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昭宗大順元年(公元 890 年)深秋,上黨三垂岡的楓葉正紅得滴血。
五萬晉軍剛在邢州大破孟方立,旌旗蔽日地開入這片古戰場。
父親李克用的銀槍軍踏過枯黃的蘆葦蕩,馬蹄濺起的泥漿里還混著前朝將士的白骨。
慶功宴設在三垂岡主峰的平地上。三垂岡形如臥虎,三座主峰呈品字形分布,
俯瞰著潞州城的炊煙。臨時搭建的帳幕綿延二里,篝火將天際染成絳色。我坐在父親膝頭,
望著帳外獵獵作響的 "李" 字軍旗,旗角被夜風吹得獵獵作響,
映著將士們鎧甲上的寒光。"亞子,你看那山。" 父親突然指向西南。月光下,
二岡山的輪廓如巨獸蹲伏,山腰間繚繞的云霧恰似它吞吐的 breath。"二十年前,
我隨王師收復長安時,曾在此地駐軍。" 他的聲音低沉,像遠處傳來的戰鼓。這時,
伶人們抱著琵琶魚貫而入。為首的老者白發垂肩,懷中抱著的琵琶用虎皮包裹,
琴弦上還纏著半片褪色的唐宮錦緞。"晉王,今日為您奏一曲《百年歌》如何?
" 老者的聲音沙啞如老樹枝椏。父親點頭。琵琶聲起,如冰河解凍,又如戰馬嘶鳴。
當唱到 "八十時。明已損目聰去耳。前言往行不復紀。辭官致祿歸桑梓。安車駟馬入舊里。
樂事告終憂事始。" 時,帳中突然響起壓抑的啜泣聲。我抬頭望去,
只見老將用鐵甲蹭著眼睛,眼角泛著水光。父親卻突然大笑,聲如洪鐘。
他粗糙的手掌撫過我頭頂,指著帳外的三垂岡:"吾行老矣,此奇兒也!后二十年,
其能代我戰于此乎?" 他的笑聲驚飛了帳外棲息的寒鴉,振翅聲掠過星空,驚起一片漣漪。
我雖年幼,卻分明感到父親的手指在顫抖。他的鐵甲上還帶著戰場上的硝煙味,
胡須上沾著未干的酒漬。那一刻,三垂岡的夜風似乎凝固了,將士們的目光都匯聚在我身上,
如同火炬般灼熱。自那日起,我便在心中種下了成為一代英豪的種子。
乾寧二年(公元 895 年),大唐王朝的都城長安籠罩在一片陰云之中。
鳳翔節度使李茂貞、邠寧節度使王行瑜、華州節度使韓建,因對河中節度使人選不滿,
悍然起兵,率領大軍圍攻長安。一時間,戰火紛飛,百姓流離失所,
唐昭宗的皇宮也被這股硝煙所籠罩,朝廷上下人心惶惶。朔風卷過雁門關時,
河東節度使李克用擲下長安告急的蠟丸密信。殘陽如血,
映得他甲胄上的螭紋吞吐寒光 —— 縱使大唐江山已似風中殘燭,
身為晉王的他仍記得 “忠君” 二字的千鈞分量。戰鼓裂空,三萬鐵騎踏碎三晉霜雪,
旌旗蔽日的軍陣如玄色怒潮,向著長安奔涌而去。與鳳翔、邠寧、華州三鎮叛軍的交鋒,
堪稱龍爭虎斗。沙陀騎兵的彎刀劈開血色殘陽,李克用親率精銳突陣,銀槍所指之處,
敵陣如沸湯潑雪。當邠寧節度使王行瑜在亂軍之中望見那桿繡著 “李” 字的赤色大纛時,
冷汗浸透了他的蟒袍。晉王縱馬而來,槍尖挑落叛軍帥旗,寒光閃過處,王行瑜首級墜地。
余寇見主帥授首,頓時作鳥獸散,只留滿地狼藉見證這場蕩氣回腸的勤王之戰。勤王成功后,
李克用將捷報卷成玉軸,鄭重遞到李存勖手中:"長安雖平,朝堂暗流未消。見了天子,
禮數莫差。" 十一歲的李存勖單膝跪地,抱拳應道:"父親放心,
孩兒定將沙陀忠勇帶回天聽!" 他伸手接過捷報時,袖口滑落露出半臂銀甲,
指節因常年握槍生出薄繭。少年利落地翻身上馬,玄色披風在風中獵獵作響。
行至長安城門前,他抬手按住躁動的韁繩,目光掃過焦黑的城墻缺口,
忽然轉頭對親兵低語:"記住這些傷痕,他日定要讓亂臣賊子血債血償。" 說罷輕夾馬腹,
銀鞍白馬踏著滿地碎磚,昂首穿過朱雀門。殘陽透過斑駁的雕花窗欞,
在大明宮的青磚上投下血色余暉。唐昭宗倚著蟠龍御座,
蒼白的指尖無意識摩挲著斷裂的玉笏 —— 那是前日叛軍沖撞時留下的裂痕。
當玄色錦袍的少年踏過滿地碎玉,以標準的軍禮俯身時,帝王黯淡的瞳孔驟然亮起。
但見來人劍眉斜飛入鬢,目若寒星流轉,腰間鎏金錯銀的麟紋佩隨著呼吸輕晃,
仿佛將塞外長風都斂入了這方天地。李存勖起身時帶起的衣袂間,
似有未散的硝煙與晨露交織的氣息。唐昭宗踉蹌著扶住龍椅,
枯瘦的手掌撫過少年挺如青松的脊背,恍惚間竟觸到了當年晉王李克用橫掃中原的銳氣。
"此子可亞其父!" 蒼老的嗓音在空曠的殿宇間激蕩,驚起梁間宿鳥。
帝王渾濁的淚滴墜在少年肩頭,分不清是劫后余生的悲愴,還是得見英才的欣慰。
唐昭宗以晉王之位犒賞李克用解長安之圍的忠誠,亦破格任命李存勖為隰州刺史。
這份封賞既彰顯對李克用的倚重,更寄望少年李存勖承父之志,成為匡扶大唐的中流砥柱。
逼退三鎮后,父親以為拿到了董卓的劇本,但他身后有他的一生之敵朱溫。
乾寧三年(公元896年),李克用北伐,計劃蕩平剽悍的魏博鎮牙兵,
一路連破魏州、成安、洹水、臨漳等十余城,大功即將告成之際,朱溫率軍解圍。
天復元年(公元901年),剛被封為梁王的朱溫大舉攻晉,重兵包圍太原,
未曾想天降暴雨,朱溫被迫撤軍。次年,朱溫卷土重來再圍太原,李克用心灰意冷,
一度準備再次遠遁漠北,關鍵時刻,十七歲的我挺身而出勸說父親:”夫盛衰有常理,
禍福系神道。家世三代,盡忠王室,勢窮力屈,無所愧心。物不極則不反,惡不極則不亡。
今硃氏攻逼乘輿,窺伺神器,陷害良善,誣誑神祇。以臣觀之,殆其極矣。大人當遵養時晦,
以待其衰,何事輕為沮喪!“不久后,梁軍被疫情擊垮,晉軍發起反擊盡復失地。
人可以不信鬼神,但不能不信玄學,接連兩次被盤外招擊敗,
朱溫不得不默認“天意不絕晉國”。1.接箭九年后的天祐五年(公元 908 年)正月,
晉陽城飄著細如鹽粒的凍雨。李克用臥在雕花檀木榻上,喉間發出破風箱般的咳喘,
箭簇的牛皮囊 —— 三日前朱溫在汴梁祭天金鑾殿、契丹耶律阿保機背盟稱帝的快馬急報,
讓這位征戰半生的晉王猛然嘔血數升,如今雙頰燒得通紅,眼窩深陷如刀刻。
"報 —— 契丹使節已過盧溝橋!" 殿外傳來甲胄碰撞聲。李克用渾濁的眼球驟然繃緊,
枯槁的手掌狠狠攥住床沿,指節泛白如霜:"背盟之賊... 當年在云州與孤歃血為盟,
如今卻認朱溫作父..." 話未說完便劇烈咳嗽,繡著飛虎紋的緞面被褥上洇開點點血漬。
李存勖跪在榻前,雙手捧著溫熱的參湯,
親胸前那道橫貫半幅胸膛的舊疤上 —— 那是文德元年與朱溫在汴州上源驛火并時留下的。
此刻晉王的呼吸像漏風的陶塤,每一聲都扯動著帳中凝滯的空氣。忽然,
李克用枯瘦的手指抓住兒子手腕,
力氣大得驚人:"拿箭... 取孤的雕翎箭..."侍立一旁的老仆顫巍巍捧來漆盒,
三支纏著紅綾的雕翎箭在燭影里泛著冷光。李克用抖著手抽出第一支,
箭鏃上 "梁" 字朱砂已有些斑駁:"朱溫小兒,上源驛之火、篡唐之罪,
此箭必取他首級!" 第二支箭桿刻著 "燕" 字,
尾羽還沾著當年征劉仁恭時的塞北黃沙:"劉守光豎子,孤扶其父劉仁恭上位,
他卻囚父奪位投靠朱溫!" 第三支箭羽根根倒豎,恍若契丹戰馬的鬃毛:"耶律阿保機,
昔日兄弟盟誓尤在耳畔,竟背晉附梁自稱皇帝..."二十三的李存勖膝行半步,
雙手接過三支箭時,觸到父親掌心的老繭像風化的樹皮。李克用渾濁的淚水混著冷汗滾落,
滴在兒子鎧甲的獸首吞口上:"與爾三矢,爾其無忘乃父之志!" 說罷猛然嗆咳,
指尖深深掐入兒子手背。李存勖低頭吻過箭簇,抬頭時眼底已燃著淬鐵般的光:"父親但看,
兒必以這三支箭,掃平梁賊、滅燕虜、破契丹!"當月初七,李克用薨于晉陽宮。
停靈七日未滿,朱溫便在洛陽鴆殺唐哀帝李柷,九代大唐玉笏摔碎在延禧殿臺階上,
赭黃袍浸透的人血順著丹墀流入蟠龍柱基 —— 那個曾在大明宮撫摸李存勖脊背的帝王,
終究沒能等到少年兌現 "血債血償" 的誓言。與此同時,朱溫親率二十萬大軍壓境潞州,
將李克用生前構筑的 "夾寨" 防線圍得水泄不通,揚言要 "踏平晉陽,斬盡沙陀種"。
潞州城頭的積雪尚未化盡,眾人目光齊聚在主位上的年輕晉王。
李存勖撫著腰間父親遺留的麟紋佩,忽然望向階下白發蒼蒼的監軍張承業:"當年在長安,
張先生曾教我讀《春秋》,可記得 ' 內諸夏而外夷狄 ' 之理?
"張承業拄著鳩杖上前,袍袖拂過殿中積塵:"如今內患未除,潞州雖危,根基在晉陽。
" 他目光掃過殿角交頭接耳的將領,壓低聲音:"李克寧近日與梁使密通,
欲獻河東降梁..." 話未說完,殿外突然傳來兵器碰撞聲,李存勖拍案而起,
腰間橫刀已出鞘三寸:"果然等不及了。"是夜,晉王府后園梅枝掛著冰棱。
李克寧帶著親衛闖入議事廳,剛掀開棉簾便見燭影里端坐著的李存勖,
案頭三支雕翎箭在月光下泛著冷光。"叔父深夜前來,可是要學契丹背盟?
" 少年晉王聲音像淬了冰,手指緩緩撫過箭桿。李克寧身后親衛正要拔刀,
廊下突然涌出持戟甲士,月光映著戟尖寒芒,將叛黨圍得水泄不通。"父親臨終前說,
沙陀男兒的血,要流在戰場上,不是勾連外敵的陰溝里。
" 李存勖起身按住李克寧顫抖的肩膀,忽然抽出他腰間佩刀,
刀柄內側 "盡忠" 二字已被磨得發亮 —— 那是當年李克用親賜的隨身佩刀。
老將軍撲通跪地,
白發沾滿雪粒:"是... 是梁賊許我河東節度使..." 話未說完便被甲士拖出殿外,
哭聲消失在凜冽的夜風里。次日清晨,李存勖捧著三支箭跪在李克用靈前,
張承業帶著滿朝文武跪倒一片。當晨光穿透殿中繚繞的檀香,少年晉王站起身時,
鎧甲上的龍鱗紋甲片折射出冷冽的光 —— 他知道,父親留給他的不只是三支箭,
更是整個風雨飄搖的晉國,和那個早已支離破碎的大唐殘夢。而此刻潞州城外的梁軍大營里,
朱溫正對著地圖冷笑,卻不知那個曾在長安讓唐昭宗驚嘆的少年,早已褪去了十一歲的稚氣,
在血色黎明中,握緊了手中的箭。2.敗朱溫,興內政天祐五年三月,
晉陽城的柳梢剛泛出鵝黃,李存勖便帶著親衛踏入李克用的祖廟。玄色琉璃瓦上殘雪未消,
檐角銅鈴被北風吹得叮當作響,十二根盤龍柱間浮著經年不散的檀香。他親手推開殿門時,
門軸發出的吱呀聲驚起梁上棲息的寒鴉,漫天羽毛紛揚如當年父親箭簇上的紅綾。
供桌上的檀木箭盒還留著晉王臨終前的體溫,盒蓋內側刻著的飛虎紋已被摸得發亮。
李存勖屏住呼吸掀開盒蓋,三支雕翎箭整齊排列,
"梁"" 燕 ""契丹" 朱砂字在晨光里格外刺目 —— 尤其是那支指向朱溫的箭,
尾羽根部還凝結著當年上源驛火并時濺上的血痂,此刻在冷光下像塊暗紅的琥珀。
五千精銳甲士早已在廟前廣場列成雁翎陣,鐵蹄踏碎未融的冰碴,
明光鎧在春寒里泛著青灰色冷光。李存勖抱著箭盒 取出箭頭,來的三丈高的點將臺時,
臺下突然響起此起彼伏的甲胄碰撞聲 —— 那是將士們用刀柄敲擊胸甲,
向已故晉王致敬的沙陀古禮。"諸位可聞汴梁近日傳言?" 李存勖的聲音撞在飛檐斗拱間,
驚起滿樹麻雀,"朱溫小兒說我晉人新喪,必不能興兵;說我年未及冠,不知兵戈為何物!
" 他猛然抽出那支刻著 "梁" 字的雕翎箭,箭尖劃破空氣發出銳響,
"可還記得三年前潞州城下,他們如何用唐帝血酒祭旗?可還記得去年冬至,
契丹使節如何在朝堂上撕碎盟約?"臺下響起壓抑的怒吼,
有老將抬手擦拭眼角 —— 當年隨李克用征戰的舊部,
誰能忘記上源驛那場幾乎讓沙陀族覆滅的大火?李存勖忽然轉身,
將箭尖指向祖廟內父親的戎裝畫像,畫像上的李克用目如朗星,
胸前刀疤蜿蜒如赤色長河:"我父咽氣前,手指摳入我手背見骨,卻仍念著這三支箭!
如今箭在我手,父志在我心,而汴人正躺在夾寨里喝著小酒聽曲兒,
以為我們會像待宰羔羊般縮在晉陽城里!"他猛地將箭盒往點將臺上一磕,
三支箭同時彈起寸許,驚得前排士兵脖頸微縮。"錯了!" 李存勖突然拔劍出鞘,
寒光映得他眉目如霜,"他們忘了,沙陀騎兵的馬鐙上從來只掛敵人頭顱,而非喪幡!
忘了我晉軍鎧甲的鱗紋,是用朱溫叛軍的血澆鑄而成!" 他抬手扯下披風,
露出內里繡著飛虎紋的明光甲,甲胄在風中撞擊的聲響,竟與臺下將士的心跳漸漸重合。
"今日取這三支箭,第一支先討梁賊!" 他將刻著 "梁" 字的箭狠狠插入點將臺松木,
木屑紛飛如落雪,"汴人以為我們會守著喪期哭哭啼啼,卻不知我沙陀兒郎的喪服,
從來都是穿在鎧甲之下!即日起,馬不卸鞍,人不卸甲,三更造飯,
五更開拔 ——" 他忽然壓低聲音,像狼在雪原上的低嚎,
"我們要踩著汴軍的營寨去給父親上墳,要用朱溫的人頭來祭這第一支箭!
"廣場上的積雪不知何時開始融化,冰水混著泥土在甲士靴底咯吱作響。
當李存勖拔出第二支 "燕" 字箭時,西北方向突然刮來一陣狂風,
將點將臺上的 "晉" 字大旗吹得獵獵作響,旗角掠過他肩甲時,竟撕開道口子,
露出底下未愈的鞭傷 —— 那是誅殺李克寧當晚,為震懾舊部時自鞭三記留下的血痕。
"都給我記著!" 他舉著箭轉身,讓每個士兵都能看清箭桿上的塞北黃沙,
"我們不是去打仗,是去討父親的債!是去把契丹人撕毀的盟約,用他們的腸子重新系上!
是去讓天下人知道 ——" 他的聲音突然哽咽,又猛然化作驚雷,"晉王的箭,
永遠不會射偏!"最后一支契丹箭尚未舉起,臺下已響起山呼海嘯般的 "殺賊" 聲,
驚得祖廟檐角銅鈴齊鳴。李存勖低頭吻過箭簇,咸澀的金屬味混著血腥氣在舌尖蔓延,
恍惚間又看見父親臨終前染血的飛虎紋被褥。他忽然將三支箭并排插在點將臺上,
抽出腰間橫刀砍向臺邊木柱,木屑飛濺中,
"滅梁"" 復燕 ""破契丹" 七個大字深深刻入木柱,
宛如刻在每個晉軍將士的骨血里。是夜,晉軍大營燃起的火把照亮了整個晉陽城,
李存勖親自抱著箭盒走在隊列最前方,馬蹄踏碎的冰面下,春水正潺潺流動。
當第一縷晨光染紅天際時,他們已奔出三十里,而此刻的潞州夾寨里,
朱溫的梁軍正圍著篝火賭錢,帳外的巡邏兵望著北方漫天的沙塵,
還以為是春日里常見的浮土 —— 他們不知道,那片沙塵里閃爍的,是晉軍甲胄上的寒芒,
是一個少年晉王兌現父志的第一聲號角。三月的晉北大地還飄著凍雨,
五萬晉軍卻已褪去厚重的羊皮甲,人人身披素白明光鎧 。前鋒營的三千沙陀騎兵,
馬頭皆系白麻,馬蹄鐵裹著熟皮,踏在青石板路上只余細碎的悶響,
宛如大地在為李克用的亡靈默哀。"報!已過陰地關,距潞州夾寨還有八十里!
" 探馬的鐵胎弓上凝結著冰碴,李存勖抬手接過軍報,指腹摩挲著絹帛上暈開的墨痕,
忽然瞥見前排老卒鎧甲下露出的衣角 —— 那是用李克用舊戰袍撕成的布帶,
纏著每個人的左臂。他喉頭一緊,猛地扯下自己的白色披風,
任由冷雨打在飛虎紋護心鏡上:"父仇未報,何懼風雨!今日起,人不卸甲,馬不摘鈴,
違令者斬!"五萬大軍在雨中化作一條素色長蛇,
鎧甲接縫處滲出的雨水順著刀疤縱橫的脖頸滑落,卻無一人伸手擦拭。
當他們踏過三垂岡下的溪流時,李存勖忽然勒住坐騎 —— 十年前隨父親在此駐軍,
老樂工曾唱著陸機的《百年歌》:"二十時,
游說勿遑安寢席......" 此刻溪水倒映著他蒼白的臉,
護心鏡上的飛虎紋與水中月影重疊,恍若父親的魂魄正隨軍南下。五月初一的卯時三刻,
三垂岡籠罩在濃重的晨霧里。李存勖站在岡頂,望著下方梁軍大營的燈火在霧中如鬼火明滅,
手中三支雕翎箭已取走第一支 "梁" 字箭。他轉頭望向左側的周德威,
這位隨父征戰的老將,盔檐上的白翎已被露水打濕:"當年在長安,
陛下說我 ' 可亞其父 ',今日便讓天下人看看,沙陀兒郎如何以少勝多!
"三通鼙鼓在霧中悶響,晉軍如白色幽靈分三路殺出:周德威率騎兵從東北山隘俯沖,
李嗣源領步兵自西南谷口包抄,李存勖親率三千銀槍效節軍直撲梁軍主帥帳。霧太濃了,
前鋒的馬蹄幾乎踩到梁軍的鹿角樁,敵營巡夜的梆子聲才驚惶響起:"有... 有敵襲!
"但見白光閃過,銀槍隊的破陣矛已挑飛帳前燈籠,
李存勖的護心鏡在火光中劃出冷冽的弧光,
照著帳內梁軍將士驚恐的臉 —— 他們昨夜還在賭桌上嘲笑 "沙陀小兒守喪不出",
此刻鎧甲還堆在兵器架上,弓箭散落枕邊。"降者免死!
" 親衛的呼喊混著血腥氣在霧中蔓延,卻見晉軍士卒紅著眼將火把拋向糧堆,
白色身影在火光里如復仇的厲鬼,專砍戴金飾的梁軍將領 —— 那是朱溫親軍的標記。
最慘烈的廝殺在夾寨中央的望樓展開。李存勖的坐騎被流矢射中眼睛,
他滾落在地時恰好抓住梁軍偏將的腳踝,橫刀從下往上挑開對方的護襠甲,
溫熱的血濺在白色甲胄上,像綻開的紅梅。當他踩著尸體攀上望樓,晨光正穿透霧靄,
照見漫山遍野的白色甲胄如潮水般吞沒梁軍營地,十萬大軍在混亂中自相踐踏,
兵器與甲胄的碰撞聲,混著傷兵的哀嚎,匯成千軍萬馬的葬歌。朱溫在中軍帳聽見敗報,
猛地站起來,腰間玉帶撞翻案頭的琉璃燈,火苗竄上繪著蟠龍的帳幔。他望向北方天際,
那里正騰起遮天蔽日的白幡,幡角上的飛虎紋在火光中竟似活了過來,
朝著他的方向張牙舞爪。"生子當如是..." 朱溫的聲音混著咳嗽,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李克用啊李克用,你倒是養了個好兒子..." 話音未落,帳外傳來巨響,
李存勖的銀槍已挑飛帳前的 "梁" 字大旗,旗桿砸在地上,驚起無數火星,
恰似當年上源驛的那場大火,終究要燒盡他的帝王夢。潞州解圍的捷報傳回晉陽時,
監軍張承業正在李克用靈前擦拭那兩支未動的雕翎箭。班師回晉后,
李存勖開始整頓內政:禁賊盜,恤孤寡,征隱逸,止貪暴,峻堤防,寬獄訟,期月之間,
其俗丕變。在李存勖大刀闊斧的改革下,
晉國一改李克用時期管理形式粗放、統治手段粗暴的弊病,
太原上空失敗主義的烏云逐漸散去,李存勖復國大業開始奠基。作為大唐的孤忠,
李存勖極為推崇唐制,年號、官職、地名始終沿用唐朝舊名,不忘恢復之志。
公元910年十一月,3000名梁軍以調停河北藩鎮糾紛為名,
進駐深州(今河北深州市),距義武鎮首府治定州僅兩百里,
義武節度使王處直、成德節度使王镕不約而同赴太原求援,并公推李存勖為反梁同盟盟主。
臣們紛紛建議隔岸觀火,靜等漁翁得利。一心復仇的李存勖力排眾議,
命大將周德威屯兵梁軍左翼重鎮趙州,與義武、成德二鎮軍隊會合。朱溫聽聞晉國異動,
便安排大將王景仁率精兵四萬駐扎柏鄉,與深州的梁軍形成掎角之勢,李存勖帶上父親的箭,
再次親率兵馬出征。次月,晉軍進抵柏鄉野河北岸,與梁軍隔河對峙。
柏鄉平原的秋霜尚未化盡,周德威的斥候騎兵已像一群掠過麥田的蒼鷹,
專揀梁軍糧隊的咽喉處下爪。他們帶著浸過桐油的麻繩與硫磺包,
趁夜摸入運糧隊必經的峽谷,將千余車江南漕米付之一炬。火光映紅了運糧官的臉,
他望著滾入深澗的糧車,絕望地扯下頭盔 —— 這些糧食要養活十萬梁軍,
如今卻只剩焦黑的車軸在冷風中滋滋冒油。"大帥,晉軍又劫了西路糧道!
" 斥候的馬蹄在中軍帳外踏碎薄冰,朱溫的侄子朱友寧握緊劍柄,指節因用力而泛白,
"這樣下去,軍心必亂!" 帳中燭影搖晃,映得地圖上的 "柏鄉" 二字如裂開的傷口。
自去年冬月兩軍對峙以來,晉軍的游擊戰術像附骨之疽,梁軍每運十車糧,
便有七車毀在山道間,連喂馬的黑豆都要省著分。
李存勖卻在晉軍大營里摩挲著周德威繪制的沙盤,松木屑堆成的丘陵間,
幾簇白色旗旓代表他的游擊部隊。"當年在潞州,叔父教我 ' 敵進我退,敵疲我打 ',
" 他指尖劃過代表梁軍大營的紅漆木塊,忽然抬頭望向鬢角染霜的周德威,
"如今梁軍每日要吃三千石粟米,咱們便讓他們連生火的柴火都找不著。
" 老將軍撫著白須頷首,眼中閃過贊許 —— 這個當年在長安被天子撫摸后背的少年,
早已將沙陀騎兵的驃悍與中原兵法的詭譎熔于一爐。臘月二十七,梁軍大營飄起了細雪。
朱友寧站在瞭望臺上,望著遠處晉軍營地的炊煙裊裊,咬碎鋼牙:"分明只剩半月糧草,
他們竟還能釀酒!" 他哪里知道,李存勖早命人將酒糟混著麥麩喂馬,
表面的煙火氣不過是迷惑敵軍的計策。更致命的是,梁軍的戰馬已開始啃食皮甲上的牛皮條,
馬廄里不斷傳來馬匹因饑餓而暴躁的踢欄聲。乾寧四年正月初二,朔風卷著碎霜掠過原野。
三萬鐵甲宛如寒玉雕成的方陣,鐵蹄起落間,竟踏出金石相擊的韻律。
李存勖跨下烏騅鬃毛如墨,此刻正隨著主人的節奏緩步前行。
少年將軍在陣前緩緩踱步:"諸位可聞梁軍大營昨夜傳來的馬嘶?
" 聲音如滾雷般掠過軍陣,"他們的戰馬在啃自己的韁繩,他們的士兵在分食死馬肉!
而我們 ——" 他猛地扯起馬鞍上的酒囊,將琥珀色的汾酒潑向空中,"有晉陽城的糧倉,
有代北的戰馬,更有先王未竟的志向!"酒液落在結冰的甲胄上,騰起陣陣白霧。
當李存勖抽出橫刀指向南方時,三萬柄長刀同時出鞘,寒光映得天邊的陰云都亮了幾分。
"今日之戰,不是殺人,是討債!" 他的聲音混著北風,直鉆入每個士兵的骨血,
"討上源驛的火債,討唐帝的血債,討契丹背盟的債!
" 陣中忽然響起低沉的 chant,那是沙陀人古老的戰歌,歌聲里夾著對朱溫的咒罵,
像滾雷般在平原上滾動。周德威的三千騎兵如白色的浪頭,直撲梁軍陣前。他們不持盾牌,
只在馬頭系著染血的梁軍軍旗,
邊奔馳邊用契丹語大聲嘲笑 —— 這是故意激怒梁軍的計策。朱友寧果然中計,
親率五萬大軍渡河追擊,馬蹄踏碎冰河的脆響,竟蓋過了謀士 "不可輕進" 的呼喊。
當梁軍踏入平原深處,李存勖在高處舉起三支雕翎箭,
最前端的 "梁" 字箭在陽光下折射出冷光,宛如死神的手指。"殺!
" 他的暴喝驚起寒鴉,兩萬沙陀騎兵從左右兩翼殺出,馬蹄掀起的雪霧中,
飛虎紋戰旗如怒濤般壓向梁軍。李嗣源的銀槍隊更是直接切入中軍,
槍尖專挑梁軍將領的面門 —— 他們早從俘虜口中得知,
龍驤軍的校尉戴著嵌紅寶石的護心鏡,神威軍的都督腰懸九環刀。血腥的廝殺持續到黃昏,
野河的水被染成赤色,凍僵的尸體在淺灘上堆成小山,梁軍最精銳的三萬人馬,
此刻只剩斷矛與殘甲在風雪中嗚咽。戰后清點戰利品時,李存勖望著堆積如山的鎧甲兵器,
忽然想起十年前在長安見過的大明宮武庫。他策馬來到野河畔,春水正漫過岸邊的蘆葦,
倒映著他鎧甲上未干的血跡。"記得小時候隨父親渡河," 他忽然對身邊的周德威笑道,
"那時總覺得河水寬得像銀河,如今再看 ——" 他抬手將雕翎箭拋入水中,
箭尾的紅綾在波心蕩開漣漪,"不過是條能趟過去的小溪罷了。
"老將軍望著少年晉王的背影,忽然想起李克用臨終前的話。河水潺潺流淌,
帶走了箭上的朱砂,卻帶不走沙陀兒郎在戰場上刻下的赫赫威名。當夕陽的余暉染透天際,
野河畔的蘆葦蕩里,無數支繳獲的梁軍箭矢正被捆成火把,那些曾指向晉軍的箭鏃,
此刻將照亮李存勖邁向中原的下一步 —— 那里,還有燕王的背叛、契丹的背盟,
等著他用父親的箭一一討還。此時,軍飲馬黃河的消息傳至汴梁,后梁朝野上下如驚弓之鳥,
朱溫決定率軍親征御晉。晉梁大戰一觸即發之際,
李存勖收到一封來自成德節度使王镕的密信,密信的背后是兩代人的恩怨糾葛。
3. 第一箭——斬燕李存勖聯名鎮州、易定、昭義、振武、天德五大藩鎮致信劉守光,
尊其為尚書令、尚父。篡父位以來一直順風順水的劉守光光速踏中李存勖的捧殺陷阱,
他先是要求后梁冊封自己為河北兵馬都統,后來索性自稱大燕皇帝,重溫起安祿山的舊夢,
并效仿安祿山的反叛路線,南下進攻李存勖盟友義武節度使王處直。幽州城的梧桐葉剛泛黃,
劉守光便在大安殿登基稱帝,冕旒上的十二串玉珠撞得叮當響,卻蓋不住殿外百姓的咒罵。
這位當年被李克用扶上盧龍節度使的叛將,此刻正穿著偷改的赭黃袍,
腳踩從唐昭宗陵寢扒來的青磚,對著臣下嘶吼:"孤乃大燕皇帝,李存勖小兒敢犯我疆土?
" 殿角的樂工戰戰兢兢吹起破音的胡笳,驚得梁上燕巢撲簌簌掉土 —— 沒人敢提醒他,
幽州城墻的裂縫里還嵌著三年前晉軍射來的箭簇。周德威的令旗在代州城頭卷起朔風,
三萬鐵軍已裹好義武軍送來的白羊皮護腕 —— 那是成德節度使王镕為表結盟誠意,
殺了五千頭塞北公羊制成的。老將軍手指劃過地圖上的易水,
忽然輕笑:"當年荊軻刺秦在此別燕,
今日咱們便讓劉守光嘗嘗 ' 風蕭蕭兮易水寒 ' 的滋味。" 他身后,
義武軍的五千陌刀手正打磨刀刃,刀光映著成德軍騎兵的玄色旌旗,
在秋日晴空下織成密不透風的戰網。易水河畔的蘆葦蕩是天然的伏兵場。
當燕軍前鋒踏入淺灘,周德威突然揮動飛虎令旗,成德軍的五千弩手從蘆葦叢中齊射,
三棱弩箭帶著尖嘯掠過水面,在燕軍陣中犁出血胡同。"留著眼睛看幽州城破吧!
" 義武軍節度使王處直的吼聲混著水聲,他的白馬踏碎浮冰,陌刀劈落燕軍主將的頭顱時,
血水濺在易水石碑上,將 "燕" 字刻痕染成深紫。劉守光趴在幽州城樓的女墻上,
望著敗退的燕軍像被趕散的羊群,指甲深深掐進雕花木磚。
他腰間還別著當年李克用賜的鎏金佩刀,刀鞘上的 "忠" 字已被磨得發亮,
此刻卻成了最刺眼的諷刺。"快!派八百里加急!" 他扯下皇冠砸向宦官,"向梁帝求援,
孤愿割涿州、滄州,每年獻十萬匹絹!" 信使的馬蹄踏碎城下的尸骸,
帶血的求援信在夜空中飛舞,宛如劉守光最后一絲顏面。朱溫在汴梁宮苑的牡丹亭摔碎玉杯,
花瓣落在他新做的金絲龍袍上,像點點血漬。"劉守光這個反復小人!
" 他盯著案頭幽州地圖,指甲劃過涿州邊界,
忽然想起十年前在潞州被李存勖殺得丟盔棄甲的慘狀,"但孤若不救,
河北必失..." 殿外傳來夜鶯的啼叫,他猛然甩袖:"點十萬大軍,
孤要親自會會那沙陀小兒!"乾化二年十月,朱溫的御駕剛過黃河,便遇上漫天黃沙。
他掀開繡著蟠龍的車簾,只見梁軍士卒們背著半個月的糧草,盔甲上落滿沙土,
活像從墳墓里爬出來的兵俑。更糟糕的是,探馬回報成德軍已燒毀黃河沿岸的糧倉,
運糧船在河中被鑿沉,浮尸順流而下,將河水染成赭色 —— 那正是他新朝龍袍的顏色。
周德威在邯鄲古道設下的埋伏堪稱妙絕。當梁軍先鋒進入狹窄谷地,兩側山崖突然滾下巨石,
檑木帶著火星砸中糧草車,濃煙中殺出的晉軍騎兵專砍馬腿,將梁軍截成數段。
朱溫在中軍帳聽見前軍潰敗的消息,手中的象牙算盤 "啪嗒" 落地,
算珠滾過地圖上的 "柏鄉" 標記,恍若當年在柏鄉戰場滾落的骰子。
"李存勖... 你竟敢..." 他話未說完,帳外傳來巨響,
李嗣源的銀槍隊已沖破轅門,槍尖距離他的咽喉只剩三寸。倉皇逃亡的朱溫躲在牛車中,
透過車簾縫隙看見晉軍的白色旌旗漫山遍野,飛虎紋在暮色中竟比血色殘陽更刺眼。
他摸摸腰間的傳國玉璽,突然想起當年弒殺唐哀帝時的場景,
此刻玉璽的棱角硌得他肋骨生疼,仿佛李存勖的箭正從背后射來。"父王,快換衣!
" 朱友珪的聲音帶著哭腔,扯下他的龍袍塞進草垛,換上小兵的布衫時,
朱溫看見兒子眼中閃過一絲狠厲,卻來不及多想 —— 身后的馬蹄聲越來越近了。這一仗,
梁軍丟下三萬具尸體和半幅鑾駕,朱溫的胡子被晉軍騎兵削掉半邊,像條癩皮狗般逃回汴梁。
病榻上的他盯著床頭懸掛的《盛世長安圖》,
忽然咳嗽著笑起來:"李克用啊... 你兒子比你狠十倍..." 話音未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