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像一塊浸透了墨汁的厚絨布,沉甸甸地壓在城市的上空。窗外,
屬于都市的、永不停歇的嗡鳴似乎也低伏了下去,只剩下一種遙遠而模糊的底噪。房間里,
我坐在冰涼的地板上,脊背靠著床沿,婚紗潔白蓬松的裙擺在我身側鋪開,
像一片凝固的、過于完美的月光。它靜靜立在那里,無聲地提醒著我,明天,
我將要踏入人生的另一個階段。可此刻,占據我全部心神的,
卻是膝蓋上這個不起眼的硬紙盒。暗沉的深棕色,邊緣早已磨損得起了毛邊,
蒙著一層薄薄的灰塵,在婚紗純凈的光芒映襯下,顯得格外陳舊、突兀,
甚至帶著某種難以言喻的沉重。它剛從儲物間最深的角落里被我翻找出來,
帶著久不見天日的微涼和淡淡的樟腦氣味。這盒子,是養母周淑芬留下的,她去世后,
我幾乎是帶著一種近乎逃避的麻木,將它封存起來,連同里面所有可能承載的記憶,
一同塞進了遺忘的角落。可偏偏是今晚,在我人生這個理應充滿期待的節點前夕,
一種莫名的、無法抗拒的沖動攫住了我,驅使著我把這塵封的盒子重新捧到了燈下。
指尖觸碰到盒蓋粗糙的表面,拂開灰塵,心跳在寂靜里敲打得格外清晰。我深吸一口氣,
掀開了蓋子。一股混合著舊紙張、棉布和歲月塵埃的氣息撲面而來,并不難聞,
卻帶著一種時光沉淀特有的滯重感。盒子里面的東西不多,疊放得倒是整整齊齊,
像她一貫的作風。最上面,是一條疊好的小裙子。棉布的質地,曾經應該是很鮮亮的鵝黃色,
如今卻像被陽光漂洗了太久,褪成了一種蒼白、脆弱的舊色。
裙擺邊緣綴著一圈小小的、同樣褪色的塑料花邊,有幾處已經磨損脫線。我認得它。
大概是我七八歲光景,她省吃儉用很久,才在鎮上的集市給我買下的生日禮物。
那會兒我穿著它在院子里瘋跑,像只笨拙又快樂的小鴨子,她就在門口的小板凳上坐著,
手里擇著菜,眼睛卻一直跟著我轉,臉上是那種我后來才懂得叫“滿足”的笑意。
指尖輕輕撫過那柔軟的、帶著歲月痕跡的布料,心里某個地方微微塌陷下去,有點酸,
有點空。裙子下面,壓著一個孤零零的塑料發卡。淺藍色的,做成蝴蝶的形狀,
只是翅膀已經斷了一只,剩下的一半翅膀伶仃地翹著,斷裂處露出里面白色的塑料茬口。
我把它拈起來,冰冷的塑料觸感。記憶瞬間倒流——那是我十二歲,剛剛升入初中,
班上女生都開始在意打扮。我指著商店櫥窗里亮晶晶的新發卡,眼巴巴地看了很久。
她沒說話,只是第二天傍晚,把這個藍色蝴蝶發卡塞到了我手里,說是鄰居阿姨給的。
我當時滿心歡喜,卻在一個星期后和同學打鬧時,不小心把它摔斷了。我哭喪著臉回家,
她沒責備我,只默默撿起斷掉的翅膀,用膠水粘了很久,可終究還是留下了一道丑陋的疤。
我記得自己當時氣惱地把它扔進抽屜深處,再沒戴過。原來,她還一直留著這殘缺的蝴蝶。
再往下翻,手指卻猛地僵住,像被無形的寒冰凍結。幾張泛黃的紙片,
邊緣被小心地用透明膠帶仔細地、一片片粘合在一起,勉強維持著一張照片的輪廓。照片上,
是三個人的臉。中間是我,大概十歲左右,扎著羊角辮,咧著嘴傻笑。左邊是周淑芬,
她那時還很年輕,瘦,臉頰微微凹陷,但眼神是溫順的,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和討好。
她的肩膀微微傾向我這邊,手臂似乎想搭在我肩上,姿勢卻有些拘謹和猶豫。右邊那個男人,
面容模糊,只留下一個大概的輪廓和肩膀的線條,頭部以上的部分被撕掉了,
只留下一個參差不齊的空白豁口。照片的背景,是那個小院子里那棵永遠半死不活的老槐樹。
一股尖銳的、帶著血腥味的記憶碎片猛地刺穿腦海!不是連貫的畫面,
框上沉悶的回響、紙張被狠狠擲出的嘩啦聲、還有自己變了調的、歇斯底里的嘶喊:“騙子!
你們都是騙子!”“我根本就不是你生的!你憑什么管我?憑什么!
”“這張破照片留著惡心誰?撕了!都撕了!”那是我十七歲,
一個被憤怒和幻滅徹底燒毀理智的夏天。
我不知從哪里翻出了那張決定我命運的薄紙——收養登記證明。那一刻,
世界在我眼前轟然崩塌。所有過往的點滴,
那些她小心翼翼的關懷、略顯笨拙的親近、甚至嚴厲的管束,
都瞬間蒙上了一層虛偽、欺騙和陰謀的色彩。我像一個被點燃的炸藥桶,
把那張紙狠狠摔在她臉上,又抓起桌上唯一的全家福照片,用盡全身力氣撕扯,
紙片像絕望的蝴蝶紛紛揚揚落下。記憶里她的臉,在那一刻是空白的,沒有表情,沒有眼淚,
只有一片死寂的灰白。她沒有辯解一句,甚至沒有看我失控的瘋狂。
她只是慢慢地、極其緩慢地彎下腰,近乎是跪在了冰冷的水泥地上,低著頭,
沉默地、一片一片地,去撿拾那些散落一地的碎片。她的背脊佝僂著,仿佛承受著千斤重壓,
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微微顫抖。那無聲的拾撿,比任何哭喊和責罵都更讓我窒息,
像一把遲鈍的刀子,反復切割著當時被憤怒填滿的心。我幾乎是落荒而逃,摔門而去,
把她的沉默和滿地狼藉徹底關在了身后。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照片上膠帶粗糙的邊緣,
那冰冷黏滯的觸感仿佛帶著電流,直刺心臟深處。胸腔里像是堵了一團浸透冷水的棉花,
又沉又悶,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細微的、撕裂般的疼。原來,她不僅一片片撿了回來,
還一片片,粘了回去。在多少個我摔門離去、徹夜不歸的夜晚?
在那些我故意用冷漠和頂撞在她心上劃口子的白天?她就守著這些破碎的紙片,用膠帶,
也用自己的沉默,笨拙地、徒勞地想要粘合一個早已四分五裂的家?
一股巨大的、遲來了太久的酸楚猛地沖上鼻腔,視線瞬間被涌起的水汽徹底模糊。
我用力眨了眨眼,滾燙的液體還是不受控制地滑落下來,砸在照片粘合處那粗糙的膠帶上,
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對不起……這三個字在喉嚨里哽咽著,滾燙,卻沉重得吐不出口。
十七歲的我,像一頭被蒙住眼睛、只憑本能沖撞的小獸,
只顧著用最鋒利的角去頂撞那個試圖靠近我的人,卻從未想過,她的沉默之下,
藏著怎樣的千瘡百孔。我胡亂用手背抹去臉上的濕痕,指尖帶著輕微的顫抖,
繼續在盒子里摸索。那些褪色的舊物下面,似乎只剩下一層薄薄的、同樣泛黃的襯紙。
心像是被什么東西揪著,沉甸甸地下墜。就在我幾乎要合上蓋子,
結束這場猝不及防的自我凌遲時,指尖卻意外地觸碰到盒子最底部一個微小的、堅硬的凸起。
是什么?我疑惑地撥開那層柔軟的襯紙。
一張折疊得方方正正、邊緣已經磨損起毛的舊報紙露了出來。
報紙的顏色是一種陳年的、不均勻的枯黃,
散發著濃重的油墨和紙張老化混合的、近乎腐朽的氣味。我的心跳莫名地漏了一拍。
小心翼翼地將它展開,動作輕得像是在觸碰一個脆弱的、隨時會消散的夢境。
報紙的日期早已模糊不清,但那占據了大半個版面的、黑體加粗的標題,卻像燒紅的烙鐵,
瞬間燙傷了我的眼睛:**《特大跨省拐賣兒童案告破!
十余名被救幼童急尋親屬》**一股寒氣從腳底猛地竄起,瞬間凍結了四肢百骸。
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動,大腦一片空白,只剩下那排猙獰的黑體字在視野里無限放大、旋轉。
我的目光近乎是機械地、帶著一種瀕臨失控的驚恐,向下掃去。
密密麻麻的鉛字描述著案件的偵破過程、人販子的落網,然后,
我的視線死死地釘在了那行小字上:“……其中一名獲救女童約三歲,
被發現時身著粉色碎花棉布小褂,后腰處有一處不規則深褐色胎記。女童受驚過度,
無法提供有效信息,目前暫由市福利院接收照料,
急尋其親生父母或知情者……”粉色碎花棉布小褂……后腰……深褐色胎記……每一個詞,
都像一顆冰冷的子彈,精準地洞穿了我搖搖欲墜的認知堡壘!
我下意識地、幾乎是痙攣般地伸手摸向自己后腰偏下的位置。那里,皮膚之下,
確實有一塊小小的、不規則的深褐色印記。它一直安靜地存在著,
如同身體上一個無意義的注腳。從小到大,周淑芬替我洗澡、穿衣,無數次觸碰過那里。
她只是說:“胎記,生下來就有的,沒事兒。”生下來就有的……原來,
是“被發現時”就有的!報紙旁邊,緊挨著那則尋人啟事般刺眼的報道,
靜靜躺著一個同樣泛黃的信封。信封上沒有郵票,沒有地址,只寫著三個字,
那字跡是我再熟悉不過的——周淑芬特有的、帶著一種用力過度的工整,
卻又隱隱透著筆畫不穩的顫抖:“小雨 親啟”“小雨”——她總是這樣叫我,
帶著一點南方口音特有的軟糯,尾音微微拖長,像是嘆息,又像是呼喚。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撞擊著肋骨,發出沉悶而巨大的聲響,幾乎要震碎我的耳膜。
喉嚨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扼住,每一次試圖吞咽都帶來尖銳的疼痛。指尖冰冷,
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幾次才勉強撕開那薄薄的信封封口。里面只有一張普通的信紙,
同樣被歲月染成了枯葉的顏色。展開信紙,她的字跡鋪展開來。沒有抬頭,沒有落款日期,
只有一段話,筆跡由最初的平穩,漸漸變得凌亂、潦草,到最后幾行,字跡深深嵌入紙背,
筆畫歪斜,透著一股力竭的掙扎:“小雨,我的女兒: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
媽媽大概已經不在了吧。別哭,也別難過。人都有這么一天,媽媽只是走得早了點,
沒福氣看到你穿婚紗、嫁人的樣子。可媽心里,早就想象過無數次了,一定很美,
比我見過的所有新娘子都美。有些話,在心里藏了一輩子,壓得我喘不過氣。像一塊大石頭,
沉甸甸地墜在心上。現在,是時候把它搬開了。搬開了,你心里的結,或許也能解開一點點。
當年,在福利院第一次見到你,你那么小,像只受驚的小兔子,縮在角落里,眼神空空的,
誰都不看,誰也不理。院長指著你對我說:‘這孩子命苦,剛救回來,嚇壞了,
問什么都不說。’ 她撩開你的小衣服后襟,給我看你后腰上的那塊胎記。‘喏,就這個,
報紙上登過的。親生爹娘……怕是難找嘍。’報紙……對,就是那張報紙。你看到了吧?
媽媽一直留著它,像個罪證一樣留著。那時候,院長對我說:‘淑芬啊,你條件也符合,
要是心疼這孩子,就辦手續。要是……要是想等她的親生父母來找,就再等等看。
’ 她后面的話沒說完,可我懂。等?等多久?萬一等不到呢?萬一等來了,
人家又不要了呢?我看著你小小的、臟兮兮的臉,
看著你眼睛里那種被全世界拋棄了的害怕……我的心,像被刀子剜著一樣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