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陳野,回龍村土生土長,除了兼職護林員,還有個更響亮的頭銜——風水先生,
家傳的手藝。回龍村不大,但倚著連綿的老林子,那林子深得連正午的日頭都鉆不透,
里頭藏著多少陳年舊事、山精野怪,誰也說不清。爺爺生前總念叨,林子是活的,得敬著,
守林的活兒,就是守著村子與這片活林子之間那道看不見的線。王嬸家的羊丟了,
已經是這半月里的第三只。丟得蹊蹺,就在村尾挨著老林子的那片緩坡草甸子上。
前兩次還能在林子邊緣找到些零碎皮毛和啃得干干凈凈的骨頭,這次,連根羊毛都沒剩下,
活像被整個兒吞了,無聲無息。“小野啊!”王嬸那帶著哭腔的尖嗓門,
一大早就鑿穿了我家院門的薄木板,“我那頂好的頭羊,揣著崽兒的!
昨天后晌還在坡上吃草呢!天擦黑就沒了影兒!挨千刀的賊偷子啊!不對,
這賊偷子它…它不吃羊啊!”她拍著大腿,眼淚鼻涕糊了一臉。我扒拉了兩口冷粥,
拎起靠在門后的老式手電筒——沉甸甸的大家伙,
裝三節一號電池那種——和那根油光水滑的棗木棍子。“嬸兒,別急,
我去坡上和林子邊再瞅瞅。”草甸子濕漉漉的,晨露打濕了褲腳,冰涼地貼著皮膚。
空氣中彌漫著青草被踩踏后散發的微腥和一種若有若無的…鐵銹味?
我循著羊群散落的蹄印和新鮮的羊糞蛋子往林子邊緣走。蹄印到了幾棵歪脖子老槐樹下,
突然就亂了,深深淺淺,像是羊群受了極大的驚嚇,在原地亂蹦亂跳。幾處草被踩得稀爛,
沾著黏糊糊、半凝固的深褐色污跡,湊近了,那股鐵銹味更濃了些。不是羊血的氣味。
羊血腥膻,這味兒更沉,更濁,帶著點…泥土腐敗的底蘊。我心往下沉了沉。
撥開一叢掛滿露珠的狼尾草,眼前的情景讓我的胃猛地一抽。泥土被翻起一大片,黑褐色的,
濕漉漉的。地上散落著幾撮粘著皮肉的、灰白色的羊毛。最扎眼的,是拖拽的痕跡,
幾道深溝,一直延伸進老林子深處那濃得化不開的墨綠色陰影里。
那痕跡不像是羊掙扎留下的,倒像是什么沉重的東西被硬生生拽了進去。
“王嬸的揣崽頭羊……”我低聲咕噥了一句,喉嚨有些發干。這不是尋常的野獸。野獸捕食,
叼走便是,哪會這樣翻土拖拽?我蹲下身,手指捻起一點帶著濕氣的黑土,
指尖傳來一種異樣的黏膩感。抬頭望向那幽暗的林口,仿佛一張無聲咧開的巨口,
正等著下一個獵物。守夜是護林員的本分,尤其出了這種事。更深露重,
我裹著件厚實的舊棉襖,坐在村尾王嬸家堆放草料的棚子邊上。這位置好,
能一眼望到出事的那片緩坡草甸子和它背后沉默的老林子。
手電筒的光柱在濃稠的黑暗里顯得格外微弱,像根隨時會被掐滅的蠟燭。四周靜得嚇人,
連平日里聒噪的蟲鳴都消失了,只剩下夜風穿過老槐樹空洞枝丫時發出的嗚咽,嗚嗚咽咽,
像是誰在林子深處壓抑地哭。時間像凝滯的膠水,粘稠地流淌。眼皮越來越沉,
腦袋一點一點。就在意識即將滑向混沌邊緣的剎那——“咩——!”一聲凄厲到變調的羊叫,
猛地撕裂了死寂!那聲音尖銳得如同生銹的鋸子在刮擦玻璃,帶著臨死前極致的恐懼和痛苦,
直接從草甸子方向炸開!我一個激靈,全身的汗毛瞬間倒豎,睡意被徹底驅散。
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跳出來!幾乎是本能反應,我猛地扭身,
手里沉甸甸的手電筒光束,像一柄出鞘的利劍,帶著我全部的驚懼,狠狠地劈向聲音的來源!
光柱刺破黑暗,直直打在十幾步開外、草甸子邊緣一叢半人高的荊棘叢上。光束的盡頭,
一個東西,不,一個“人形”的東西,正半弓著腰,背對著我。
它渾身覆蓋著濃密、糾結、仿佛從未梳理過的黑毛,在慘白的光束下泛著油膩的冷光。
那佝僂的姿態極其怪異,像一截被強行拗彎的老樹根,又像某種巨大猿猴的骨架,
卻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僵硬。它異常高大,即便是佝僂著,
也比我見過的最高壯的男人還要高出半個頭。它的動作帶著一種非人的迅捷和詭異的力量感,
正用力地拖拽著什么沉重的東西往林子里去。那東西在荊棘叢里刮擦,
發出沉悶的“噗噗”聲。我全身的血液似乎在這一刻全沖到了頭頂,又在瞬間凍成了冰碴子。
大腦一片空白,只剩下嗡嗡的轟鳴。手電筒的光柱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
光斑在它那黑毛糾結的脊背上瘋狂跳動。那東西似乎察覺到了光。它拖拽的動作猛地一頓。
時間凝固了。然后,極其緩慢地,那顆埋在濃密黑毛里的頭顱,
以一種令人牙酸的、仿佛銹蝕齒輪強行轉動的滯澀感,一點點、一點點地朝我這邊扭了過來。
手電光斑正好釘在它轉過來的側臉上。沒有眼睛。或者說,本該是眼睛的位置,
只有兩個深不見底的黑窟窿,幽幽地吞噬著光線。黑窟窿下方,是一道咧開的縫隙,
像是被粗暴撕裂的傷口,一直延伸到耳根,露出里面參差不齊、黃黑色的尖牙。
一股混合著濃烈土腥、腐肉和鐵銹的惡臭,隨著夜風猛地灌進我的鼻腔,直沖腦髓!
“嗬……”一聲非人的、仿佛從破風箱深處擠出來的嘶啞喘息,從那道咧開的縫隙里漏出。
恐懼像一只冰冷的手,瞬間攫住了我的心臟!我甚至能聽到自己牙齒磕碰的咯咯聲。跑!
腦子里只剩下這一個念頭炸開!身體卻像被釘在了原地,僵硬得不聽使喚。
就在我幾乎要被那黑洞洞的眼窩吸進去的瞬間,
那“長毛”猛地發出一聲短促、尖銳如同指甲刮過石板的嘶鳴,不再看我,
而是以一種與其龐大身軀極不相稱的、猿猴般詭異的敏捷,雙臂猛一發力,
拖著那沉重的東西,“唰啦”一聲,徹底沒入了身后濃密得如同實體的黑暗林幕之中,
消失得無影無蹤。只留下光禿禿的草甸子邊緣,被壓倒的草叢和荊棘在夜風中輕輕搖晃,
像無聲的嘲弄。那股令人作嘔的惡臭,依舊彌漫在冰冷的空氣里。
我的手電筒“啪嗒”一聲掉在地上,光柱熄滅。黑暗重新合攏,將我死死包裹。
我背靠著冰冷的草料棚木板,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冰冷的汗珠順著額角滑落,
砸在腳下的泥土里。心臟還在瘋狂地擂著胸膛,每一次跳動都帶著劫后余生的鈍痛。
那是什么東西?
…還有那深不見底的黑窟窿眼窩……爺爺生前那些關于老林子深處藏著“老物”的模糊警告,
那些被村民們嗤之以鼻的“迷信”話語,此刻像冰冷的潮水,瞬間將我淹沒。
我跌跌撞撞地沖回家,反手死死插上那扇薄木板門,背靠著門板滑坐到地上,
冰冷的觸感透過棉襖滲進來,卻絲毫壓不住胸腔里那團狂跳的火焰。黑暗中,
只有自己粗重的喘息聲在狹窄的堂屋里回蕩。
那東西……那黑毛、佝僂、眼窩空洞的怪物……它扭過頭來的那一幕,像燒紅的烙鐵,
深深燙在了我的視網膜上,每一次眨眼都帶來尖銳的刺痛。不是野獸。
野獸不會有那樣撕裂的嘴,不會有那樣吞噬光線的空洞眼窩。那佝僂的姿態里,
透著一種扭曲的、屬于人的……骨架?“爺爺……”我喃喃出聲,聲音嘶啞得厲害。小時候,
爺爺除了教我認羅盤、辨地氣、畫符箓,更多的時候,是坐在昏黃的煤油燈下,
絮絮叨叨地講那些關于山、關于林子的古老規矩和禁忌。他總說,山有山靈,林有林主,
不可妄動。他還會講一些光怪陸離的故事,關于山魈、樹魅,
還有……一些因怨氣不散、失了人形的“東西”。他有一本從不輕易示人的舊冊子,
用藍布包著,鎖在他那只掉漆的樟木箱最底層。樟木箱!一股寒氣夾雜著微弱的希望,
猛地從尾椎骨竄上頭頂。我幾乎是手腳并用地爬起來,撲向墻角那張落滿灰塵的老床。
床底下,那只暗紅色的樟木箱像個沉默的墳包。鑰匙在哪兒?爺爺臨終前,
顫巍巍地把一把磨得發亮的黃銅鑰匙塞進我手里。
“小野……箱子底……壓箱底的東西……緊要關頭再看……”他渾濁的眼睛里,
是化不開的憂慮。翻箱倒柜,終于在枕頭芯的破洞里摸到了那把冰涼的小鑰匙。插進鎖孔,
輕輕一擰,“咔噠”一聲輕響,在死寂的屋里格外清晰。
一股濃烈的樟腦和舊紙張混合的沉悶氣味撲面而來。箱子里是爺爺的舊衣物,
洗得發白的中山裝,疊得整整齊齊。我的心跳得更快了,手指有些發抖地撥開這些衣物,
探向箱底。指尖觸到一個硬硬的、用厚實藍布包裹的方角。就是它!《山精志》!藍布解開,
露出里面一本線裝冊子。封面是深褐色的厚皮紙,沒有任何字跡,
只有歲月留下的深色污漬和蟲蛀的小孔。紙張又黃又脆,仿佛一碰就會碎成粉末。
一股難以形容的、混合著陳腐墨香、草藥和一絲若有若無鐵銹腥氣的味道鉆進鼻腔。
我小心翼翼地將冊子捧到堂屋那張瘸腿的方桌上。煤油燈昏黃的光暈只能照亮一小片桌面。
指尖顫抖著,翻開第一頁。里面是豎排的毛筆小楷,字跡遒勁,但墨色深淺不一,
顯然不是一次寫成。內容艱澀,夾雜著許多風水術語和生僻字,
記錄著各種山精木怪的特征、出沒之地和應對之法。
大多是些聞所未聞的名字:“魈”、“鬾”、“獝狂”……看得我頭皮發麻。一頁頁翻過去,
心頭的寒意越來越重。那些描述,或猙獰,或詭譎,卻沒有一個能完全對上昨夜所見。
就在指尖捻過一頁特別厚實的紙張時,一張夾在書頁里的、折疊起來的舊報紙剪報,
無聲地飄落下來,打著旋兒,落在桌面上。我下意識地拾起。報紙發黃變脆,邊緣已經破損。
展開,日期赫然是三十年前——戊申年,農歷七月廿三。回龍村本地小報,《山陽簡訊》。
一個觸目驚心的黑體標題撞入眼簾:**回龍村七戶村民離奇失蹤,生不見人死不見尸!
**我屏住呼吸,目光飛快地掃過報道正文。大意是說,戊申年夏末,
回龍村靠老林子最近的七戶人家,共十八口人,在一夜之間,如同人間蒸發,
消失得無影無蹤。家中財物完好,灶上還溫著隔夜飯,圈里的豬餓得直叫喚,唯獨人沒了。
隊只在老林子邊緣發現了一些散亂的腳印和幾片被撕碎的、染著可疑暗褐色污漬的粗布衣料。
當時鬧得沸沸揚揚,各種猜測都有,山匪?野獸?最后還是不了了之,成了懸案。報道旁邊,
附著一張模糊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是當時組織搜尋的村干部們,站在村口臨時搭起的棚子前,
神情凝重。領頭的是一個穿著四個口袋干部裝、梳著背頭的中年男人,眉骨很高,眼神銳利,
正對著鏡頭,手指著老林子的方向,似乎在布置任務。我的心猛地一沉。這男人……村支書!
雖然年輕許多,但那棱角分明的臉型和高聳的眉骨,我認得!
村祠堂里掛著的歷任村干照片里,就有他!王建國!村民們私下都叫他“王大膽”!
一股冰冷的電流瞬間竄遍全身。
三十年前……失蹤……老林子邊緣……撕碎的衣料……可疑污漬……我猛地丟開報紙,
手指近乎痙攣地翻動那本《山精志》!紙張嘩嘩作響,
煤油燈的火苗被帶起的風拉扯得瘋狂搖曳,在墻上投下巨大而扭曲的影子。翻!快翻!
一定在后面!終于,在靠近冊子末尾、字跡顯得格外潦草急促的幾頁,我找到了!
那標題是用近乎朱砂般的暗紅色墨汁寫就,
在昏黃的燈光下仿佛凝固的血:**“毛傀”記異**下面小字注解:“怨戾之氣,
盤踞陰煞之地,浸染生人血肉,蝕其神智,僵其筋骨,生黑毛,佝其軀,目陷為窟,
口裂如壑。畏陽火,懼金聲,尤畏生人血中一點靈光。”我一個字一個字地讀下去,
指尖冰涼。“……其狀若猿,通體黑毛覆之,長逾寸,糾結如蒿草。軀干佝僂,
行如牽絲之偶,僵直而迅捷。面目不可辨,唯余兩窟幽深,噬光無影。口裂至耳,獠牙外露,
其聲若朽木折裂,聞之奪魂……多生于強破陰宅、驚擾尸骨、怨氣沖霄之所。怨氣愈熾,
毛傀愈眾……”“怨氣沖霄之所……強破陰宅……”我的目光死死釘在那幾行字上,
又猛地轉向桌面上那張泛黃的剪報。王建國支書那指著老林子的、篤定而有力的手勢,
在昏暗中似乎帶著一種冰冷的嘲諷。
老林子邊緣……三十年前……十八口人……失蹤……還有昨夜,那黑毛佝僂的怪物,
那深不見底的眼窩,那撕裂的嘴!一股冰冷的麻意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難道……難道三十年前那些失蹤的村民……他們……變成了……“毛傀”?
變成了昨夜我看到的那種東西?!這個念頭像一條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緊了我的心臟,
幾乎讓我窒息。爺爺的冊子……絕不會是空穴來風!我“騰”地站起身,帶倒了身后的板凳,
發出刺耳的刮擦聲。不行!必須弄清楚!三十年前,老林子邊緣,到底發生了什么?
王建國支書,他在那場離奇失蹤案里,扮演了什么角色?
那所謂的“強破陰宅”、“怨氣沖霄之所”,究竟指向哪里?直覺像一根冰冷的針,
狠狠刺向我記憶深處一個模糊的角落——村后山坳,
那片廢棄多年、連村里最膽大的孩子都不敢靠近的亂葬崗!風穿過門縫,發出嗚咽般的哨音,
桌上的煤油燈火苗猛地一跳,墻上巨大的影子也隨之猙獰地晃動了一下。村后山坳的亂葬崗,
那地方像一塊丑陋的傷疤,刻在回龍村向陽坡地的背面。別說小孩,就連大白天,
壯勞力們也寧愿繞遠路,不肯從那邊過。老人們提起它,都諱莫如深,
只說是解放前埋“橫死鬼”和“外鄉人”的地方,怨氣重,不干凈。我踩著露水打濕的荒草,
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山坳里走。越往里,空氣越沉,
那股熟悉的、混雜著濕土和隱約腐敗的氣息就越濃。四周靜得可怕,連只鳥雀都沒有,
只有我粗重的呼吸和踩斷枯枝的脆響在死寂中回蕩。終于,繞過一片長滿荊棘的巨石堆,
眼前豁然開闊,卻又瞬間被一股更沉重的陰冷攫住。這就是亂葬崗。沒有整齊的墳塋,
只有一片片被荒草半掩的、微微隆起的土包,雜亂無章地散落著。許多土包已經塌陷,
露出黑黢黢的洞口。破碎的陶片、朽爛的薄木板、幾根慘白的不知是人還是獸的枯骨,
半掩在泥土和衰草間。幾棵歪脖子老槐樹杵在邊緣,枝椏扭曲如鬼爪,
投下大片濃重的、仿佛凝固的陰影。目光掃過這片死寂的荒涼,
最終定在山坳另一側——一道巨大、突兀、如同被巨斧劈開的灰白色堤壩,橫亙在那里!
水庫!回龍水庫!它就緊挨著亂葬崗的邊緣修建!我的心猛地一沉。
爺爺冊子里那句“強破陰宅、怨氣沖霄之所”,像冰冷的鐵錘,重重砸在心頭。
我強壓下翻騰的思緒,仔細觀察著地形。亂葬崗所在的山坳,地勢低洼,背陰,
常年少見日光。而緊鄰的水庫大壩,像一道高聳的灰白屏障,
不僅徹底截斷了原本可能流向這里的山溪,更把僅剩的一點陽光也擋得嚴嚴實實!
整個亂葬崗,完全被籠罩在水庫大壩投下的巨大陰影里,陰冷潮濕得如同墓穴。風水上講,
這叫“陰煞錮地”。活水被截,生氣斷絕;陽光遮蔽,陽氣不存。
再加上這里本就是聚陰納穢的亂葬之地……這水庫的修建位置,
簡直是故意要把這里的陰煞之氣催發到極致!是誰選的址?誰拍板的?
答案幾乎呼之欲出——當年的村支書,王建國!只有他有這個權力和魄力!為了修水庫,
為了那點政績和所謂的水利灌溉……就強行征用了這片亂葬崗?
甚至不惜把大壩直接壓在它的邊緣?這簡直是……掘墳鞭尸!
是往怨氣沖天的火山口里又倒了一桶滾油!一股寒意順著脊椎骨往上爬。
我仿佛能聽到無數冤魂在這片陰冷的禁錮之地無聲地咆哮。
那些被驚擾的、被強行驅離“家”的枯骨……他們的怨氣,三十年來,
就在這陽光照不到、活水流不進的絕地里,被水庫大壩這道冰冷的墻死死堵住,
反復熬煮、發酵……最終,釀成了足以蝕骨銷魂的劇毒!這毒,浸染了誰?
是三十年前那些住在老林子邊緣、離這片絕地最近的……七戶十八口人嗎?
我下意識地后退一步,腳下踩到一塊硬物。低頭一看,是半截埋在土里的殘破墓碑,
字跡早已風化剝蝕,模糊不清。一陣陰冷的山風打著旋兒從亂葬崗深處卷來,
帶著刺骨的寒意和濃烈的腐敗土腥氣,灌進我的衣領。風中,
似乎夾雜著無數細碎、怨毒的……低語。祠堂在村子最東頭,是回龍村最老的建筑。
沉重的木門推開時,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呀”聲,仿佛推開了塵封的歲月。
一股混合著陳年香燭、霉味和淡淡灰塵的氣息撲面而來。光線昏暗,
只有高處的幾扇小窗透進幾縷天光,在布滿蛛網的梁柱間投下幾道慘淡的光柱。
空氣凝重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陳舊的味道。我徑直走向祠堂側墻。
那里掛著一排蒙塵的玻璃相框,里面鑲嵌著歷任村支書褪色的黑白照片。
目光快速掃過一張張或嚴肅或和善的臉,最終定格在靠中間的位置。找到了。王建國。
照片上的他,穿著筆挺的中山裝,梳著整齊的背頭,站在一片剛平整好的土地上,意氣風發,
手里似乎還拿著一卷圖紙。背景隱約可見推土機和忙碌的人群。
照片下方一行小字:“戊申年秋,回龍水庫奠基,支書王建國同志現場指揮。”水庫奠基!
戊申年秋!時間點就在那七戶村民離奇失蹤后不久!報道里說村民是夏末失蹤,
而水庫在秋日奠基……這中間間隔如此之短!一股冰冷的憤怒猛地攫住了我。
那些失蹤者的尸骨未寒(或者說,生不見人死不見尸),
他王建國就迫不及待地在這片浸透了未知恐懼的土地上,指揮著推土機,
為他政績的豐碑打下地基?他指揮的地方……我湊近相框,
仔細辨認那片剛平整的土地邊緣……那隱約的地勢輪廓,
那幾塊標志性的山石……雖然照片模糊,但絕不會錯,就是緊挨著亂葬崗的那片區域!
也就是現在水庫大壩的基址!為了修這個水庫,他強占了亂葬崗,驚擾了無數亡魂,
極可能直接導致了七戶十八口人的恐怖異變!而這一切,都被他用“奠基”的喜慶場面,
堂而皇之地掛在了這供奉祖先、象征村落傳承的祠堂里!
“畜生……”我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這兩個字,胸口堵得發慌。三十年前的疑云,
昨夜遭遇的恐怖怪物,爺爺冊子里的“毛傀”,此刻如同被一根無形的線死死串聯在一起,
指向同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源頭——王建國!和他那不顧一切、強行推進的水庫工程!
就在這極致的憤怒和寒意中,一個更冰冷、更絕望的念頭,
如同毒蛇般悄然鉆入腦海:王建國自己呢?三十年前那場失蹤案,發生在水庫奠基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