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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精選章節

    發表時間: 2025-06-01 23:49:35

    一早年間,闖關東的人流里,有個山東章丘的石老頭。他年輕時像粒被風吹起的草籽,

    一路飄零,最終扎進了長白山莽莽蒼蒼的林海雪原。起先不過是給人扛包打雜,混口飯吃。

    后來遇上了當地有名的參把頭王老五。王把頭見他手腳勤快,人也本分,便收在身邊,

    手把手教他進山尋參的門道。辨識“三花五葉”的苗頭,琢磨“轉胎”的奇詭,

    掌握“抬參”時紅繩銅錢壓住靈氣的法子——樁樁件件,

    全是山神爺眼皮底下討生活的精細活計。石老頭學得用心,王把頭傾囊相授,

    三十多年的風霜下來,石老頭臉上的皺紋深了,鬢角白了,

    一口山東腔也摻進了濃重的關東味兒,在長白山腳扎下了根。石老頭命里福薄。

    妻子生兒子石大時,趕上難產,孩子落了地,大人卻像一盞熬干了油的燈,無聲無息地滅了。

    石老頭抱著襁褓里嗷嗷待哺的石大,在冰冷的炕沿上枯坐了一宿。從此,他既當爹又當娘,

    把一腔無處安放的柔情和愧疚,全澆灌在了這獨苗身上。石大要星星,他恨不能去搭梯子。

    心腸軟了又軟,竟將這兒子慣成了個混世魔王。如今石大二十八九歲,

    正該是頂門立戶、養家糊口的年紀,卻依舊游手好閑。整日里不是在炕上挺尸,

    就是滿村子晃蕩,專找些懶漢閑漢湊堆兒吹牛扯淡,正經活計半點不沾。恁大個人了,

    還死乞白賴地縮在石老頭那三間低矮的土坯房里,吃老頭的,喝老頭的。稍不順心,

    那張驢臉就拉得老長,摔盆砸碗,指桑罵槐是家常便飯。石老頭罵也罵過,

    抄起炕笤帚疙瘩要打,可石大年輕力壯,胳膊一掄就能把老父親推個趔趄。

    老頭子氣得心口刀絞似的疼,末了只能一聲長嘆,像咽下一塊燒紅的炭,由著他去了。

    這一年夏天,邪門得很。剛入伏,山里就卷起一股子陰濕的寒氣,瘆人骨頭。

    石老頭惦記著早年布下的一片“參趟子”,怕被野牲口糟蹋了,頂著濕冷的山風進了一趟山。

    回來當晚就覺得渾身骨頭縫里發酸,像被無數小針扎著。起初只當是累著了,

    灌了碗滾燙的姜湯捂上被子發汗。可這汗發得邪乎,整個人像從水里撈出來,

    被窩里又冷得像冰窖。夏天的風寒最是兇險,纏人如附骨之疽。

    幾碗苦得鉆心、湯色濃黑的草藥灌下去,起初那滾燙的身子似乎涼下去一點,咳嗽也輕了些。

    石老頭剛松了口氣,沒消停兩天,那病勢竟如被壓下的野火,驟然反撲!燒得他渾身滾燙,

    骨頭縫里卻嗖嗖冒著寒氣,咳嗽起來撕心裂肺,喉嚨里像塞了一把生銹的鐵砂,

    咳出的痰里帶著刺目的血絲。幾副藥下去,攢下的那點碎銀子流水般花了出去,病根沒除,

    反倒傷了元氣。整個人像被抽掉了筋骨,癱在炕上動彈不得,只剩下胸口微弱地起伏,

    像一架隨時要散架的老風箱。石大眼見著老爹病得只剩一口氣吊著,

    臉上卻連一絲擔憂都欠奉。他照舊睡到日上三竿,肚子餓得咕咕叫,才懶洋洋爬起來,

    在冷鍋冷灶的廚房里翻箱倒柜,尋摸點隔夜的硬饃饃、咸菜疙瘩胡亂填飽肚子。吃飽喝足,

    便晃悠出門,要么蹲在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榆樹下,

    個閑漢唾沫橫飛地吹噓些不著邊際的大話;要么一頭鉆進鎮上那間烏煙瘴氣的“興隆寶局”,

    吆五喝六,把兜里僅剩的幾個銅錢拍在油膩的賭桌上。任憑老爹在隔壁炕上咳得死去活來,

    氣息奄奄,喉嚨里發出破風箱般的嗬嗬聲,他也懶得進去瞅一眼,更別提端碗水、喂口藥了。

    仿佛那炕上躺著的,不過是個不相干的累贅,早死早清凈。

    日子就這么在石大的漠視和石老頭的煎熬中,一天天耗著。石老頭的氣息一日弱過一日,

    蠟黃的臉深深凹陷下去,眼窩成了兩個黑洞。這天晚上,慘白的月光從破窗欞子漏進來,

    像一層冰冷的霜,鋪在他枯槁的臉上。他感覺自己像一盞熬干了油的燈,

    連最后一點燈芯的火苗都開始搖曳不定,隨時會“噗”地一聲熄滅。

    喉嚨里堵著一團腥甜的東西,每一次艱難的喘息都帶著破風箱似的嗬嗬聲,

    扯得五臟六腑都跟著疼。一股冰冷的絕望攫住了他。不能就這么死了,他掙扎著,

    拼盡全身殘存的一絲力氣,朝著黑黢黢的廂房方向,

    發出微弱而急促、如同游絲般的呼喚:“石大…石…大…過來…”聲音嘶啞微弱,

    在寂靜的夜里卻顯得格外清晰。連喚了十幾聲,

    廂房那邊才傳來石大極不耐煩的嘟囔和窸窸窣窣的穿衣聲。“叫魂呢?大半夜的!

    ”石大抱怨著。好半天,他才趿拉著那雙露著腳趾頭的破草鞋,慢悠悠晃蕩到正屋門口,

    也沒進去,就歪斜著身子倚著腐朽的門框,斜睨著炕上油盡燈枯的老爹,

    語氣里滿是嫌棄:“嚎喪呢?有屁快放!還讓不讓人睡了?

    ”石老頭渾濁的眼睛費力地轉向門口那團模糊的黑影,眼神里是濃得化不開的悲涼和無奈,

    像兩口深不見底的枯井。他喘了幾口粗氣,喉嚨里嗬嗬作響,

    爹…爹怕是不行了…這么熬下去…就剩等死了…你…你聽爹說…”他枯瘦的手指顫巍巍抬起,

    如同風中殘燭,艱難地指向墻角。昏暗中,

    墻角靠著一根油光發亮、一頭帶著明顯敲擊痕跡的硬木棒子。

    那是他年輕時在參幫里“敲山”用的家伙什,驅趕野獸,也用來在林子里傳遞信號,

    歲月在它身上留下了深深的印記。“…拿著…那棒子…”石老頭每吐出一個字,

    都像在耗盡生命,

    的時候…出村…往東走…山口那邊…找…找兩棵長在一塊兒的…歪脖子老松樹…”他停下來,

    胸口劇烈起伏,如同破舊的風箱,

    風頭那棵…敲…八下…敲完…別回頭…趕緊…回家…記住了…七下…八下…”說完這一長串,

    他像被抽掉了最后一絲力氣,整個人癱軟下去,只剩下胸口劇烈地起伏,如同擱淺的魚。

    石大歪著腦袋聽完,三角眼里沒什么波動,反而“嗤”地一聲笑了出來,

    像是聽到了天底下最滑稽的事。他兩手一攤,眉毛一挑,涎著臉湊近炕沿,

    一股隔夜的酒氣混著汗酸味撲向石老頭:“老頭子,快咽氣了還整這些神神叨叨的?

    要我跑腿兒?行啊!”他伸著手,掌心朝上,一副無賴相,“拿錢來!沒銀子,

    腿腳它可不聽使喚!”石老頭只覺得一股冰冷的絕望猛地沖上頭頂,

    堵在心口的那股腥甜再也壓不住,“哇”地一聲,一口暗紅的血沫噴在破舊的炕席上,

    洇開一片刺目的紅。他死死盯著兒子那張在昏暗油燈下寫滿貪婪的臉,恨得牙根都要咬碎了,

    渾身劇烈地哆嗦著,卻連罵一句的力氣都沒有了。他閉上眼,

    枯槁的手在身下冰涼的炕席底下摸索了半天,

    一個用破布層層包裹的小包——那是他攢了一輩子、藏在身下預備買口薄棺材的幾塊碎銀子,

    掂在手里輕飄飄的,卻是他最后的體己。他看也沒看,用盡最后一點殘存的力氣,

    把那小布包狠狠摔在石大腳邊的泥地上。銀子撞擊泥地的聲音,清脆又刺耳,像砸碎了什么。

    石大立刻眉開眼笑,彎腰飛快地撿起來揣進懷里,掂量了一下那輕飄飄的分量,

    這才滿意地拍了拍胸口:“早這么痛快不就完了?等著吧,明兒給你敲樹去!

    敲他娘的七下八下!”說完,頭也不回地鉆回他那黑黢黢、彌漫著霉味的廂房,

    留下石老頭在冰冷的炕上,無聲地淌下兩行渾濁冰冷的老淚,滲進破舊的枕席里。二第二天,

    日頭西斜,像一顆巨大的咸蛋黃,把連綿的山巒染上一層黯淡的金邊,透著一股遲暮的蒼涼。

    石大果然揣著那根油亮的木棒,一步三晃地出了村。他按著老頭模糊的指點往東走,

    鉆過一片雜木林子,枯枝敗葉在腳下發出窸窣的碎響。眼前豁然開朗,

    果然在山口處一個背風的緩坡上,看到了兩棵緊緊依偎著的老松樹。樹干虬結扭曲,

    盤根錯節,樹皮皸裂如龍鱗,飽經風霜,樹冠卻依舊蒼翠,枝椏交錯,

    如同兩個相依為命、在歲月里佝僂了腰背的滄桑老人。山風正從西北方向嗚嗚地吹來,

    帶著深山的寒意,卷起地上的枯葉打著旋兒。石大撇撇嘴,山風吹得他后脖頸涼颼颼的,

    總覺得這荒僻地方透著股說不出的邪性,心里有點發毛。但想到懷里那點輕飄飄的銀子,

    還有昨晚贏錢的手氣,又給自己壯了壯膽。“怕個球!”他嘟囔一句。

    走到上風頭那棵更顯粗壯的老松前,掄起棒子,

    敷衍了事地敲了七下——“梆、梆、梆…”沉悶的敲擊聲在山谷里蕩開,

    帶著一種奇特的、仿佛能鉆進骨頭縫里的回音,驚起遠處幾只寒鴉,

    “嘎嘎”叫著飛向暮色漸濃的天空。接著他又繞到另一棵下風頭的松樹前,

    更不耐煩地胡亂敲了八下,棒子砸在樹干上,震得樹皮簌簌落下。敲完,山風似乎更大了些,

    嗚嗚咽咽,吹得四周的蒿草和灌木簌簌作響,帶著一股莫名的寒意直往他衣領里鉆。

    石大縮了縮脖子,緊了緊破棉襖的領口,心里那點不安又冒了出來,

    總覺得這荒山野嶺靜得有點瘆人,連蟲鳴都聽不見一聲。

    他想起老頭的叮囑“敲完趕緊回家”,剛想抬腳,

    手卻不自覺地摸了摸懷里剩下的那點碎銀子,冰涼堅硬。賭癮像無數只貪婪的小蟲子,

    瞬間在心里頭鉆爬啃噬,癢得難受。他回頭望了望暮色沉沉、炊煙升起的村落方向,

    又掂量了一下懷里的銀子,三角眼滴溜一轉,

    臉上露出慣常的、帶著貪婪和僥幸的笑容:“切!回什么家?晦氣!

    守著個半死的老棺材瓤子能有啥出息?老子贏了錢,老頭死了正好買副好棺材,也算他積德!

    ”他啐了一口濃痰,把木棒隨手往旁邊枯草叢里一扔,轉身就朝著鎮上賭坊的方向,

    腳步輕快得幾乎要跑起來,一頭鉆進了暮色更濃、寒意更重的山路。

    “興隆寶局”里永遠是昏天黑地,不分晝夜。劣質煙草和汗臭、腳臭混合的污濁空氣,

    濃得化不開。銅錢嘩啦嘩啦的碰撞聲,骰子在碗里滴溜溜亂轉的脆響,

    贏家興奮變調的尖叫和輸家絕望惡毒的咒罵交織在一起,震得人耳膜嗡嗡作響。

    石大像條聞到血腥味的餓狼,一頭扎了進去。說來也怪,今晚他手氣出奇地好!押大得大,

    押小得小,面前的破木桌上,黃澄澄的銅錢和灰撲撲的散碎銀子,竟堆起了一個小山包。

    他眼睛通紅,布滿血絲,死死盯著碗里旋轉的骰子,興奮得渾身發抖,

    汗水浸透了破棉襖的后背,早把家里那個半死的老頭拋到了九霄云外。

    直到賭坊角落里那盞被油煙熏得烏黑的油燈,燈芯“噼啪”爆了個大大的燈花,

    昏黃的光猛地一跳,他才像被針扎了一下,猛地一驚,

    抬頭茫然望向窗外——外面早已是漆黑如墨,伸手不見五指,不知何時竟已到了三更天!

    寒意瞬間從腳底板竄上來。他這才模模糊糊想起家里那個半死不活的老爹,心里雖不在意,

    但隱隱也怕回去真見到個死人晦氣,沖撞了這難得的好運。他胡亂把贏來的錢往懷里一塞,

    銅錢硌得他生疼,擠出烏煙瘴氣、人聲鼎沸的賭坊。夜風冰冷刺骨,

    像刀子一樣刮在滾燙的臉上,吹得他發熱發昏的腦袋稍微清醒了些。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家趕,

    寂靜的荒野里只有他自己的腳步聲和粗重的喘息。快到自家那破敗得幾乎要散架的院門時,

    他意外地發現,正屋里那扇糊著破麻紙的窗戶后面,居然還透出一點昏黃搖曳的油燈光!

    “這老棺材瓤子,大半夜不挺尸,點燈熬油干啥?嫌死得不夠快?”石大心里嘀咕著,

    放輕了腳步,像只偷食的野貓,躡手躡腳湊到窗戶根下。窗戶紙破了好幾個洞,

    他選了一個稍大的,用舌尖悄悄舔濕邊緣,湊上一只眼,屏住呼吸往里窺探。炕上,

    石老頭依舊躺著,蓋著那床露出棉絮的破被,但臉色似乎比白天好了一丁點,

    不再是那種死氣沉沉的灰敗,隱約透出點活氣。

    更讓石大眼珠子差點瞪出來、心臟猛地提到嗓子眼的是,昏暗的油燈光暈下,炕沿下,

    竟站著兩個小孩!一男一女,都約莫五六歲光景,生得粉雕玉琢,胖乎乎的。

    臉蛋兒紅撲撲像熟透了的山里紅,白里透紅,嫩得能掐出水來。眼睛又大又亮,黑白分明,

    像山泉里浸著的兩顆黑曜石,純凈得不染一絲塵埃。身上穿著鮮亮嶄新的紅襖綠褲,

    那料子看著就滑溜,在油燈下泛著柔和的光澤,絕非村里那些補丁摞補丁的粗布孩子能有的。

    最奇特的是,倆孩子腦瓜頂上都扎著個小鬏鬏,用鮮艷的紅頭繩系著,

    各留出一縷烏黑油亮、仿佛有生命般的頭發,編成細細的小辮子垂在腦后,

    隨著他們輕微的動作一翹一翹,靈動非常。只見石老頭掙扎著想撐起一點身子,

    枯槁的手顫抖著。他看著炕下的兩個孩子,渾濁的老眼里竟滾下豆大的淚珠,

    順著深陷的皺紋溝壑流下。聲音嘶啞虛弱,帶著濃重的哽咽,

    你們…大老遠…深更半夜…跑這一趟…老漢…老漢實在是…沒路走了啊…咳咳…”話沒說完,

    又是一陣撕心裂肺、仿佛要把肺管子咳出來的嗆咳,瘦弱的身體在破被下劇烈地起伏。

    那扎著雙鬏的小女孩趕忙伸出白嫩得像小蔥段似的小手,輕輕拍著石老頭劇烈起伏的胸口,

    聲音又軟又糯,像含著蜜糖,帶著說不出的親昵:“爺爺,爺爺,您快別這么說!

    折煞我們啦!”旁邊梳著沖天辮的小男孩也使勁點著頭,奶聲奶氣地接話,

    小臉滿是認真:“就是就是!爺爺,您忘啦?那年大雪封山,林子里的雪都沒過了膝蓋,

    要不是您死死攔住王把頭,

    閃閃的‘索撥棍’(抬參人用的鋒利金屬工具)可就把我們哥倆釘死在那道冰冷的山縫里啦!

    您可是我們的救命大恩人!這點小事兒,算啥?”石老頭聞言,眼中淚光更盛,嘴唇哆嗦著,

    似乎想說什么感激的話,卻又被一陣虛弱的氣喘堵住。小女孩像是明白他的心意,

    和男孩對視一眼,兩人眼神清澈,心意相通。他們同時伸出白胖的小手,

    解開了自己小辮子上系著的鮮艷紅頭繩。那烏黑柔韌的發絲垂落下來,在昏黃的油燈光下,

    竟隱隱泛著一層玉質般的溫潤光澤。然后,他們各自伸出小手,

    小心翼翼地在頭頂那縷特別的頭發里,輕輕拔下一根。那頭發離體的瞬間,在昏黃的光線下,

    竟清晰地透出一種溫潤內斂、仿佛蘊藏著生命精華的玉質光澤,

    一股難以言喻的、沁人心脾、仿佛凝聚了整個山林精華的草木清香,

    瞬間在狹小的土屋里彌漫開來,連窗外偷窺的石大都忍不住抽了抽鼻子。

    石老頭枯柴般的手顫抖得更加厲害,極其鄭重地伸過去,如同捧起稀世珍寶,

    用盡全身力氣才勉強接過那兩根非同尋常的“頭發”,疊聲說著,

    氣若游絲:“謝…謝…謝謝娃娃…救命之恩…”兩個孩子陪著石老頭又說了會兒話,

    聲音又甜又脆,像兩只歡快的小黃鸝在鳴唱。說的無非是山里的天氣,

    哪片背陰坡的冰凌花快開了,哪片向陽的林子新抽了嫩芽。過了約莫一炷香的功夫,

    小女孩抬起小臉,看了看窗外濃重得化不開的夜色,拉了拉男孩的袖子:“哥,時辰不早了,

    讓爺爺好好歇息吧。”她轉向石老頭,粉嫩的小臉上帶著甜甜的、安撫人心的笑容:“爺爺,

    您安心養著,莫要憂心。我們明兒個還要去鎮上趕大集看大戲呢!聽說搭了新戲臺子,

    可熱鬧啦!唱的是《大鬧天宮》,孫猴子翻筋斗!”她的大眼睛里閃著期待的光,

    “到時候我們順路再來看您!給您帶鎮上的芝麻糖!”說完,

    倆孩子沖著石老頭揮了揮胖乎乎的小手,臉上帶著純真無邪的笑容。然后,

    就在石大幾乎要驚叫出聲的注視下,兩個孩子竟像兩團沒有重量的輕煙似的,身子一晃,

    直直地朝著厚厚的土坯墻撞去!石大在窗外驚得差點咬到舌頭,

    卻見那土墻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般,極其輕微地蕩漾了一下,泛起一圈幾乎看不見的漣漪,

    兩個孩子就這么無聲無息地穿墻而過,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從未出現過,

    只留下空氣中那縷若有若無的草木清香。石大猛地縮回頭,

    背脊重重地撞在身后冰冷粗糙的土墻上,心臟“咚咚咚”像擂鼓一樣狂跳,

    幾乎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撞得他胸口生疼。他狠狠揉了揉眼睛,又使勁掐了自己大腿一把,

    疼得他齜牙咧嘴,倒抽一口冷氣。不是眼花,更不是酒醉做夢!剛才那穿墻而過的奇景,

    那瞬間充盈鼻腔的奇異草木清香,

    那非比尋常、透著玉光的“頭發”……一個只在參幫老人口口相傳、神秘兮兮提起過的名字,

    如同黑夜里的閃電般劈進他混沌貪婪的腦海——參娃娃!山里成了精的千年老參!

    傳說一根須子就能讓死人喘氣,讓活人長命百歲!那是能換一座金山銀山的無價之寶!

    一股難以遏制的、滾燙的、足以燒毀所有理智和僅存一丁點對父親畏懼的貪婪毒火,

    瞬間席卷了他!發財了!徹底翻身了!他猛地轉身,像頭發狂的野獸,抬起穿著破草鞋的腳,

    狠狠踹向那扇本就搖搖欲墜的破木門!“哐當——!!!

    ”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在死寂的夜里炸開!腐朽的門軸發出痛苦的呻吟,

    門板猛地向內撞在土墻上,震得屋頂簌簌掉下陳年的灰塵和草屑,像下了一場灰雨。

    三炕上的石老頭被這突如其來的巨響嚇得渾身一哆嗦,

    剛因參娃娃到來而閉目養神的眼睛猛地睜開,布滿驚恐地看向門口。

    只見石大像頭發了瘋的野牛,紅著眼睛,幾步就沖到炕前,

    帶著一股寒風和濃重的汗臭、賭坊的煙味。他不由分說,伸出蒲扇般的大手,

    一把攥住石老頭緊握著那兩根參須的手腕!那手腕枯瘦得只剩一把骨頭,冰涼。“老東西!

    藏著這樣的寶貝不早說!想帶進棺材里不成?!你個老棺材瓤子!”石大惡狠狠地咒罵著,

    唾沫星子噴了石老頭一臉。他迫不及待地、粗暴地掰開石老頭枯柴般的手指,

    將里面那兩根東西搶到眼前,湊近油燈細看——哪里是什么小孩頭發?

    分明是兩根約莫半尺長、小指粗細、通體呈溫潤淡金色、布滿細密螺旋紋路的參須!

    須根處還帶著一點濕潤微涼的泥土氣息,

    那股奇異的、令人精神一振的草木清香更加濃郁純正了,正是那參娃娃的本命根須!

    石大看著這傳說中能讓人一步登天的仙物,眼睛瞪得溜圓,幾乎要凸出來,

    呼吸瞬間變得粗重如牛,臉上肌肉扭曲著,混合著極致的狂喜和猙獰的貪婪,

    口水幾乎要順著嘴角流下來:“哈哈!發了!老子要發了!參娃娃!真是參娃娃!天助我也!

    !”他一面語無倫次地狂笑,一面貪婪地將那兩根參須緊緊攥在手心,仿佛攥住了整個世界!

    他看也不看被他嚇得幾乎背過氣去、劇烈咳嗽、臉色瞬間灰敗下去的石老頭,

    腦子里只剩下一個瘋狂燃燒的念頭:抓住那兩個參娃娃!抓住他們!

    一輩子享用不盡的潑天富貴就在眼前!

    他旋風般沖回自己那狗窩似的、散發著霉味和汗臭的廂房,像只刨食的野豬,翻箱倒柜,

    弄得破柜子吱呀作響。最后在炕席最底下,

    翻出來兩股不知哪年哪月留下的、已經褪色發暗、摸起來有些發脆的紅頭繩。

    又從他贏來的那堆銅錢銀角子里,

    精挑細選了兩枚磨得最光亮、幾乎能照出人影的“康熙通寶”大錢。

    他盤腿坐在冰冷骯臟的泥地上,手指因為極度的興奮和貪婪而微微發抖。

    他用牙齒咬緊紅繩一端,笨拙而專注地將銅錢牢牢系死在繩頭,

    又在另一端極其用心地挽了個結實又靈活的活套扣。這法子,

    噓過的、參幫里對付偶爾遇到的“跑山貨”(指有靈性、會移動躲避的人參)的壓箱底手段,

    如出一轍!紅繩捆靈,銅錢壓勝!專克這些成了精的山寶!做完這一切,

    他把這兩條寄托著他全部野望的紅繩銅錢,小心地揣進懷里最貼身的口袋,

    緊貼著那顆狂跳的心臟。臉上是抑制不住的狂喜和一種志在必得的獰笑。

    他仿佛已經看到自己一手抱著一個胖乎乎、價值連城的參娃娃,換來了堆積如山的金銀財寶,

    住進了青磚黛瓦的高門大院,穿上了綾羅綢緞,吃上了山珍海味,過上了人上人的神仙日子!

    至于炕上那個只剩半口氣、剛剛給了他“仙緣”的老爹?此刻在他被貪婪徹底蒙蔽的心里,

    早已和路邊礙事的野草、硌腳的石頭沒什么區別。第二天,日頭懶洋洋地偏西。

    鎮子方向遠遠傳來的鑼鼓點子、咿咿呀呀的吊嗓聲和鼎沸嘈雜的人聲,像無數只貪婪的小手,

    撩撥著石大那顆早已被欲望填滿的心。

    他懷里揣著那兩條系著沉甸甸銅錢、帶著致命活扣的紅繩,哼著不成調、荒腔走板的小曲,

    腳步輕快得像踩了風火輪,朝著鎮子方向大步流星地趕去。

    那眉眼間的得意和自以為是的春風,仿佛今天不是去行那陰損歹毒的勾當,

    而是去迎娶新媳婦,走向人生的巔峰。鎮子東頭那片平日里跑馬遛牲口的空地上,

    果然搭起了一座嶄新的松木戲臺,臺柱子用紅漆刷得锃亮,

    頂棚上紅綢子扎的大花球在風里飄搖。臺下早已是萬頭攢動,人山人海。

    十里八村的男女老少都涌來了,擠得水泄不通。賣糖葫蘆的草把子插得像刺猬,

    吹糖人的老頭腮幫子鼓得像蛤蟆,搖撥浪鼓的貨郎嗓子都喊啞了,

    賣針頭線腦、頭油胭脂的婆娘們唾沫橫飛。

    各種小販的吆喝聲、討價還價聲混雜著人們興奮的談笑、小孩的哭鬧,

    匯成一片巨大的、能把人耳朵吵聾的嗡嗡聲浪,

    幾乎要把戲臺上剛開鑼的震天梆子聲都蓋過去。石大像條滑膩的泥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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