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子屠村那夜,我躲在腌菜缸里,聽著娘親被刺刀穿透的悶哼。“支那豬,死啦死啦地!
”獰笑刺破血霧。三天后,我剪掉長發,用鍋灰涂黑臉龐,在游擊隊當了個“啞巴”小兵。
隊長拍桌:“女娃娃能扛槍?滾回家繡花!”我沉默地舉起繳獲的三八大蓋,
百米外一槍打落他帽檐上的野蜂。他臉色鐵青,卻再沒提“繡花”二字。
突襲日軍運輸隊那晚,我主動請纓最危險的爆破位。炸藥包引線嘶嘶燃燒時,
鬼子少佐的刀鋒離我咽喉只有一寸。火光沖天而起,映亮我涂滿硝煙的臉:“這一爆,
祭我清水河三百七十一口冤魂!”---臘月的風,像浸透了冰渣子的鈍刀子,
嗚咽著刮過清水河早已封凍的河面,卷起地上一層薄薄的浮雪,抽打在殘破的土坯墻上,
發出“噗噗”的悶響。空氣里彌漫著一種死寂的、令人窒息的冰冷,
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被寒風稀釋了的血腥氣。
我蜷在灶房角落那個巨大的、散發著濃烈酸腐咸菜味的粗陶缸里,
身體僵硬得如同凍土里刨出的石塊。缸蓋沒有蓋嚴,留著一線微不可擦的縫隙,
外面灶膛里最后一點炭火的微弱紅光,透過縫隙,
勉強勾勒出我眼前狹窄而扭曲的一小片黑暗。耳朵緊貼著冰冷的缸壁,
外面的一切聲響都被數倍地放大、扭曲,狠狠撞進我的鼓膜。“哐當!
”木門被暴力踹開的碎裂聲。“八嘎!糧食!花姑娘!統統交出來!”野獸般的嘶吼,
帶著異邦腔調,穿透薄薄的墻壁。緊接著,是阿爹壓抑著憤怒的低吼:“沒有!什么都沒有!
你們這些……”聲音戛然而止,被一聲沉悶的、利器刺入肉體的“噗嗤”聲取代,
像用盡全力扎破了一個裝滿谷物的厚麻袋。然后是身體重重倒地的悶響。“爹——!
”弟弟阿寶那聲變了調的、尖利到破碎的童音,像一根燒紅的針,狠狠扎進我的心臟。
只響了一半,就被另一聲更短促、更殘忍的“噗嗤”徹底掐斷。世界,在那瞬間失去了聲音。
只有我自己牙齒死死咬住手背、幾乎要咬穿皮肉的咯咯聲,在死寂的缸內空間里瘋狂回蕩。
濃重的血腥味,混合著咸菜的酸腐,無孔不入地鉆進鼻腔,扼住咽喉,胃里翻江倒海。
娘親壓抑的、帶著無盡恐懼的啜泣聲在堂屋里響起,斷斷續續,如同瀕死的鳥兒最后的哀鳴。
“……求求…孩子…放過……”“花姑娘!喲西!”幾聲猥瑣的、興奮的怪笑。
布料被撕扯的裂帛聲,娘親絕望的尖叫,混雜著畜牲般粗重的喘息……“不——!”“噗嗤!
”那一聲,格外清晰,格外沉悶。像是鈍器穿透了層層疊疊的棉絮,
帶著一種令人牙酸的滯澀感,終結了所有的掙扎和哭喊。短暫的死寂。
只有粗重的喘息和皮靴踩在冰冷泥地上的“咔噠”聲。“呸!支那豬,死啦死啦地!
”一個聲音,帶著屠夫處理完牲口般的冷漠和一絲意猶未盡的獰笑,清晰地響起,
像淬毒的冰錐,穿透腌菜缸厚厚的陶壁,狠狠釘入我的天靈蓋。缸內狹小的空間,
空氣瞬間被抽空。我猛地張開嘴,像離水的魚,卻發不出一絲聲音。
冰冷的咸菜汁浸透了單薄的棉褲,刺骨的寒意順著雙腿瘋狂上竄,凍結了血液,
也凍結了心臟。牙齒深深陷進手背的皮肉里,嘗到了濃郁的鐵銹味,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
只有那一聲“噗嗤”,那一聲“死啦死啦地”,在腦海里無限循環、放大,
震得整個靈魂都在簌簌發抖,碎裂成齏粉。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是一瞬,
也許是漫長的幾個時辰。外面徹底安靜下來,死一樣的寂靜,連風聲都停了。
只有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味,固執地、無孔不入地鉆進腌菜缸的縫隙。僵硬的手指,動了動。
指甲摳進粗糙冰冷的缸壁,磨破了皮。一股無法形容的力量,
混雜著滔天的恨意和一種瀕死的冰冷,從凍僵的骨髓深處猛地炸開!不是沖動,
是比冰更冷、比鐵更硬的決心。我猛地推開沉重的缸蓋!三天后。
莽莽蒼蒼的太行山余脈深處,寒風在山坳里打著旋兒,發出尖利的呼嘯,
卷起枯枝敗葉和殘雪。一片背風的山崖下,歪歪斜斜搭著幾個低矮簡陋的窩棚,
幾縷稀薄的炊煙剛冒出來,就被寒風撕扯得無影無蹤。
這里就是“太行山抗日游擊隊第三支隊”的臨時落腳點。
我站在窩棚前一小片被踩實的空地上,
身上裹著一件從死人身上扒下來的、大了不止兩號、散發著汗臭和硝煙味的破舊灰布棉襖,
棉絮從幾處破口里鉆出來,沾著黑黃的污跡。
頭發被自己用生銹的柴刀胡亂割得只剩下短短一茬,像被狗啃過,參差不齊地貼在頭皮上。
臉上、脖子上,甚至露出來的手腕上,都厚厚地涂了一層鍋底刮下來的黑灰,
只留下一雙眼睛,在黝黑的底色中亮得驚人,里面沒有淚,只有一片燒干了的、死寂的荒原。
幾個穿著同樣破舊的漢子或蹲或站,眼神像刀子一樣刮在我身上,
充滿了毫不掩飾的審視、懷疑,甚至是一絲輕蔑。“隊長!真不能收!這細胳膊細腿的,
還是個女娃子!風一吹就倒了,能干啥?鬼子槍一響,不嚇得尿褲子才怪!
”一個滿臉絡腮胡、綽號“大錘”的漢子粗聲粗氣地說,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我臉上。“就是!
咱這是打鬼子,腦袋別褲腰帶上玩命的!不是過家家!女娃娃就該躲在山洞里,縫縫補補!
”另一個瘦高個附和著,語氣刻薄。窩棚里光線昏暗,唯一一張瘸了腿的破桌子后面,
坐著一個約莫三十多歲的漢子。他叫趙鐵山,是這支游擊隊的隊長。國字臉,眉毛很濃,
緊鎖著,嘴唇抿成一條生硬的直線,古銅色的臉上刻著風霜和一道斜劃過左頰的淺疤。
他粗糙的手指無意識地敲打著桌面,發出“篤篤”的輕響,那雙銳利的眼睛,
鷹隼般盯在我身上,似乎想穿透我臉上那層厚厚的鍋灰,看清我骨子里到底藏著什么。
窩棚里的空氣沉悶得讓人窒息。漢子們毫不留情的議論聲還在繼續,像無數根細小的針,
扎在皮膚上。我沒有低頭,也沒有試圖辯解,只是挺直了瘦削得幾乎能被風吹折的脊背,
像一桿插在凍土里的標槍,沉默地承受著。終于,趙鐵山停止了敲擊桌面。他猛地一拍桌子,
“砰”的一聲悶響,震得桌上一個豁了口的粗瓷碗跳了一下。“夠了!”他的聲音不高,
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瞬間壓下了所有的議論。窩棚里安靜下來。他站起身,
高大的身影幾乎頂到低矮的窩棚頂,投下的陰影將我完全籠罩。他走到我面前,離得很近,
那股混合著煙草、汗水和硝煙的濃烈氣息撲面而來。他俯視著我,眼神銳利如刀鋒,
聲音低沉,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直白:“女娃娃,”他指了指窩棚里一個角落,
那里堆著些針線和破布,“看見沒?那才是你該待的地方!給兄弟們縫縫補補,燒火做飯!
扛槍打鬼子?那是男人的事!刀槍無眼,不是鬧著玩的!回家去!
或者找個地方躲起來繡你的花!”“回家”兩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我的心上。
清水河畔那個彌漫著血腥和絕望的小院,阿爹倒地的悶響,阿寶戛然而止的哭喊,
娘親最后那聲穿透臟腑的“噗嗤”……一幕幕帶著滾燙的血色,
瞬間撕裂了我強行維持的冰冷外殼!一股洶涌的血氣猛地沖上頭頂!耳朵里嗡嗡作響,
眼前甚至短暫地發黑。但我死死咬住了牙關,口腔里瞬間彌漫開更濃的鐵銹味。
我沒有后退半步。反而猛地抬起了頭!那雙死寂的眼睛里,
驟然燃起兩簇幽暗的、近乎瘋狂的火焰,直直撞向趙鐵山銳利的目光!
那眼神里的東西太過濃烈,太過沉重,像凝聚了人間所有的恨與痛,
竟讓身經百戰的趙鐵山眉頭狠狠一皺,下意識地移開了半寸視線。就在這電光石火的剎那!
我的身體動了!不是沖向針線筐,而是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小獸,猛地轉身,
撲向窩棚門口堆放雜物的角落!那里,雜亂地堆著一些繳獲的武器和雜物。
我的目標極其明確——一支斜靠在土墻上的、槍管閃著幽冷寒光的三八大蓋!
動作快得超乎所有人的預料。在趙鐵山和其他隊員驚愕的目光中,
我瘦小的身體爆發出不可思議的力量,雙手已經牢牢抓住了那支冰冷沉重的步槍!槍身入手,
沉甸甸的,帶著金屬特有的寒意,順著指尖瞬間蔓延至全身,
卻奇異地帶來一種近乎戰栗的掌控感。我根本不去看任何人,甚至不去看準星。
髓的本能——那是阿爹生前偷偷教我認槍、教我端槍姿勢時留下的唯一饋贈——我猛地側身,
槍托死死抵住自己瘦削得硌人的肩窩!冰冷的金屬緊貼著涂滿鍋灰的臉頰。槍口,
在所有人反應過來之前,已然抬起!毫不猶豫地對準了窩棚外!目標,不是人。
是趙鐵山掛在窩棚外木樁上那頂磨破了邊、沾滿塵土的舊軍帽帽檐!
一只不知死活、被窩棚里人聲驚擾而飛起的、黃黑相間的野蜂,
正嗡嗡地繞著那破舊的帽檐打轉,在冬日慘淡的陽光下,像一粒移動的、令人煩躁的黑點。
屏息!凝神!扣動扳機!所有的動作一氣呵成,快如閃電!“砰——!!!
”一聲震耳欲聾的槍響,猝然撕裂了山坳的死寂!巨大的后坐力狠狠撞在我單薄的肩膀上,
痛得鉆心,身體不受控制地猛然后挫,踉蹌了一步才勉強站穩,
腳下松軟的凍土被踩出深深的印子。硝煙味瞬間彌漫開來,辛辣刺鼻。窩棚內外,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一槍驚呆了,像被施了定身法。那只繞著帽檐嗡嗡叫的野蜂,
消失得無影無蹤。只有趙鐵山那頂破舊的軍帽,被子彈強大的沖擊力猛地掀起,
在空中翻滾了兩圈,然后“啪嗒”一聲,掉落在冰冷的泥地上。帽檐上,
一個焦黑的小洞赫然在目,邊緣還冒著縷縷青煙。我端著槍,槍口還殘留著硝煙的余溫。
肩膀火辣辣地疼,手臂因為脫力而微微顫抖。但我依舊站得筆直,涂滿鍋灰的臉上一片死寂,
只有那雙眼睛,死死地盯著趙鐵山,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寒潭,映著他僵硬鐵青的臉。
趙鐵山站在原地,臉上的肌肉微微抽搐著,那道淺疤顯得格外猙獰。
他死死盯著地上那頂被打穿的帽子,又緩緩抬起眼,目光如烙鐵般烙在我臉上,
帶著震驚、難以置信,還有一種被徹底冒犯的怒意,最終,
都化為一片深沉的、令人心悸的復雜。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
一個字也沒吐出來。只是那緊鎖的眉頭,擰成了一個更深的“川”字。他猛地一揮手,
動作帶著一股煩躁,聲音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低沉而壓抑:“把槍放下!”他頓了頓,
眼神掃過窩棚里一個個目瞪口呆的隊員,最終落回我身上,帶著一種認命般的沉重,
“……留下吧。以后……跟著老秦,學包扎。”他再沒提“繡花”二字。
窩棚里依舊一片死寂,只有寒風穿過山坳的嗚咽。漢子們看我的眼神,徹底變了。
輕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雜著驚疑、忌憚,甚至是一絲難以言喻的敬畏。
我沉默地放下手中沉重的步槍,冰冷的槍身離開肩膀的瞬間,
那被撞得生疼的骨頭才后知后覺地傳來尖銳的痛楚。我垂下手,指尖冰涼。
***太行山的冬夜,黑得像潑了濃墨,寒風在山石間尖嘯,刮在臉上如同刀割。
臨時營地里死寂一片,只有幾堆將熄未熄的篝火,偶爾爆出一點微弱的火星,
映照著蜷縮在避風處沉睡的游擊隊員疲憊的臉。趙鐵山低沉的聲音在簡易的窩棚里響起,
壓過了外面的風聲:“……剛收到的消息,鬼子有一支運輸隊,明天晌午會經過黑風峪。
三輛卡車,押運的是彈藥和過冬的棉衣被服。鬼子兵,大概一個小隊,三十人左右。
”油燈昏黃的光線下,攤著一張粗糙的手繪地圖。
趙鐵山的手指重重戳在一個標注著“黑風峪”的狹窄谷口位置。那地方兩側山崖陡峭,
中間一條蜿蜒的土路,是打伏擊的絕佳地點,但同樣,也是最危險的絞肉機。
一旦被堵在谷口,就是甕中之鱉。“隊長,干他娘的!”大錘第一個甕聲甕氣地低吼,
拳頭砸在膝蓋上,“搶了狗日的棉衣,凍死這幫畜生!”“對!還有彈藥!正好給咱們補補!
”瘦高個也興奮起來。趙鐵山卻沒立刻表態,濃眉緊鎖,
目光在地圖上那條狹窄的死亡通道上來回逡巡,
手指無意識地敲打著桌面:“黑風峪是好地方,兩頭一堵,鬼子插翅難飛。
但問題是……怎么堵?怎么炸?”他抬起頭,目光掃過窩棚里幾張躍躍欲試的臉,
“鬼子不是泥捏的!卡車打頭那輛肯定有重機槍!一旦被他們發現,火力壓過來,
沖進谷里的人,就是活靶子!”興奮的氣氛瞬間冷卻下來。漢子們臉上的激動凝固了,
眼神里透出凝重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畏懼。誰都知道,沖在最前面去安放炸藥,點燃引線,
那意味著什么。九死一生,甚至十死無生。在鬼子重機槍的火舌下,
血肉之軀眨眼就會變成篩子。窩棚里只剩下油燈燈芯燃燒的噼啪聲和外面肆虐的風聲。
就在這時,一個身影從角落的陰影里無聲地站了起來。動作不大,
卻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是我。臉上依舊涂著厚厚的鍋灰,看不清表情。只有那雙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