五年積壓的怨恨與誤解,不可能輕易消融。我能做的,
只有用我的專業(yè)、我的專注,以及我對這些畫作不亞于他的理解與珍愛,
去一點點瓦解他內心的壁壘。讓他看到,蘇念從未想過要傷害他,
也從未背叛過他視若生命的藝術。9 陰謀浮現平靜的修復工作,在林沐陽的到來后,
再起波瀾。林沐陽如今已是圈內小有名氣的策展人和藝術評論家,
以眼光毒辣、言辭犀利著稱。聽聞陸衡塵封多年的舊作即將修復展出,
他第一時間聯(lián)系了趙凱,表示了極大的「關心」和「興趣」。這天下午,
他便以「探望老同學」并「洽談未來畫展合作可能性」為名,來到了工作室。彼時,
陸衡恰好也在。「陸衡!哎呀,真是好久不見!你……還好嗎?」林沐陽一進門,
就張開雙臂,做出一個熱絡的擁抱姿態(tài)。陸衡卻只是冷淡地點了點頭,避開了他的擁抱,
眉宇間的陰郁又濃重了幾分。林沐陽絲毫不見尷尬,轉而將目光投向我,
以及我正在修復的畫作?!柑K念?真的是你!真沒想到,這么多年不見,
你成了這么厲害的修復大師!」他故作驚訝地說道,鏡片后的眼睛里閃著精明的光。
「林學長?!刮叶Y貌地點頭示意,停下了手中的工作。對于林沐陽,
我始終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當年在學校,他與陸衡同為繪畫系的天才,
但陸衡的光芒顯然更盛。林沐陽表面上和陸衡稱兄道弟,但我總覺得他看陸衡的眼神里,
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嫉妒?!柑K修復師年輕有為,修復陸衡的畫作,真是再合適不過了?!?/p>
林沐陽笑著,話鋒一轉,狀似無意地對陸衡說道:「說起來,陸衡,你可能還不知道吧?
當年你出事后不久,蘇念就拿到了全額獎學金出國深造了。聽說在國外發(fā)展得特別好,
身邊也從不缺青年才俊的追求。哎,我們這些老同學,都替她高興呢。」他語氣輕松,
仿佛只是在敘述一件再平常不過的舊聞。我心中卻猛地一沉。果然。我看向陸衡,
他的臉色瞬間變得鐵青,周身的氣壓低得嚇人。他那只藏在口袋里的右手,
死死地攥成了拳頭,骨節(jié)咯咯作響。林沐陽的這番話,無疑是在陸衡本就鮮血淋漓的傷口上,
又狠狠撒了一把鹽。當年我選擇出國,是在陸衡對我徹底封閉心門,
陸家也明確表示不歡迎我之后,萬般無奈下的決定。我需要一個全新的環(huán)境,
去學習更頂尖的修復技術,也想暫時逃離那段令人窒息的痛苦。至于所謂的「青年才俊」,
更是子虛烏有。那五年,我除了拼命學習,腦子里再也容不下其他。但這些,陸衡不會知道,
林沐陽也「恰到好處」地不會讓他知道。10 兩清之言「是嗎?」
陸衡的聲音低沉得像暴風雨來臨前的悶雷,每個字都透著刺骨的寒意。他沒有看林沐陽,
一雙充血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我,仿佛要將我凌遲?!缚磥硖K修復師這五年,
過得真是風生水起,春風得意。」林沐陽還在一旁「打圓場」:「哎,陸衡你別誤會,
蘇念也是為了自己的前途嘛。再說,過去的都過去了,人總要往前看,對不對,蘇念?」
他笑著看向我,那笑容卻像一條冰冷的毒蛇。我深吸一口氣,指尖冰涼。我知道,
此刻任何解釋都是徒勞,只會顯得我更加「虛偽」和「心虛」?!噶謱W長說笑了。」
我淡淡地回應,目光平靜地迎上陸衡的審視,「我只是一名修復師,
做好分內的工作是我的職責。」「職責?」陸衡猛地從沙發(fā)上站起來,一步步向我逼近,
眼中的怒火幾乎要將我焚燒殆盡,「蘇念,你倒是提醒我了!」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張支票,
狠狠摔在我的工作臺上。「這是預付款。剩下的,等所有畫修復完成,并且達到我的要求,
我會一次性付清?!顾D了頓,聲音冷得像冰,「然后,你就從我的世界里,徹底消失。
我不想再看到你,也不想再聽到任何關于你的消息。我們之間,兩清?!埂竷汕濉箖蓚€字,
他說得咬牙切齒。我看著那張輕飄飄的支票,心卻像被巨石壓住一般沉重。原來,
這些天他偶爾流露出的復雜情緒,我對修復他畫作的一絲絲幻想,都不過是我的自作多情。
林沐陽的幾句話,輕易就將他心中那點微弱的動搖,徹底澆滅。他依舊認定,
我是那個在他人生最灰暗的時刻,棄他而去、另尋高就的絕情之人。他依舊認定,
我如今出現在這里,修復他的畫作,不過是一場冷冰冰的職業(yè)行為,甚至是為了借他的名氣,
抬高我自己的身價。也好。誤會既然已經深到這種地步,或許「兩清」
才是我們之間最好的結局。我沒有去看那張支票,只是平靜地開口:「陸先生放心,
我會按照合同完成修復工作。至于其他,如您所愿?!刮业钠届o似乎更加激怒了他。
他死死地盯了我?guī)酌?,最終發(fā)出一聲冷笑,猛地轉身,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工作室。
林沐陽看著陸衡離去的背影,又看了看我,嘴角勾起一抹難以察覺的,得意的微笑?!柑K念,
別介意啊,陸衡他就是這個脾氣。其實啊,他心里……」「林學長,」我打斷他,
聲音沒有一絲溫度,「如果您是來探病的,現在可以離開了。如果您是來談畫展合作的,
請在工作時間聯(lián)系我的助理預約。我很忙,恕不遠送。」我下了逐客令。
林沐陽臉上的笑容僵了僵,隨即又恢復如常:「好,好,不打擾蘇大修復師工作了。
我們改天再約。」他轉身離開,步伐輕松。工作室里,終于只剩下我一個人。
我看著桌上那張支票,以及散落在各處、等待被修復的陸衡的畫。
心中那股被壓抑了五年的委屈、不甘和憤怒,如同積壓了太久的火山,在這一刻,
有噴薄欲出的跡象。但我死死地咬住了牙。蘇念,不能哭。至少,不能在這里。
11 刻痕之謎陸衡摔門而去掀起的風,似乎還殘留在空氣中。我靜靜地站立了片刻,
強迫自己將翻涌的情緒壓回心底最深處。他的話像淬毒的刀子,每一句都扎得我鮮血淋漓。
但蘇念,你不能倒下。五年前你沒能為自己辯解,五年后,你至少要還自己一個清白。
我的目光重新落回那幅「星空下的自畫像」,落在那處細微的、幾乎難以察覺的刻痕上。
陸衡之前的反應,激烈到反常。他在掩飾什么?或者說,他在害怕什么被我發(fā)現?
我重新戴上放大頭戴鏡,仔仔細細地觀察那串刻痕。它們不像是文字,
也不像是任何已知的符號體系。更像是一種……隨手記錄的標記,潦草而隱秘。
我取出一張高透的修復用薄膜,覆蓋在刻痕處,用極細的修復專用鉛筆,
小心翼翼地將刻痕的形狀拓印下來。拓印下來的圖案,依舊毫無頭緒。我將薄膜取下,
對著燈光反復端詳。突然,一個念頭如閃電般劃過腦海。日期!這串刻痕,
會不會是一個日期?或者與某個特定日期相關?
我立刻想到了五年前陸衡手受傷的那一天——10月27日。
一個我永生永世都無法忘記的日子。我嘗試將刻痕與數字「1027」
的某種變形或速寫方式聯(lián)系起來,但似乎并不完全吻合?;蛟S是某種縮寫?
或者他習慣的特定標記方式?當年,陸衡有一些只有我們兩人才懂的小暗號,
比如他會在畫稿的角落畫上一只小小的蝸牛,代表「慢慢來,不著急」,
或者一片飛揚的羽毛,代表「靈感來了」。但這刻痕,卻充滿了尖銳和不安感,
與他過往的風格截然不同。它更像是一種……警告?或者一個深埋的秘密的索引?
如果這刻痕真的與他受傷那天有關,那他如此激烈地阻止我探究,又是為什么?
一個可怕的念頭在我心中升起:難道當年的「意外」,真的另有隱情?而這個隱情,
陸衡是知曉的,甚至……與他有關?不,不可能。我甩了甩頭,試圖驅散這個荒謬的想法。
他那么驕傲,那么熱愛自己的藝術生命,怎么可能……但那串刻痕,像一根細小的刺,
深深扎進了我的心里。12 激烈對峙第二天,陸衡沒有來工作室。也好,
我正好可以專心研究一下那處刻痕。我將《星空下的自畫像》移到多功能檢測臺,
準備用側光攝影和顯微攝像系統(tǒng)對刻痕進行更細致的分析。剛調整好光源角度,
工作室的門就被人粗暴地推開了。陸衡帶著一身寒氣闖了進來,徑直走到我面前。「蘇念,
你又在動什么手腳?」他劈頭蓋臉地質問,眼神陰鷙地掃過我面前的儀器和那幅畫。
「陸先生,我正在對畫作進行常規(guī)的病害分析和記錄,這是修復流程的必要步驟?!?/p>
我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平靜無波?!赋R?guī)分析?」他冷笑一聲,
目光落在我放在一旁的、拓有刻痕的薄膜上,「這算什么常規(guī)分析?你在窺探我的隱私!」
「我沒有,」我皺眉,「這處刻痕很可能與畫作的保存歷史,甚至原始創(chuàng)作意圖有關。
作為修復師,我有責任弄清楚?!埂改愕呢熑??」他像是被徹底激怒了,猛地伸手,
一把掃掉了我放在操作臺邊緣的一杯清水?!竾W啦——」水杯應聲落地,摔得粉碎。
水花四濺,有幾滴甚至濺到了修復臺的邊緣,
距離那幅《星空下的自畫像》不過幾厘米的距離。我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迅速用吸水紙小心翼翼地吸掉那幾滴水漬,確認畫作沒有受到任何波及,才松了一口氣。
「陸衡!你瘋了嗎?!」我終于忍不住,聲音帶著壓抑不住的怒火和后怕,
「你知道這些畫對我,對你,意味著什么嗎?!」「我當然知道!」他低吼,胸膛劇烈起伏,
眼底布滿了血絲,「我比任何人都知道!所以,蘇念,收起你那些不該有的好奇心!
如果你再敢對這些畫,尤其是這幅畫,動任何歪腦筋,我保證,你會后悔的!」他的威脅,
一次比一次赤裸,一次比一次狠戾。這幅《星空下的自畫像》,對他而言,
究竟隱藏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以至于他會如此失態(tài),如此不顧一切地阻止我去探究。
我看著他因憤怒而微微扭曲的臉,心中那股不祥的預感,愈發(fā)強烈。
13 導師提點陸衡的失態(tài),讓我更加堅信那處刻痕背后必有蹊蹺。
但他的警告也讓我不得不暫時收斂了直接的探查,轉而將精力投入到其他畫作的修復中。
這天下午,我的導師陳思源教授來看我。陳教授是國內藝術品修復領域的泰斗,
也是當年在我人生最低谷時,唯一向我伸出援手的人。是她力排眾議,推薦我出國深造,
才有了今天的蘇念?!改钅睿罱量嗔??!龟惤淌跍睾偷匦χ抗獯葠鄣乜粗?。
她仔細觀摩了工作室里陸衡的那些畫作,以及我正在進行修復的幾幅作品,不時點頭贊許。
「陸衡這孩子,當真是可惜了?!龟惤淌诳粗环懞庠缙诘娘L景寫生,微微嘆了口氣,
「當年他可是我們美院最有靈氣的學生,多少老教授都把他當成寶貝疙瘩。誰能想到,
一場意外……」她沒有繼續(xù)說下去,但眼中的惋惜不言而喻。「老師,
您當年……了解那場意外嗎?」我狀似隨意地問道,心卻微微提了起來。陳教授看了我一眼,
目光深邃,仿佛能洞察我內心的波瀾。「略有耳聞?!顾従徴f道,
「當時學院里傳得沸沸揚揚,各種說法都有。有人說是在山里采風時,
為了搶救畫稿不小心摔傷的;也有人說……是被人暗算了?!埂赴邓??」我心中一驚。
「是啊,」陳教授點了點頭,語氣帶著幾分不確定,「當時繪畫系競爭激烈,
陸衡又鋒芒畢露,難免會招人嫉妒。他手傷之后,不是有個叫林什么陽的同學,
很快就冒出頭了嗎?那孩子我記得,心思似乎比畫畫本身要活絡得多。」林沐陽!
陳教授的話,像一道閃電劈開了我混沌的思緒。我一直以為,當年的悲劇,
是一場純粹的意外,加上陸衡對我的遷怒和誤解。卻從未想過,這背后,
可能還隱藏著更深的人為因素。如果真的是林沐陽……我不敢再想下去?!改钅睿?/p>
陳教授拍了拍我的手,語重心長地說道,「有些事情,過去了就讓它過去吧。
你現在有自己的事業(yè),有光明的前途,不要再被過去的陰影困住?!刮颐靼桌蠋熓窃谔狳c我,
也是在關心我。但我知道,有些陰影,如果不能親手揭開,它會像跗骨之蛆,糾纏你一生。
「老師,謝謝您。我知道該怎么做?!刮逸p聲說道。陳教授看著我,最終只是嘆了口氣,
沒再多說什么。她知道我的性子,一旦認定了,便很難回頭。14 意外真相陳教授走后,
我獨自在工作室坐了很久。五年前那個雨天的記憶,如同被解開了封印的洪水,洶涌而來,
幾乎將我淹沒。那是深秋的一個周末,陸衡為了參加一個重要的青年畫家大賽,
準備創(chuàng)作一幅以「破曉」為主題的油畫。他說,城市的日出太喧囂,
他要去郊外那座據說有著最美日出景象的鷹愁崖采風。我自然是陪他一起。
我們凌晨三點就出發(fā),開著他那輛二手吉普,在崎嶇的山路上顛簸了兩個多小時,
才在天亮前趕到鷹愁崖。那天的天氣并不好,濃云密布,似乎隨時都會下起雨來。
陸衡有些焦躁,擔心等不到理想的光線。他選了一個靠近懸崖邊緣的位置,
說那里的視角最好,可以將山巒、云海和初升的太陽盡收畫底。我有些擔心,
提醒他那里太危險,而且畫架也不容易固定。「沒事,念念,藝術總是需要一點冒險精神的。
」他笑著,不以為意,開始迅速地支起畫架,鋪開畫布。天色漸漸亮了起來,
但太陽始終被厚厚的云層遮擋著,只偶爾從云隙中透出一絲微弱的光芒。
陸衡的眉頭越皺越緊,手中的畫筆遲遲沒有落下。「不行,這個光線太平了,沒有沖擊力?!?/p>
他煩躁地抓了抓頭發(fā)。就在那時,一陣妖風突然從山谷間呼嘯而過。他那巨大的畫架,
因為立在不平的巖石上,本就不太穩(wěn)固,被大風一吹,立刻搖搖晃晃起來。「小心!」
我驚呼一聲,下意識地就想沖過去扶住畫架。那上面是他熬了幾個通宵才構思好的底稿!
「念念!別動!」陸衡也同時喊道,他比我更快,幾乎是撲了過去,想要穩(wěn)住傾斜的畫架。
然而,就在我們兩人都沖向畫架的那一刻,腳下的碎石突然松動。只聽「轟隆」一聲悶響,
我們身側不遠處的一小塊山壁,竟然發(fā)生了小規(guī)模的塌方!碎石和泥土如雨點般滾落下來。
一切都發(fā)生得太快了。我只記得,在漫天煙塵和碎石滾落的混亂中,陸衡猛地將我推向一邊,
而他自己,卻被一塊從上方滑落的、棱角尖銳的巖石,
重重地砸中了伸出去試圖護住我的右手。同時,那巨大的金屬畫架也徹底翻倒,
沉重的支架似乎也砸在了他的手臂上?!戈懞?!」我撕心裂肺地尖叫起來。雨,也在這時,
毫無預兆地傾盆而下。15 者的影子混亂的記憶中,似乎還有第三個人影。是的,林沐陽。
他是什么時候出現的?是在塌方之前,還是塌方之后?我記不清了。
當時我的整個腦子都是懵的,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陸衡流血不止的右手上。我只記得,
當我手忙腳亂地想用自己的圍巾去包扎陸衡的傷口時,
林沐陽突然從我們身后不遠處沖了出來?!戈懞猓√K念!你們怎么樣了?!」
他臉上帶著驚慌失措的表情,聲音也因為奔跑而顯得氣喘吁吁?!缚?!快叫救護車!」
我對他說,聲音已經帶了哭腔。陸衡的臉色慘白如紙,額頭上布滿了冷汗,
嘴唇因為劇痛而微微顫抖,但他一聲沒吭,只是死死地盯著自己那只血肉模糊的右手。
「手機!我的手機在吉普車上!」林沐陽喊道,「這里信號不好,我馬上下山去找人!
你們等著!」說完,他就像一陣風似的,又沖下了山?,F在回想起來,
林沐陽當時的出現和離開,都顯得過于「恰到好處」。鷹愁崖地處偏僻,信號極差,
他是怎么知道我們在這里的?難道是「偶遇」?而且,他說下山找人,
可為什么我們等了那么久,久到陸衡幾乎要因為失血過多而休克,救援的人才姍姍來遲?
如果當時,他能早一點把求救信息傳遞出去……或者,在救援到來之前,
他能提供一些更專業(yè)的急救措施,而不是簡單地讓我們「等著」……陳教授說,
有人懷疑陸衡是被人「暗算」的。這個「暗算」,
會不會就發(fā)生在那個混亂的、無人注意的瞬間?比如,在塌方發(fā)生時,林沐陽就在附近,
他非但沒有及時提醒,反而……或者,在他「下山求救」之前,
趁著我慌亂無措、陸衡劇痛難忍之際,對陸衡的傷勢做了某些不易察覺的、加重傷害的手腳?
一個修復師的職業(yè)敏感告訴我,有些看似意外的損傷,其背后往往隱藏著更深層次的成因。
陸衡手上的傷,真的是單純的落石砸傷和畫架傾倒造成的嗎?還是說,在那片混亂之中,
還有一把更陰險、更隱秘的「利刃」,悄無聲息地給了他致命一擊?16 醫(yī)院噩夢醫(yī)院里,
刺鼻的消毒水味彌漫在空氣中。陸衡的右手手術進行了五個小時。當醫(yī)生從手術室里出來,
疲憊地對我們搖頭,說「病人右手的神經和肌腱損傷非常嚴重,雖然已經盡力修復,
但未來恐怕很難再進行高強度的精細繪畫工作」時,我感覺整個世界都崩塌了。
陸衡的母親當場就哭昏了過去。陸衡的父親,一個沉默寡言的中年男人,
一拳砸在了醫(yī)院冰冷的墻壁上,眼眶通紅。而我,像一個被抽走了靈魂的木偶,僵立在原地,
任由冰冷的絕望將我吞噬。陸衡醒來后,看到我的第一句話是:「蘇念,是你毀了我?!?/p>
他眼神空洞,語氣平靜,卻比任何歇斯底里的指責都要讓我心碎?!覆唬懞?,
不是我……那是個意外……」我徒勞地辯解,淚水模糊了雙眼。「意外?」他嗤笑,
聲音沙啞得像被砂紙磨過,「如果不是你堅持要去扶那個破畫架,如果不是你擋在我前面,
我會傷成這樣嗎?」他的每一個字,都像一把利刃,將我凌遲。我無法反駁。
因為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說的是事實。如果不是為了護住我,他或許真的不會傷得那么重。
巨大的自責和愧疚,像潮水般將我淹沒。就在這時,林沐陽又「適時」地出現了。
他提著果籃,一臉「關切」地來到病房。當著陸衡和他父母的面,林沐陽「痛心疾首」
地講述了他在「意外」發(fā)生后,如何「心急如焚」地四處求救,又如何「不經意」地提及,
在塌方前,蘇念似乎和陸衡因為取景角度的問題,發(fā)生過一些「小小的爭執(zhí)」。他還「善意」
地補充說:「蘇念可能也是太看重這次大賽了,想幫陸衡搶到一個最好的角度,一時心急,
才……哎,都怪那鬼天氣,誰也沒想到會突然塌方?!顾脑?,句句都在「維護」我,
卻又句句都在將責任不動聲色地引向我。暗示我為了爭搶畫稿,或因為嫉妒陸衡的才華,
而間接導致了這場悲劇?!改恪氵@個掃把星!是你害了我兒子!」
陸衡的母親終于從悲痛中反應過來,指著我的鼻子,歇斯底里地哭喊起來,
「我們陸家到底造了什么孽,讓我兒子攤上你這么個禍害!」陸衡閉上了眼睛,
臉上是死一般的灰敗。我百口莫辯,心如刀絞。那幾天,我守在病房外,不敢進去,
也不敢離開。直到陸衡的父親出來,給了我一張支票,冷冷地說:「蘇小姐,
這是陸衡這些年的一些積蓄,你拿著,以后不要再來打擾他了。他的人生,已經夠苦了?!?/p>
那一刻,我徹底明白了。在他們所有人眼里,我,蘇念,就是那個毀掉天才畫家陸衡的罪人。
我沒有要那張支票。我拖著疲憊不堪的身心,離開了那座城市,
也離開了那個曾承載我所有青春夢想和愛戀的人。心,碎成了一片一片。
17 母的偏見陸衡的母親從一開始就不太喜歡我。她出身書香門第,對陸衡的期望極高,
一心想讓他找一個家世相當、對他事業(yè)有助力的名媛淑女。而我,
只是一個來自普通工薪家庭的平凡女孩,除了對藝術的一腔熱忱和對陸衡的滿心愛意,
一無所有。在陸母看來,我這樣的女孩,只會耽誤她兒子的前程,分散他的精力。
她曾不止一次旁敲側擊地對陸衡說:「念念這孩子是不錯,但太小家子氣了,上不得臺面。
你以后是要在國際畫壇發(fā)光發(fā)熱的,身邊需要一個能幫你打理一切、長袖善舞的賢內助?!?/p>
陸衡總是護著我,笑著對她說:「媽,念念就是我的賢內助,也是我的靈感繆斯。沒有她,
我什么都畫不出來?!鼓菚r,我相信只要陸衡愛我,只要我們真心相愛,就能克服一切阻礙。
是我太天真了。意外發(fā)生后,陸母對我的厭惡和指責達到了頂峰。
她幾乎每天都會在病房里哭訴,細數我「克夫」、「掃把星」的種種「罪狀」,
將陸衡所有的不幸都歸咎于我。而陸衡,在身體和心靈的雙重打擊下,對母親的哭訴和指責,
選擇了默許?;蛟S,他也需要一個宣泄痛苦的出口,一個可以承擔所有罪責的替罪羊。而我,
無疑是最好的人選。那段時間,我承受著來自陸家、來自輿論(雖然沒有點名,
但圈內已經有不少關于「天才畫家因女友而致殘」
的流言蜚語)、以及來自內心深處無盡的自責與愧疚。我像一只被暴風雨打濕了翅膀的鳥,
無助而絕望。直到陳思源教授向我伸出了手?!改钅睿x開這里吧?!顾龑ξ艺f,
「去一個沒有人認識你的地方,重新開始。你的才華,不應該被埋沒在這里。」于是,
我拿著她幫我申請到的獎學金,遠赴異國。我以為,時間可以治愈一切。但五年過去了,
那道傷疤,依舊在午夜夢回時,隱隱作痛。
18 未完成的涅槃在修復陸衡所有畫作的過程中,「涅槃」無疑是最特殊的一幅。
這是他受傷前創(chuàng)作的最后一幅作品,也是唯一一幅未完成的作品。畫作的尺幅巨大,
構圖繁復而瑰麗。畫面主體是一只浴火的鳳凰,羽翼尚未完全展開,
卻已能感受到那種掙脫束縛、向死而生的磅礴氣勢。背景是翻涌的巖漿和初露晨曦的天空,
象征著毀滅與新生并存的極致張力。當年,陸衡告訴我,
這幅畫的靈感來源于他對我們未來的期許。他說:「念念,我們就像這只鳳凰,
要一起經歷烈火的淬煉,才能達到藝術和愛情的永恒。」那時,他眼中的光芒,
比畫中的火焰還要熾熱。而如今,畫作未完成,他口中的「永恒」也成了一個笑話。
鳳凰折翼,涅槃未成。這幅畫因為未完成,反而保留了更多創(chuàng)作過程中的原始信息。
畫布上還殘留著他當時用炭筆勾勒的輔助線,以及一些用極淺的顏色標注的色塊提示。
通過這些痕跡,我?guī)缀跄芮逦馗兄剿麆?chuàng)作時的呼吸和心跳。那種對藝術的虔誠,
對生命的熱愛,對未來的無限憧憬,都凝聚在每一個筆觸,每一抹色彩之中。
與如今那個頹廢陰郁、滿身戾氣的陸衡,判若兩人。修復這幅畫的過程,對我而言,
既是一種享受,也是一種煎熬。我小心翼翼地清理著畫布表面的積塵,
用最精細的筆觸彌補著顏料層的細小裂紋,努力將它恢復到陸衡停筆那一刻的狀態(tài)。
我多想問他,陸衡,你還記得你畫這幅《涅槃》時的心境嗎?你還記得,
你曾對我說過的那些話嗎?如果,如果當年的意外沒有發(fā)生,這幅《涅槃》,
會是怎樣一幅驚世駭俗的杰作?而我們,又會是怎樣的結局?可惜,沒有如果。
19 隱秘速寫陸衡依舊會時不時地出現在工作室,像個幽靈一樣,沉默地注視著我。
他的話很少,眼神卻越來越復雜。有幾次,我發(fā)現他會趁我離開工作室的間隙,
在我工作過的區(qū)域徘徊。有一次,趙凱甚至略帶尷尬地提醒我,陸衡在我離開后,
拿起了我遺落在工作臺上的一本速寫本,翻看了很久。我的速寫本里,
除了記錄一些修復心得和技術要點,偶爾也會有一些隨手的涂鴉。
大多是修復過程中遇到的一些有趣的紋樣,或者是一些……與記憶相關的零碎片段。
我不知道陸衡在我的速寫本里看到了什么。但從那以后,他似乎更加沉默了。反而,
我偶爾會在他坐過的沙發(fā)角落,發(fā)現一些被他「遺落」的速寫本。我知道,這是他故意的。
他想讓我看。我猶豫了很久,最終還是在他離開后,悄悄拿起了其中一本。翻開速寫本,
一股濃烈的、壓抑到極致的痛苦氣息撲面而來。里面沒有完整的畫面,
全都是一些扭曲的、斷裂的、充滿憤怒和絕望的線條。像是野獸在囚籠中絕望地嘶吼和掙扎。
有些頁面,甚至被他用筆尖狠狠地劃破了。在這些狂亂的線條中,
我反復看到一些破碎的、不成形的意象。一雙流淚的眼睛,一只折斷的翅膀,
一把破碎的畫筆……還有一些反復出現的,一個女人的側影,
或者僅僅是一雙驚恐而哀傷的眼睛。那雙眼睛,畫得極其傳神,帶著刻骨的熟悉感。像我。
不,就是我。原來,這五年來,他從未真正忘記我。即使在他最痛苦、最絕望的時候,
我的影子,依舊像一根刺,深深扎在他的記憶里,與他的痛苦糾纏不休。他恨我,
卻又無法將我徹底從他的世界里剝離。這些扭曲的畫作,是他內心痛苦的無聲宣泄,
也是他對那段逝去時光的,一種病態(tài)的、絕望的「紀念」。我的心,
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揪住,痛得無法呼吸。陸衡,你究竟要我怎樣?
20 林沐陽的試探林沐陽又來了幾次工作室。每一次,都打著「協(xié)助趙凱籌辦畫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