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棠工作室的門鈴總是那樣清脆，像清晨第一滴露水落在青石板上。每次推開門，
黃油、焦糖、烘烤谷物混合的暖香便如潮水般溫柔地裹住我，
仿佛踏入了另一個更甜蜜安穩的維度。今天，這香氣里是我的「續命三號」，
我那對抗甲方的最后戰略核武器。「蘇老板！蘇老板救命！」
我的聲音在店里舒緩的輕音樂背景音里像個冒失闖入的音符，
「沒有它我的稿子就要魂歸西天了！」操作臺后面，蘇念抬起了頭。她穿著白色廚師服，
頭發挽在腦后，只有幾縷碎發垂在額角，襯得她本人愈發清冷。她手上的裱花袋落下，
一朵奶油玫瑰在她的指尖綻放開來。她沒什么表情，只淡淡瞥了眼旁邊貼著的訂單單子。
「『續命三號』？」她聲音清泠，帶點慵懶的磁性，
像冰鎮過的銀匙輕輕敲在剔透的玻璃杯沿，「哦，那個備注『糖分加到原地起飛，
甜到齁死甲方算工傷』的怨種客戶?！顾滞罄涞匾皇眨鸦ㄍ瓿?，
將一份淋著濃稠欲滴琥珀色焦糖漿、撒滿深棕色巧克力碎屑的蛋糕推到我面前。「給，
你的『工傷制造機』?！埂父卸鞔鞯?！蘇老板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
我幾乎是撲過去接住那沉甸甸的甜蜜堡壘，顧不得形象，挖起巨大一勺，
帶著孤注一擲的決心塞進嘴里。瞬間，
爆炸般的甜裹挾著可可的醇厚焦苦、焦糖特有的濃郁焦香，在口腔里掀起一場華麗的風暴，
一路火花帶閃電地直沖天靈蓋。我滿足地瞇起眼，靈魂仿佛都飄了起來，
含糊不清地呻吟：「嗚——就是這個味！甜度超標！幸福感爆表！甲方算什么，
我現在能畫十個！」蘇念嫌棄地蹙起精致的眉，
那表情像看到有人在她價值連城的古董青花瓷盤里涮麻辣火鍋?！改氵@種吃法，
高血糖都要提前預約床位了?！顾焐峡瘫〉孟翊懔吮瑒幼鲄s不停。轉身，
冷藏柜的門滑開，她拿出一個白骨瓷碟，上面托著一小塊精致的抹茶慕斯，綠得清透，
像掛著晨露的嫩芽?！高?，新品試吃，『清新一號』。中和一下你血管里的糖漿濃度?！?/p>
我瞅著那綠油油的小方塊，嘴撇得能掛油瓶：「抹茶？苦兮兮的……」話沒說完，
就撞上她那雙漂亮卻極具壓迫感的眼睛，深褐色的瞳仁里清晰地寫著「你敢不吃試試」。
我縮了縮脖子，認命地挖了指甲蓋那么一小口，帶著就義的悲壯塞進嘴里。
預想中鋪天蓋地的苦澀沒有到來。舌尖首先觸到的是一絲微妙的、屬于植物的清冽苦意，
像清晨幽靜竹林里拂過的第一縷帶著露水寒氣的風。緊接著，
一種溫潤的、柔和的甜意便如同初春解凍的溪流，悄然無聲地彌漫開來，層層疊疊，
裹著濃郁而悠長的茶香?？诟休p盈得像含著云朵，
細膩得仿佛舌尖能分辨出每一顆抹茶粉的分子。「誒？」我愣住了，像被施了定身咒。
下意識地，又挖了一大口。真的好吃！不是那種靠粗暴糖分堆砌出的傻甜，
而是有風骨、有層次的甜。「嗯？！」我眼睛瞬間亮了，像被點亮的星子，抬頭看向她，
忘了剛才的嫌棄，「入口微苦，回甘清甜，茶香好濃！口感超細膩！蘇老板，你終于開竅了？
！知道世界不是只有甜掉牙一種選擇了？」我像是發現了新大陸。
她嘴角似乎極其輕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快得如同錯覺，
隨即又恢復了那副高嶺之花不可褻瀆的清冷模樣，低頭繼續擺弄她的裱花袋，
仿佛剛才那微小的弧度只是光影的玩笑?！干購U話。吃完趕緊回去『工傷』你的甲方。」
她頓了頓，聲音似乎壓低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柔軟悄悄滲透，「下次點單，
糖分…給你調低 10%。」什么？調低？！我正沉浸在抹茶那奇妙的回甘里，
像躺在春日暖陽下的草地上，這句話卻像盆零度的冰水當頭澆下，透心涼。靈感？
我的靈感全靠糖分燃燒供能?。 甘裁?？！調低？！不行！絕對不行！」
我幾乎是撲到了光滑冰冷的操作臺前，雙手合十，用上了畢生最諂媚、最甜膩的聲線，
「蘇老板~蘇姐姐~我的好念念~糖分就是我的命?。∧悴荒苤\殺親…親顧客?。 ?/p>
那個親昵的稱呼幾乎是脫口而出?！改钅睢箖蓚€字像兩顆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
蘇念握著裱花袋的手猛地一抖，那朵即將完美收官的奶油玫瑰瞬間歪了脖子，花瓣耷拉下來，
顯得有些滑稽。她飛快穩住手，動作依舊行云流水，但耳廓卻以肉眼可見的速度，
從瑩白漫上一層薄薄的、誘人的粉紅，聲音也拔高了些，
帶著掩飾不住的慌亂：「誰…誰是你的念念！亂叫什么！」
她環顧了一下只有我、她和幾縷陽光里跳舞微塵的店面，語氣更冷硬地試圖找回場子，
像只虛張聲勢的貓，「再吵吵，調低 20%！還有，不準在店里大呼小叫，
影響其他客人…」她目光掃過空蕩蕩的、安靜得能聽見自己心跳的桌椅，「…空氣！」
我吐了吐舌頭，抱起我那「工傷制造機」，像抱著最后的堡壘，
小聲嘟囔：「明明只有我一個客人…暴君！糖分暴君！」
接收到她投來的、帶著冰碴子的警告眼神，我立刻慫了，縮了縮脖子，「好好好，我走我走！
」一步三回頭地蹭到門口，手搭在冰涼的門把手上，還是沒忍住，回頭問，
「那個…『清新一號』…真挺好吃的…明天還有嗎？」她沒抬頭，
只專注于裱花袋尖端那一點純白的奶油，仿佛那是世間唯一重要的事。幾秒鐘的沉默后，
悶悶的兩個字才飄過來：「…看心情?！归T鈴在我身后叮咚一聲合上，清脆又寂寥。
我抱著蛋糕走在午后的街道上，陽光暖融融地灑在身上，
舌尖卻仿佛還頑固地殘留著那抹清雅的茶香。真是邪門了，那抹綠意，竟像藤蔓一樣，
悄無聲息地纏繞上來，有點揮之不去的想念。---夜色濃稠如墨，
鍵盤敲擊聲和煩躁的抓頭發聲成了我公寓里唯一的主旋律。電腦屏幕上，
那條甲方反復強調要「夢幻甜蜜感」的公主裙，線條僵死，顏色黯淡，
像條被遺忘在沙灘上、曬干了的咸魚，毫無生氣?！赴““?！卡住了！完全沒靈感！」
我絕望地癱在椅子上，全身的力氣仿佛被抽空。肚子不合時宜地、響亮地咕咕叫起來，
巨大的空虛感從胃部一路蔓延到腦子，變成一片混沌的空白。「難道…真的是糖分不夠？」
想起蘇念那冷酷無情的「調低 10%」宣言，悲從中來，我對著空氣揮舞拳頭，
「蘇念你這個冷酷無情的女人！剝奪我的快樂源泉！扼殺我的靈感！」等等…「清新一號」
…那個奇妙的、先苦后甘的滋味…像一道微弱的電流，瞬間劃過混沌的腦海。鬼使神差地，
我摸出手機，屏幕的光在黑暗中刺眼。指尖熟門熟路地點開那個黃色圖標，找到「念棠」。
抹茶慕斯的圖片安靜地躺在那里，綠得那么純粹，那么…誘人。指尖懸在「下單」按鈕上，
內心天人交戰，激烈程度堪比世界大戰。不行！林晚！這是原則問題！
是向貪分暴君屈服的標志性投降！吃了這個抹茶，就等于承認她是對的！
你以后還怎么理直氣壯地點「續命三號」？
可是…嘴里那股清雅的味道…好像真的有點勾人…特別是現在，腦子像團漿糊…??！不管了！
就當是深入敵后，刺探敵情！為了革命事業，必要的犧牲是可以理解的！
手指帶著一股自暴自棄的狠勁，帶著壯士斷腕般的決絕，重重戳了下去。
下單成功的提示音剛響，我就后悔了。心臟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她會不會笑我？
會不會用那種看無可救藥的糖尿病預備役的眼神睨我？那句「看心情」
到底包含了多少種可能？是「看本小姐今天高不高興」，還是「看你這怨種客戶識不識相」？
我在小小的客廳里來回踱步，像只焦躁的困獸，地毯都快被我磨出火星子。
時間在胡思亂想中變得粘稠而緩慢。手機突然震動，屏幕驟然亮起，刺破黑暗——外賣送達！
這么快？！我幾乎是彈射起步，從椅子上蹦起來，一個箭步撲到門邊，心臟狂跳，
猛地一把拉開：「謝——」門口站著的，不是熟悉的藍黃制服身影。是蘇念。她就站在那里，
走廊昏暗的聲控燈在她身后投下朦朧的光暈。她套著一件寬松的米色針織開衫，
里面還是那件標志性的、沾著點點面粉痕跡的深色廚師圍裙。頭發有點凌亂地挽著，
幾縷被細密雨絲打濕的發絲，狼狽又服帖地粘在光潔的額角和微微泛紅的臉頰上，
像被雨水打濕翅膀的蝶。她手里提著的，正是「念棠」
標志性的、印著簡約 logo 的精致牛皮紙袋?！柑K…蘇老板？！」我驚得舌頭打結，
聲音都劈了叉，「怎么…怎么是你？！」她別過臉，刻意不看我，
目光落在門框上某個不存在的點，硬邦邦地把袋子往我手里一塞，
動作帶著點不容置疑的力道，仿佛在交接什么重要機密文件?！缚取顾辶饲迳ぷ?，
聲音有點不自然的緊繃，像琴弦調得太緊，「下雨了，路滑…外賣員…摔跤了。蛋糕…」
她飛快地瞥了一眼袋子，確認般，「…沒事。給你送過來，免得某個怨種客戶餓死在家里，
影響本店聲譽?！顾恼Z速比平時快，像是在背誦一篇倉促準備的免責聲明。
袋子帶著外面微涼的夜氣和一絲屬于她的、干凈又溫暖的烘焙香氣，沉甸甸地落入我懷里。
袋子邊緣，貼著一張小小的、淡黃色的便簽紙。上面用水性筆，
畫著一個氣鼓鼓的 Q 版小人，圓溜溜的大眼睛，微嘟著嘴，眉頭緊鎖，表情兇萌兇萌的，
帶著點孩子氣的別扭。
旁邊一行字跡清秀卻帶著點用力過猛的、幾乎要劃破紙背的力道：＞再熬夜趕稿，
下次糖分扣光！-冷酷的糖分監管員**我捏著那張小小的、仿佛還帶著她指尖溫度的便簽，
目光從紙上那個生動可愛的小人，移到她微紅的、在燈光下顯出細膩絨毛的側臉，
再落到她明顯是匆忙出門、連鬢角碎發都沒來得及攏好的狼狽上。
心臟像是被猝不及防地泡進了一碗剛熬好的、溫熱的楓糖漿里，又暖又軟，甜得發脹，
連帶著眼眶都有些酸澀?！钢x…謝謝你啊，」我抱著袋子，像抱著什么稀世珍寶，
聲音不自覺地放得又輕又軟，帶著連自己都陌生的、如同羽毛拂過的笑意，「念念…監管員？
」這四個字像按下了她身上的某個自毀程序開關?！覆?！準！叫！念！念！」她瞬間炸毛，
像只被踩了尾巴又淋了雨的貓，聲音陡然拔高了好幾個度，幾乎要穿透樓板，
尾音帶著羞惱的顫抖。她猛地轉身，就要往樓下沖，腳步帶著顯而易見的慌亂，
甚至趔趄了一下?？粗龓缀跏锹浠亩拥膯伪”秤跋г跇翘莨战堑年幱袄?，
一股莫名的、滾燙的勇氣毫無預兆地沖上頭頂，燒掉了所有猶豫。我扒著冰冷的門框，
對著昏暗的、回蕩著她倉促腳步聲的樓梯間，提高聲音，
帶著自己都驚訝的、近乎撒嬌的執著：「那個…『清新一號』…很好吃！
明天…還有『心情』做嗎？」她的腳步聲，清晰地頓住了。
樓梯間的聲控燈很識趣地暗了下去，將她的身影徹底吞沒在濃稠的黑暗里。幾秒鐘的沉默，
被無限拉長。只有窗外淅淅瀝瀝、無休無止的雨聲，敲打著世界的寂靜。
「……明天…有暴雨。」她的聲音終于從黑暗深處傳來，很低，悶悶的，
像是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無法掩飾的別扭溫柔，「自己…帶傘?！?/p>
停頓了一下，像是用盡了所有力氣，才擠出后面那句，「別指望我再送！」腳步聲再次響起，
這次更快，更急，如同擂鼓，徹底消失在樓梯的盡頭，被無邊的雨聲吞沒。我關上門，
背靠著冰涼堅硬的門板，懷里緊緊抱著那個還殘留著她體溫和獨特氣息的蛋糕袋。
指尖一遍遍，近乎貪婪地摩挲著便簽上那個可愛的 Q 版小人，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翹起，
怎么也壓不下來，最終化作一個無聲的、傻乎乎的笑容。明明就是口是心非的…甜心念念嘛。
蘇念那張嘴，大概是開過光，還是最高級的那種。第二天傍晚，
醞釀了一整天的鉛灰色厚重云層終于兜不住了，如同決堤的天河。狂風卷著豆大的雨點，
發了瘋似的砸向大地，密集得連成一片白茫茫的、震耳欲聾的轟鳴。
雨水狂暴地抽打著窗戶玻璃，發出噼里啪啦的爆響。我的小公寓在劇烈的搖晃中呻吟，
仿佛成了怒海狂濤里隨時會傾覆的一葉扁舟?；?！腦子里警鈴瘋狂大作！
今天剛剛完成、明天一早必須準時交到那位以刻薄著稱的編輯手里的畫稿！那甲方，
可是能因為一個像素點的色差讓你重畫十遍的主！什么傘不傘的，顧不上了！
我把畫板緊緊抱在懷里，像護住自己的心臟，用那個厚實的帆布包盡可能裹住，
深吸一口帶著濃重水汽的冰冷空氣，猛地拉開房門，
義無反顧地沖進了那片狂暴的、白茫茫的雨幕！雨水瞬間像無數冰冷的鞭子，
帶著刺骨的寒意，毫不留情地抽打在身上，裸露的皮膚瞬間麻木。
眼睛被雨水糊得根本睜不開，狂風像一只巨手扼住喉嚨，噎得人喘不過氣。
視野里只有翻騰的水汽和模糊的街燈輪廓。腦子里只剩下一個念頭：沖過這條該死的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