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沈曄。不對,我不叫沈曄。算了,無所謂我到底是誰了,可能我這輩子就這樣了。
第一章《月光的囚徒》衣柜里的霉斑在呼吸。那些黑綠色的斑點沿著木板縫隙蔓延,
像某種活物般隨著每一次潮氣吞吐擴張領土。六歲的我蜷縮在父親呢大衣后面,
鼻腔里充斥著樟腦丸與酒精混合的刺鼻氣味。月光從柜門裂縫滲入,
在霉斑上鍍了一層泛青的磷光。"婊子養的賤貨!"玻璃爆裂的聲響與父親的咒罵同時炸開。
透過那道月光劃出的細縫,我看見母親像塊破抹布般摔在餐桌旁。她的顴骨擦過桌角,
在月光下劃出一道銀亮的弧線——那是血珠在空中飛散的軌跡。
酒瓶碎片在地板上鋪成一片晶亮的沼澤。父親軍靴碾過時發出的脆響,
讓我想起冬天踩碎薄冰的聲音。他的皮帶扣在月光下閃著冷光,像條蘇醒的毒蛇從腰間游出。
"錢呢?治病的錢呢?!"皮帶抽在母親脊背上時,她的身體呈現出一種奇特的折角。
那具瘦弱的軀體在月光中短暫騰空,如同提線木偶被粗暴拉扯。我咬住食指關節,
鐵銹味在齒間漫開,卻蓋不過空氣中彌漫的廉價高粱酒酸臭。月光突然照到母親臉上。
她嘴角掛著血絲,右眼腫得只剩一條縫,但左眼卻異常明亮地看向衣柜方向。
我們的視線在月光中相撞,她微不可察地搖了搖頭。這個動作牽動了她頸側的淤青,
那片皮膚在月光下呈現出腐爛李子般的紫黑色。廚房水管漏水的滴答聲混進掛鐘走秒里。
十二下。我數著母親挨打的次數,直到父親踉蹌著栽進沙發。鼾聲很快響起,
與冰箱壓縮機顫抖的嗡鳴形成詭異的二重奏。月光偏移了角度,
現在它正照在母親散開的頭發上。那些夾雜白絲的發綹浸在血泊里,像被染紅的蛛網。
她蠕動著爬向藥柜的動作讓我想起雨后瀕死的蚯蚓,每一寸移動都伴隨著破碎的喘息。
當黎明前的黑暗最終吞噬月光時,我才發現自己的指甲已經嵌進大腿血肉里。
五個新月形的傷口整齊排列,滲出細小的血珠。我舔了舔它們,
咸腥味在舌尖綻放——這是我第一次嘗到仇恨的滋味。晨光像摻了水的牛奶般漫進屋子時,
母親已經煮好了稀粥。米粒少得能數清,水面浮著幾片爛菜葉。她遞碗的手指關節腫大變形,
小指以不可能的角度歪向一側——那是去年冬天被門夾斷后沒及時醫治的結果。"吃吧。
"她的聲音像砂紙摩擦玻璃,嘴角結痂的傷口隨著發音裂開,滲出一絲鮮紅。
我盯著粥里自己的倒影。
那張浮腫的臉突然被窗外飄過的笑聲撕裂——幾個穿鮮紅校服的孩子正蹦跳著經過我家鐵門。
他們書包側袋插著的水彩筆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像一排排列整齊的糖果。"媽,
那是...""喝粥。"母親突然按住我的手腕。她掌心的老繭刮擦著我昨晚咬出的傷口,
細密的疼痛順著血管爬上來。
但真正刺痛我的是她眼中一閃而過的恐懼——那種看到獵物踏入陷阱的警覺。
陽光突然變得很燙。我低頭吞咽著寡淡的粥水,聽見父親起床的響動。
他沉重的腳步聲停在廚房門口,陰影籠罩了整張飯桌。"今天發工錢。
"父親的聲音帶著宿醉的嘶啞。我聽見硬幣在布料里摩擦的聲響,
想象著那些金屬圓片如何在他口袋中互相啃咬。"去買瓶二鍋頭。剩下的..."他頓了頓,
陰影邊緣微微顫抖,"...買止痛膏。"母親點頭時脖頸發出輕微的咔響。
當父親的身影消失在門口后,她突然劇烈咳嗽起來,一團暗紅的東西掉進洗碗池。
我假裝沒看見她迅速用水沖走那團污漬時顫抖的手指。午后,我蹲在院角的陰影里,
用銹鐵釘在泥地上劃字。陳奶奶上周偷偷教我的"人"字很簡單,
一撇一捺就像兩條互相支撐的腿。陽光把鐵釘曬得發燙,
我換手時不小心在掌心燙出一道紅痕。"這是'大'字嗎?"我驚得跌坐在地。
母親不知何時站在身后,陽光透過她洗得透明的藍布衫,照出肋骨的清晰輪廓。
她蹲下身時膝蓋發出脆響,撿起鐵釘在"人"字頂上輕輕加了一橫。"'大'。"她輕聲說,
突然警惕地看向屋子方向。但此刻只有蒼蠅在悶熱的空氣中嗡嗡盤旋。她又快速劃了幾道,
"這是'天',這是'木'..."鐵釘劃出的溝壑里蓄滿陽光,仿佛大地本身在發光。
母親的手指突然停住,我順著她的視線看到父親的身影正歪斜地逼近。
他手里的酒瓶已經空了三分之一,瓶身在烈日下折射出刺目的光斑。"賤人!教他認字?!
"酒瓶砸在母親腳邊時,玻璃碎片濺到我小腿上,劃出幾道細小的血線。
父親一把揪住母親頭發,她的臉被迫后仰,在陽光下暴露出青紫色的喉結。
我撲上去咬住父親手腕時,嘗到了咸腥的汗液和更深的鐵銹味。疼痛來得很快。
父親踹在我右肩的那腳讓我滾出兩三米遠。水泥地曬得發燙,
透過汗濕的背心灼燒著我的皮膚。模糊的視線里,我看見母親像片枯葉般被摜在地上,
父親沾滿泥漿的靴底碾過她剛才寫的字跡。"讀書?做夢!"父親的咆哮震得我耳膜生疼,
"你生來就是當苦力的命!"皮帶抽下來時,陽光突然變得很冷。我蜷縮成團,
數著抽打的次數。九下。比昨晚少三下。當疼痛開始麻木時,
我注意到母親正蠕動著擋在我前面。她的血滴在我臉上,溫熱黏稠,像融化的紅蠟。
夜幕降臨后,月光再次從窗戶侵入。它先照在父親醉倒的身影上,
然后慢慢爬向角落里的我們。母親在月光中翻開床墊,取出藏在那里的半截鉛筆和卷煙紙。
她的手指在銀光中變形得更厲害了,像一堆胡亂拼湊的枯枝。"這是'月'。
"她在紙上畫出彎曲的線條,月光同時照在紙上和窗外的真實月亮上,形成完美的鏡像。
我跟著描摹時,鉛筆芯突然斷了。母親用牙齒咬開木屑,繼續書寫。
月光照亮她龜裂的唇紋里滲出的血絲,也照亮紙上漸漸成形的字跡。在這個支離破碎的夜晚,
那些歪斜的漢字成了我們唯一的完美國度。當父親突然出現在門口時,
月光正好照在他手里的皮帶扣上。銀光一閃,母親迅速把紙片塞進我褲腰。
皮帶抽在背上時我沒哭,但當她被揪著頭發拖出去時,我咬破了嘴唇。
月光靜靜流淌在屋內地板上,混合著新鮮的血跡,形成一條暗紅色的小溪。
我吐出嘴里的血沫,摸出那張皺巴巴的紙片。被血浸透的"月"字在月光下微微發亮,
像是一句永不磨滅的誓言。第二章 泛黃的月光我發現了父親的秘密。那是個梅雨季的傍晚,
雨水在鐵皮屋頂上敲打著永無止境的進行曲。父親又喝醉了,躺在里屋鼾聲如雷。
母親發著高燒,我翻找著父親的呢大衣——上周的工錢應該還有剩余,夠買一盒退燒藥。
大衣內袋里硬幣的觸感冰冷堅硬。我的手指卻碰到了別的什么——一張對折的紙片,
邊緣已經泛黃起毛。好奇心驅使我把它抽了出來,雨水拍打窗戶的聲音突然變得很響。
入學通知書。三個褪色的紅字刺進我的眼睛。紙頁上褐色的水漬像是干涸的淚痕,
日期顯示是二十年前。申請人姓名那欄工整地寫著"沈國棟",
父親的名字像是個陌生的咒語。"在看什么?"母親的聲音嚇得我差點把紙片掉在地上。
她倚在門框上,臉色慘白得像月光,嘴唇因為高熱而皸裂。我默默遞過那張紙,
她枯瘦的手指觸到紙面的瞬間劇烈顫抖起來。"他...他考上了縣里最好的中學。
"母親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那年發大水,他父親用學費買了頭耕牛。
"雨水從屋頂漏進來,在地板上積成小小的水洼。我盯著紙上褪色的公章,
突然理解了父親皮帶扣上的銹跡從何而來——那不僅是酒精和汗液的腐蝕,
更是無數個夜晚無聲哭泣的證明。里屋傳來酒瓶倒地的悶響。母親慌忙把通知書塞回內袋,
動作太急扯開了線縫。我們聽著父親踉蹌的腳步聲逼近,但這次他沒有怒吼,
只是站在廚房門口,充血的眼睛盯著滴水的屋檐。"想去上學?"父親突然開口,
聲音嘶啞得不像人類。我僵在原地,雨水順著我的后頸流進衣領。父親搖搖晃晃地走過來,
酒氣噴在我臉上。他伸手時我本能地縮了縮脖子,但那只生滿老繭的手只是懸在半空,
最終落在大衣上。"明天..."父親的手指摩挲著內袋的裂口,"...去學校報到。
"他說完就吐了,穢物濺在我光著的腳背上,溫熱腥臭。但我不覺得惡心,
因為月光突然穿透雨云,照在父親佝僂的背上。那個瞬間,
我看見了掛在他睫毛上的、未落的淚滴。母親買來布料改制校服那晚,月亮格外圓。
她咳著血在燈下縫紉,我在月光下用撿來的粉筆在水泥地上練習寫自己的名字。"沈曄",
母親說這個名字的意思是"黑夜中的微光"。"到了學校..."母親咬斷線頭,
"別說家里的事。"我點點頭,
看著她把校褲接長三寸——父親的大衣換來的布料只夠做這些。月光照在母親凹陷的臉頰上,
她嘴角的血跡在銀光下黑得發紫。開學那天清晨,父親罕見地清醒著。他站在門口,
逆光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當我跨過門檻時,他突然抓住我的肩膀,指甲幾乎掐進肉里。
"別變得像我一樣。"他說。陽光刺眼,我瞇著眼睛點頭,肩上傳來陣陣鈍痛。走遠后回頭,
父親的身影還釘在門口,像一棵即將枯死的老樹。學校比我想象中吵鬧。
紅磚墻上爬滿常春藤,操場上的孩子像麻雀般嘰喳不停。我的出現讓喧嘩聲短暫停止,
然后又以更大的音量爆發。"叫花子來了!" "他衣服好臭!" "看他的鞋子!
"我的布鞋確實破了個洞,露出臟兮兮的腳趾。
但真正引來嘲笑的是不合身的校服——母親的手藝再好,也改不出商店里賣的挺括樣子。
班主任李老師是個戴眼鏡的瘦高女人,她皺著眉把我安排在最后一排。"新同學叫沈曄。
"她的介紹簡短得像是在報一個錯誤答案。教室里彌漫著粉筆灰和蠟筆的味道。
我小心翼翼地撫摸著課桌光滑的表面,上面刻著幾個歪歪扭扭的字。
陽光透過窗戶照在那些刻痕上,我突然意識到這是別人留下的"到此一游"。
第一節課是語文。當李老師寫下"春天"兩個字時,
我的心臟劇烈跳動起來——母親教過我這個詞。我舉起手,
肘關節處的補丁摩擦著桌面發出沙沙聲。"沈曄同學?"李老師的聲音透著驚訝。
"春字下面的日字寫歪了。"我說。教室里爆發出哄笑。李老師的眼鏡片反射著冷光,
她什么也沒說,只是用板擦狠狠擦掉了那個字。我的臉燒了起來,耳中嗡嗡作響,
仿佛有無數只蜜蜂在頭骨里橫沖直撞。午餐時間,我躲在廁所里吃母親準備的飯團。
劣質塑料袋發出刺耳的聲響,飯團已經冷了,中間的咸菜散發出發酵的酸味。透過氣窗,
我看見其他孩子在操場上分享著精致的便當,他們的笑聲像玻璃碎片一樣扎進我的耳朵。
下午的美術課更糟。老師讓我們畫"我的家"。其他孩子筆下是彩色的樓房和花園,
我盯著白紙,眼前浮現出衣柜縫隙里看到的月光、地板上的血漬、母親咳在洗碗池里的血塊。
我的鉛筆不受控制地畫出一道道黑線,最后紙面被擦破了。"沈曄!"美術老師奪過我的畫,
"你這是什么?"全班湊過來看我的"作品":一堆雜亂的黑線中,有個火柴人躺在地上,
旁邊站著個高舉棍棒的高大人影。角落里,我畫了一扇窗戶,窗外是個歪歪扭扭的月亮。
"暴力傾向。"我聽見老師小聲對班主任說。放學時下起了暴雨。我沒有傘,
抱著母親用化肥袋改制的書包在雨中奔跑。雨水模糊了視線,等我回過神時,
已經站在廢棄工廠的鐵門前。鐵銹被雨水沖刷出暗紅色的細流,像極了母親咳在手帕上的血。
就在這時,我聽見了一聲微弱的貓叫。聲音來自鐵門下的縫隙。我蹲下身,
雨水順著我的脖子灌進衣領。在鐵門與地面的狹小空間里,蜷縮著一團白色的東西。
起初我以為那是塊破布,直到它又發出一聲嗚咽。那是一只瘦得皮包骨的白貓,
右眼處是個猙獰的傷疤,結痂還沒完全脫落。最讓我震驚的是,
它傷口形狀與我右肩的燙傷一模一樣——那是去年父親用煙頭留下的"紀念"。
我們隔著雨簾對視。貓的獨眼是渾濁的黃色,瞳孔在暗處擴大成完美的圓形。它沒有逃跑,
只是警惕地看著我,濕透的毛發緊貼在骨架上,顯得頭大身小。"你也受傷了。"我輕聲說,
不知為何覺得它能聽懂。貓的耳朵動了動。我慢慢伸出手,它嗅了嗅我的指尖,
突然舔了一下我手背上的淤青——那是今天課間被同學"不小心"用門夾的。
它的舌頭粗糙溫暖,像塊用舊了的砂紙。我小心翼翼地把貓抱出來。它輕得不可思議,
肋骨在我掌心下清晰可數。雨下得更大了,我們躲進工廠殘存的屋檐下。貓在我懷里發抖,
獨眼盯著我的?;?。"我叫沈曄。"我對貓說,雨水從我們倆身上滴落,
在地上匯成小小的水洼,"你...你叫'月'好不好?"貓沒有反對。
我撫摸著它潮濕的毛發,突然發現自己在哭。不是無聲的流淚,
而是孩子那種毫無顧忌的嚎啕大哭。雨水掩蓋了淚水,但"月"知道我在哭。
它把腦袋靠在我手腕上,獨眼慢慢閉上。"我今天學了首詩。"哭夠了,我對著貓背誦,
"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月"的耳朵隨著我的聲音轉動。
背到"夜來風雨聲"時,它突然抬頭看向工廠破敗的屋頂——那里確實漏著雨,
水滴落在鐵皮上發出清脆的聲響。我驚訝地發現,這只獨眼貓比我的同學們更懂詩。
雨勢漸小,月光從云層縫隙中漏下來,照在我們身上。"月"的白色毛發在銀光中微微發亮,
像是它體內藏著個月亮。我注意到它右前爪缺了一趾,走路時會輕微跛行。"我們回家吧。
"我說,雖然不確定父親會不會允許我養貓。但"月"輕輕掙脫我的懷抱,
跳上一堆生銹的鐵桶。它回頭看我一眼,然后消失在工廠深處的陰影里。
月光追隨著它的身影,在潮濕的地面上投下長長的影子?;氐郊視r,父親罕見地沒有喝酒。
他坐在飯桌前,面前攤著我的課本。母親緊張地站在灶臺邊,鍋里煮著稀粥。"學了什么?
"父親問,聲音出奇地平靜。我放下濕透的書包,想起"月"聽我背詩的樣子。
"春眠不覺曉。"我說,聲音比平時堅定。父親突然伸出手,我下意識地閉眼,
但他的手掌只是落在書頁上,輕輕撫過那些印刷字,仿佛在撫摸什么珍寶。
他的指尖有常年干粗活留下的裂紋,在紙面上留下淡淡的血痕。"繼續念。"他說。
"處處聞啼鳥..."我的聲音不再發抖,"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父親的眼眶紅了。
他起身去了里屋,重重關上門。母親把粥碗推到我面前,里面的米粒比往常多些。
"他今天..."母親壓低聲音,"去學??催^你。"熱粥嗆進氣管,我劇烈咳嗽起來。
想象著父親站在教室窗外,看著我被嘲笑、被孤立的樣子,一種難以名狀的羞恥感爬上脊背。
月光突然透過雨云照進來,落在粥碗里,將稀薄的米湯照得像一汪銀色的淚。那晚我失眠了。
月光透過窗戶照在墻上,形成一道明亮的矩形。我悄悄爬起來,
用鉛筆在墻上寫下今天學的詩句。字跡很淡,只有在特定角度的月光下才能看清。寫完后,
我躺回床上,看著那些影子字在月光中若隱若現,像是隨時會消散的幽靈。第二天清晨,
我發現床邊放著一雙半新的運動鞋——是父親半夜放在那兒的。鞋底已經磨損,
但洗得很干凈,鞋帶整齊地穿著,甚至還打了個歪歪扭扭的蝴蝶結。穿上它們走向學校時,
陽光照在我臉上。世界越來越美了,我獨自一人,卻很自在。路過廢棄工廠,我吹了聲口哨。
"月"從鐵門縫隙鉆出來,陽光照在它潔白的毛發上,右眼的傷疤已經結痂脫落,
露出粉色的皮肉。我們對視一眼,默契地沒有靠近。有些痛苦不需要分享,
就像有些月光只適合獨自欣賞。但我知道,從今往后,無論這個世界多么殘酷,
總有一片月光是屬于我的——它照在母親教我寫字的卷煙紙上,
照在父親珍藏的入學通知書上,也照在我與"月"相遇的那個雨夜。
第三章 月光下的謊言父親開始早歸。他不再帶著一身酒氣撞開家門,
不再把皮帶抽得噼啪作響。有時,他甚至會在黃昏時站在廚房,笨拙地攪動鍋里的稀粥,
蒸騰的熱氣模糊了他粗糲的輪廓。月光從紗窗滲進來,照在他微微佝僂的背上,
像一層脆弱的糖霜。"吃。"他把粥推到我面前,米粒少得能數清,
但碗底沉著半顆鹵蛋——那是從他自己碗里撥出來的。母親咳嗽的頻率降低了。
她開始能在白天坐起來,用枯枝般的手指替我縫補校服。某個傍晚,
她甚至哼了一段模糊的童謠,聲音輕得像羽毛落地。陽光斜斜地切進屋里,
灰塵在光柱中緩慢浮動,有那么一瞬間,我以為這就是幸福應有的模樣。學校里,
推搡我的手掌變成了拍肩,刻薄的竊竊私語變成了敷衍的問候。當我在課堂上答對問題時,
老師終于不再皺眉。課間操的陽光很刺眼,我站在隊列里,
忽然發現自己的影子和其他人的重疊在了一起。父親的大衣口袋里出現了薄荷糖。
廉價塑料紙包裹的綠色糖球,帶著化工香精的甜味。他從不吃,只是沉默地塞給我兩顆,
糖紙在他掌心發出細碎的聲響。某天深夜,我撞見他站在院子里,
就著月光看那張泛黃的入學通知書,指腹反復摩挲著"沈國棟"三個字,仿佛那是什么咒語。
母親開始能喝下一整碗藥。褐色的湯汁映著月光,像一口深不見底的井。
她會在喝完后對我微笑,嘴角的皺紋里卡著藥渣。"小曄,"她摸著我的課本,
"你要讀很多很多書。"她的指甲泛著青紫,但說這話時眼睛很亮,
像是看見了某個遙遠的未來。某個周六的早晨,父親沒有去工地。他蹲在門檻上抽煙,
煙灰積了很長一截也沒彈。我鼓起勇氣坐到他旁邊,他愣了一下,突然伸手揉了揉我的頭發。
這個動作生硬得像關節生銹的機器,卻讓我的眼眶發燙。陽光曬著他的側臉,
那些常年被酒精浸泡的皺紋里,竟然透出一點暖色。母親第一次咳血是在立秋那晚。
暗紅的血點濺在搪瓷碗里,像雪地里綻開的梅。父親的手抖了一下,筷子掉在地上,
發出刺耳的脆響。月光突然變得很冷,照在母親急劇起伏的胸口,
那里凹陷得像被挖空的巢穴。藥店的玻璃柜臺后面,穿白大褂的女人搖頭:"晚期了,
吃這些沒用。"父親攥著那包藥粉,指節發白?;丶业穆飞?,他踢飛了一個空罐頭,
金屬滾動的聲音在巷子里回蕩了很久。學校里的友好像潮水一樣退去。
我的同桌"不小心"把墨水倒進我的書包,后排的男生開始模仿母親咳嗽的聲音。
班主任看著我被撕爛的作業本,嘆了口氣:"為什么就欺負你呢?"陽光透過她身后的窗戶,
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長到足以把我整個籠罩。母親死在一個沒有月亮的夜晚。
她最后的目光落在窗戶上,仿佛那里真有一輪月亮。父親砸碎了家里所有的鏡子,
玻璃碎片鋪在地上,像一場微型雪崩。我在收拾母親的枕頭時,發現下面壓著一張卷煙紙,
上面歪歪扭扭寫著"對不起"和"要讀書",墨跡被反復撫摸得模糊不清。
葬禮只有我和父親。黃土蓋住棺木時,父親突然跪在地上干嘔,吐出來的只有膽汁和血絲。
夕陽把他的影子釘在墳堆上,像一截枯死的樹樁?;丶业穆飞?,
他在雜貨店買了最便宜的白酒,塑料瓶在月光下泛著幽幽的藍。酒瓶回來了,皮帶也回來了。
父親的眼睛重新布滿血絲,喉嚨里滾動著含混的詛咒。他踹開我的房門,
酒氣混著腐臭味噴在我臉上:"看什么書!裝什么文化人!"我的課本在火光中蜷曲成灰,
飄散的紙灰像黑蝴蝶停在"月"的背上——它不知何時蹲在了窗臺,獨眼映著跳動的火焰。
學校里的人聞到了血腥味。我的椅子開始莫名消失,課桌肚里塞滿腐爛的菜葉。體育課上,
有人把我推進泥坑,笑聲像刀子刮過玻璃。泥水灌進我的領口,冰冷黏稠,
恍惚間我以為那是母親咳出的血。"月"的傷疤開始潰爛。我偷了診所的碘伏給它涂藥,
它疼得渾身發抖卻不逃走,只是用獨眼死死盯著我。月光下,我們倆的影子交疊在一起,
同樣殘缺,同樣顫抖。父親醉酒后的鼾聲從屋里傳來,我摸著"月"嶙峋的脊背,
突然理解了母親臨終時望向窗外的眼神——她看的不是月亮,是月光照不到的遠方。
第四章 銹蝕的月光我偷藏了半塊饅頭。學校午餐發的,硬得像磚頭,但揣在口袋里久了,
會染上體溫的暖。放學后,我繞到廢棄工廠的角落,
從鐵皮縫隙里掏出那個生銹的罐頭盒——我給它墊了破布,做成"月"的食盆。
"月"的獨眼在陰影里發亮。它謹慎地靠近,鼻尖抽動,胡須掃過我的手指。
我掰碎饅頭放進罐頭盒,它低頭吞咽時,脊椎骨一節節凸起,
像是隨時會刺破那層薄薄的皮毛。月光從鐵皮屋頂的破洞漏下來,
照在它殘缺的右耳上——那里缺了一小塊,像被什么咬掉的。我伸手想摸,它卻突然抬頭,
喉嚨里滾出低沉的呼嚕聲。身后傳來腳步聲。父親的影子比人先到。
月光把他的輪廓拉得很長,一直延伸到"月"的背上。貓弓起身子,毛發炸開,
獨眼在黑暗中收縮成一條細線。"……貓?"父親的聲音黏著酒氣。我僵在原地,
饅頭碎屑從指縫漏下去。父親的目光釘在罐頭盒上,那里還留著我的指紋。
他的呼吸越來越重,最后猛地一腳踢飛了鐵盒——金屬撞擊聲驚飛了屋頂的烏鴉,
"月"化作一道白影竄進黑暗。父親用工地廢棄的鐵絲做了籠子。"抓不到畜生,就餓死你。
"他把我鎖在院子里,皮帶抽在背上時,鐵銹味混著血腥味涌進鼻腔。月光很亮,
亮到能看清他眼底蛛網般的血絲,和瞳孔里那個縮小的、扭曲的我。后半夜,
我聽見鐵籠搖晃的聲音。"月"被關在里面,前爪鮮血淋漓——它試圖咬斷鐵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