閣樓里沉淀的空氣裹著陳年的塵埃,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腐朽的顆粒感。
光線吝嗇地從唯一那扇狹小的天窗擠進來,掙扎著劃開一片渾濁的昏黃。
我幾乎是被一種無名的焦躁推搡著,
在堆積如山的舊物里徒勞翻找著顧嶼提過的那份童年相冊。
指尖拂過冰涼的鐵盒、蒙塵的書籍,觸感都是陌生的,屬于被我錯過的、他生命的前二十年。
直到指尖勾住一個沉甸甸的硬殼邊角。用力一拽,一個深藍色的天鵝絨盒子跌落在腳邊,
蓋子彈開,里面零落的雜物傾瀉而出。最顯眼的,是躺在褪色絨布上的一本日記本。
它安靜得近乎詭異。深棕色的硬質封面,邊緣磨損得泛白,
卻固執地透出一種舊日精心養護的痕跡。正中央,一行花體燙金的英文,像一道灼熱的烙印,
猛地燙傷了我的眼睛:“For My First Love.”致初戀。
心臟毫無征兆地沉墜下去,砸得胸腔深處悶痛。指尖冰冷,帶著輕微的顫抖,
拂過那燙金的字痕。觸感光滑,卻又像帶著看不見的尖刺。十年婚姻,
三千多個日夜的耳鬢廝磨,原來還抵不過角落里塵封的“初戀”二字?顧嶼,我的丈夫,
那個總是帶著溫和笑意、手指習慣性纏繞我發梢的男人,
竟有這樣一片我從未踏足、甚至從未察覺的心湖?一種近乎窒息的冰冷攫住了咽喉。
我猛地吸了一口氣,帶著灰塵的腐朽味道直沖肺腑。鬼使神差地,指尖捻開了那厚重的封面。
內頁是泛著歲月微黃的米白道林紙,墨跡早已沉淀成一種溫潤的深棕。“三月十五日,晴。
圖書館的落地窗像巨大的琥珀,把午后的陽光釀得粘稠溫暖。她坐在窗邊那架舊鋼琴前,
指尖落在琴鍵上,像跌落的光點。彈的是德彪西的《月光》,破碎的琶音流淌出來,
世界只剩下那細碎的光影和她微垂的脖頸。陽光吻過她耳后一縷不聽話的碎發,染成淺金色。
她不知道,那一刻,我的呼吸都跟著她的指尖停頓了。她叫蘇晚。名字像她彈的曲子,
帶著暮色的溫柔和一點抓不住的涼意。”蘇晚。我的名字從他塵封的筆尖流淌出來,
帶著一種陌生的、被凝視的滾燙。指尖下的紙頁突然變得灼人。我幾乎是慌亂地又翻過一頁。
“五月七日,小雨。空氣里有潮濕泥土和梔子花的味道。鼓起所有勇氣約她去植物園。
她答應了!雨絲細得像銀線,沾濕她的頭發,貼在光潔的額角。她穿著一條淺綠的裙子,
在迷蒙的水汽里,像一株新發的、怯生生的嫩芽。我笨拙地撐著傘,
總擔心雨水會打濕她的肩膀。走過薔薇拱廊時,她忽然停下,
伸手接住一串從葉尖墜落的雨滴,轉頭對我笑,說:‘看,是星星掉下來了。’ 她的眼睛,
比任何雨后的晴空都要亮。我口袋里的手緊緊攥著兩張電影票,汗濕了邊緣,
直到最后也沒敢拿出來。”植物園…薔薇拱廊…雨滴…那些模糊褪色的片段,
驟然被這清晰的文字重新染上了濃烈的色彩。我記得那條被雨水打濕的綠裙子,
記得他笨拙傾斜的傘骨,記得自己孩子氣地去接落下的水珠……可那時他沉默的緊張,
他口袋里被揉皺的電影票,他眼中倒映的、那個不知憂愁的自己……這些被時光濾掉的細節,
此刻卻在他的文字里纖毫畢現,帶著一種遲來的、令人心碎的重量。
指尖下的字跡越來越模糊,視線被一種溫熱的液體阻擋。我猛地合上日記本,
那沉重的硬殼發出一聲悶響,在寂靜的閣樓里回蕩。深藍色的天鵝絨盒子還敞著口,
像一個無聲嘲笑的傷口。心口那塊地方,被那本日記沉沉地壓著,又酸又脹,幾乎喘不過氣。
原來那些我以為的偶然相遇,那些笨拙的試探,那些沉默的凝視,在他筆下,
都是如此盛大而隱秘的篇章。而我,竟遲鈍到從未察覺這本日記的存在,
從未窺見他心底那片只屬于“初戀”的、郁郁蔥蔥的森林。
一種遲來的、巨大的失落感攫住了我,像潮水漫過沙灘,冰冷而窒息。
---窗外那棵高大的法國梧桐,繁茂的枝葉在夏日的熱風里翻涌,
攪動著病房里消毒水也無法完全掩蓋的沉悶氣息。窗簾半拉著,
陽光被切割成一條條晃眼的光帶,斜斜地打在地磚上。顧嶼靠在升起的病床上,
額角還纏著厚厚的紗布,襯得臉色更加蒼白。他的眼神空茫地落在窗外搖曳的樹影上,
像迷失在濃霧里的旅人。“顧嶼,”我把溫水和醫生開的白色小藥片遞到他唇邊,
聲音放得又輕又軟,生怕驚擾了他,“該吃藥了。”他的眼珠緩慢地轉動,
視線遲鈍地聚焦在我臉上。那目光,沒有熟悉的溫度,沒有親昵的依賴,
只有一片徹底的、令人心寒的陌生。他微微蹙起眉頭,仿佛在努力辨認一個模糊的符號。
“你是誰?”他的聲音干澀沙啞,帶著手術后的虛弱,卻異常清晰地割開了空氣。
心臟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猛地一縮。我竭力維持著臉上的平靜,
甚至試圖擠出一個安撫的笑:“我是蘇晚,你的妻子。”“妻子?”他重復了一遍,
眼神里的困惑更深,隨即浮起一層清晰的抗拒,“不對。”他吃力地搖搖頭,
紗布邊緣蹭著枕頭發出細微的沙沙聲,“我不認識你。
”那本燙金的日記本仿佛在眼前一閃而過。我穩住微微發顫的手,
將水杯和藥片又往前送了送,語氣近乎懇求:“先把藥吃了,好嗎?醫生說你腦部受了震蕩,
需要休息和藥物恢復……”他的目光卻猛地釘在我左手的無名指上。
那里套著我們結婚五周年時,他親手為我戴上的鉆戒,鉑金的指環,中間一顆小小的鉆石,
設計簡潔大方。此刻,那一點微光卻像針一樣刺傷了他的眼睛。“別碰!
”他幾乎是嘶啞地低吼出聲,用盡力氣猛地揮開了我的手。力道不大,
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水杯脫手飛出,“哐當”一聲砸在冰冷的地磚上,
透明的液體和白色的藥片四散飛濺,在光潔的地面上蔓延開一片狼藉的濕痕。
細碎的水珠濺上我的褲腳,留下幾點深色的印記,冰涼一片。“那是我要留給她的戒指!
”他急促地喘息著,胸口劇烈起伏,空茫的眼神死死盯著我手上的戒指,
充滿了被冒犯的驚懼和一種近乎孩童般的執拗,“給晚晚的……不能給你!你走開!
”“晚晚”……他口中呼喚的那個親昵的名字,此刻從他失憶的唇齒間吐出,
帶著一種奇異的、只屬于過去的溫度,卻像淬了冰的刀鋒,精準地捅進了我的心臟。
劇痛瞬間炸開,喉嚨像是被滾燙的硬塊死死堵住。我僵在原地,垂眼看著地上碎裂的水漬,
看著那些被浸濕的藥片慢慢溶解,變成一小攤渾濁的白色。空氣里消毒水的味道似乎更濃了,
混合著水汽的腥甜,沉重地壓在胸口。護士匆忙推門進來收拾殘局,動作麻利而沉默,
眼神里帶著職業性的同情。我退開幾步,背靠著冰涼的墻壁,指尖深深掐進掌心。
那個深藍色天鵝絨盒子,那本燙金字的日記,
里面每一個甜蜜的字眼都在此刻化作無形的鞭子,狠狠抽打在我的身上。
原來他深藏心底的“初戀”,那個他十年婚姻后仍念念不忘的“晚晚”,竟是我自己?
而此刻,他失憶的世界里,那個“晚晚”是日記里鮮活的少女,
而我這個站在他病床前的妻子,卻成了面目模糊、甚至帶著威脅的陌生人。
荒謬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上來,勒得我幾乎窒息。他推開我,拒絕我,警惕我,
只為了守護一個他以為的“初戀”。而他拼死守護的那個影子,
恰恰是我被遺忘的、曾經的模樣。這算是什么?命運一個殘忍至極的玩笑嗎?
---鏡子冰冷而清晰地映出我的臉,像一張被抽去了靈魂的紙片。
眼下的青黑是連日守候刻下的疲憊印記,嘴唇干澀得起了皮。
手指無意識地纏繞著一縷垂落肩頭的長發,發絲在指尖冰涼柔韌。十年了,
顧嶼最喜歡我這一頭及腰的長發,他說像光滑的緞子,纏繞在他指尖時,
會帶起心底隱秘的漣漪。他總喜歡在我彈琴時,悄悄靠近,
帶著薄繭的指腹輕輕摩挲我的發梢,動作輕柔得像怕驚擾了什么。可那個喜歡我長發的顧嶼,
連同他記得我的那部分記憶,都被那場該死的車禍撞碎了。現在的他,
只認得日記里那個名字叫“蘇晚”的少女,那個屬于他“初戀”的女孩。指尖無意識地收緊,
拉扯得頭皮微微刺痛。鏡子里的女人眼神空洞,帶著一種近乎自虐的茫然。
日記……那本深藍色的燙金日記。我沖回臥室,幾乎是撲到床頭柜前,粗暴地拉開抽屜,
指尖慌亂地翻找。終于觸碰到那堅硬而熟悉的封面,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
我一把將它抓出來,粗暴地翻動,紙張發出嘩啦啦的脆響,像是在無聲抗議。
“……她總愛在發間別一枚小小的白色玫瑰發卡,素凈得像初雪凝成的花瓣。
在圖書館窗邊低頭看書時,那抹瑩白襯著她墨色的發絲,安靜又倔強,
總讓我想起月光下的梔子……”白色玫瑰發卡。指尖猛地頓住,停留在那一頁。
墨色的字跡清晰地烙印在泛黃的紙頁上。那個被時光掩埋的少女習慣,
那個屬于他“初戀晚晚”的標志。一股混雜著苦澀、嫉妒和孤注一擲的沖動猛地攫住了我。
我沖到梳妝臺前,一把拉開最下面的抽屜,里面堆滿了這些年買過的、早已被遺忘的小飾品。
手指在里面急切地翻找,指甲劃過冰冷的金屬和塑料。終于,
在角落觸碰到一個堅硬的、邊緣有些硌手的小東西。是它。
一枚小小的、早已過時的白色玫瑰發卡。塑料材質,花瓣做得有些僵硬,花蕊是褪色的淡黃。
大概是某次逛街時隨手買的,戴過一兩次便嫌它幼稚,丟在了抽屜深處。此刻,它躺在掌心,
像個廉價的贗品,嘲笑著我的瘋狂。沒有一絲猶豫。我抓起梳妝臺上的剪刀,
冰涼的金屬觸感貼著耳廓。看著鏡中那張蒼白憔悴的臉,看著那縷纏繞在指間的長發。
銀亮的剪刀刃口張開,發出細微的“咔噠”聲,然后猛地合攏!“咔嚓!
”干脆利落的聲音在寂靜的房間里格外刺耳。一縷烏黑柔韌的長發應聲而斷,
輕飄飄地墜落在地板上,像被斬斷的過往。我麻木地重復著動作,
剪刀冰冷的鋒刃貼著頸側的皮膚劃過,帶來一陣細微的戰栗。一縷縷發絲無聲飄落,
在腳邊堆積成一片沉郁的陰影。很快,鏡子里出現了一個全然陌生的女人。
參差不齊的短發倔強地貼在耳際和頸后,露出過于清晰的頸線和鎖骨,
顯得那張臉愈發蒼白瘦削,帶著一種脆弱的、近乎凌厲的決絕。
昔日柔和的輪廓被這突兀的發型切割得支離破碎。我撿起那枚冰冷的白色玫瑰發卡。
塑料花瓣的邊緣有些毛糙,硌著指尖。深吸一口氣,帶著一種近乎獻祭的悲壯,
將它笨拙地別在了耳后的短發上。發卡太小,短發又太碎,它歪歪斜斜地卡在那里,
像強行釘上去的一個不合時宜的標簽。鏡子里的人,眼神空洞,表情僵硬,
頂著一頭狗啃般的短發和一枚廉價的白玫瑰發卡,像個蹩腳地模仿著別人畫皮的小丑。
眼淚毫無征兆地涌了上來,在眼眶里瘋狂打轉。我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一絲腥甜的鐵銹味,
硬生生將那股酸澀的洪流逼了回去。不能哭。蘇晚,現在你是“晚晚”,
是他日記里那個別著白玫瑰發卡的、無憂無慮的初戀。---推開病房門之前,
我用力吸了幾口氣,試圖壓下胸腔里翻騰的酸澀和一種近乎自厭的荒謬感。
手指下意識地想去整理耳邊的碎發,觸到的卻是那枚塑料發卡冰冷堅硬的邊緣,
還有短發粗硬的觸感。指尖像被燙到一樣縮了回來。病房里很安靜,
只有儀器規律的、低沉的滴答聲。顧嶼依舊半靠在床頭,
目光投向窗外那片被窗框切割的天空。陽光很好,透過玻璃灑進來,
在他蒼白的側臉上投下淺淡的光暈,卻驅不散他眼底那片凝固的迷霧。
護工張姨剛給他擦過臉,正輕手輕腳地收拾著水盆和毛巾。“張姨,
”我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自然,帶著點刻意的輕松,“今天我來吧。您歇會兒。
”張姨轉過頭,看到我時,眼睛瞬間瞪大了,嘴巴微微張開,
顯然被我這一頭突兀的短發驚得說不出話。
她的目光飛快地掃過我耳后那枚顯眼的白玫瑰發卡,又落回我臉上,
眼神里充滿了困惑和難以置信的探究。“蘇……”她張了張嘴,只發出一個氣音,
隨即意識到什么,把后面的話咽了回去,只是擔憂地看著我,輕輕嘆了口氣,點了點頭,
默默退了出去,帶上了房門。房間里只剩下我和他,還有那些冰冷的儀器發出的單調聲響。
空氣似乎變得更加凝滯。我端起張姨留下的溫水盆,水溫剛好。浸濕毛巾,擰到半干,
走到他床邊。“擦擦臉,會舒服些。”我盡量放柔聲音,模仿著護工那種職業性的溫和,
拿起毛巾,動作有些生澀地伸向他。他的視線終于從窗外收回,緩緩地落在我臉上。
那目光依舊是空茫的、帶著距離感的審視。但當他的視線掃過我耳畔時,突然定住了。
就像被什么東西猝然擊中,他那雙失焦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我的影像,或者說,
映出了我頭上那枚發卡的影像。他死死地盯著那枚廉價的白色塑料玫瑰,
眼神里那層凝固的迷霧劇烈地翻滾起來,像被投入石子的深潭。
惑、掙扎、一絲極其微弱的、被強行喚起的熟悉感……各種情緒在他眼底激烈地碰撞、撕扯。
他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動,似乎想說什么,喉嚨里卻只發出模糊的咕噥聲。
他猛地抬起那只沒輸液的手,動作帶著一種病人不該有的急切和粗暴,
直直地抓向我的頭發——或者說,抓向我耳后那枚發卡!我本能地一偏頭,想要躲開。
指尖擦過發卡冰冷的邊緣,塑料花瓣的毛刺刮過他指腹的皮膚。他抓空了。“別碰!
”他嘶啞地低吼,聲音里充滿了痛苦和一種被侵犯般的憤怒。那只抬起的手無力地垂落,
砸在雪白的被單上,發出沉悶的聲響。他急促地喘息著,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
眼神里的混亂和痛苦幾乎要溢出來。他死死地瞪著那枚發卡,仿佛它是什么邪惡的咒符,
既吸引著他,又讓他本能地抗拒。“我的……晚晚的……”他斷斷續續地擠出幾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