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他親手將妻子送上權貴的死亡名單;六年后,他連兒子都保護不了。
當他看到兒子被小混混按在泥地里、滿臉是血時,記憶瞬間閃回——妻子躺在柏油路上,
擋風玻璃的碎渣混著鮮血,在陽光下折射出刺眼的光。那一刻,他親手捏碎了混混的手腕。
新來的局長將舊案卷宗拍在他桌上:“唐明,這案子,你接不接?
”1 .收網時刻六年前的夏天,蟬鳴聲嘶力竭,空氣里浮動著柏油被曬軟的焦糊味。
那是唐明人生中最明亮也最灼熱的頂點。他坐在市局指揮中心的主控室里,
空氣過濾系統發出低沉的嗡鳴,隔絕了外界的一切燥熱。
巨大的監控屏幕墻分割成十幾塊畫面,無聲地播放著H城人民醫院各個角落的實時影像。
急診大廳,門診走廊,地下車庫入口……每一幀畫面都干凈、穩定,帶著一種冰冷的秩序感。
他穿著筆挺的警服常服,肩章上的星徽在屏幕幽藍的光線下反射著硬質的光。
他剛剛三十出頭,是H城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刑警隊長,手里攥著的,
是一個足以引爆整個H城的案件——H城上層權力鏈條的深度腐敗,
涉及買官鬻爵、壟斷教育資源,以及更為隱秘和致命的,
通過非正常渠道將資質不符的人員強行塞入人民醫院關鍵崗位的勾當。
一張巨大的、盤根錯節的利益網。案子已到收網時刻。線人大龍,
像一顆嵌入朽木深處的釘子,此刻正偽裝成一名清潔工,沉默地推著工具車,
在院長辦公室外那條鋪著厚地毯的走廊上緩慢移動。他低垂著眼瞼,
掃帚柄有節奏地輕磕著金屬車框,細微的聲響是他與指揮中心約定的安全信號。
他全身的肌肉都處于一種高度戒備的松弛狀態,眼角的余光警惕地掃過每一個經過的人,
觀察著每一絲空氣的異動。指揮中心里,所有人都屏著呼吸,空氣繃緊如弦,
只有唐明坐得筆直,手指無意識地在光滑的桌面邊緣輕輕叩擊,發出微不可聞的篤篤聲。
平靜的面容下,是焦灼等待獵物落網的無聲驚雷。就在這時,
距離指揮中心直線距離不到三公里的H城人民醫院婦產科診區。肖愛坐在冰涼的檢查床沿,
剛拉好衣服。她臉色有些蒼白,額角沁著細密的虛汗。最近總是不太舒服,趁著今天調休,
自己來檢查一下。為她做檢查的是個很年輕的男醫生,姓王,胸牌嶄新。
他動作帶著明顯的生澀,詢問病史時眼神有些飄忽,
開檢查單時甚至遲疑了一下該選哪個項目。肖愛只當他是剛畢業,經驗不足,
面對患者有些緊張。當年輕的王醫生抬頭,臉上擠出一個略顯僵硬的笑容時,
肖愛也習慣性地回了他一個溫和的微笑,那笑容里帶著她一貫的體諒與善意,
像春日里一縷柔和的風。她輕聲說了句:“麻煩您了,醫生。”王醫生眼神閃爍了一下,
避開了她的目光。肖愛拿著檢查單走出診室,午后強烈的陽光穿過門診大樓高大的玻璃穹頂,
在地面投下耀眼的光斑。她微微瞇了下眼,走向繳費窗口。醫院里人來人往,一切如常。
指揮中心的監控屏幕上,時間無聲地跳動。唐明盯著院長辦公室門口的畫面,
大龍的身影依舊在緩慢移動。他端起手邊的保溫杯,
杯子里是肖愛早上出門前給他泡好的菊花枸杞茶,溫熱的,帶著一絲清甜。他抿了一口,
喉結滾動。快了,就在下一刻。突然,所有屏幕的畫面同時劇烈地晃動了一下!
并非技術故障,而是整個建筑內部瞬間爆發的、被精密控制的沖擊!
無聲的命令通過加密頻道下達。畫面中,院長辦公室的門被從里面猛然撞開!幾乎同時,
急診通道、藥庫后門、行政樓電梯間……多個預設點位,
身著便衣的警員如同獵豹般迅捷撲出!目標明確,動作迅猛。監控捕捉到幾張驚慌失措的臉,
瞬間被按住、壓倒在地。整個過程迅疾如電,
大部分病人和醫護人員甚至還未反應過來發生了什么,騷動就被強行壓制下去,
只有畫面里幾張定格的特寫——被反剪雙手的醫院高層那扭曲的、難以置信的臉,
落里一個清潔工(大龍)瞬間緊繃又迅速松弛下來的脊背——無聲地宣告著行動的雷霆萬鈞。
指揮中心里響起幾聲壓抑的、如釋重負的吐氣聲。唐明懸著的心重重落下,
又瞬間被一種巨大的、塵埃落定的激動攫住。他放在桌面上的手微微握緊,指節泛白。成了!
他幾乎能看到那些道貌岸然的權貴被押上警車的樣子。他端起保溫杯,又喝了一口水,
溫熱的液體滑過喉嚨,滋潤著因高度緊張而干澀的聲帶。
他盯著屏幕墻中央的主畫面——院長辦公室門口,
兩名便衣正將一個頭發花白、穿著考究西服的男人(院長)粗暴地押出來。
那男人徒勞地掙扎著,金絲眼鏡歪斜在臉上,嘴里似乎還在咆哮著什么,但監控是無聲的,
只留下一個滑稽而狼狽的定格。一絲掌控全局的銳利鋒芒,
終于從唐明沉靜的眼底深處透了出來。他等待這一刻太久了。
就在這勝利的寂靜即將被歡呼打破的微妙間隙,
的擾動出現在另一個監控畫面里——那是位于門診大樓與行政樓連接處的內部小茶歇室門口。
畫面中,剛剛被押出來的院長,在路過茶歇室時,腳步似乎頓了一下,
目光飛快地掃過茶歇室透明的玻璃門。茶歇室里,
坐著一個穿著淺色連衣裙、安靜等待的女人,正是肖愛。她手里捧著一杯水,望著窗外,
側臉在陽光里顯得溫婉而沉靜。唐明的心跳毫無預兆地漏跳了一拍。肖愛?她怎么在這里?
一絲極其細微的不安,像冰冷的蛛絲,猝不及防地纏繞上他剛剛舒展的心臟。緊接著,
畫面切換。混亂的押解隊伍中,
一個穿著保安制服、一直低著頭跟在后面的男人(后來才知道是安插在行動組里的內鬼),
在經過院長身邊時,借著身體的遮擋,極其快速地、用口型對院長說了句什么。同時,
他的手指,極其隱蔽而準確地,指向了茶歇室玻璃門內的肖愛!院長布滿驚怒的臉上,
瞬間掠過一絲極其陰冷的、了然的寒光。他猛地抬起頭,
目光毒蛇般盯在茶歇室里的肖愛身上,那眼神充滿了刻骨的怨毒和某種決斷。
他對著押解他的警員掙扎得更劇烈了,似乎在大聲爭辯著什么,同時,
他對著旁邊一個心腹模樣的白大褂(副院長)急促地使了個眼色。這一切,
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混雜在行動收尾的混亂里,如同投入深潭的一粒小石子,
在主控室巨大的勝利氛圍中,幾乎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除了唐明。
他看到了那個保安隱蔽的指向,看到了院長眼中瞬間爆發的、令人心悸的惡意,
看到了副院長接收眼色后微微點頭的動作。一股寒氣猛地從唐明尾椎骨竄起,
瞬間凍結了血液!他“騰”地一下從椅子上站起,動作之大帶倒了身后的椅子,
發出一聲刺耳的摩擦聲!“等等!茶歇室那個女人!保護……” 他對著麥克風嘶吼,
聲音因為極度的驚怒而劈裂變形。然而,晚了。主屏幕的畫面忠實地記錄著:混亂中,
那位副院長迅速靠近茶歇室,臉上堆起職業化的、安撫性的笑容,推門走了進去。
他對著肖愛說了幾句話,大概是安撫她不要驚慌,院長有些緊急情況需要處理,
請她稍安勿躁之類。肖愛臉上露出些許困惑,但還是出于禮貌點了點頭。然后,
副院長引導著她,從茶歇室另一個不起眼的側門走了出去,迅速消失在監控的盲區。畫面里,
只留下肖愛起身時,裙擺最后掠過門框的一角淺色。“攔住他們!側門!
” 唐明對著通訊器咆哮,目眥欲裂,剛才的沉穩蕩然無存,只剩下一種近乎瘋狂的恐慌。
指揮中心里瞬間死寂,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呆了。
通訊器里傳來現場外圍隊員急促的回應:“側門……沒人!唐隊,側門通往內部員工通道,
出口在……在后街!”唐明一拳狠狠砸在控制臺上!巨大的聲響在死寂的指揮中心里回蕩。
他像一頭被困的猛獸,雙眼赤紅,死死盯著屏幕上那塊肖愛消失的、空蕩蕩的監控區域,
心臟被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攥住,幾乎無法呼吸。那杯溫熱的菊花枸杞茶,
在傾倒的保溫杯里汩汩流出,浸濕了桌面上的圖紙,像一個不祥的、蔓延的污跡。后街。
那是一條連接醫院后勤區與外面主干道的僻靜小路,路面是新鋪不久的柏油,
在午后灼熱的陽光下,蒸騰起刺鼻的、黏稠的焦油氣味。路兩旁是高大的青樺樹,枝葉繁茂,
篩下大片大片搖曳的光斑,在烏黑的路面上跳躍,影影綽綽,如同鬼魅不安的舞蹈。
肖愛獨自一人站在路邊樹蔭下,微微蹙著眉。副院長剛才說有車會送她到前面路口,
讓她稍等。她有些心神不寧,
剛才醫院的騷動和那個副院長眼中一閃而過的異樣讓她感到不安。她下意識地拿出手機,
想給唐明打個電話。就在這時,引擎的咆哮聲由遠及近,帶著一種失控的、暴烈的瘋狂!
一輛黑色的轎車,如同掙脫鎖鏈的野獸,從醫院后勤區的方向猛地沖了出來!它沒有車牌,
車窗貼著深色的膜,像一團裹挾著死氣的陰影,速度極快,輪胎摩擦著滾燙的柏油路面,
發出刺耳的尖叫,筆直地、沒有絲毫猶豫地,朝著站在樹下的肖愛狠狠撞去!
肖愛驚愕地抬起頭,手機從指間滑落。刺目的陽光讓她瞬間失明,
只看到一團巨大的、呼嘯而來的黑色陰影。世界的聲音消失了,
只剩下引擎瘋狂的嘶吼和自己心臟驟然停止的悶響。砰——!!!
一聲沉悶到令人心悸的巨響。時間仿佛被拉長、扭曲。那個穿著淺色連衣裙的身影,
像一片被狂風卷起的脆弱花瓣,輕飄飄地飛了出去,在空中劃過一道短暫而殘酷的弧線,
然后重重地摔落在幾米開外滾燙的柏油路面上。刺眼的陽光毫無遮攔地傾瀉在她身上,
照亮了她散亂如海藻的烏黑長發,照亮了她身下迅速洇開的、粘稠暗紅的液體,
那顏色在烏黑的路面上不斷擴張,猙獰而刺目。她最喜歡的陽光,
此刻正冰冷地、貪婪地吞噬著她最后的溫度。一塊尖銳的、染著同樣暗紅的擋風玻璃碎片,
飛濺到不遠處,靜靜地躺在光斑跳躍的柏油路面上,邊緣折射著毒辣的光,冰冷,鋒利,
像命運拋下的最后一塊殘酷碎片。指揮中心里,死一樣的寂靜。
所有屏幕都定格在混亂的收尾畫面,只有主屏幕角落那塊顯示后街路口的監控探頭,
忠實地、無聲地播放著這慘烈的一幕。畫面有些模糊,距離有些遠,
但那個倒在陽光下、被黑色液體包圍的淺色身影,像一把燒紅的烙鐵,
狠狠燙進了主控室里每一個人的視網膜。唐明僵立在控制臺前,像一尊瞬間風化的石雕。
他赤紅的雙眼死死盯著那塊小小的、卻承載了全部毀滅的監控畫面,
身體無法控制地顫抖起來。喉嚨里發出一聲破碎的、不成調的嗬嗬聲,如同被捏碎了氣管。
他張著嘴,卻吸不進一絲空氣。整個世界在他眼前旋轉、崩塌、碎裂,
只剩下屏幕上那刺目的陽光,和陽光下那片不斷擴大的、吞噬一切的暗紅。
他人生最意氣風發的頂點,伴隨著一聲沉悶的撞擊,轟然坍塌。揚起的塵土里,
是他畢生摯愛無聲凋零的灰燼。保溫杯里殘余的菊花和枸杞,混著溫水和冰冷的絕望,
在傾倒的控制臺上,緩緩流淌,蔓延。那攤水漬反射著主屏幕幽藍的光,
像一只渾濁的、不懷好意的眼睛。主控室里死寂得能聽到灰塵落地的聲音。
剛才行動成功的短暫喜悅被瞬間抽空,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凍入骨髓的寒意和難以置信的窒息感。所有人僵在原地,
目光或驚恐、或茫然、或痛苦地盯在那一小塊監控畫面上。畫質模糊,距離遙遠,
但那倒在滾燙柏油路上、被刺目陽光和濃稠暗紅包圍的淺色身影,像一顆燒紅的子彈,
擊穿了每一個人的心臟。唐明沒有倒下。他就那么站著,直挺挺地,
像一根被強行楔入地下的木樁。赤紅的雙眼死死盯著屏幕,眼球幾乎要爆裂開來,血絲密布。
他張著嘴,喉結劇烈地上下滾動,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只有破碎的、漏氣般的“嗬…嗬…”聲從喉嚨深處擠出來,如同破舊風箱最后的掙扎。
身體篩糠般劇烈地顫抖著,每一塊肌肉都在失控地痙攣,仿佛下一秒就要徹底崩解。
那只砸在控制臺上的手,骨節處皮開肉綻,鮮血混著保溫杯流出的茶水,
在冰冷的金屬臺面上蜿蜒成一道污濁、刺目的溪流。沒人敢動,沒人敢說話。
巨大的恐懼攫住了所有人。“后街…后街!救人!快!” 終于,
一個年輕警員被那無聲的慘烈畫面刺醒,帶著哭腔對著通訊器嘶吼起來,聲音劈裂變形。
通訊頻道里瞬間炸開了鍋,一片混亂的指令和奔跑聲。指揮中心也活了過來,
但動作都帶著一種驚魂未定的僵硬和遲滯。畫面被迅速切換,
幾組隊員發瘋般朝著后街那個致命的路口狂奔。有人試圖去扶唐明,手剛碰到他的胳膊,
就被一股巨大的、無意識的力量猛地甩開!唐明終于動了。他像一具被無形絲線操控的木偶,
極其僵硬地、一步一步地挪向主控臺邊緣。他的視線沒有離開屏幕,
哪怕畫面已經切換成隊員奔跑的身影和搖晃的視角。他走到剛才被他帶倒的椅子旁,
那椅子歪斜著。他彎下腰,動作緩慢得像慢放的鏡頭,
伸出那只沒有受傷、卻同樣沾滿了血污和茶水的手,似乎想去扶正它。
指尖剛觸碰到冰冷的金屬椅背。“砰——!!!”一聲沉悶的巨響,并非來自通訊器,
而是來自唐明自己。他高大的身軀再也支撐不住,雙膝如同被無形的重錘狠狠砸中,
猛地向前一折,重重地跪砸在冰冷堅硬的地磚上!膝蓋骨與地磚撞擊的聲音,
沉悶得令人心悸。他再也無法維持那虛假的站立姿態。頭顱深深地、絕望地垂了下去,
額頭抵著冰冷的控制臺邊緣。寬闊的肩膀劇烈地聳動著,卻沒有發出一絲哭聲。
只有壓抑到極致的、從胸腔深處擠壓出來的、如同瀕死野獸般的嗚咽,
沉悶地撞擊著金屬臺面,在死寂的指揮中心里回蕩。那杯曾經溫熱的菊花枸杞茶,早已流盡。
幾片被泡得發脹的菊花瓣和幾粒暗紅的枸杞,孤零零地粘在濕漉漉的圖紙上,
黏膩地貼著他額角淌下的汗水和不知何時滾落的滾燙液體。畫面里,
奔跑的隊員終于沖到了那個路口。鏡頭劇烈晃動,對準了地上的人影。一個隊員跪了下去,
顫抖著手去探頸動脈。畫面猛地一抖,移開了。不需要再看。那個跪下的隊員猛地直起身,
對著鏡頭,或者說對著指揮中心的方向,用力地、絕望地搖了搖頭。
他的臉在搖晃的鏡頭里一片煞白,嘴唇哆嗦著,說不出一個字。這個無聲的動作,
如同最終的判決。“呃啊——!!!”一聲撕心裂肺、完全不似人聲的慘嚎,
終于從唐明死死抵著控制臺的喉嚨深處爆發出來!那聲音里蘊含的絕望和劇痛,
讓指揮中心里所有人都渾身一顫,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緊。他猛地抬起頭,
額頭一片青紫,混雜著血污和汗水。布滿血絲的雙眼空洞地望向虛空,沒有焦點,
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吞噬一切光亮的黑暗。他看見了什么?不是冰冷的屏幕,
不是混亂的指揮中心。是六年前那個新婚的傍晚,也是這樣的夏天。
警隊宿舍樓狹窄的陽臺上,晚風帶著白天的余溫。肖愛剛洗完澡,濕漉漉的頭發用毛巾包著,
幾縷發絲調皮地黏在光潔的脖頸上。她穿著他寬大的舊T恤,盤腿坐在小馬扎上,
面前擺著一個洗菜的小盆,里面是幾根新鮮的黃瓜。夕陽的金輝落在她身上,
給她鍍上了一層毛茸茸的暖光。她低著頭,專注地、笨拙地用削皮刀刮著黃瓜皮,
動作小心翼翼,生怕浪費一點。她抱怨黃瓜又漲價了,
語氣里卻帶著點小媳婦精打細算的得意。然后她抬起頭,沖著他笑,眼睛彎彎的,
像盛滿了碎鉆的月牙兒,臉頰上還有做飯蹭上的一點點面粉。那笑容干凈、純粹,
帶著一種不諳世事的溫柔和滿足,仿佛擁有了這幾根黃瓜和這個小小的陽臺,
就擁有了全世界最安穩的幸福。“明子,你看,這樣削一點都不浪費!
” 她的聲音帶著水汽,軟軟的,穿過六年的時光,清晰地響在耳邊。那是他貧瘠世界里,
唯一的光。現在,那光熄滅了。在他人生最接近勝利的巔峰時刻,
在他以為可以給她一個更好未來的門檻上,被一只骯臟的手,以最粗暴、最殘忍的方式,
掐滅了。連同她對未來所有細微的、帶著煙火氣的期盼,
一起碾碎在那滾燙的、散發著焦油臭味的柏油路上。指揮中心的燈光慘白刺眼,
嗡嗡作響的空調冷風,吹不散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味和絕望。唐明跪在那里,身體前傾,
額頭抵著冰冷的金屬,肩膀無聲地聳動。身下,那攤混著血、茶水和絕望的污漬,
還在緩慢地、無聲地蔓延開去,像一張不斷擴大的、不祥的地圖。
2 .再遇故人六年的時光,在H城這座龐大而冷漠的都市褶皺里,
像劣質墻皮一樣簌簌剝落,露出底下更加破敗不堪的底色。城西,一片被規劃遺忘的角落,
低矮、密集的出租屋如同巨大的灰色蜂巢,散發著潮濕、霉變和廉價飯菜混合的復雜氣味。
巷子狹窄得僅容兩人側身而過,頭頂是亂糟糟糾纏在一起的電線,
切割著永遠顯得灰蒙蒙的天空。唐明的那間屋子在一樓,
窗戶對著一條終日不見陽光、堆滿雜物的死胡同。六月的下午,悶熱粘膩。窗戶開著,
卻透不進一絲風。屋里彌漫著一股濃烈的、劣質白酒的辛辣氣味,
混合著隔夜飯菜的餿味和汗酸味。唐明陷在一張破舊的、露出海綿的沙發里,
整個人像是被抽掉了骨頭,又像是被這污濁的空氣給粘住了。他手里捏著一張薄薄的紙,
邊緣被汗漬和油污浸染得發黃卷曲。那是唐小嶼的語文試卷。鮮紅的叉號,
像一張張咧開嘲諷的嘴,爬滿了格子。孩子的字歪歪扭扭,像一條條笨拙掙扎的蚯蚓,
鉆進唐明被酒精浸泡得麻木的眼底。“廢物!” 一聲渾濁的、帶著宿醉未醒粘滯感的低吼,
從他干裂的嘴唇里滾出來。劣質白酒的刺鼻氣息噴在試卷上,那歪扭的字跡似乎更模糊了。
聲音不高,卻像塊冰冷的石頭砸在凝滯的空氣里。墻角,一張矮小的舊板凳上,
唐小嶼猛地一縮脖子,像只受驚的鵪鶉。他手里捏著的鉛筆,“啪”地一聲,
筆尖斷在了生字本上,留下一個突兀的黑點。他不敢抬頭,小小的頭顱幾乎要埋進胸口,
只死死盯著自己那雙開了膠、沾滿泥灰的舊球鞋。眼淚無聲地涌出來,
大顆大顆地砸在本子上,迅速洇開,模糊了本子上他剛剛費力寫下的幾個同樣歪扭的字。
小小的肩膀繃得緊緊的,像一塊被拉滿的弓弦。窗外的老槐樹葉子蔫蔫地耷拉著,
投下的影子紋絲不動,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爸!爸——!
”一聲尖銳的、帶著哭腔的童音,如同生銹的刀片猛地刮過玻璃,狠狠撕裂了屋內的死寂!
唐明混沌的眼珠極其緩慢地轉動了一下。他遲鈍地、帶著一種被強行喚醒的茫然,望向窗外。
巷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樹下,幾個穿著花哨、頭發染得五顏六色的半大身影圍成一圈,
刺耳的哄笑聲和叫罵聲清晰地傳了過來。泥水飛濺。
被他們死死按在渾濁泥水坑里的那個小身體,背上那個洗得發白、肩帶都磨毛了的舊藍書包,
像一塊恥辱的標記,勒進那瘦弱的肩膀里。唐小嶼。一股冰冷的、帶著濃重鐵銹味的液體,
毫無預兆地轟然沖上唐明的頭頂!瞬間燒干了殘存的酒精和所有的麻木。
他甚至沒感覺到自己是怎么站起來的,身后的破沙發發出一聲不堪重負的呻吟,
向后挪了半寸。世界的聲音驟然被抽空,只剩下血液在太陽穴里瘋狂奔涌的轟鳴,
像沉悶的戰鼓。視線穿過那幾個混混晃動的腿腳縫隙,
死死釘在泥坑里那張被迫抬起來的小臉上。泥漿混著暗紅的鼻血,
在唐小嶼蒼白的小臉上沖出幾道骯臟的、刺目的溝壑。那雙酷似肖愛的大眼睛,
此刻瞪得極大,里面沒有委屈,沒有憤怒,只剩下純粹的、凍結的、小獸般的恐懼。
那恐懼的視線,死死地釘在家的方向,釘在窗戶后面那個模糊的人影上,
仿佛那是漆黑深淵里唯一可能存在的、微弱的救贖。就是這一樣。時間“咔噠”一聲,斷了。
眼前污濁的巷口景象,像一張劣質的布景畫被粗暴地撕開、剝落。瞬間,
被另一個灼熱、刺目、散發著死亡瀝青和血腥甜腥味的畫面覆蓋、吞噬——毒辣的盛夏陽光,
白得晃眼,毫無遮攔地傾瀉下來。新鋪的柏油路面蒸騰起扭曲視線的熱浪。
路旁高大的青樺樹,枝葉篩下的光斑明明滅滅,如同鬼魅不安的腳印。路中央,
那個女人安靜地伏在那里。暗紅色的血,粘稠得如同冷卻的糖漿,
在她身下無聲地、貪婪地洇開,吞噬著滾燙的黑色路面,形成一片不斷擴張的、猙獰的深潭,
紅得發黑。肖愛。那個名字像一塊燒紅的烙鐵,帶著皮肉焦糊的嗤響,
狠狠燙進唐明靈魂最深處早已腐爛的傷口。“媽…媽……” 泥坑里,
唐小嶼微弱得幾乎聽不見的、帶著濃重哭腔的嗚咽,如同壓垮世界的最后一根稻草,
穿透了那層虛假的死亡幻象,也徹底碾碎了唐明僅存的、搖搖欲墜的堤壩。“操你媽的!
”一聲暴戾到完全變調、如同受傷困獸垂死掙扎般的嘶吼,猛地從唐明喉嚨深處炸開!
那聲音里蘊含的毀滅性力量,讓那幾個原本還在哄笑的混混瞬間僵住,
臉上的得意和殘忍凝固成石膏面具。唐明動了。不是走,不是跑。
是像一顆被點燃了引信、從炮膛里失控發射的炮彈,
裹挾著六年積壓的、發酵成毒液的絕望、悔恨、滔天的怒火和無邊無際的劇痛,
轟然沖了出去!快得只在污濁的空氣里留下一道暴戾的殘影。巷口到老槐樹的距離,
一步跨越!揪著唐小嶼衣領、正咧著嘴露出黃牙獰笑的黃毛混混,
只覺一股帶著濃烈劣質酒氣和死亡腥氣的惡風撲面而來。他甚至沒看清是什么,下一秒,
一只粗糙、骨節嶙峋、蘊含著恐怖力量的大手,如同燒紅的鐵鉗,帶著撕裂空氣的尖嘯,
狠狠攥住了他那只揪著衣領的手腕!“呃啊——!!!
”骨頭被巨力擠壓、碾磨發出的令人牙酸的“咯咯”聲,清晰、殘忍地爆開,
瞬間壓過了黃毛那聲非人的慘嚎。那聲音短促、凄厲,隨即像被利刃切斷般戛然而止,
只剩下喉嚨里嗬嗬的倒氣聲。黃毛臉上的獰笑徹底扭曲變形,
眼珠因劇痛和極致的恐懼而暴凸出來,整張臉瞬間失去所有血色,
身體像一灘爛泥般癱軟下去。其他混混魂飛魄散!怪叫著,如同被滾水澆到的螞蟻,
連滾帶爬、屁滾尿流地四散奔逃,眨眼間就消失在迷宮般破敗巷弄的陰影里,連頭都不敢回。
世界死寂。只剩下黃毛喉嚨里不成調的、瀕死般的嗬嗬抽氣,像破舊風箱最后的喘息。
唐明松開了手。黃毛像一截朽木滑落泥濘,抱著那只呈現出詭異角度扭曲的手腕,蜷縮抽搐,
連呻吟都發不出。唐明沒看他。他高大的身軀晃了一下,猛地佝僂下來,胸膛劇烈起伏,
粗重地喘息著。那喘息聲沉重得如同破敗的鼓風機,
每一次吸氣都像在吞咽滾燙的沙礫和玻璃渣。他慢慢地、極其緩慢地低下頭。目光,
終于落在了泥水坑里那個小小的身影上。唐小嶼還蜷縮在那里,
小小的身體因為極度的恐懼和冰冷泥水的浸泡而劇烈地顫抖著。臉上糊滿了泥漿和血污,
混合在一起,臟得完全看不清原本的膚色和模樣。只有那雙眼睛,
驚魂未定地、死死地向上望著自己的父親,那雙酷似肖愛的眼睛里,
此刻盛滿了唐明此刻最無法承受、也最痛恨的東西——深入骨髓的、純粹的恐懼。
那恐懼像無數根冰冷的鋼針,密密麻麻地扎進他早已千瘡百孔的心臟。孩子懷里,
還死死抱著那個臟污得看不出顏色的破舊書包,仿佛那是驚濤駭浪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唐明所有的暴戾、所有的怒火、所有支撐他沖出來的那股毀滅性的力量,
在看到兒子眼中這份恐懼的瞬間,如同被戳破的氣球,嗤的一聲,泄得干干凈凈。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帶著濃重血腥味的空虛感,猛地攫住了他,從腳底直沖頭頂,
讓他眼前陣陣發黑,金星亂冒。他踉蹌了一下,
幾乎是本能地、笨拙地伸出那只沒有沾上黃毛血跡的手,顫抖著,
想去碰碰那張糊滿泥血的小臉,想擦掉那些污穢。指尖帶著泥污和尚未散盡的戾氣,
快要觸碰到唐小嶼冰涼臉頰的瞬間——那孩子卻猛地、像一只被烙鐵燙到的幼獸,
劇烈地瑟縮了一下!小小的身體拼命向后蜷,
把臉更深地、絕望地埋進自己沾滿泥漿的臂彎里,喉嚨里溢出小動物瀕死般壓抑的嗚咽悲鳴。
唐明的手,僵在了半空。那只剛剛捏碎了一個混混手腕、骨節分明的大手,
此刻卻不受控制地、劇烈地顫抖起來。他死死盯著自己的手掌,
仿佛那上面沾滿了洗不掉的、粘稠發黑的鮮血——是肖愛的?還是兒子臉上的?或者,
是那個黃毛的?他分不清。一股強烈的、翻江倒海的惡心感猛地沖上喉嚨,
胃部劇烈地抽搐著。“小嶼……” 他張開干裂的嘴唇,喉嚨像是被砂紙磨過,
發出的聲音嘶啞、破碎,帶著一種連他自己都覺得陌生和厭惡的虛弱。“唐哥!
”一個壯碩的身影帶著風,像一堵墻般沖到他們父子身邊。聲音低沉急促,
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和一種深藏的痛楚。是大龍。他粗壯的手臂如同堅實的藤蔓,
一把將瑟瑟發抖、如同驚弓之鳥般的唐小嶼整個兒從冰冷的泥水里撈了起來,
緊緊地、密不透風地護在自己寬闊厚實的懷里。
那孩子冰冷顫抖的小身體一接觸到這熟悉的、帶著汗味和廉價煙草味的溫暖懷抱,
緊繃到極致的神經似乎“嘣”地一聲斷裂了,終于“哇”地一聲,
爆發出撕心裂肺的、積壓了所有恐懼、委屈和疼痛的嚎啕大哭!
哭聲在死寂的巷子里凄厲地回蕩,像刀子刮過每一個人的耳膜。
大龍一邊笨拙地、用力地拍著孩子的背,試圖給予一點安慰,
一邊用自己粗糙的、沾著機油的袖子,胡亂地去擦孩子臉上混著血、泥和淚水的污跡,
卻越擦越臟。他那雙銅鈴般的大眼,狠狠地、帶著壓抑的怒火和一種難以言喻的痛心,
瞪向僵立在一旁、如同泥塑木雕般的唐明。那眼神像燒紅的烙鐵,
無聲地、狠狠地燙在唐明麻木的靈魂上。唐明不敢看大龍的眼睛,
更不敢看兒子埋在大龍懷里哭得撕心裂肺、渾身抽搐的樣子。那哭聲像鞭子,抽打著他。
他像是被抽干了最后一絲力氣,緩緩地、極其僵硬地彎下腰,脊背佝僂得像背負著千斤重擔。
他伸出那只沾著泥污和血跡的手,
撿起地上那個被泥水浸透、肩帶斷裂、還沾著幾抹暗紅血跡的破舊書包。書包很輕,
里面大概只有幾本薄薄的課本和那個斷掉的鉛筆頭。可拿在手里,卻又沉甸甸的,
像灌滿了鉛。他無意識地用還算干凈的手指背面,摩挲著那粗糙的、濕透的帆布表面。
指腹突然觸到一點異常的堅硬。就在書包最外側那個小小的、帶拉鏈的夾層里。
他下意識地捏了捏那個地方。隔著濕漉漉、臟兮兮的帆布,
里面似乎藏著一張折疊起來的、有點厚度的硬紙片。是什么?是老師寫的告狀條?
還是……孩子自己畫的畫?唐明麻木地想,大腦一片空白。然而,
他的手指卻像有了自己的意識,不再顫抖,帶著一種近乎偏執的探尋,
顫抖著伸向那個臟兮兮的小拉鏈頭,想要拉開它,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
仿佛這書包里藏著的,是唯一能解釋眼前這一切荒謬和痛苦的答案。“唐明!
”一聲中氣十足、帶著絕對威嚴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復雜情緒的低喝,如同平地炸雷,
在他身后響起。唐明的動作猛地頓住。這個聲音……太陌生了。太正式了。
在這片破敗的、充斥著劣質酒氣、暴力余溫和孩子凄厲哭聲的貧民窟角落,
這種屬于權力核心、帶著金屬般冰冷質感的腔調,顯得如此格格不入,像一把淬了冰的鑰匙,
猝不及防地捅進了塵封六年、早已銹死的鎖孔。他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宿命般的滯重感,
轉過身。身體的每一寸關節都像是生了銹,發出艱澀的摩擦聲。巷口狹窄的通道,
被一輛線條冷硬、擦得一塵不染的黑色公務轎車堵住了大半。
慘淡的夕陽余暉被錚亮的車身切割,投下濃重的、界限分明的陰影。
一個穿著筆挺警服常服的男人,正站在車門旁。肩章上冰冷的金屬徽記在陰影里閃爍著微光。
他身材挺拔如松,面容剛毅如同刀劈斧鑿,目光銳利如鷹隼,正牢牢地鎖定在唐明身上。
那目光沉甸甸的,帶著審視、評估,還有一種穿透表象、直抵核心的穿透力,
仿佛能直接看進唐明那早已千瘡百孔、腐朽不堪的靈魂深處。男人的臂彎里,
隨意地搭著一件同樣筆挺的警服外套。而他另一只手,
則拿著一個厚厚的、邊緣磨損得極其嚴重、甚至有些地方已經翻毛泛白的牛皮紙檔案袋。
檔案袋的封面上,用黑色的、粗重的馬克筆,
清晰地寫著幾個觸目驚心的大字:“H城人民醫院特大案(未結)”。那字跡,
唐明到死都認得。每一個筆畫的轉折,每一處墨水的深淺,都刻在他的骨頭里。那是他當年,
在勝利的曙光降臨前,親手寫下的!
人的目光在唐明臉上、在他沾滿污泥和血跡的雙手上、在他手中那個同樣骯臟不堪的書包上,
緩緩掃過。最后,那銳利的、仿佛能洞察一切的視線,
落回到唐明那雙深陷在眼窩里、布滿蛛網般血絲、空洞得如同兩口枯井的眼睛上。
新上任的H城警察局長,陳鋒,向前踏出一步。
锃亮的黑色皮鞋踩在坑洼不平、布滿碎石和泥濘的路面上,發出清晰、沉穩的“篤、篤”聲。
他走到唐明面前,距離近得能聞到唐明身上濃重的酒氣和汗酸味。他沒有任何多余的動作,
也沒有任何多余的話語,
只是將那沉重的、仿佛凝聚著無盡血淚、陰謀和六年塵封時光的卷宗,
如同宣判最終命運的砝碼,“啪”地一聲,重重地拍在唐明那只還緊握著臟書包的手上。
檔案袋冰冷的、粗糙的觸感,透過污濁濕透的帆布書包,瞬間刺透了唐明麻木的皮膚,
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寒意,直抵靈魂深處那從未愈合、反而在時光里腐爛化膿的傷口。
陳鋒的聲音不高,甚至算得上平靜,卻帶著一種奇異的、令人心悸的力量,
每一個字都像冰錐,精準而冷酷地鑿在唐明的心臟上:“這案子,你接不接?
”3 .舊案未結空氣凝固了。
巷子里只剩下唐小嶼埋在大龍懷里壓抑不住的、斷斷續續的抽泣聲,
以及黃毛蜷縮在泥濘里發出的、不成調的痛苦呻吟。
夕陽的最后一點余暉被高聳的出租屋徹底吞沒,陰影如同墨汁般迅速浸染開來,
包裹住巷口的每一個人。那只緊握著臟書包的手,在接觸到卷宗冰冷的瞬間,
猛地痙攣了一下,指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泛出森森的白。唐明的手背青筋虬結,
像幾條瀕死的蚯蚓在皮膚下掙扎。他低著頭,額前凌亂的碎發遮住了眼睛,
只能看到緊繃的下頜線在陰影里微微抽動。六年。整整六年。這個牛皮紙袋子,
這個封面上他親手寫下的、如今已磨損泛白的字跡,像一座沉重的、刻著詛咒的墓碑,
一直壓在他腐爛的心口。他以為它早已被埋進時光的廢墟,被遺忘的塵埃徹底覆蓋。現在,
它被這只屬于權力的、冰冷的手,硬生生地、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重新拍回了他的掌心。
那冰冷的觸感,穿透了書包的帆布,穿透了他手上的污泥和血跡,像一條毒蛇,
瞬間鉆進了他的血管,凍結了他的血液。接不接?這三個字,如同燒紅的鐵釘,
釘進他的耳膜。他能接什么?接那場精心策劃的謀殺?
接他親手將肖愛暴露在權貴獠牙之下的愚蠢?接他坐在指揮室里,像個掌控一切的蠢貨,
眼睜睜看著她走向死亡而無能為力的徹骨絕望?接這六年像蛆蟲一樣活在泥濘里,
連兒子都保護不了的徹底失敗?!一股混雜著滔天恨意、無邊悔愧和冰冷恐懼的洪流,
猛地沖垮了他搖搖欲墜的堤壩。那只拿著卷宗的手,猛地向上揚起!
一股要將這骯臟、罪惡的過去連同眼前這個打破他行尸走肉生活的局長一起撕碎的狂暴力量!
“滾!!!”一聲嘶啞的、如同砂紙摩擦金屬的咆哮,從他喉嚨深處炸開!
卷宗厚重的牛皮紙袋邊緣,帶著呼嘯的風聲,朝著陳鋒那張剛毅冷硬的臉狠狠扇去!
陳鋒沒動。甚至眼皮都沒眨一下。他只是靜靜地看著唐明,那銳利的目光里沒有憤怒,
沒有驚訝,只有一種洞悉一切的、沉重的了然。
就在那粗糙的檔案袋邊緣即將掃到他臉頰的瞬間,陳鋒的左手,如同閃電般抬起!
動作精準、迅捷,帶著一種長期訓練形成的、近乎本能的利落。他并沒有硬擋,
而是四指并攏,手背微弓,用一種卸力的手法,
極其巧妙地、不輕不重地格在了唐明那只揚起的手腕內側!“啪。
”一聲輕微的、如同拍打灰塵般的脆響。唐明只覺得手腕處傳來一股奇異的力量,
并非剛猛的撞擊,而是一種柔韌的、帶著引導性的扭轉。
他積蓄了全身力氣、飽含毀滅欲的狂暴一擊,如同泥牛入海,被這股力量輕易地牽引、化解。
他揚起的手臂像是被無形的繩索套住,帶著他整個人踉蹌著向前沖了半步,
那股無處發泄的狂暴力量反噬自身,震得他胸口一陣煩悶欲嘔。卷宗脫手,
被陳鋒另一只手穩穩地接住,依舊隨意地搭在臂彎。唐明喘著粗氣,
被迫停在了陳鋒面前不到半臂的距離。他抬起頭,碎發后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
終于對上了陳鋒的目光。那里面翻涌著地獄般的火焰,是焚燒一切的恨,
也是被徹底看穿狼狽的羞恥和狂怒。陳鋒看著他,目光沉靜如深潭。
那眼神里沒有勝利者的憐憫,只有一種沉重的、不容回避的審視。“唐明,
” 陳鋒的聲音依舊平穩,卻多了一絲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清晰地刺入唐明混亂的腦海,
“你以為這六年,只有你在泥潭里掙扎?”唐明瞳孔猛地一縮。陳鋒的目光掠過他,
落在他身后。大龍依舊緊緊抱著哭泣的唐小嶼,但此刻他那雙銅鈴般的大眼里,
充滿了警惕和一種深沉的復雜情緒,死死盯著陳鋒,像一頭護崽的猛獸。
陳鋒的目光在那孩子糊滿泥血、恐懼未消的小臉上短暫停留了一瞬,又回到唐明臉上。
“看看你身后。” 陳鋒的聲音不高,卻像重錘敲在唐明心上,“看看那個孩子。他像誰?
”唐明的身體劇烈地顫抖了一下,像被無形的鞭子狠狠抽中。他不敢回頭。他怕一回頭,
就看到肖愛那雙溫柔的眼睛,盛滿了恐懼和淚水,望著他。“看看你自己。
” 陳鋒的聲音帶著一種冰冷的解剖感,每一個字都像手術刀劃開他潰爛的偽裝,
“這身污泥,這身酒氣,
這雙除了毀滅什么都干不了的手……這就是你給肖愛、給那個孩子交代的方式?
”“你他媽閉嘴!” 唐明嘶吼著,試圖掙脫那股無形的鉗制,
但陳鋒格在他手腕上的那只手,如同鐵鑄,紋絲不動。力量差距的懸殊,
在這一刻赤裸裸地展現。他不再是那個意氣風發的刑警隊長,
只是一個被酒精和痛苦掏空了身體的廢人。“肖愛死的時候,” 陳鋒的聲音陡然壓低了,
帶著一種殘酷的平靜,每一個字都像冰渣,扎進唐明的神經,“法醫從她指甲縫里,
提取到了肇事車輛脫落的、極其細微的黑色車漆碎片。”唐明掙扎的動作猛地僵住!
如同被施了定身咒。他布滿血絲的眼睛瞬間瞪大到了極致,死死地盯著陳鋒,呼吸驟然停止。
黑色的車漆碎片?!這個細節,像一道撕裂黑暗的慘白閃電!他記得那份冰冷的尸檢報告!
每一個字都刻在他心上!可他從未……從未將注意力放在那上面!
巨大的悲痛和隨之而來的自我放逐,早已淹沒了一切細節!他只知道她是被車撞死的,
是權貴的報復!僅此而已!“那輛無牌黑車,撞死肖愛后,
一頭扎進了醫院后街盡頭那個廢棄的修車廠后面的荒草地里。” 陳鋒的聲音繼續響起,
如同冰冷的旁白,描繪著那被刻意遺忘的兇案現場,“它被遺棄在那里,
后來被一場意外的野火焚燒,燒得只剩一個扭曲變形的鐵架子,
車牌和大部分特征證據都毀了。”唐明的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
幾乎要停止跳動。廢棄修車廠……荒草地……野火……“但是,” 陳鋒的目光銳利如刀,
牢牢釘在唐明驟然失神的臉上,“那份車漆樣本,保存了下來。非常特殊。
經過六年的技術沉淀和數據庫比對,我們找到了它的匹配源。”陳鋒頓了頓,一字一句,
那個名字:“一輛屬于‘宏遠集團’名下、登記在一位名叫‘孫海’的司機名下的公務用車。
而這輛車,在肖愛遇害的那個下午,行車記錄儀顯示,它曾長時間停留在人民醫院附近。
孫海,是當時宏遠集團董事長錢世宏的專職司機。”宏遠集團。錢世宏。孫海。這幾個名字,
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唐明塵封的記憶上!錢世宏!
那個表面上樂善好施、背地里卻是H城教育壟斷和醫療黑幕核心推手之一的大鱷!
當年那張巨大利益網里,最頂端的幾個名字之一!孫海,
錢世宏身邊那個沉默寡言、像影子一樣的司機!一股寒意,比這六月的夜晚更刺骨,
瞬間從唐明的腳底板直沖頭頂!他感覺自己的血液都凍僵了。不是意外?
不是臨時起意的報復?那輛車……是早有預謀的等候?
孫海……錢世宏的司機……這意味著什么?!“更巧的是,” 陳鋒的聲音如同魔鬼的低語,
繼續撕扯著唐明搖搖欲墜的神經,“就在肖愛被副院長從茶歇室側門帶出去的前五分鐘,
人民醫院內部監控系統的一個關鍵節點,曾捕捉到孫海的身影。他穿著便裝,戴著帽子,
行色匆匆地穿過后勤區,消失在通往后街的方向。”唐明的身體開始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
幅度越來越大。不是因為憤怒,而是因為一種滅頂的、冰冷的恐懼和巨大的荒謬感。
他當年傾盡全力要撕碎的那張網,比他想象的更龐大、更陰險、更致命!他們不僅殺了肖愛,
還用一場精心策劃的“意外”,掩蓋了所有指向性證據,甚至利用野火毀滅了最重要的物證!
而他,像個傻子一樣,在指揮室里,等著給權貴戴上枷鎖,
卻把自己的妻子親手送進了他們的屠宰場!“證據鏈……還差關鍵一環。
” 陳鋒的目光緊緊鎖住唐明眼中翻騰的驚濤駭浪,聲音沉凝如鐵,
“指向錢世宏的直接證據。當年那個反水、泄露肖愛身份的‘保安’,人間蒸發了六年。
但就在上個月,有人在鄰省邊境的一個地下**,見過一個和他特征高度吻合的人。
”他微微前傾,目光如同實質,壓迫著唐明:“線報說,那人爛賭,欠了一屁股債,
快走投無路了。這種時候,最容易撬開嘴。
”陳鋒看著唐明那雙被震驚、痛苦、憤怒和茫然徹底占據的眼睛,
緩緩地、清晰地問出了最后一句,也是最致命的一句:“唐明,你告訴我,
外圍警戒、有機會接觸到核心行動信息、并且有能力悄無聲息安排人進入茶歇室帶走肖愛的,
除了你指揮中心的人,還有誰?”還有誰?!這句話,像一顆投入死水潭的重磅炸彈,
在唐明混亂不堪的腦海里轟然引爆!他猛地抬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陳鋒,
瞳孔因為極度的震驚而急劇收縮!一個被他刻意忽略、或者說從未敢深想的名字,
如同冰冷的毒蛇,從記憶最黑暗的角落里,緩緩地、帶著刺骨的寒意,
纏繞上他的心臟——他的副手!他曾經最信任的兄弟!當年行動時,
負責整個醫院外圍警戒布控和人員調度的,正是副隊長,趙衛國!那個行動結束后,
因為“指揮得力”、“行動迅速”而被嘉獎,后來步步高升,
如今已是市局分管刑偵的副局長的趙衛國!那個……在他一蹶不振后,
曾“好心”勸他放下過去、向前看的趙衛國!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
比剛才聽到錢世宏的名字時更甚百倍,瞬間席卷了唐明的全身,讓他如墜冰窟!
他感覺自己的牙齒都在不受控制地打顫。如果……如果趙衛國……他不敢想下去。
巨大的恐懼和一種被徹底背叛、玩弄于股掌之上的荒謬感,幾乎將他撕裂。
陳鋒將他的震驚和動搖盡收眼底。他沒有再逼問,只是將那冰冷的、沉重的卷宗,
再次向前遞了遞,幾乎要貼到唐明劇烈起伏的胸口。“這案子,你接不接?
” 他重復了一遍最初的問題,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沉甸甸的、無法回避的分量。那分量,
是肖愛未能瞑目的冤屈,是唐小嶼眼中揮之不去的恐懼,
是錢世宏、趙衛國這些名字背后那張依舊在黑暗中獰笑的、龐大而邪惡的網,
更是他唐明這具行尸走肉殘軀里,唯一可能撬動、并最終焚毀這一切的,
那點微弱的、名為復仇的火種。唐明的目光,死死地釘在那卷宗粗糙的牛皮紙封面上,
釘在那幾個磨損泛白卻依舊刺眼的字跡上。他的呼吸粗重,胸膛劇烈起伏。
巷子里的陰影已經完全吞噬了他們,只有遠處昏黃的路燈投下一點微弱的光暈。
大龍懷里的唐小嶼似乎哭累了,只剩下壓抑的、斷斷續續的抽噎。黃毛的聲音也微弱下去。
死寂,如同實質般壓下來。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般漫長。終于,
唐明那只一直緊握著臟書包、指節發白的手,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令人牙酸的艱澀,
松開了。沾滿泥污的書包帶子,從他僵硬的指間滑落,“噗”地一聲,掉在泥濘的地上。
然后,那只沾滿污泥、血跡和汗漬的手,帶著細微卻無法抑制的顫抖,一點一點地抬了起來。
動作緩慢得如同電影慢放,仿佛每一次抬起,都在對抗著千鈞的重壓。指尖,
終于觸碰到了卷宗冰冷的邊緣。他沒有立刻抓住。只是用指尖,
極其輕微地、帶著一種近乎病態的觸感,摩挲著那粗糙的牛皮紙紋理。仿佛在確認它的真實,
又像是在感受那上面附著的、來自六年前的冰冷血腥氣。巷子里,
只剩下他粗重而壓抑的喘息聲。夜風掠過破敗的屋檐,發出嗚咽般的聲響。指尖下,
是粗糙的、帶著時光磨礪感的牛皮紙紋理。冰冷。堅硬。像一塊剛從凍土里挖出來的墓碑。
唐明的手指無法抑制地顫抖著,每一次細微的摩挲,都像在觸摸肖愛皮膚下早已冷卻的骨骼。
他低著頭,額前凌亂的碎發垂下來,遮住了那雙布滿血絲、空洞得如同被挖去了眼珠的眼睛。
粗重壓抑的喘息聲在死寂的巷子里回蕩,像一頭瀕死的困獸在胸腔里徒勞地掙扎。
那只沾滿污泥、血跡和汗漬的手,懸停在卷宗冰冷的邊緣,仿佛被無形的磁極吸引,
又仿佛被無形的火焰灼烤。終于,那幾根痙攣般的手指,猛地收緊!
以一種近乎要將這冰冷的紙張捏碎、揉爛的力道,狠狠攥住了檔案袋的一角!
粗糙的牛皮紙邊緣深深陷進他沾著泥污的指腹。他抬起頭。沒有看陳鋒,
目光越過陳鋒的肩膀,死死盯在巷口那輛線條冷硬的黑色公務車上。
車漆在昏黃路燈光下泛著幽暗的光澤,像某種冷血動物的鱗片。“車。
” 一個嘶啞的、幾乎不成調的單音節,從唐明干裂的嘴唇里擠出來,帶著鐵銹般的血腥氣。
陳鋒銳利的目光在他臉上停留了一瞬,似乎在確認這個字背后所承載的決斷。他沒有廢話,
干脆利落地轉身,锃亮的皮鞋踩在泥濘上,發出沉悶的聲響。他走到車旁,拉開車門,
側身讓開。唐明攥著那沉重如山的卷宗,邁開腳步。身體僵硬得如同生銹的機器,
每一步都帶著骨骼艱澀的摩擦聲。他沒有再看地上的書包,
沒有看大龍懷里依舊在抽噎的唐小嶼,更沒有看泥濘里蜷縮呻吟的黃毛。
他徑直走向那輛黑色的車,像一具被無形線牽引著走向刑場的木偶。
車門在他身后“嘭”地一聲關上,
隔絕了巷子里所有的聲音——孩子的嗚咽、傷者的呻吟、晚風的嗚咽,
連同那六年泥沼般的生活氣息,一同被關在了外面。
車內是皮革、消毒水和一種冰冷電子器械混合的陌生氣味。空調冷風無聲地吹拂著,
帶著一種近乎刻意的潔凈感,讓他身上濃重的酒氣、汗酸味和污泥的土腥氣顯得格外刺鼻,
格格不入。陳鋒坐在駕駛位,沒有立刻發動車子。
他從后視鏡里看著后座上那個蜷縮在陰影里的身影。唐明像一尊正在迅速冷卻的火山石雕,
背脊佝僂,頭顱深埋,雙手死死抱著那個牛皮紙檔案袋,
指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泛出死灰的白。只有粗重的、壓抑的喘息聲,在狹小的空間里起伏,
泄露著平靜表象下那足以焚毀一切的熔巖。車子無聲地啟動,平滑地駛出狹窄的巷口,
匯入城市主干道夜晚的車流。霓虹燈光透過車窗,
在唐明低垂的臉上劃過一道道冰冷、變幻的光影,將他切割得支離破碎。
城市的喧囂被隔絕在車窗外,只剩下引擎低沉的嗡鳴,像某種不祥的、持續不斷的背景音。
4 . 調查中陳鋒沒有開往警局。車子穿過繁華的市中心,
駛向城市另一端一個相對安靜的、管理嚴格的住宅小區。門禁識別車牌后,
電動閘門無聲滑開。車子停在一棟樓下。陳鋒熄了火,車廂內徹底陷入黑暗和寂靜。
“703。” 陳鋒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平靜無波,“鑰匙在門墊下面。
里面有你需要的東西,衣服,電腦,干凈。” 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
“案子重啟是絕密。在你拿到確鑿證據、掀開蓋子之前,你現在的身份,是個死人。
” 他的目光在后視鏡里與唐明那雙在黑暗中緩緩抬起的、空洞的眼睛短暫交匯,“這張臉,
暫時不能用了。有些地方,需要一張‘死’了六年的臉,才走得進去。
”唐明的身體幾不可察地繃緊了一瞬。死人。他現在的身份,是個死人。這冰冷的宣告,
像一把鋒利的薄刃,精準地切開了他與過去、與現在所有聯系的紐帶。他攥著卷宗的手,
指節發出輕微的、令人牙酸的“咯咯”聲。陳鋒推門下車,沒有告別,
高大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單元門的陰影里。只剩下唐明一個人,
被困在這冰冷的、散發著陌生氣息的車廂里。時間在黑暗中無聲流逝。
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般漫長。唐明僵硬地坐著,像一尊石像。終于,
他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自毀的滯重,推開了車門。冰冷的夜風瞬間灌入,
吹拂著他額前油膩的碎發。他下了車,雙腳踩在小區平整冰冷的水泥路面上,
感覺像踩在棉花上,虛浮而不真實。他按照陳鋒說的,
在703室的門墊下摸到了冰冷的金屬鑰匙。開門。
一股長期無人居住的、混合著灰塵和淡淡消毒水的氣味撲面而來。感應燈應聲而亮,
照亮了玄關和客廳。簡潔到近乎冰冷的裝修,黑白灰的色調,沒有任何多余的裝飾,
像一個精心布置的樣板間,或者一個……安全屋。客廳中央的玻璃茶幾上,
放著一個嶄新的黑色雙肩包,拉鏈敞開著,露出里面疊放整齊的幾套衣物,從內衣到外套,
尺寸顯然是為他準備的。旁邊放著一臺嶄新的筆記本電腦,電源線盤繞在一旁。
還有一個鼓鼓囊囊的牛皮紙文件袋,上面沒有任何標記。唐明像一具提線木偶,
動作僵硬地走過去。
他先是將那個沉重的、凝聚著血淚的“H城人民醫院特大案(未結)”卷宗,
小心翼翼地、如同安放易碎品般,放在茶幾一角。然后,他伸出手,指尖帶著細微的顫抖,
拿起了那個沒有標記的、鼓囊的新文件袋。封口處只是簡單地用一根細線纏繞著。
他解開細線,動作遲緩。袋口敞開,里面是一疊厚厚的文件。最上面,
是一張放大的彩色照片。照片有些模糊,像是從某個監控錄像中截取的。背景光線昏暗,
背景似乎是某個堆滿雜物的后巷角落。一個穿著油膩夾克、頭發蓬亂、胡子拉碴的男人,
正佝僂著背,對著墻角小解。他側著臉,半張臉隱在陰影里,
但那雙帶著醉意和某種長期躲藏形成的警惕與驚惶的眼睛,以及左耳垂上那顆顯眼的黑痣,
像燒紅的烙鐵,瞬間燙進了唐明的視網膜!是他!那個當年行動組里負責外圍警戒的保安!
那個在混亂中,借著身體的遮擋,用口型和手指,將茶歇室里肖愛的身份,
精準無誤地出賣給院長的人!那個在行動結束后,如同人間蒸發般消失得無影無蹤的叛徒!
劉三兒!他叫劉三兒!唐明的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瞬間停止了跳動!
血液似乎都凝固了!他死死盯著照片上那張因為酗酒和潦倒而扭曲變形的臉,
每一個毛孔都散發著令人作嘔的骯臟氣息!就是這個雜碎!就是這個為了錢或者別的什么,
在關鍵時刻遞出致命一刀的雜碎!肖愛……肖愛最后的微笑,最后的困惑,
時裙角掠過門框的畫面……還有那滾燙柏油路上洇開的暗紅……所有被強行壓抑的記憶碎片,
如同海嘯般瞬間沖垮堤防,帶著毀滅一切的力量,狠狠撞向他的大腦!他猛地閉上眼睛,
身體不受控制地劇烈搖晃了一下,差點栽倒在地!他用手死死撐住冰冷的玻璃茶幾,
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喉頭滾動,
一股濃烈的、帶著鐵銹味的腥甜涌了上來,被他強行咽了回去。他強迫自己睜開眼,
目光如同淬毒的刀鋒,繼續往下翻。照片下面是幾頁打印的報告,字跡清晰。
是鄰省邊境那個地下**的線報記錄。
詳細描述了劉三兒(化名“老疤”)近期的行蹤:爛賭成性,輸光了所有,
欠下高利貸巨額債務,被**打手追得如同喪家之犬。
經常在城郊結合部幾個廉價錄像廳和黑網吧流竄。最后出現的地點,
是城南一片待拆遷的、如同巨大瘡疤般的城中村——“棚戶區”。報告末尾,
附著幾張模糊的監控截圖,顯示劉三兒像老鼠一樣鉆進那些迷宮般的低矮棚屋中。再下面,
是一份技術報告。
標題是:《H城人民醫院特大案肇事車輛微量物證(車漆樣本)溯源分析報告》。
報告內容專業而冰冷,充斥著各種圖譜、數據和專業術語。但結論部分,
外光譜(FTIR)、掃描電子顯微鏡/能譜分析(SEM/EDS)等多重技術手段比對,
確認該樣本與‘宏遠集團’名下登記車輛(車牌號:H·A*****,
品牌:黑色奧迪A6L,
登記司機:孫海)出廠原廠車漆成分高度一致(匹配度>99.8%)。
該車輛在案發時間段(X年X月X日14:30-15:45),
根據其車載GPS記錄及沿途交通監控核實,曾長時間停留于人民醫院周邊區域,
具體軌跡與肇事車輛逃逸路線存在高度重合……”冰冷的鉛字,如同淬毒的子彈,
一顆顆射進唐明的腦海。不是猜測,不是推斷。是冰冷的、無可辯駁的科學證據!
指向錢世宏!指向他那個沉默如影的司機孫海!報告最后,附著一張表格。
表格抬頭是:《H城人民醫院特大案收網行動當日,外圍警戒人員名單及崗位明細》。
唐明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瞬間釘在了名單的某個位置上。
偵支隊副支隊長)】【具體執行人員:……劉三兒(保安編號:B-072)……】趙衛國!
趙衛國!!這個名字,像一顆燒紅的鋼釘,狠狠楔進唐明的太陽穴!
劇烈的、撕裂般的疼痛瞬間炸開!
當年那個拍著他肩膀、一臉沉痛地勸他“節哀順變”、“向前看”的副支隊長,
那個因為“行動得力”而迅速升遷、如今已是市局副局長的趙衛國!他負責的區域!他的人!
劉三兒!一股混雜著滔天恨意、被徹底愚弄的狂怒和冰冷的恐懼的洪流,
瞬間沖垮了他所有的理智堤壩!他猛地揚起手,狠狠一拳砸向那張冰冷的玻璃茶幾!
“哐啷——!!!”一聲巨響!厚重的鋼化玻璃桌面,以他的拳頭為中心,
瞬間炸開無數道猙獰的蛛網狀裂痕!細小的玻璃碎屑四處飛濺!鮮血,
順著他被玻璃劃破、皮開肉綻的拳峰,洶涌地淌下,滴落在散開的文件上,
迅速在“趙衛國”和“劉三兒”的名字上洇開兩朵刺目、猙獰的血花!劇痛從手骨傳來,
卻遠不及心中那被撕裂、被焚燒的萬分之一!“啊——!!!
”一聲壓抑了六年、如同受傷孤狼般的凄厲長嚎,終于從唐明喉嚨深處爆發出來!
他猛地直起身,布滿血絲的雙眼赤紅如血,死死盯著茶幾上那攤染血的名單,胸膛劇烈起伏,
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破風箱般的嘶鳴!就在這時,
一直被他攥在另一只手里的、那個沒有標記的文件袋里,滑落出一張小小的、不起眼的紙片,
飄落在布滿玻璃碎屑和血跡的桌面上。那是一張打印出來的、有些模糊的監控截圖。
截圖背景是醫院后街那個致命的十字路口。時間點顯示在肖愛遇害前的幾分鐘。畫面一角,
一個穿著淺灰色夾克、戴著鴨舌帽的男人,正靠在一輛停在路邊的黑色轎車旁抽煙。
他帽檐壓得很低,看不清臉,只能看到一個模糊的側影。但那個站立的姿勢,
那夾煙的細微習慣性動作……唐明太熟悉了!是趙衛國!截圖下方,
有一行手寫的、遒勁有力的鉛筆小字:【注:車輛為套牌。
該時段趙衛國對外聲稱在局里開會。】“轟——!”唐明只覺得腦子里最后一絲理智的弦,
徹底崩斷了!他像一頭被徹底激怒、失去所有理智的野獸,猛地轉身!
布滿血絲的眼睛瘋狂地掃視著這個冰冷陌生的安全屋!
目光最后死死釘在客廳角落那個小小的、冰冷的金屬垃圾桶上!他踉蹌著撲過去,
一把抓起那個垃圾桶!里面空空如也。他死死攥著冰涼的金屬桶壁,
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出咯咯的響聲。然后,他猛地轉身,撲回茶幾旁,
動作狂暴地抓起茶幾上那些嶄新的、疊放整齊的衣物——柔軟的棉質T恤,挺括的襯衫,
厚實的夾克……他抓起一件,看也不看,狠狠地、用盡全身力氣揉成一團,
像對待骯臟的抹布,帶著刻骨的恨意和一種毀滅一切的瘋狂,塞進那個冰冷的金屬垃圾桶里!
再抓起一件!再塞!動作越來越快,越來越狂暴!柔軟的布料被蠻力扭曲、擠壓,
發出不堪重負的撕裂聲!嶄新的衣物被粗暴地填塞進狹小的桶口,鼓脹出來,
又被更暴力地按壓下去!他仿佛不是在塞衣服,而是在塞那些骯臟的名字!
塞錢世宏陰險的笑臉!塞孫海沉默的影子!塞劉三兒那張令人作嘔的醉臉!
塞趙衛國那虛偽的、帶著血色的“關切”!塞這六年如同蛆蟲般腐爛的生活!
塞肖愛最后那抹溫柔卻帶著困惑的微笑!塞那滾燙柏油路上刺目的陽光和粘稠的暗紅!
塞兒子眼中那深入骨髓的恐懼!塞!塞!塞!
直到那個小小的金屬垃圾桶再也塞不進一絲布片,鼓脹得像一個畸形的腫瘤!
直到他雙手沾滿了自己的鮮血和衣物的纖維碎屑!
“呃……呃……” 他喉嚨里發出野獸般的低吼,身體因為極致的用力而劇烈顫抖,
額頭上青筋暴跳,汗水混合著血水從臉頰滑落。終于,他耗盡了最后一絲力氣,
動作猛地頓住。他佝僂著背,
雙手死死抓著那個被塞得滿滿當當、冰冷堅硬的金屬垃圾桶邊緣,如同抓住唯一的浮木。
粗重的、帶著血腥味的喘息聲在死寂的房間里回蕩。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頭。
布滿血絲、空洞得如同深淵的眼睛,越過垃圾桶扭曲的金屬邊緣,
死死釘在茶幾上那個靜靜躺著的、染血的“H城人民醫院特大案(未結)”卷宗上。
那空洞的眼底深處,一點幽冷的、如同淬煉過的寒鐵般的火焰,終于,無聲地燃燒了起來。
那只被塞得鼓脹變形、冰冷堅硬的金屬垃圾桶,被唐明死死攥在手里,
像一具扭曲的、沉默的圖騰。粗重的、帶著血腥味的喘息在冰冷的房間里回蕩,
如同破敗風箱最后的掙扎。額頭的汗水混著手背淌下的血水,滑過他布滿胡茬的下頜,
“啪嗒”一聲,滴落在垃圾桶冰冷的金屬邊緣,洇開一小片暗紅。他佝僂著背,
雙手的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泛著死灰的白,深深陷進垃圾桶被撐開的縫隙里。
布滿血絲、空洞如枯井的眼睛,越過這金屬的障礙物,死死釘在茶幾上那個染血的卷宗上。
那空洞的眼底,一點幽冷的、如同淬煉過的寒鐵般的火焰,無聲地燃燒著,
驅散了最后一絲茫然和掙扎。沒有猶豫。沒有遲疑。那只沾滿血污和玻璃碎屑的手,
猛地松開垃圾桶冰冷的邊緣。鼓脹的衣物失去了束縛,“噗”地一聲彈開了一角。唐明轉身,
動作帶著一種被痛苦和恨意強行淬煉出的、冰冷的精準。
他無視了茶幾上染血的報告、散落的玻璃碎屑,徑直走向玄關旁那個嶄新的黑色雙肩包。
拉鏈被粗暴地拉開,發出刺耳的聲響。他伸手進去,
精準地摸到了放在衣物最底層的一個硬質、冰冷的扁平盒子。拿出來。
一個普通的、沒有任何標識的塑料藥盒。打開,里面沒有藥片,
只有幾樣簡單卻致命的東西:一小卷醫用繃帶,一小瓶碘伏消毒液,一小管強力消炎藥膏,
還有幾片獨立包裝的止痛藥。他拿著這些東西,走回客廳中央那片狼藉的戰場。沒有坐下,
就那么站著。他伸出那只血肉模糊、還在汩汩淌血的右手,攤開在慘白的燈光下。皮肉翻卷,
傷口里嵌著細小的、閃著寒光的玻璃碎屑,深可見骨。劇痛如同無數根燒紅的鋼針,
持續不斷地扎進他的神經。他擰開碘伏瓶蓋。濃烈刺鼻的氣味瞬間彌漫開來。
他沒有絲毫停頓,將棕黃色的液體直接傾倒在那猙獰的傷口上!“嗤——!
”劇烈的、如同硫酸腐蝕般的灼燒感猛地炸開!身體本能地劇烈顫抖了一下,牙關瞬間咬緊,
喉嚨里發出一聲被強行壓抑住的、沉悶的嘶鳴。額頭的青筋如同蚯蚓般暴凸出來,
冷汗瞬間浸透了后背廉價的T恤。但他硬生生挺住了,只是呼吸變得更加粗重、急促,
像一頭瀕死的野獸。他咬著牙,用左手顫抖著拿起鑷子。指尖因為劇痛和用力而不住地顫抖,
幾乎捏不住那細小的工具。他強迫自己穩住,如同進行一場沒有麻醉的外科手術。鑷子尖,
帶著冰冷的金屬光澤,小心翼翼地探進翻卷的皮肉深處,尋找那些細小的、致命的玻璃碎片。
每一次鑷子尖端觸碰到傷口深處的神經,都帶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劇痛,讓他眼前陣陣發黑,
身體不受控制地搖晃。血水混著碘伏,順著他的手腕往下淌,
滴落在布滿玻璃渣和血跡的文件上,像一場無聲的血祭。
一塊……又一塊……細小的、染血的玻璃碎片被鑷子夾出來,丟在茶幾上,
發出輕微的“叮當”聲。每取出一塊,都像是在靈魂上剜掉一塊腐肉。
汗水如同小溪般從他額頭、鬢角淌下,滴進眼睛里,帶來一陣刺痛和模糊。不知過了多久,
當最后一粒肉眼可見的玻璃碎屑被取出時,他的右手已經痛到麻木,
只剩下一種持續的、深入骨髓的鈍痛在嗡嗡作響。整只手腫脹不堪,
傷口邊緣的皮肉因為碘伏的刺激而呈現出一種詭異的醬紫色,微微外翻著。
他用左手拿起那卷繃帶,牙齒咬住一端,配合著左手,開始艱難地纏繞。動作笨拙而用力,
每繞一圈,都牽扯著傷口,帶來新的劇痛。但他仿佛感覺不到,眼神空洞而專注,
只有額角不斷滾落的汗珠證明著這具身體承受的極限。繃帶很快被血水浸透,
變成刺目的暗紅色。他不管不顧,繼續纏繞,一層又一層,
直到將整個右手掌連同手腕都包裹成一個臃腫、丑陋的、滲著血色的布團。最后,
他用牙齒配合左手,打了一個死結。勒緊。劇痛再次猛烈襲來,他悶哼一聲,身體晃了晃,
用左手撐住茶幾才沒有倒下。做完這一切,他像是耗盡了最后一絲力氣,
頹然跌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著同樣冰冷的茶幾腿。他大口喘著粗氣,胸膛劇烈起伏,
汗水浸透的頭發黏在額頭上。他伸出顫抖的左手,摸索著抓起茶幾上那幾片止痛藥,
看也不看,一把全部塞進嘴里。沒有水,就這么干咽下去。粗糙的藥片刮過干澀的喉嚨,
帶來一陣強烈的惡心感,被他強行壓了下去。藥效不可能那么快。
右手傷口處傳來的、被繃帶強行勒壓的鈍痛和灼燒感,依舊像無數根鋼針在持續攪動。
但這痛楚,此刻卻像一種奇異的錨點,將他飄搖欲墜、幾乎要被恨意和回憶撕裂的靈魂,
強行釘在了這具殘破的軀殼里。他靠著茶幾腿,閉上布滿血絲的眼睛,
試圖平復那幾乎要沖破胸腔的心跳和喘息。腦海里,
卻不受控制地再次閃過那些畫面:肖愛在陽光下最后的微笑,柏油路上刺目的暗紅,
兒子眼中純粹的恐懼,趙衛國那張虛偽的臉,劉三兒醉醺醺的側影,
還有……那輛無牌黑車撞向她時,引擎瘋狂的咆哮……“呼……” 他猛地睜開眼,
如同從噩夢中驚醒,眼底那點幽冷的火焰燃燒得更加熾烈。不能停。不能倒在這里。
他咬著牙,用左手支撐著冰冷的地面,掙扎著,一點一點地站了起來。
身體每一個關節都在發出痛苦的呻吟。他踉蹌著走向那個嶄新的黑色雙肩包。這一次,
他的動作不再狂暴,而是帶著一種近乎冷酷的精準。他拉開拉鏈,
無視了那些被揉皺的、沾著血污的衣物,直接翻到最底層。
那里有一套疊放整齊的、深灰色的連帽工裝,布料厚實耐磨,帶著新衣服特有的硬挺感。
還有一雙結實的、沾著點新橡膠氣味的黑色勞保鞋。
他脫下身上那件沾滿汗漬、血污和污泥的廉價T恤,隨手扔在腳下那片狼藉里。
赤裸的上身暴露在冰冷的空氣中,皮膚上布滿細密的汗珠和一道道陳舊的疤痕,
肋骨在蒼白的皮膚下清晰可見。六年酗酒和自暴自棄的生活,早已掏空了他曾經健碩的身體,
只留下一具嶙峋的骨架。他拿起那件深灰色的工裝外套,套在身上。布料摩擦過皮膚,
帶著陌生的粗糙感。尺寸有些大,松松垮垮地罩在他消瘦的身體上,更添了幾分落魄和隱蔽。
他拉上拉鏈,一直拉到脖頸。然后拿起那頂同樣深灰色的、帽檐很寬的鴨舌帽,扣在頭上。
帽檐投下的陰影,瞬間遮住了他上半張臉,
只露出緊抿的、毫無血色的嘴唇和布滿胡茬的下巴。最后,他換上了那雙勞保鞋。鞋底很硬,
踩在冰冷的地板上,發出沉悶的聲響。做完這一切,他像一個即將走上戰場的士兵,
再次檢查裝備。他走回茶幾旁,目光掃過。那疊染血的報告,
特別是劉三兒那張醉醺醺的照片和“棚戶區”三個字,被他用左手拿起,
仔細地、一張一張地塞進工裝外套內側的口袋里。動作穩定,不再顫抖。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