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叫阿蕪。是汴梁城最下等的妓子,無根無名。三個月前,柳硯把我從雪堆里扒出來時,
我正燒得糊涂。他在榻上放了一卷書,窗外植了青竹。他說:“蕪字,荒草也。這名字不好,
人莫要做荒草,要做根有骨的藤。”可那夜他赴京趕考,我卻偷偷扒上富商南下的馬車。
新主人給我取名玉奴,銀狐裘裹著我冰冷身子。十日后,柳硯披一身寒霜踹開門。
他眼睛通紅,啞聲喚我:“跟我回去。”我倚在富商懷中,
咯咯笑著將那支褪色的青竹簪扔進炭盆:“哪里來的窮書生?我不認得你。
”“妓子都是沒心的。”我笑得淚珠子滾落,“你找你的藤去吧! ”2.寒冬臘月,
汴梁城的冬風比嫖客的巴掌還扇得狠。那夜雪下得瘋,黑沉沉的像壓死人的棉被。
我已病了好幾天,鴇婆不愿找人給我治,就任我自生自滅去了。
我身子燙得像在灶火里滾過一遭,眼冒金星,腿也軟了。天寒地凍,我卻無處可去,
一步一滑,直挺挺栽進路旁污糟的雪堆。雪是軟的,也冷得刺骨,絲絲往骨髓里鉆。
那點稀薄的熱氣也快給雪吸盡了,連眼皮都重如千斤。昏沉間,
忽然想到那漫天的白雪興能沖刷我身上所有污臟。就這樣去了,也好……“還活著?
”一個清透的聲音入耳。我迷迷糊糊被拖出來,雪渣子簌簌往下掉。
糊滿眼白的視野里晃進一張臉,是書生樣兒,眉目溫潤清秀,他身上有墨條化開的書香氣,
還有雪的清冽氣。“作孽哦,雪里刨出個半死的暗娼!”一旁有人低聲啐了一口。
那書生沒應聲。沉重的冰水浸透骨髓,我打了個結結實實的寒顫,
牙關磕碰聲脆得像屋檐下的冰凌。他丟下幾個銅錢給周圍探頭探腦的車商,
接著粗布袍袖一展,那件白衣瞬間蓋住了我身上的污濁。我口齒不清,
吞吞吐吐道了句“謝謝”。再睜眼時,我躺在一間窄小的屋子,皮膚上的冰碴子緩慢融化,
卻還帶著一陣麻癢刺疼。我側目望去,木桌上攤著一冊舊書,再看遠處炭火盆,
只有少少的炭火在燃燒。“你醒了?”門軸吱呀輕響,他端著粗碗進來,藥湯熱氣升騰。
“在下柳硯。”他在我面前坐下,眉眼清淡,“你呢?”“我沒有名字,
阿鴇說我在蕪草里撿來的。”我扯動干裂的嘴唇,“我管自己叫阿蕪。”他嘆了口氣,
看著我,很認真地說:“蕪,荒草也,這個字不好。不如學著做根藤蔓可好?攀著墻,
纏著竹,卻仍有些自己的筋骨在里頭。”他聲音溫而緩,沉甸甸的,沒有一絲嘲諷的意味。
“藤蔓……”我喃喃念著,手指下意識撫過粗糙的舊床席。
我指尖澀澀地滑過那些劣質的紋路,已經能摸到“筋骨”兩個字的粗糙了。
柳硯遞來的粗碗燙手,藥汁苦得翻攪肺腑。那點苦意滑下喉嚨,
在空蕩蕩的腔子里砸出一個微弱的回響。攀附,纏著?
藤蔓也得靠著高枝才能活啊……眼前這人,讀過些書就以為自己是那高雅的竹了么?
不過是沾了點書卷氣的浮萍! 哪里還能容納我的攀附……柳硯的屋,
是個暫時能遮風避雪的家。我躺在那兒,日頭透過帶冰花的窗紙投進來,
晃晃悠悠地斑駁一地。他看著書,或者提筆寫字,偶爾抬眼望望窗外那幾竿沉默的竹。
那抹蒼翠的綠意,橫亙在灰敗的天色里,刺目又虛無。日子在炭火聲中熬。3.那晚,
柳硯收拾他的書囊,動作很輕。他穿了件略顯單薄的舊青衫,背影對著我,
被跳躍的燭火拉長。我蜷縮在床榻內側的被里,炭火早已不夠用了。
屋里只剩下一點將滅的燭火殘光,明明暗暗地搖曳。屋外,風掠過枯枝,
嗚嗚咽咽似野鬼夜哭。“天寒路遠,京里花銷大,照顧好自己。”我頓了頓,
又道:“一路平安! ”柳硯的手頓在書囊帶子上。良久,微弱的燭光下,
那抹深青的背影似乎凝固了一瞬。他沒回頭,只低低地“嗯”了一聲。最后,他站起身,
走到門邊又停住腳步。“阿蕪。”他真切地望著我,有力地說:“一定,一定要等著我回來。
”炭火徹底熄了,屋里只剩下凍僵的黑暗和死寂。4.等?等一個渺茫的許諾?
等一份自己都不信的笑話么。柳硯的身影消失在門外那風雪吞噬一切的黑暗里。
我心口那點微弱的熱氣被北風凍透后,另一種瘋狂卻在冰層下悄然滋生。5.那夜,
我是偶然遇見那輛華貴的楠木馬車的。那車檐角懸著搖晃的金鈴,叮當聲被風遠遠送來。
那馬車上熏著濃重的蘇合香,混雜著熏肉油葷的膻氣,沖得人頭暈……富商趙員外一身錦緞,
袖口滾著油亮的毛邊,像座會移動的金山。他那雙渾濁的眼睛,裹著輕浮的暖,
在我骯臟單薄的身子上打了幾個轉,滿意地“嗯”了一聲。車簾垂下,
隔絕了汴梁城徹骨的寒潮,一個沉甸甸的荷包拋了過來。我沒有碰那荷包,
只任由這鋪天蓋地的暖香裹住我。車輪沉重地碾過積雪,吱嘎作響,
載著我飛快逃離那個炭火已冷的角落。眼前晃著趙員外肥碩手指上的翠玉戒指,
手指頭粗得像臘腸,翠得能掐出油來。值錢,太值錢了……我暗暗想著。
柳硯破床邊的竹影晃過心頭,
又瞬間被這滿眼的金玉之色絞得粉碎了……我將指甲深深掐進凍僵的手心肉里,
一點痛意刺激著神經。走!走得越遠越好!一個聲音在腦子里尖嘯。什么藤蔓?什么筋骨?
全都見鬼去吧!6.馬車一路向南奔逃般狂奔,車轱轆碾過凍土路面,
顛簸得五臟六腑都移了位。趙員外肥厚的手掌一刻不離地箍在我的腰上,
指腹上那些經年盤玉磨出來的老繭,隔著單薄的衣料,
一下下揉搓著那片曾經冰涼僵硬的皮膚,帶來一種粗糙而陌生的暖,甚至有些燙,燙得發痛。
蘇合香、熏肉油膩,混著他呼出的酒氣,濃烈得塞滿了狹小的車廂,沉甸甸地壓在口鼻上,
喘不過氣。我靠在他那身昂貴的紫錦袍子上,光滑冰涼的緞面貼著臉頰,滑膩膩的。
趙員外望著我,哈哈笑著。他那肥厚的手指搔刮似的劃過我的脖頸,“往后,
你就叫玉奴吧! ”“玉?”挺好。總比那“蕪”字,值錢多了。我正應時,
腰上那只油膩滾燙的手又緊了幾分。7.趙家的宅邸像個華麗的囚籠。剛落腳,
一件簇新的銀狐裘就兜頭罩了下來。裘衣里面是一層雪白的軟毛,
那毛皮接觸到我凍僵身子的瞬間,寒氣嗖地鉆進來,凍得我一哆嗦。但只是剎那,
那點蓄積在皮毛之下的暖意立刻反撲過來,迅速將寒氣一絲絲逼退出去。這暖,
與柳硯屋里炭火那點微薄的暖意不同,它鋪天蓋地,奢侈得讓人心驚。
我貪婪地將臉埋在那片冰涼的銀灰色毛領里,深深吸了一口氣。8.這日,
我正懶懶地靠著榻,享受著暖爐,任由身上那件價值不菲的銀狐裘貪婪地汲取著暖意,
沉得人骨頭都發酥時。一道人影裹挾著門外刀鋒般的寒氣,猛地沖了進來。是柳硯!
他怎么來了?他怎知我在這里!只見他站在門邊,一身單薄的舊青布長衫,
烏黑的頭發散亂幾縷,沾滿碎雪和塵灰,凝結成綹。面頰、嘴唇凍得烏青泛紫。
屋里那點溫香瞬間被他身上寒意撕得粉碎。我看著他,默不作聲。我知道,
他的心一定比他的身體還要冷,因為我早已從他的眼睛里,
看到了他的心碎……“阿蕪……”他聲音堵在喉嚨里,
又被涌上來的冷氣沖撞得不成調子:“跟我回去。”他深深地望著我,
眼里雖有怒火卻沒有溫度。回去?那屋子能長出金條?
還是能給我裹上這一層能吸盡人間暖意的銀狐裘呢!我心頭冷得發硬,
嘴角卻像被看不見的線硬往上扯!9.我從那柔軟得吞噬骨頭的貴妃榻上支起身子,
銀狐裘滑落一些,露出里面簇新的桃紅錦緞小襖。新主人的暖,新衣裳的暖,密密地裹著我,
一絲風都透不進來。我眼波慵懶流轉,看柳硯,就像看著泥地里摔得渾身污臟的阿貓阿狗。
“怎么,還是你老相好?”趙員外沉聲說,我聽出了那聲音有些隱怒。我對他輕笑,
實則是在表態:“爺,您瞧瞧,咱們這暖和屋子里,哪跑進來個窮酸叫花子?
臟得很呢……”“哈哈哈哈哈哈。”“不,阿蕪,你不是這樣的,
我知道你不是這種人! 你清高,你純潔,你善良! ”柳硯拼命搖著頭,
似乎不敢相信我是趨炎附勢之人。我忍不住哈哈大笑了,笑他對我誤會之深!是么?
我是那樣的人么?我就是為了錢就可以出賣自己的人啊。我不要過苦日子,
不要過窮日子……我就是要一步步往上爬!趙員外目光緊緊盯著我,也笑了,
卻似乎并沒放下戒心。我將手臂抬起,從發中取下他給我做的那枚青竹簪子。
屋里所有人都看著我,也看著那支不值錢的簪子。我輕笑一聲,將手指一松。
一道暗淡的青影,直直墜入矮幾旁那燒得正旺的炭盆里。轟!一點火星爆裂開來。
那干燥陳舊的竹子,幾乎立刻被貪婪的藍色火焰吞噬。邊緣瞬間焦黑卷曲,
很快就消失在那片灼熱里。竹簪,
頃刻間化為灰屑……10.我冷眼望柳硯:“別再來這兒了,這不是你該待的地方,
別再讓我看見你。”柳硯晃了一下,那雙灼灼的眼睛里,有深深的惻然。
“不識好歹! ”趙員外的肥臉皺成一團,盡是嫌惡。接著,他給了幾個下人眼色,
柳硯就被恭敬“伺候”了一番。“呵……”看著他挨打,一聲短促的冷笑竟從我喉間溢出。
只是這笑,卻夾雜了一絲連我自己都未曾料到的、濃得化不開的澀,
從舌尖一直苦到心根……11.我朝滿臉青紫,正吐著血的柳硯努了努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