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像是老天爺憋了許久終于倒下來的臟水,
沒頭沒腦地砸在濱海市郊外這條孤零零的柏油路上。慘白的路燈燈光被雨幕切割得支離破碎,
勉強照亮了路邊一輛歪斜停靠的機場大巴。車身濺滿了泥點,
像一頭擱淺的、奄奄一息的鋼鐵巨獸。雨水順著扭曲變形的車門縫隙滲進去,
在車廂地板上蜿蜒,與幾灘早已凝固、顏色深得發黑的血跡混在一起,
散發出一種鐵銹和死亡混合的、令人作嘔的甜腥氣。刑警隊長陳宇拉高了黑色夾克的拉鏈,
擋住后頸試圖鉆進來的濕冷夜風。他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破門,
濃重的血腥味混雜著恐懼的汗味、劣質香水的殘留,以及某種說不清的壓抑氣息,撲面而來,
狠狠撞在他的感官上。他皺了皺眉,銳利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掃過車廂。六個活人,
如同六尊被抽掉了靈魂的泥塑木雕,僵硬地陷在各自的座椅里。司機老王,
這個跑了十一年機場線的漢子,此刻雙手死死攥著方向盤,指關節捏得發白,
眼神空洞地瞪著前擋風玻璃上被雨刷刮出的扇形痕跡。西裝革履卻掩不住落魄的張偉,
領帶歪斜,昂貴的西裝肩頭蹭上了可疑的污漬,他縮在靠窗的位置,身體微微發抖。
鼻子上穿著醒目銀環的李梅,頭發凌亂,臉上殘留著哭花的濃妝,眼神躲閃。
體形龐大的孫大壯,餐廳幫廚,像座肉山堆在座位上,呼哧呼哧喘著粗氣,額頭上全是冷汗。
妝容精致但掩飾不住疲憊和驚惶的陸薇,緊緊抱著自己的名牌包,指節用力到泛白。
還有一位頭發花白、穿著樸素棉襖的老太太于金花,她雙手緊緊交握放在腿上,低著頭,
仿佛在默默祈禱。沒有人說話。死寂像一塊沉重的濕布,嚴嚴實實地捂住了整個車廂,
只有車頂鐵皮被雨點敲打的單調噼啪聲,還有那六個人壓抑到幾乎聽不見的、紊亂的呼吸聲。
而在這令人窒息的死寂之下,是更觸目驚心的場景——三具尸體,
以一種扭曲的、極不自然的姿態,橫陳在車廂過道和前排座椅旁。血,已經不再新鮮,
變成一種粘稠的暗紅色,在他們身下漫開,又被踩踏得一片狼藉。空氣中彌漫的,
就是這種凝固死亡的味道。陳宇的助手,女警路曉,踩著濕滑的地板,小心翼翼地繞開血泊,
走到他身邊,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陳隊,法醫初步看了。三個,
都是中槍。近距離,手法…很利落。另外,”她指了指車廂前端一個不起眼的角落,
那里散落著幾塊塑料碎片和一個孤零零的手機后蓋,“司機的報警手機,被踩碎了。
報警中心說,通話里只來得及報出‘機場路老槐樹’這個模糊位置,就斷了。”陳宇沒吭聲,
只是點了點頭。他的目光再次掃過那六個活人,如同掃描儀。
張偉的西裝袖口有撕裂的痕跡;李梅的指甲縫里似乎有暗紅色的殘留;孫大壯粗壯的手臂上,
肌肉還在無意識地抽搐;陸薇昂貴的絲襪刮破了,
露出小腿上幾道新鮮的紅痕;于金花老太太緊握的雙手間,
似乎捏著一個小小的、褪色的平安符。每個人都像是剛從一場噩夢中驚醒,驚魂未定,
又仿佛共同守著同一個巨大的、不可告人的秘密。車廂頂燈昏黃的光線投下來,
在他們臉上切割出明暗不定的陰影,更添了幾分詭異。“路曉,”陳宇的聲音不高,
卻像冰冷的金屬片刮過寂靜,“封鎖現場,一寸一寸地搜。這六位,
”他下巴朝那六個“幸存者”抬了抬,“分開安置,等車拖回去。告訴他們,一會兒市局見。
”雨,下得更急了。車窗外,藍紅警燈無聲地旋轉閃爍,將冰冷的雨絲染上詭異的顏色。
這輛孤零零的大巴,像一個剛剛經歷血腥風暴的孤島,漂浮在濱海市郊外無邊的雨夜里。
風暴的中心暫時平息了,但陳宇知道,真正的漩渦,才剛剛開始。
---濱海市公安局刑偵支隊的審訊室,白得刺眼。頂燈毫無遮攔地傾瀉下來,
照得人無所遁形。空氣里飄蕩著消毒水、舊家具和一種無形的、名為“壓力”的混合氣味。
第一間審訊室里,老王司機雙手捧著一杯熱水,裊裊熱氣也暖不了他灰敗的臉色。
他眼神發直,反復描述著那個“從天而降”的英雄:“…真的,警官,太快了!
就那么‘嗖’一下,那戴帽兜的人影就從后面竄出來了!像…像電影里的特種兵!
槍在他手里,就跟活的一樣…砰砰砰!三個劫匪,眨眼就倒了…他拿了錢包,
跳下車就沒了…車里燈太暗了,就一個應急燈,還一閃一閃的,
真沒看清臉…就記得…個挺高,動作快得嚇人…”隔壁房間,張偉的“供述”如出一轍,
只是語氣里多了幾分刻意營造的驚魂未定,
眼神卻時不時飄忽一下:“…那帽兜男…真是神了!劫匪的槍剛抬起來要打老王,他就到了!
那身手…絕對是練家子!就幾下,全放倒了!車里黑乎乎的,應急燈還壞了,誰看得清啊?
他拿了東西就走…我們…我們都嚇傻了…”李梅、孫大壯、陸薇、于金花…一間間審訊室,
燈光慘白,面孔各異,恐懼或麻木的表情下,
流淌出的卻是高度一致的“證詞”——昏暗的車廂,看不清面容的帽兜英雄,
電光火石間格殺三名劫匪,取走物品,飄然而去。
所有的細節都指向一個模糊的、被刻意保護起來的影子。陳宇站在審訊室外的單向玻璃后,
指間夾著一根沒點燃的煙,
面無表情地看著里面一張張在強光下顯得格外蒼白、言不由衷的臉。路曉快步走到他身邊,
遞過一份剛打印出來的報告,紙張還帶著機器的余溫。“陳隊,三個死者的身份確認了。
”她的聲音壓得很低,“李強,趙大海,王芳——全是濱海國際機場安保部的人!
背景調查出來了,李強有盜竊前科,剛出獄不到半年;趙大海好賭,欠了一屁股債;王芳,
”路曉頓了頓,語氣帶著一絲凝重,“她女兒得了白血病,
急需一大筆錢做骨髓移植…他們三個的銀行流水顯示,案發前一周,
各自都收到過一筆小額匿名匯款,來源不明。案發后,他們個人賬戶和幾個關聯賬戶里的錢,
幾乎被清空了,轉到一個境外加密賬戶,追蹤難度很大,
初步關聯到一個代號‘扣扣’的虛擬身份。
”陳宇的目光依舊鎖定在玻璃后張偉那張看似惶恐、實則眼珠亂轉的臉上,
手指無意識地捻著煙卷。“安保人員…欠債…重病…”他低聲重復,
每一個詞都像一顆冰冷的石子投入深潭,“動機很充分。那個‘扣扣’,是關鍵。
”他猛地轉身,走向技術科。金杰正對著幾塊從現場收集的手機殘骸發愁。“金杰,
那輛大巴拖回來了?它的電路系統還能啟動嗎?特別是車廂內燈!
”陳宇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急切。金杰愣了一下,隨即點頭:“拖回車庫了。
線路損毀不嚴重,應該能亮!”市公安局地下車庫,空曠陰冷,彌漫著機油和塵土的味道。
那輛經歷過噩夢的機場大巴像一頭疲憊的巨獸趴伏在角落。陳宇帶著路曉和金杰,
以及那六名被重新“請”回來的“幸存者”,魚貫而入。沉重的車庫門在身后緩緩關閉,
隔絕了外界的光線。只有幾盞高懸的工作燈投下昏黃的光束。
大巴內部依舊殘留著淡淡的血腥味和混亂的氣息。“老王,”陳宇看向司機,
“你車上總開關在哪?把車廂燈全打開。”老王遲疑了一下,在陳宇目光的逼視下,
走到駕駛位旁,摸索著按下幾個按鈕。一陣輕微的電流嗡鳴聲響起。啪!啪!啪!
一連串開關跳動的輕響。瞬間,整個車廂內部如同白晝!
頂燈、壁燈、閱讀燈…所有能亮的燈管,在同一時間爆發出刺眼、明亮、毫無死角的光芒!
強光如同實質的探照燈,瞬間穿透了車廂內每一個角落,照亮了座椅上每一道劃痕,
地板上每一處干涸的血跡,
也照亮了車壁上斑駁的廣告貼紙——那上面一個當紅小生咧嘴笑著,露出雪白的八顆牙齒。
這光芒來得如此突然、如此猛烈,仿佛帶著灼燒靈魂的溫度。站在過道里的六個人,
如同被這強光狠狠刺中,不約而同地猛地閉上了眼睛,臉上瞬間褪盡了血色。
李梅甚至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叫,下意識地抬手遮擋。張偉的身體明顯晃了一下,
西裝下的肩膀瞬間繃緊。孫大壯龐大的身軀猛地一抖,額頭上瞬間滲出細密的冷汗。
陸薇精致的面孔在強光下扭曲了一下,隨即死死咬住了下唇。于金花老太太猛地低下頭,
攥緊了衣角。老王司機則僵在原地,眼神里充滿了被戳穿謊言的驚惶和絕望。光線太強了,
強得足以看清對方臉上最細微的毛孔,看清彼此眼中最深的恐懼和躲閃。這哪里是昏暗?
這簡直是審判之光!陳宇站在車門口,逆著光,身影顯得格外高大,聲音冷得像冰,
一字一句砸在死寂的車廂里:“現在,告訴我,”他銳利的目光像手術刀,
逐一刮過那六張慘白失色的臉,“你們,還看不清嗎?”強光之下,謊言編織的保護膜,
被無情地撕裂了。六個人的沉默,比任何辯解都更刺耳。車廂內亮如白晝,
卻仿佛墜入了更深的黑暗。---濱海市公安局頂樓,局長辦公室寬大的落地窗外,
城市華燈初上。室內卻彌漫著一種無形的壓力。電視屏幕上,
本地最火爆的新聞頻道正在滾動播放“機場大巴英雄事件”。主持人語調激昂,
背景畫面是混亂的案發現場和無數網友合成的“帽兜英雄”畫像。“…神秘英雄,
在乘客危難之際挺身而出,以雷霆手段制服三名兇殘劫匪!而我們的警方,
卻在全力追捕這位真正的平民英雄?這究竟是正義的缺失,還是程序的僵化?
民眾需要一個答案!”主持人的聲音極具煽動性。畫面切到市局大門外,
黑壓壓的人群舉著自制的標語牌——“釋放英雄!”、“狄克無罪!”、“向真英雄致敬!
”。口號聲隱約可聞。局長高振國,一個頭發花白、面容威嚴的老刑警,
重重地按下遙控器關掉電視。他轉過身,目光沉沉地落在陳宇臉上,帶著審視,
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陳宇,輿論壓力,山呼海嘯啊。”他指了指窗外,
“都堵到家門口了。你告訴我,這個狄克,到底怎么回事?怎么又成了越獄犯?
這案子現在就是個滾燙的火藥桶!”陳宇站得筆直,
將一份厚厚的檔案袋放在局長寬大的紅木辦公桌上。“高局,狄克,原名狄衛國。七年前,
他被指控殺害親妹妹狄玲,判處無期徒刑。四年前,
在從濱海第二監獄轉押至省第一監獄途中,押運車遭遇山體滑坡引發車禍,他趁亂逃脫,
至今在逃。”陳宇的聲音平靜無波,像是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事實。
他抽出檔案里的幾張關鍵照片和報告。“這是當年案卷的疑點摘要。狄玲,
生前確診肌萎縮側索硬化癥,也就是漸凍癥,晚期。
她與哥哥狄海共同貸款購置的婚房面臨斷供。案發前三個月,
她為自己購買了一份高額意外險。法醫二次鑒定報告指出,
狄玲頸部有可疑的、非致命性的抵抗傷,
現場偽造入室搶劫的痕跡相當拙劣…結合狄玲的病況和巨額保險,
當年負責此案的老刑警私下有過‘騙保自殺’的推論。但狄克在法庭上一言不發,拒絕辯護,
只重復‘人是我殺的’。”高振國拿起那份泛黃的二次鑒定報告,眉頭緊鎖。
他翻到狄克在部隊服役時的照片——一個眼神銳利、身姿挺拔的年輕軍人,
與通緝令上那個胡子拉碴、眼神陰郁的逃犯判若兩人。
旁邊附著部隊出具的證明:狄克因執行特殊任務目睹戰友慘死,
退伍后被確診患有嚴重的創傷后應激障礙(PTSD)和重度抑郁。“所以,你的推論是?
”高振國放下資料,目光如炬。“狄玲試圖制造意外騙保,解脫自己并為哥哥留下償債的錢。
計劃失敗或中途反悔,最終可能死于自殺或意外。狄克第一個到達現場,
為了保住那份能讓哥哥活下去的保險金,他選擇了替妹妹頂罪,
并偽造了某些對自己不利的痕跡。”陳宇的聲音依舊平穩,但眼中閃過一絲復雜,“他沉默,
不是認罪,是贖罪。這次大巴上,他出手,或許只是本能,
或許是…想拿回什么對他重要的東西。他逃走,
只是不想再回到那個替妹妹準備的‘墳墓’里。”高振國沉默良久,
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面。窗外的抗議聲浪似乎更清晰了一些。他長長嘆了口氣,
那嘆息里包含了太多東西。“陳宇啊…你說的這些,有證據鏈支持嗎?能推翻當年的判決嗎?
能向外面那些群情激憤的老百姓解釋清楚嗎?”陳宇剛要開口,辦公室的門被急促敲響。
路曉推門進來,臉色異常難看,手里拿著一個證物袋,里面是一部老舊的、屏幕碎裂的手機。
“陳隊!高局!”路曉的聲音帶著急促,“追蹤狄克那部老式功能機的信號,
最后消失地點在城西廢棄的‘光華’加油站附近!我們的人趕到,
只在一個垃圾桶里找到了這個!”她舉起證物袋,“手機被故意丟棄。調取加油站監控,
發現狄克確實出現過,買了幾瓶水和面包。店員認出他后立刻報了警。
我們追蹤他離開時駕駛的一輛偷來的破舊桑塔納,在北環快速路出口設卡攔截!
”路曉深吸一口氣,語氣帶著一絲后怕和難以置信:“車攔停了。但是…狄克剛下車,
周圍那些得知消息趕來的市民…他們把我們的警員圍住了!喊著‘英雄快跑’!
場面極度混亂!狄克…他趁亂沖下了路基,鉆進了河灘那片防護林!”她頓了一下,
看著陳宇:“我追了進去…林子里太黑…他…他挾持了我。
”路曉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脖頸,
仿佛還能感受到那冰冷的刀鋒和狄克身上濃重的汗味、血腥味與絕望氣息混合的味道。
“他…他說了一句話,聲音很低,但很清晰。他說:‘你們搞錯了,人不是我殺的。
車上那些人,都在撒謊。’ 然后…他就把我推開,消失在林子深處。我們組織了搜捕,
只在下游河邊找到他丟棄的外套…他跳河了,生死不明。
”“車上那些人…都在撒謊…” 陳宇無聲地重復著這句話,每一個字都像冰錐,
刺向他心中那個早已萌芽的懷疑。狄克在亡命奔逃的生死關頭,
沒有必要再撒一個立刻會被戳穿的謊言。他猛地轉向高振國,眼神銳利如刀:“高局!
狄克的話印證了我的懷疑!槍手就在那六個人中間!他們集體撒謊,把殺人的罪名栽給狄克,
是為了掩蓋自己殺人的事實,或者…其他更深的秘密!必須重新提審!現在!馬上!
”高振國臉上的肌肉繃緊了。他走到窗邊,看著樓下聚集的人群,
那閃爍的標語牌在夜色中格外刺眼。他沉默了足有一分鐘,整個辦公室的空氣仿佛都凝固了。
最終,他轉過身,臉上帶著一種陳宇從未見過的、近乎冷酷的平靜。“陳宇,
”高振國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就在十分鐘前,那六個人的代理律師,
拿著完備的手續,要求辦理保釋。理由很充分——沒有直接證據證明他們犯罪,
羈押時間已到上限,社會輿論高度關注。我…簽字了。”“什么?!
”陳宇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一股熱血猛地沖上頭頂,“高局!這是關鍵…”高振國抬手,
強硬地打斷了他:“關鍵?什么是關鍵?”他指著窗外,“你看看!現在全濱海市,不,
全國都在關注!
所有人都在為那個‘含冤入獄’、‘挺身而出’、‘被警方追捕’的狄克吶喊!在他們心里,
狄克就是英雄!他殺了劫匪,天經地義!
這就是他們認定、并且愿意為之搖旗吶喊的‘真相’!
”他的語氣帶著一種深沉的疲憊和洞悉世事的冷冽:“有時候,陳宇,
民眾集體愿意相信的‘真相’,就是最好的真相。它能讓憤怒平息,能讓輿論轉向,
能讓社會恢復表面的‘和諧’。”他走到陳宇面前,目光如電,“至于大巴上死的三個?
有搶劫前科的機場安保!死不足惜!誰殺的,重要嗎?重要的是,
現在所有人都得到了他們想要的‘故事’!一個悲情英雄為民除害的故事!這案子,對上級,
對社會,對民眾,都有了最‘完美’的交代!再查下去,掀翻了這碗人人滿意的‘雞湯’,
后果是什么?你想過嗎?你承擔得起嗎?”高振國拍了拍陳宇僵硬的肩膀,語氣放緩,
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終結意味:“這個案子,到此為止。狄克,在逃。結案報告,就這么寫。
你,”他看著陳宇眼中翻騰的怒火和難以置信,“還有路曉,辛苦了。我給你們倆放個大假,
好好休息。這是命令。”陳宇站在原地,像一尊瞬間被冰封的雕塑。
他看著高振國坐回寬大的辦公椅,拿起一份文件,仿佛剛才那番驚心動魄的對話從未發生。
窗外,人群的口號聲浪隱隱傳來,像是在為這場荒誕的“完美結局”歡呼。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無力感,如同車庫外那無盡的夜雨,瞬間將他淹沒。
他感到自己堅守的某些東西,正在被這所謂的“完美”無聲地碾碎。他張了張嘴,
最終什么也沒說,猛地轉身,大步離開了局長辦公室,門在他身后沉重地關上,
隔絕了那個令人窒息的世界。他走到走廊盡頭,看著窗外樓下喧鬧的人群和閃爍的警燈,
緩緩地從腋下的槍套里,抽出了那把陪伴他多年的制式手槍——92式半自動手槍。
冰冷的金屬觸感傳來,沉甸甸的。他低頭凝視著黝黑的槍身,
手指緩緩撫過槍柄上熟悉的防滑紋路。然后,他猛地轉身,步伐堅定地折返回局長辦公室,
沒有敲門,直接推門而入。高振國抬起頭,看著去而復返、臉色鐵青的陳宇,眉頭皺起。
陳宇一言不發,走到那張寬大的紅木辦公桌前。他雙手托起那把92式手槍,
動作緩慢而鄭重,如同托著千鈞重擔,然后,輕輕地、卻帶著一種斬斷一切般的力量,
將它平放在了光滑冰冷的桌面上。金屬與實木桌面接觸,
發出一聲沉悶卻清晰的輕響——“嗒”。“高局,”陳宇的聲音異常平靜,
平靜得像暴風雨前死寂的海面,“這活兒,我干不了了。”他的目光沒有看桌上的槍,
也沒有看高振國,只是越過局長,投向窗外那片被霓虹和口號聲污染的夜空。
高振國看著桌上那把象征著職責與權力的手槍,又看了看陳宇那張寫滿決絕和失望的臉。
老局長眼中閃過一絲復雜的情緒,有無奈,有理解,或許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痛惜。最終,
他只是深深地、疲憊地嘆了口氣,揮了揮手,仿佛拂去一片沉重的灰塵。“走吧。
假條…我會批。好好休息。”聲音里沒有了之前的強勢,只剩下一種深深的倦怠。
陳宇最后看了一眼那把靜靜躺在桌面上的槍,毫不猶豫地轉身,
離開了這間象征著權力與妥協的辦公室。門再次關上,這一次,隔絕的是他過去的職業生涯。
---自由的氣息,對剛剛走出市局大門的六個人來說,并沒有帶來絲毫輕松。
閃光燈如同密集的冰雹,噼里啪啦地砸在他們臉上,記者們的話筒像叢林里伸出的荊棘,
幾乎要戳到他們的鼻孔。嘈雜尖銳的提問聲浪將他們淹沒:“英雄狄克到底長什么樣?
”“當時車里發生了什么?”“你們為什么要包庇他?”“聽說警方掌握了新證據,
指向你們?”老王司機和于金花老太太被這陣勢嚇得臉色慘白,下意識地往人堆里縮。
張偉努力想挺直腰板,整理歪斜的領帶,卻被一個記者推搡得差點摔倒,
臉上掠過一絲狼狽的惱怒。李梅用手擋著臉,鼻環在閃光燈下反射著刺眼的光。
孫大壯龐大的身軀成了暫時的避風港,他低著頭,呼哧呼哧地喘氣。只有陸薇,
在最初的慌亂后,迅速調整了表情,甚至對著某個鏡頭努力擠出一個帶著后怕和感激的微笑,
盡管那笑容僵硬得如同面具。好不容易在警察的護送下沖出重圍,六人如同驚弓之鳥,
在街角倉惶分開,各自匯入城市的滾滾人流。然而,那種被無數雙眼睛窺視的感覺,
并未隨著記者的散去而消失。黑暗的巷口,飛馳而過的摩托車后視鏡,
對面高樓某個反光的窗戶…總感覺有一道冰冷的目光如影隨形。無形的網,
似乎在他們離開警局的那一刻,就悄然收緊。第三天傍晚,
夕陽的余暉將張偉租住的老舊小區染上一層頹敗的暗金色。他像做賊一樣溜進樓道,
反復確認身后無人跟蹤,才哆嗦著掏出鑰匙打開那扇銹跡斑斑的防盜門。
屋里一股霉味和泡面殘留的氣息。他背靠著冰冷的鐵門滑坐在地上,
冷汗浸濕了廉價的西裝內襯。白天在人才市場,
他總覺得那個一直低頭玩手機的黑衣男人在瞟他;剛才回家路上,街角那輛熄火的面包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