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爺是陰陽紙匠,傳我三條鐵律:一不扎活人像,二不接回頭客,三不畫死人睛。
那年暴雨夜,鎮霸踹開我的紙扎鋪,肩上扛著個濕漉漉的麻袋?!瓣惼?,
給老子扎個頂像的‘玉堂春’!”油燈下,麻袋里露出我妹妹蒼白的臉。我咬碎牙接下這活,
忘了爺的警告。中元夜紙人立上戲臺,滿堂喝彩時她頭突然180度轉過來??瞻椎募埬樕?,
緩緩裂開一道血紅的縫:“哥,
這身子……扎得真疼啊……”1 鐵律與濕麻袋風像一群餓瘋了的野狗,
在黑水鎮逼仄的巷弄里橫沖直撞,撞得我“陳記紙扎鋪”那兩扇破木板門哐當亂響,呻吟著,
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豆大的雨點砸在茅草屋頂上,噼啪作響,匯成一股股渾濁的水流,
順著屋檐往下淌,在門口積起一小片水洼??諝饫飶浡鴿皲蹁醯耐列葰狻㈥惸曛耋拿刮叮?/p>
還有我手里剛調好的、用來粘合紙人的米漿那股微甜帶腥的氣息。我蹲在鋪子后頭,
借著案頭一盞豆粒大的油燈,
正給一個剛糊好白紙身子、尚未畫臉的“引路童子”粘最后一只胳膊。
昏黃的光暈只夠照亮手頭這點活計,四壁掛滿了等待完工的紙人紙馬、金山銀山、搖錢樹,
影影綽綽,在穿堂風里晃動著慘白的輪廓,像一群沉默的陪葬品。正墻上,
供著祖師爺蔡倫的神位,香爐里三根線香燃了大半,煙氣裊裊,
祖師爺那張模糊的木雕臉在光影里透著股說不出的陰郁。我爺,陳老紙,
是方圓幾十里有名的“陰陽紙匠”。他閉眼前,枯瘦如雞爪的手死死攥著我的手腕,
力氣大得不像個彌留之人。他眼珠子渾濁,卻瞪得溜圓,死死“盯”著房梁的方向,
喉嚨里嗬嗬作響,反反復復,像用銼刀在刮我的骨頭:“小七……柱子……記牢……咱這行,
三條命根子,碰……碰不得!”“一不扎活人像!活人扎成紙,那是催命符!
”“二不接回頭客!紙貨出了鋪子門,再送回來的,準……準帶邪乎!
”“三……三不畫死人睛!死人的眼睛點上墨,怨氣……就活了……纏你……到死方休!
”最后那口氣猛地吐出,他手一松,眼還瞪著,直勾勾望著虛空。那三條鐵律,
就成了勒在我脖子上的三道絞索。靠著這門祖傳的、伺候死人的手藝,在黑水鎮這窮旮旯里,
我勉強糊口,守著這間陰氣森森的鋪子。鎮上人嫌晦氣,
背地里叫我陳瘸子——左腿是小時候被倒下的竹料架砸壞的。屋外,雨勢更急了,風聲凄厲。
這鬼天氣,別說生意,連野狗都縮在窩里。我縮了縮脖子,吹熄了油燈,
打算裹著那條滿是紙屑的破氈子歇了。“哐——?。?!”一聲炸雷般的巨響,蓋過了風雨!
不是雷!是實實在在的踹門!那兩扇本就搖搖欲墜的破門板,連門帶框,轟然向內爆裂開來!
碎木屑和冰冷的雨水裹挾著濃重的泥腥味、一股……鐵銹似的甜腥氣,劈頭蓋臉砸了進來!
油燈早滅了,鋪子里瞬間被門外的黑暗和濕冷吞沒。門口,逆著門外慘淡的天光,
堵著個鐵塔般的黑影。趙閻王。黑水鎮只手遮天的土皇帝,賭檔、印子錢、強買強占,
無人敢喘口大氣。他渾身濕透,像剛從河里撈出來,雨水順著他那身虬結的腱子肉往下淌,
腳下迅速積了一灘渾濁的水洼。肩上,赫然扛著一個鼓鼓囊囊、濕漉漉的麻袋!那麻袋底部,
正往下滴答東西。不是雨水。暗紅,粘稠,一滴,兩滴……砸在他腳邊的水洼里,
暈開一小片刺目的紅??諝饫锬枪商鹦鹊蔫F銹味,猛地濃烈起來,直沖腦門。
我的血瞬間涼了半截!寒氣從腳底板直竄頭頂!人血!趙閻王咧開嘴,
雨水順著他滿臉橫肉往下淌,笑容卻帶著屠夫掂量牲口的暖意。
他銅鈴似的眼睛掃過鋪子里影影綽綽的紙人紙馬,最后落在我僵硬的臉上,聲音粗嘎,
蓋過了風雨:“陳瘸子!手藝沒撂下吧?給老子扎個頂像的‘玉堂春’!”他跨步進來,
濕透的草鞋踩在泥水和碎木屑上,發出“吧唧咯吱”的瘆人聲響。
濃烈的血腥味混合著雨水的濕冷,像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我的喉嚨。
他徑直走到我那張堆滿竹篾、彩紙、漿糊的案桌前,肩膀一聳!“噗通!
”那沉重的、滴著血的濕麻袋,被他像扔垃圾一樣,重重摔在案桌上!
污濁的血水瞬間浸透了案上未完成的紙人和散亂的彩紙!袋口松散開來。
一只蒼白、纖細、毫無血色的手,軟軟地滑了出來,無力地垂在案邊。
手腕上一道熟悉的、褪色的紅繩,拴著一顆小小的、磨得光滑的桃核——那是去年妹妹生辰,
我親手給她磨的。我的呼吸驟然停止!大腦一片空白!
耳朵里只剩下自己心臟瘋狂擂動、幾乎要撞碎肋骨的轟鳴!小蓮!我唯一的親妹!
昨天還紅著眼圈,把偷偷攢下的幾枚銅錢塞進我手里,說等趙閻王賭檔的工錢結了,
就給我買雙新鞋的小蓮!“嗬……” 喉嚨里發出破風箱般的抽氣聲,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嚨口,我死死咬住牙關,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刺痛讓我勉強維持一絲清醒,沒有當場癱倒。趙閻王像沒看見那只滑出的手,
粗魯地一把扯開麻袋口。濕漉漉的頭發黏在慘白如紙的臉上,長長的睫毛緊閉著,
嘴唇失了血色,像兩片枯萎的花瓣。脖頸間,一道深紫色的、猙獰的勒痕,
如同一條丑陋的毒蛇,死死纏繞著。正是小蓮!“這死妮子!”趙閻王抹了把臉上的雨水,
混不在意麻袋上沾的血蹭到自己手上,反而啐了一口,獰笑道,“欠債還錢,天經地義!
老子讓她去伺候貴客,是給她臉!不識抬舉,還敢尋死上吊?呸!晦氣!”他銅鈴眼一瞪,
射向我,“正好!省了請戲子的錢!你不是會扎紙人嗎?給老子照著她的模樣,
扎個一模一樣的‘玉堂春’!要像!要活泛!中元節老子賭檔開大戲,就讓她登臺唱!
”他頓了頓,笑容愈發猙獰,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用最好的料!扎得不像,
老子拿你的皮來糊!”爺臨終前瞪大的眼睛,那三條滴著血的鐵律,
瘋狂地在眼前閃回、碰撞!不扎活人像?小蓮……尸身就在眼前!不接回頭客?
這“客”……根本就沒走出去!不畫死人睛?這眼睛……待會兒就要點上!三條,
全他媽占了!鋪子里死寂一片,只有屋外暴雨的喧囂和麻袋里血水滴落的“嗒…嗒…”聲。
趙閻王那雙被雨水泡得發紅的牛眼,像淬了毒的鉤子,牢牢釘在我臉上,等著我的回答。
他身后雨幕里影影綽綽的幾個潑皮身影,無聲地散發著壓迫。掌心的刺痛鉆心。
我看著案桌上妹妹那張慘白、毫無生氣的臉,昨天她含淚的笑容仿佛還在眼前。
一股滾燙的、混雜著滔天恨意和滅頂絕望的巖漿,猛地沖垮了所有祖訓的枷鎖和本能的恐懼。
喉嚨里發出野獸般壓抑的嗬嗬聲,我猛地抬起頭,
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瞪著趙閻王那張橫肉堆積的臉,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
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好!……這‘玉堂春’……我扎!”2 描魂點魄“好!痛快!
”趙閻王臉上的橫肉堆起,露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蒲扇大的巴掌重重拍在我肩上,
力道大得我一個趔趄,撞翻了身后的竹篾筐。“就知道你小子識相!料子揀頂好的!要快!
要活泛!明兒一早,老子來驗貨!”他朝身后一揮手,“留兩個人,給陳師傅‘搭把手’!
省得他一個人……忙不過來!哈哈哈!”刺耳的笑聲中,
他帶著大部分爪牙轉身消失在雨幕里。留下兩個渾身濕透、一臉兇相的潑皮,抱著胳膊,
像兩尊門神,一左一右堵在倒塌的門口,眼神像冰冷的刀子,刮在我身上。
鋪子里瞬間只剩下我,兩個虎視眈眈的監工,和案桌上……妹妹冰冷的尸身。
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味、潮濕的霉味、死亡的氣息,混合著兩個潑皮身上的汗臭,
形成一種令人窒息的地獄氛圍。油燈被我重新點亮,昏黃的光暈在穿堂風里瘋狂搖曳,
將墻上那些慘白的紙人紙馬影子拉扯得如同群魔亂舞。我像一具被抽走了魂的空殼,
僵立在原地。胃里翻江倒海,我死死捂住嘴,指甲摳進喉嚨,才將那股強烈的嘔吐感壓下去。
指甲在掌心掐出了血。不能倒。小蓮……還在那兒。
一股混雜著巨大悲痛和刻骨恨意的力量支撐著我。我瘸著腿,
撲到墻角一個落滿灰塵、貼著褪色封條的老樟木箱前。這是我爺的命根子,
里面藏著最好的材料——幾捆韌性極佳、潔白如雪的“雪浪宣”,
幾根通體金黃、溫潤如玉的“金絲竹”,
還有一小盒用辰砂、金粉、珍珠末古法秘制的“點魄彩”。爺說過,這些東西,
是給積德行善的大善人扎“引魂金童玉女”,或是給橫死之人扎“鎮煞神將”用的。
輕易不動。今天,就用這些“頂好”的料,給趙閻王扎個“頂像”的“玉堂春”!
扎個讓他永世難忘的“活”紙人!我撕開封條,打開箱子,
一股陳年的、混合著特殊藥香的紙墨氣息撲面而來。抓起雪浪宣和金絲竹,
又緊緊攥住那盒冰冷沉重的“點魄彩”?;氐桨盖?。兩個潑皮靠在門框上,抱著胳膊,
一臉不耐和鄙夷地看著我,嘴里不干不凈地嘀咕著。我深吸一口氣,
帶著濃重血腥味的空氣嗆得肺管子生疼。我拿起鋒利的篾刀,開始破開金絲竹。
刀鋒劃過堅韌的竹皮,發出“嘶啦”的輕響。動作緩慢,卻異常穩定。骨架。
我要先給小蓮扎一副最好的“身子”。金絲竹的韌性極好,我摒棄了常用的粗陋十字架,
憑著記憶里爺教過的復雜榫卯結構,一點點地搭建。
肩、肘、腕、胯、膝、踝……每一處關節都力求靈活。手指因為用力而微微顫抖,
汗水順著額角滑落,混合著眼底的濕熱,砸在冰冷的竹篾上。兩個潑皮起初還盯著,
后來大概是無聊,又或許是鋪子里的陰森讓他們不適,一個靠著門框打起了哈欠,
另一個則不耐煩地踱到門外屋檐下避雨抽煙去了。時間在死寂和壓抑中緩慢流逝。
骨架漸漸成型,修長,勻稱,帶著一種詭異的、尚未附著皮囊的“生機”。接下來,是糊紙。
我展開雪浪宣。這紙薄如蟬翼,卻堅韌異常,對著光能看到細密的纖維紋理。
我用小刷子蘸上爺秘傳的、摻了某種草藥汁液、粘性極強且防腐的漿糊,均勻地刷在骨架上。
然后,屏住呼吸,將潔白的雪浪宣,小心翼翼地覆蓋上去。從軀干,到四肢。
動作輕柔得如同在給活人披上紗衣。一層,又一層。雪浪宣在漿糊的作用下,
緊緊貼合著金絲竹骨架,呈現出一種流暢而柔韌的曲線輪廓。
一個穿著“素衣”的、比例完美的“人形”,漸漸在案桌上立了起來。
就在我糊到脖頸位置時——油燈的火苗猛地一跳!毫無征兆地,
爆出一個極其明亮刺眼的燈花!“啪!”一聲輕響,在死寂的鋪子里格外清晰。與此同時,
我眼角的余光瞥見,案桌上,
妹妹那只滑出麻袋、垂在案邊的蒼白手腕……似乎……極其輕微地……向上勾動了一下?!
幅度極小,像被風吹動的枯草!“嗬!”我倒抽一口冷氣,駭得魂飛魄散,手一抖,
剛糊上去的雪浪宣差點撕裂!心臟狂跳得幾乎要破膛而出!幻覺!
一定是悲痛過度產生的幻覺!我猛地轉過頭,死死盯住那只手。它靜靜地垂著,蒼白,僵硬,
毫無生氣。仿佛剛才那微不可查的勾動,只是光影的錯覺。
守在門口抽煙的潑皮似乎聽到了動靜,探進頭來,惡聲惡氣地問:“喂!瘸子!磨蹭什么呢?
快點!”“沒……沒事……漿糊……濺到手上了……”我聲音干澀嘶啞,連忙低頭掩飾,
手指死死掐著未糊完的雪浪宣邊緣,指尖因為用力而失去血色。強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
我強迫自己繼續。脖頸糊好,然后是頭顱。我用竹篾扎出一個精巧的顱骨框架,
再用雪浪宣層層覆蓋,塑出柔和的輪廓。最后,是那張臉。
當雪白的紙面覆蓋住妹妹原本臉龐的位置時,我的手抖得厲害。油燈的光暈下,
這張尚未點睛的空白臉孔,對著我,像一張無聲的控訴。
“點魄彩……”我打開那個冰涼的小盒子。辰砂紅得刺目,金粉璀璨奪目,
珍珠粉流轉著溫潤的光澤。這是用來畫龍點睛的顏料,能賦予紙人一絲“神采”。
爺的警告在耳邊炸響:“三不畫死人睛!”我咬著牙,用最細的鼠須筆,
蘸上辰砂、金粉調出的、鮮艷欲滴的胭脂紅。筆尖顫抖著,落在空白的紙臉上,
開始勾勒眉型。妹妹的眉,是秀氣的柳葉眉……筆尖劃過紙面,發出極其細微的“沙沙”聲。
每畫一筆,都像是在剜自己的心。汗水浸透了后背的粗布衣裳。眉畫好了,細長,彎彎。
然后是鼻梁的輪廓,小巧,挺直。最后,是嘴唇。我用筆尖蘸上飽滿的胭脂紅,
一點點描摹出那曾經會對我笑、會喊我“哥”的唇形……就在最后一筆即將完成,
唇峰勾勒完畢的瞬間——“呼——”一股陰冷的穿堂風猛地灌進鋪子!油燈的火苗瘋狂搖曳,
幾乎熄滅!案桌上,
那個糊著雪浪宣、穿著“素衣”、畫好了精致五官卻唯獨空著一雙眼睛的紙人,
似乎……被風吹得……極其輕微地……晃動了一下?不!不是風!我清晰地看到,
紙人垂在身側的、用金絲竹和雪浪宣做成的右手食指……極其突兀地……向上……翹了一下!
像是一個……無意識的、指向我的動作!“?。 笔卦陂T口打盹的潑皮被我的低呼驚醒,
揉著眼睛罵罵咧咧:“鬼叫什么!見鬼了?!”我死死捂住嘴,后背瞬間被冷汗浸透!
巨大的恐懼像冰水澆頭!不是幻覺!兩次了!我猛地看向案桌上妹妹的尸身。
她依舊毫無生氣地躺在血污的麻袋里,那只手也依舊垂著。是紙人!是那個我親手扎的紙人!
它……它還沒畫眼睛……就已經……在動了?!3 白燭照魂紙人那根突兀翹起的食指,
像一根冰冷的針,狠狠扎進我的眼底。守在門口的潑皮罵罵咧咧地走過來,
狐疑地看了看案桌,又看了看我煞白的臉。“媽的,一驚一乍!趕緊畫!天快亮了!
”他粗魯地推了我一把,差點把我推倒。我踉蹌一步,扶住案桌邊緣,
指尖觸碰到冰冷的竹篾骨架,那股寒意瞬間沿著手臂竄遍全身。油燈的光暈下,
那紙人靜靜地立著,畫好的眉眼鮮亮得妖異,空白的眼眶位置深陷,像兩個吞噬一切的黑洞。
那根翹起的食指,不知何時已經恢復了垂落的姿勢,
仿佛剛才的一切只是我精神崩潰下的錯覺。但我知道不是。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
撞擊著肋骨,發出沉悶的巨響。汗水順著鬢角滑落,流進眼睛里,又澀又疼。
爺的警告如同喪鐘在腦海里轟鳴:“三不畫死人睛!怨氣就活了!”不能畫!
絕對不能畫眼睛!
可趙閻王……那兩個虎視眈眈的潑皮……小蓮的尸身還在案上……一股冰冷的絕望攫住了我。
我攥緊了手中那支沾著胭脂紅的細筆,筆桿幾乎要被我捏斷?!澳ゲ涫裁?!畫眼睛?。?/p>
”另一個潑皮也湊了過來,不耐煩地催促,眼神兇狠。我深吸一口氣,
帶著濃重血腥味的空氣嗆得我肺管子生疼。目光掠過妹妹慘白的臉,
掠過她脖頸間猙獰的勒痕,
一股混雜著巨大悲痛和滔天恨意的力量再次支撐起我搖搖欲墜的身體。畫!
我拿起另一支干凈的鼠須筆,顫抖著伸向那盒冰冷的“點魄彩”。指尖掠過辰砂的鮮紅,
金粉的璀璨,最終……落在了旁邊那格顏色最沉、最不起眼的珍珠粉上。珍珠粉溫潤,內斂,
不像辰砂那般刺目招魂。爺說過,畫睛需用辰砂點睛,方能引魂聚魄。
但……也許……也許用珍珠粉,會不一樣?也許……能糊弄過去?我抱著最后一絲僥幸,
用筆尖小心地蘸取了一點溫潤的珍珠粉顏料。屏住呼吸,
筆尖懸在紙人左眼那深陷的空洞上方。油燈的火苗不安地跳動著。筆尖落下。
珍珠粉細膩的顆粒在空白處暈染開,一點點填滿那個黑洞。沒有辰砂的鮮紅,
只有一片溫潤的、帶著珍珠光澤的……灰白色。然后是右眼。當最后一筆完成,
珍珠粉覆蓋了右眼的空洞時,整個紙人的“臉”終于完整了。柳葉眉,瓊鼻,朱唇,
配上這一雙溫潤的、灰白色的“珍珠目”,在昏黃的燈光下,
竟呈現出一種詭異的、非人的“恬靜”。不像活人,更不像死人,倒像廟里泥塑的神像,
空洞而漠然?!皣K,這眼睛……怎么死氣沉沉的?”一個潑皮湊近了看,不滿地咂嘴,
“趙爺要的是活泛!是勾魂!你這畫的什么玩意兒?跟死人眼珠子似的!”“就是!
一點神采都沒有!重新畫!用那紅的!”另一個潑皮指著辰砂吼道。
“不……不能……”我下意識地后退一步,聲音嘶啞,
“珍珠粉……更……更經久……”“放屁!老子看你是皮癢了!
”一個潑蒲扇大的巴掌帶著風聲就朝我臉上扇來!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噗!
”一聲極其輕微、如同燭芯爆裂的輕響。案頭那盞油燈的火苗,毫無征兆地……熄滅了!
鋪子里瞬間陷入一片濃稠的、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媽的!怎么回事?
”潑皮的巴掌落了空,驚怒地咒罵。“燈!燈怎么滅了?”另一個也慌了神。濃重的黑暗里,
只有門外雨幕透進來的一點極其微弱的天光,勉強勾勒出物體的輪廓。
一股難以言喻的陰冷氣息,如同潮水般瞬間彌漫了整個空間,壓得人喘不過氣。
我的心臟幾乎停止了跳動!在絕對的黑暗和死寂中,我的感官被無限放大。我清晰地聽到,
……“咯…吱…咯…吱…”像是……竹篾關節在極其緩慢、極其僵硬地……轉動摩擦的聲音!
是那個紙人!它在動!“誰……誰在那兒?”一個潑皮的聲音帶著明顯的顫抖,
在黑暗中響起,他摸索著,“火折子!老六!火折子呢!”“在……在老子這兒!
”另一個聲音同樣發顫,摸索的窸窣聲響起。就在這時!“嗤啦——”一點微弱的火星亮起,
是那個叫老六的潑皮終于摸出了火折子,用力吹亮了?;椟S搖曳的火光,
瞬間驅散了案桌周圍一小片黑暗?;鸸庥痴障?,兩個潑皮和我,
我們魂飛魄散的一幕——那個穿著雪浪宣“素衣”、畫著精致五官、點著灰白珍珠目的紙人,
不知何時,
位置……悄無聲息地……將那顆用竹篾和雪白宣紙做成的頭顱……180度地……轉了過來!
正正地……“看”著我們!那張在火折子微弱光芒下顯得無比慘白的臉,
那對用珍珠粉點出的、毫無神采的灰白眼眸,空洞地“凝視”著黑暗中的三人!“啊——?。?/p>
!”兩個平日里兇神惡煞的潑皮,此刻發出了不似人聲的、凄厲到變調的尖叫!
火折子脫手飛出,劃過一道微弱的弧線,啪嗒一聲掉在潮濕的泥地上,瞬間熄滅!鋪子里,
再次被無邊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和死寂吞沒!
只有那紙人轉動頭顱時發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咯吱”聲,
似乎還在黑暗中……隱隱回蕩……4 回魂紙影火折子熄滅的瞬間,黑暗如同冰冷的墨汁,
兜頭澆下,瞬間吞噬了一切。兩個潑皮那撕心裂肺的尖叫戛然而止,
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猛地扼住了喉嚨,只剩下短促而驚恐的抽氣聲,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鬼……鬼??!”老六的聲音帶著哭腔,近在咫尺,充滿了崩潰的恐懼。“跑!快跑!
”另一個潑皮的聲音扭曲變形,
伴隨著慌亂的、踉蹌的腳步聲和身體撞到雜物發出的“乒乒乓乓”聲。他們像沒頭的蒼蠅,
在黑暗中驚恐地摸索、推搡,朝著記憶中門口的方向亡命奔逃!“砰!” “哎喲!
” 肉體撞在門框和散落木板上的悶響和痛呼接連傳來。我僵立在原地,
像一尊被凍僵的石雕,血液似乎都凝固了。極度的恐懼攫住了心臟,
每一次搏動都帶來撕裂般的疼痛。黑暗中,我看不見那個紙人,
但那股冰冷刺骨、如同實質般的“注視感”,卻如同跗骨之蛆,死死地釘在我的臉上!
它就在那兒!就在案桌的方向!它“看”著我!
爺的警告如同驚雷在腦海炸響:“怨氣就活了!纏你到死方休!
”巨大的悔恨和恐懼讓我渾身篩糠般抖動著。是我!是我親手扎出了這個邪物!
是我用妹妹的臉模,用了那些不該用的材料!
“沙……沙……”一陣極其輕微、卻清晰無比的紙張摩擦聲,在死寂的黑暗中響起。
就在我面前!很近!像是……有什么東西,在用紙做的“手”,
極其緩慢地……摸索著案桌的邊緣?我的呼吸瞬間停滯!心臟提到了嗓子眼!
“咯…吱…”又是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竹篾關節轉動聲!這一次,聲音似乎……向下移動了?
從頭部……轉向了軀干?或者……是手臂?它在動!它真的能動!它在黑暗中摸索!
一股寒氣從尾椎骨直沖頭頂!求生的本能終于壓倒了恐懼的僵直!我猛地向后踉蹌一步,
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墻壁上,才勉強站穩。不顧一切地摸索著身后的墻壁,
朝著記憶中堆放雜物、離案桌最遠的角落挪去!黑暗中,只有我自己粗重如牛的喘息,
和那兩個潑皮在門口方向發出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嗚咽和掙扎聲。
他們似乎被倒塌的門板和雜物絆住了,一時無法脫身。
“沙沙……沙沙……”那紙張摸索的輕響,并未停止。它似乎離開了案桌,在……移動?
朝著門口的方向?“別過來!別過來!滾開?。 崩狭l出殺豬般的嚎叫,
聲音里充滿了絕望?!熬让?!陳瘸子!救命?。 绷硪粋€潑皮也崩潰地哭喊起來。
“咯吱……咯吱……”竹篾關節轉動摩擦的聲音,混合著紙張拖過潮濕泥地的“沙沙”聲,
在黑暗中如同催命的鼓點,一步步逼近門口那兩個崩潰的潑皮!“啊——?。。?/p>
”一聲凄厲到無法形容、仿佛能刺穿耳膜的慘嚎猛地爆發出來!是老六的聲音!
那聲音充滿了極致的痛苦和恐懼,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扼住了喉嚨!緊接著,
是“噗通”一聲沉重的悶響,像是身體砸倒在地?!袄狭?!老六!
”另一個潑皮的聲音帶著哭腔和極度的驚駭,“什么東西?!滾開!啊——!
”又是一聲短促而尖利的慘叫!伴隨著一陣劇烈的、仿佛垂死掙扎般的踢打和撞擊聲!然后,
一切聲響……戛然而止。死寂。濃稠得如同凝固的黑暗里,
只剩下我瘋狂擂動的心跳和壓抑不住的、牙齒打顫的咯咯聲。門口的方向,再無聲息。
只有那紙張拖過地面的“沙沙”聲,再次響起。這一次,聲音的方向……變了。
它離開了門口……朝著我藏身的角落……移動過來!“沙沙……沙沙……”聲音緩慢,
卻異常堅定。每一步輕微的摩擦聲,都像踩在我的神經末梢上。它來了!
它解決了門口那兩個……現在輪到我了!巨大的恐懼瞬間將我淹沒!
我像一只被逼到絕境的困獸,背靠著冰冷的墻壁,退無可退!絕望中,
我的手在身側的雜物堆里胡亂摸索著,
指尖觸碰到一個冰冷堅硬的東西——是半截廢棄的、沉重的鐵秤砣!
我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用盡全身力氣,死死攥住了那冰冷的鐵疙瘩!
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白?!吧成场甭曇粼絹碓浇?/p>
那股冰冷刺骨的“注視感”也越來越強烈,幾乎要凍結我的血液。
就在那“沙沙”聲幾乎要貼到我面前的瞬間!“噗!”一點微弱的火光,
毫無征兆地在我身側不遠處亮了起來!是那個掉在地上的火折子!
不知被誰掙扎時踢到了這邊,火星竟然沒有完全熄滅,此刻被風一吹,又頑強地復燃了!
昏黃搖曳的火光,瞬間驅散了我周圍一小片黑暗!也照亮了那個……近在咫尺的東西!
那個穿著雪浪宣“素衣”、畫著妹妹精致五官、點著灰白珍珠目的紙人,
正靜靜地……站在離我不到一步遠的地方!它的頭顱低垂著,
那雙用珍珠粉點出的、毫無神采的灰白眼眸,空洞地“看”著我腳前的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