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歲那年的春天，邱懷德記得特別清楚。那是個柳絮紛飛的下午，
體育老師吹響了800米測試的哨音。作為班里的學習委員，他雖然算不上運動健將，
但中長跑成績一直在良好線以上。"邱懷德，加油！"幾個女生在跑道邊為他打氣。
他調整呼吸，邁開步伐，前兩百米一切如常。就在轉過第一個彎道時，
他的左腿突然像被抽走了骨頭般軟了一下。砰！塵土飛揚中，他整個人重重摔在跑道上。
右膝擦破了皮，火辣辣地疼，但更讓他恐懼的是——他的雙腿像不聽使喚似的，
在地上徒勞地蹬了幾下竟沒能立刻站起來。"邱大學霸也有今天！
"班里總跟他爭第一的張志強吹了個口哨，"是不是昨晚偷摸學習到太晚了？
"在同學們的哄笑聲中，邱懷德咬著牙爬起來，拍了拍校服上的灰塵。他以為這只是個意外，
直到三天后的語文課上，他握著鋼筆的手突然開始不受控制地顫抖，
在作文本上劃出一道道歪歪扭扭的墨跡。"懷德，你的手..."同桌林小雨小聲提醒，
眼睛瞪得圓圓的。邱懷德用力攥住右手手腕，可那顫抖像是有自己的意志，
從指尖蔓延到整個手臂。一滴墨汁墜落在紙上，暈開成丑陋的黑斑，
就像他心中突然擴散的不安。那天放學后，
班主任李老師特意把他叫到辦公室："是不是學習壓力太大了？
你媽媽昨天打電話說你這周在家吃飯時總把湯灑出來。
"邱懷德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此刻它們安靜地搭在膝蓋上，看不出任何異常。"老師，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有時候突然..."他的話沒能說完，
因為那股詭異的顫抖又來了。李老師倒吸一口冷氣，
桌上的保溫杯被邱懷德失控的手臂掃到地上，發出刺耳的撞擊聲。三天后，
縣醫院神經內科的診室里，邱父捏著一疊檢查單，手指關節泛白。"醫生，
我兒子到底怎么了？腦CT、核磁共振都做了，不是說沒問題嗎？
"戴著金絲眼鏡的老醫生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
眉頭皺成"川"字："目前看確實是特發性震顫，青春期常見，一般過幾年會自愈。
"他開了一瓶鹽酸普萘洛爾，"先吃藥控制吧。"然而三個月過去，藥瓶見了底，
邱懷德的癥狀卻愈發嚴重。曾經能一氣呵成寫完的數學試卷，
現在要花雙倍時間；最拿手的物理實驗課，因為手抖打碎了三支試管；就連最簡單的系鞋帶，
都成了需要母親代勞的難題。"邱抖抖，今天又抖掉什么了？
"張志強在放學路上模仿他顫抖的樣子，引得幾個男生哄笑。邱懷德死死咬住下唇，
把顫抖的雙手插進校服口袋，頭也不回地往前走。
身后傳來刺耳的笑聲："走路的姿勢像只鴨子！"夜里，
邱懷德聽見父母臥室傳來壓抑的爭吵。"省城的專家號要300塊！咱們家哪來這么多錢？
""就是賣血也要給兒子看病！他才十四歲啊..."邱懷德把臉埋進枕頭，
第一次無聲地哭了。淚水浸濕枕套時，他摸到自己不受控制抽搐的手指，
突然狠狠掐了一把——為什么連哭的時候都不能安安靜靜的？
省立醫院的神經內科主任拿著他們帶來的厚厚一摞檢查報告，搖了搖頭："不是癲癇，
也不是小腦病變...建議做基因檢測。"看到夫妻倆茫然的表情，
醫生補充道："就是抽血查DNA，不過要送到北京檢測，費用大概八千。"八千。
這個數字讓邱父的背佝僂了下去。回家的長途汽車上，邱懷德靠窗坐著，
看父親數完錢包里所有鈔票后沉默的側臉。汽車顛簸時，他的頭不受控制地撞在玻璃上，
咚的一聲。"爸，我不治了。"邱懷德突然說，"反正死不了人，我適應就好了。
"父親猛地轉頭，通紅的眼睛里有什么東西閃了一下。下一秒，
粗糙的大手重重拍在他肩上："胡說！你就是抖成篩子，也是我兒子！
"高中錄取通知書來的那天，邱懷德正趴在飯桌上練習握筆。母親特制的加重筆筒里灌了鉛，
要用全身力氣才能壓住那些躁動的神經。縣一中的燙金信封在日光燈下閃著驕傲的光，
他卻盯著自己剛剛寫下的一行字——筆畫歪斜得像蚯蚓爬，
完全看不出是曾經獲得全市書法比賽二等獎的手筆。"我要考醫學院。"晚飯時他突然宣布。
父母筷子停在半空，"弄清楚我到底得了什么病。"高一開學第一周，邱懷德就出名了。
晨會上校長剛說完"向邱懷德同學學習"，
他上臺領獎時差點被臺階絆倒；物理老師讓他演示電路連接，
顫抖的手指把電池正負極碰在一起冒了煙；更別提每次課間操，
他怪異的走路姿勢總會引來竊竊私語。"你們知道霍金嗎？"生物老師某天課后留下他，
"他全身只有三根手指能動，卻解開了宇宙的奧秘。
"老教師把一本《時間簡史》放在他顫抖的手上，"疾病能帶走很多，但帶不走這里。
"他點了點太陽穴。那天起，邱懷德的課桌上多了個特別的裝置——橡皮筋捆著右手腕，
另一端固定在桌角。每次寫字都像在和自己拔河，但至少筆畫能落在正確的位置。
晚自習結束，他的手腕總是勒出血痕，作業本上卻寫滿了工整的筆記。高二那年冬天特別冷。
某個清晨，邱懷德發現自己的左腳像灌了鉛一樣抬不起來。他扶著墻，
像蹣跚學步的孩童般一點點挪到衛生間，鏡子里的人臉色慘白，眼下掛著濃重的青黑。
"肌張力障礙加重了。"省城醫生翻著病歷嘆氣，"試試這個藥吧。
"新開的左旋多巴讓邱懷德一整天都想吐，但至少能自己走到教室了。
代價是雙手顫抖得更厲害，連勺子都握不住。同桌林小雨默默幫他打了一個月飯，
直到他學會用兩根手指夾住特制的粗柄餐具。高考前三個月，
邱懷德在模擬考時突然發現右手完全不聽使喚了。鋼筆滾落在地，
他的整個右臂像被無形絲線拉扯的木偶，在桌面上瘋狂抽搐。監考老師嚇得叫了救護車，
他卻死死抓住桌沿："讓我寫完...只剩最后一道大題了..."醫院走廊里，
母親壓抑的哭聲斷斷續續。邱懷德盯著天花板，
突然想起抽屜里那本被翻爛的《張海迪的故事》。那個五歲截癱的姑娘，是怎么自學成醫的？
他摸到床頭的呼叫鈴，用左手中指——唯一還算聽話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按下去。
"我要復健。"他對趕來的醫生說，"再開些藥，我要參加高考。"2013年6月7日，
南京某考點出現特殊考場。邱懷德的桌子經過改造，裝有固定紙張的夾板和防滑墊。
根據教育局特批，他的考試時間延長40%。當其他考生已經翻頁時，
他還在與第一道選擇題搏斗——不是不會做，而是要把顫抖的筆尖對準那個小小的括號。
最后一科結束鈴響起時，邱懷德的襯衫后背全濕透了。他嘗試了三次才從椅子上站起來，
監考老師想扶他，卻被他搖頭拒絕。考場外，父親舉著傘在雨里等了三個小時，
看見兒子的瞬間，男人渾濁的眼睛亮了起來。"我覺得...能上一本線。"邱懷德說。
雨滴順著他的劉海滑下，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南京醫科大學的錄取通知書來得毫無懸念。
報到那天，邱懷德在宿舍樓下摔了一跤，膝蓋磕在臺階上。四個室友手忙腳亂地扶他時，
他笑著自嘲："別緊張，我這是人體行為藝術，叫《帕金森青年的一天》。
"這句玩笑話在三個月后成了殘酷的預言。神經生物學教授看完他的癥狀，
面色凝重地建議："去北京協和做全外顯子組測序吧，可能是青少年型帕金森病。
"基因檢測報告像最后的審判書：PARK2基因純合突變。22歲的邱懷德坐在診室里，
聽見自己的聲音異常平靜："就是說，我六十歲會得的病，現在提前了四十年？
""目前全球病例不到千分之一。"主任醫師推過來一沓文獻，"左旋多巴對你效果有限，
我們建議..."醫生后面的話模糊成一片嗡嗡聲。
邱懷德突然想起十四歲那年摔在跑道上的自己，如果當時知道這一跤會改變整個人生，
他還會那么努力爬起來嗎？回南京的高鐵上，他盯著窗外飛速后退的景色。
農田、工廠、城鎮，一切都在向后奔跑，只有他的病在向前。手機突然震動，
導師發來信息："懷德，系里剛獲批國家腦科學項目，你想加入嗎？"那天晚上，
邱懷德在學校健身房門口徘徊到閉館。透過玻璃門，
他看見鏡子里那個佝僂的身影——才二十二歲，走路已經像個老人。突然，
一股無名火竄上來，他猛地推開門："請問...像我這樣的，能練什么器械？
"健身教練王磊后來回憶，那天見到的是一個"走兩步就要扶墻的竹竿"。但正是這個竹竿，
在體測時咬著牙做完三個跪式俯臥撐后，
問出讓他震撼的問題："要練多久...才能不靠別人系鞋帶？
"邱懷德的健身計劃是從擰礦泉水瓶開始的。第一個月，他每天對著鏡子練習抓握，
從五分鐘到十分鐘，直到整瓶水灑得只剩一半。第二個月，
他在跑步機上設定0.5公里/小時的速度——比老太太散步還慢，但至少不用扶欄桿了。
"你瘋了嗎？"室友看見他半夜在陽臺舉啞鈴，那是個連瓶蓋都擰不開的人啊。
邱懷德沒解釋，只是把手機屏保給他們看——那是一張P過的照片，
霍金的臉嫁接在施瓦辛格的身體上，下面一行小字：既然神經元會叛變，就讓肌肉來鎮壓。
2016年春天，醫學院的同學們發現邱懷德變了。那個曾經要扶墻走的男生，
現在每天晨跑五公里；實驗室里，
他能穩穩地給小白鼠做顱內注射；更驚人的是在畢業晚會上，
他居然表演了十個標準引體向上——臺下坐著當年診斷他的老教授，眼鏡片后閃著淚光。
"這不是醫學奇跡。"邱懷德在畢業論文致謝中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