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冬天的雪地里,我意外滑入深谷。救援隊離開的第十七天后,
我發現自己還徘徊在風雪中。與我同時滑落的老人在逐年衰老,而我卻被困在十七歲。
他每年來雪谷一次,我們擁抱的時間從一天變為十分鐘。第十七次相遇時,
他幾乎忘了我的名字。療養院的護士問我:“你是林遠的家屬嗎?我們快留不住他了。
”我沖進風雪,看到他老得連我都認不出了。他艱難擁抱我十秒,
我流下十七年來的第一滴熱淚。橋上的雪第一次斜斜飛落,不再垂直降落在我掌間。
我身后的時間囚籠悄然粉碎,而他再也回不來了。第十七張診斷單躺在冰冷的金屬座椅上,
墨跡未干。診斷欄那三個字——“冬時癥”——像是生了尖利牙齒,狠狠咬進我視線里,
反復咀嚼。候診室消毒水的氣味和微弱供暖管的嗚咽織成一張網,悶得人透不過氣。
旁邊抱著孩子的女人昏昏欲睡,嬰兒無意識蹬踹的腿,裹在厚厚棉衣里,
顯出一點笨拙可憐的熱乎氣。我下意識蜷起冰冷的指尖。十七年了,
這地方的白墻不曾改變一點灰度的底色,窗玻璃外卻永遠是那場無聲無息、無窮無盡的大雪。
時間在這里,不是一川流過的河,更像一塊凍死的冰。門外,雪靜靜地下著,
棉絮般直直墜向大地,沒有一絲風的擾動。2006年的冬天,
就被封存在這垂直落下的每一片雪花里。它們落向我攤開的掌心,
永遠無法帶來一絲微弱的暖意,卻也無法真正將它冷卻至麻木。我的身體停駐在這里,
靈魂也釘在此處。十七年,日復一日垂直落下的雪。金屬門滑開又合攏,
帶進一小股含著雪味的冷風。陳醫生走出來,臉上那副神情我已經看了十七年,
帶著一種混合了科學狂熱和醫者悲憫的復雜張力。“小周,”他開口,聲音是慣常的低沉,
“今年的評估,還是老樣子。時間的錨點卡死在2006年12月13日。沒有進步,
但也沒有更糟。”他翻動著那張診斷單,“‘冬時癥’……你是我唯一的特殊病例。
”我不關心這個他自創、聽起來如同某種奇幻傳說的名字。我問出了唯一在乎的:“他呢?
他今年……還會來嗎?”我的聲音發緊,像是在薄冰上行走。
陳醫生摘下眼鏡擦拭:“林遠老人?上個月聯系過。”他頓了一下,看著我的眼睛,
“他的家人說,他堅持要來。只是阿爾茨海默……最近進展很快。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閉上眼,那些垂直的雪花又在我封閉的視網膜里落下,無窮無盡。當然明白。
我用了十七個輪回的冬天去明白。每一年的同一天,都是如此,
像刻錄進骨骼深處的記憶程序,在凜冽的風雪轟鳴中啟動,不差分秒。
時間無聲滑向那個凝固的節點——2006年12月13日,下午三點二十分。
風雪咆哮著加劇,仿佛整個世界要在這狂亂的轟鳴中裂開。
山谷深處那片被堅冰覆蓋的黑色潭水,再次從沉厚的積雪下隱隱露出它宿命般冰冷的輪廓。
就在那一刻,雪坡之上,那個熟悉而日漸佝僂的身影,準時出現了。十七年了,林遠。
盡管距離遙遠,風暴模糊視線,我仍能清晰地捕捉到他深一腳淺一腳踩進松軟雪窩的姿態,
笨拙卻有種固執的決絕。那身老舊的藏藍色棉襖裹在身上,鼓囊囊的,
幾乎要把他只剩一把的瘦骨頭給吞沒。狂風掀起他花白的頭發,像風中戰栗的枯草。
時間在我這里失效,卻毫無憐憫地落在他身上。十七個輪回,十七次雪坡上的重逢,
我眼睜睜看著生命的氣息從他身上被一絲一絲、殘酷地抽離。像一株立在冬日曠野里的老樹,
先是枯枝敗葉無聲飄零,而后連嶙峋樹干內部的髓液也一寸寸干涸凍結。
每年短暫重逢時印入我心里的“衰老”,都在下一年被他那更加頹唐的姿態重新定義。
可今年,當他掙扎著終于艱難跋涉到我面前時,風雪似乎在他頭頂喧囂得更加暴烈了。
他站在那里,身形矮小得有些恍惚,渾濁的目光在無情的雪幕后面艱難游移著,
焦灼地搜索我的臉龐。那目光是虛浮的,仿佛努力抓住一絲被狂風吹散的記憶碎片。
一種被冰冷的針密密刺入的感覺在我胸腔里蔓延開來。我朝他跨近一步,
努力壓抑聲音里的顫抖:“是我!”風雪幾乎瞬間吞沒了我這微弱的呼喊。
那渾濁的眼里驟然掠過一絲微弱的光亮,像雪原上掙扎的殘燭火星。“阿凝?
”他遲疑地開口,聲音被風撕裂,模糊得像是從厚厚的冰層下傳來。那個親昵的稱呼,
十七年來第一次,裹上了一層陌生而僵硬的殼。它像一個生銹的鑰匙,
卡在了記憶最關鍵的鎖芯里。心像是瞬間塌陷下去一塊。但我沒有猶豫,
張開早已凍僵的雙臂,用力地,緊緊抱住眼前這具只剩下堅硬骨骼和冰涼棉布包裹的身體。
這個動作,已經刻入了我的本能。這是十七年來每年僅有一次的儀式,
是我枯槁靈魂里唯一的活泉。只是擁抱帶來的沉重感,遠遠超過了記憶中任何一個分量。
他瘦得只剩一把骨頭,隔著棉襖也硌得人生疼。
刺骨的是他身體里那股無法抑制的細微顫抖——仿佛冰層下的流水被最后的寒冷徹底凍僵前,
那瀕死的、絕望的痙攣。這份冰涼透過厚實的衣物,瞬間攫住我的心臟,
冷得讓我幾乎想蜷縮起來。我抱得更緊些,
試圖用身體那點微薄的、根本不真實的暖意去對抗這股森寒,
試圖用盡全身力氣去挽留什么正在飛速流逝的東西——我甚至能感覺到,
他那微弱的心跳如細冰碎裂的微弱聲響,在我手臂圈起的牢籠里艱難搏動。時間,
那個在我身上徹底停頓的暴君,在他身上卻揮舞著最無情的鞭子,瘋狂驅趕著他,
一路奔向無可挽回的沉寂。“阿凝……” 他又喚了一聲,這次聲音清晰了些,
帶著一種迷路孩子般的依賴,身體的重心不由自主地傾壓下來,尋求一點點穩固的依靠。
我知道,這聲呼喚和這份依偎,只是阿爾茲海默癥暫時掀開的重重迷霧,
透出的一線微弱閃光。他生命之書的完整章節,正在被那殘酷的病魔一頁頁焚毀、撕碎。
每一片被焚毀的書頁灰燼,都帶著那場大雪冰封的氣息。“我在呢。”我用力抵住他的后背,
感受著那骨頭支棱出來的硌人棱角,聲音卻努力維持成一片柔和平靜的湖水。這三個字,
是我十七年沉默冰川下唯一解凍的溪流。“林遠,我在。
”我把他凍得像冰棱的手指塞進我羽絨服的口袋里。那雙曾經有力牽引我的手,
如今關節僵硬變形如同枯枝,觸上去只有刺骨的冷。
這動作讓我再次確認自己軀體的特異——這十七年來,
唯有此刻他的指尖能給我帶來一絲知覺。他渾濁的眼睛微微睜大了一瞬,
似有模糊的困惑掠過,隨即又歸于那種茫然的平靜,輕輕嘆了口氣,
如同在嚴冬里耗盡最后一絲力氣的風。
那嘆息很快被山谷狂暴的、似乎永無止息的風雪絞碎、吞噬。幾分鐘在無聲中沉重滑過。
他渾濁的、似乎永遠蒙著一層薄霜的眼珠動了動,目光艱難地聚焦在我臉上,
嘴唇囁嚅著:“我們……怎么還在……這個冷地方?”聲音渾濁斷續,
仿佛從深水里艱難升起的氣泡,“家……不回了?”心臟像被一只看不見的手猛地攥緊,
驟然收縮帶來劇烈的刺痛。風雪仿佛驟然更加喧囂,直灌耳膜。我喉頭梗塞,
一時竟找不回自己的聲音。巨大的悲傷是粘稠冰冷的瀝青,瞬間灌滿胸膛,
每一次心跳都帶著被拖拽的重壓。十多年的光陰——不,
里混亂無序的漫長時空中——此刻僅僅被濃縮為一瞬困惑的提問:怎么還在這個冰冷的地方?
“就快了,” 我用力吞咽下滿口的苦澀,聲音因為壓制幾乎走了調,
像是破舊風箱里勉力擠出的殘響,“……這次,我們一起走出去。
”我幾乎是咬著牙擠出承諾,每一個字都像凝結在齒間的冰粒。他似乎聽清了,
遲鈍的臉上竟努力擠出一個微弱的、近乎虛幻的笑容,帶著孩子得到哄騙后的滿足。接著,
他深深吸了口冰冷的空氣,那動作牽動了胸腔,爆發出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
喉嚨里嘶啞的哮鳴如同破敗的風箱在拼命鼓動,
每一聲咳嗽都把他那單薄枯槁的身體撞擊得像風中殘葉般劇烈搖晃,
仿佛下一秒就要被徹底撕碎、散落在這片無情的雪谷里。我唯一能做的,
就是更緊地、拼盡全力地抱住他,
把他那不斷痙攣顫抖的嶙峋瘦骨更緊地擁入我這徒有其表的、無法給予真實暖意的懷抱,
像兩片在風暴中相互撞擊卻試圖相擁的枯葉。雪下得更大了,
沉重的冰晶垂直地、毫不間斷地砸在我們身上,像要將兩尊冰雕徹底封存在這凝固的瞬間。
那串刺耳的電話鈴聲驟然炸響時,它發出的銳利嘶鳴幾乎要刺穿我耳膜。
一瞬間攪亂了房間里被厚重寂靜統治的氣氛。時間在這房間里始終盤踞著無形的重量,
是那本躺在茶幾邊緣、封皮已被摩挲得黯淡起毛的剪報冊——它正沉默地攤開著,
像一本凍結了時光的古怪日歷。整整十七頁厚,
頁頁都粘貼著同一則印著林遠不同時期照片的啟事:“尋人啟事:林遠,
2006年12月13日于望鄉谷失蹤……”下頭的年月日如同被施了咒,
隨著每一次新的粘貼而冷酷爬升:2007,2008,
2009……直到最新貼上去的那一張,墨跡新得刺眼——2023年。
紙張邊緣卷起尖銳的毛刺,像無聲的嘲笑。我看著那串陌生的號碼在屏幕上固執地閃爍,
猶豫著。窗外,望鄉谷的方向,風雪依舊如十七年來每一個日夜,無聲而暴烈地持續著,
形成一片永恒的白色屏障。最終,手指帶著某種不祥的預感劃開了接聽。“您好?
請問是周凝女士嗎?” 聲音穿透電波而來,年輕、職業、缺乏溫度,
尾音卻又強行裹上一絲令人不適的甜膩假意,像塑料花散發的虛假香氣。“是。
” 喉嚨里擠出一個干澀的單音節。“這里是青山療養院。請問您是林遠老人的家屬嗎?
” 那個刻意維持禮貌的聲音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詞句,
又或者只是在等待一個能緩沖下一句沖擊的間隙,“林老的情況……已經進入最后階段了。
按照標準流程和家屬的意愿,我們已經在準備安寧療護了。但林老他……”她停頓了。
我的呼吸猛地停滯了一下,肺部灼燙起來,像被看不見的手緊緊捏住。
“……他潛意識里非常抗拒。”護士的語速略快了些,似乎在加速逃離這個令人不適的瞬間,
“他一直在喊兩個名字:‘阿凝’,還有一個是‘冬時’?我們嘗試解釋了很多次,
但他根本安靜不下來……心率很不穩定。醫院的意思是,我們需要他的家屬,
或者他潛意識里執念的這個人……” 她的聲音再次微妙地停頓,如同在懸索上小心試探,
最終還是落了下來,語速加快,帶著一種公事公辦的殘忍清晰:“……來一趟。
看能不能……稍微安撫一下。這樣下去,我們強行維持很困難,
而且對他的安寧也沒有幫助……可能真的撐不到家人全部趕到了……”“冬時”?
我茫然地咀嚼著這個陌生的音節。它像個冰冷的石塊,滾落到腦海里,激起一片空白的寒意。
“……他不是有家人嗎?” 我的聲音從干澀的喉嚨里碾出來,帶著連自己都陌生的嘶啞。
他每年冬天如約出現在那片被詛咒的雪谷,難道不都是家人陪他來的嗎?
護士的聲音終于有了點松動,或者說,露出了真實的一絲疲憊:“是的,但林老的兒子,
林先生他上個月剛剛舉家移民北歐,實在……趕不及了。
他說已經預支了足夠的費用……”電話的另一端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只剩下儀器單調的滴答聲通過電波傳來,敲打著人的神經。
我捏著電話的手指用力到骨節泛白,冰涼的塑料外殼幾乎要嵌進皮膚里。
腦子里一片轟鳴般的空白。我的目光死死鎖在剪報冊最新的日期上——2023。
那冰冷的數字此刻似乎旋轉放大,帶著猙獰的漩渦,要將一切吸進去。“地址發給我。
” 聲音沖出口腔時,我自己都未料到其中的冰冷和決絕,像刀刃劃過冰面。
十七年的“冬時癥”,十七年的等待與凝固,被這通電話瞬間摔得粉碎。我必須去。
雪谷里那場永恒的大雪毫無道理地停了。山谷外鋪天蓋地的雪,卻如同暴怒一般,
成了灰蒙蒙天空中傾倒的白色沙礫,蠻橫地鞭打著擋風玻璃,
雨刮器在絕望般瘋狂地左右搖擺,發出刺耳的刮擦聲,仿佛下一秒就要不堪重負地斷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