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蟬鳴未歇的九月2016年9月5日 晴林千山的雀斑是會跳舞的。
當他把幾何作業本攤開在課桌中央時，
我數到第七顆淺褐色小雀斑正隨著皺眉的動作輕輕顫動。老式吊扇在我們頭頂咯吱旋轉，
漏下的陽光碎成金箔，粘在他睫毛上搖搖欲墜。教室后墻的《中學生守則》被風掀起一角，
露出后面藏著的灌籃高手貼紙。"第三題輔助線畫錯了。"紅筆尖戳破草稿紙的瞬間，
我聞到他袖口散開的油墨味。這味道讓我想起上周去爸爸上班的印刷廠時，
那些剛拆封的銅版紙上蒸騰的熱氣——滾燙的，帶著點危險的氣味。
母親總說印刷廠的油墨會滲進指甲縫里洗不干凈，就像此刻林千山虎口處暈染的藍黑色墨跡。
"要你管！"我的聲音比想象中更尖利。前排正在傳作業本的馬亭亭轉過頭來，
她馬尾辮掃落的粉筆灰正巧落在我手背，像撒了把會發燙的星星。
教室后門突然被風吹得重重合上，驚得走廊里掠過的麻雀撲棱棱撞在玻璃上。
橡皮擦劃過窗框的聲響驚飛了麻雀，惱怒之下，我將他的橡皮扔出窗外。
我看見他喉結劇烈滾動了一下，像吞下一整塊沒化開的薄荷糖。
少年攥住我手腕的虎口有層薄繭，蹭過我新生長的淡青色血管時，
激得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那是常年握乒乓球拍留下的印記，上周體育課他贏下比賽時，
這雙手曾把球拍轉出炫目的銀光。"松手！"我抬腿踢出去的帆布鞋沾著早操時的泥，
在他白色校褲上留下月牙狀污漬。他鎖骨硌得我嘴唇發麻的瞬間，
我忽然想起上周那只蜷縮著死去的蠶寶寶——它臨死前也是這樣繃緊全身，
在我掌心留下冰涼的觸感。生物角的水培綠蘿在風中簌簌發抖，
葉片上凝結的晨露滴落在我的數學練習冊上。拳頭落在胃部的鈍響比想象中沉悶，
林千山反擊了。我的后背撞上鐵質課桌邊緣，金屬的涼意穿透薄薄的校服襯衫。
不知是肚子疼，還是心口酸澀。我數著從眼眶滾落的淚珠在課桌上濺開的水花，一滴，兩滴，
在攤開的數學課本上暈染開"相交線"的插圖。書桌與地面摩擦的聲音，驚動了班上的眾人。
"江初月！"林千山的聲音充滿怒氣，他明明什么也沒有做，明明先動手的是我，
我竟然還先掉眼淚，連他縮回的手背上還沾著我的眼淚。
我低頭看見他球鞋上被我踩變形的卡通貼紙，那是上周流行的手賬裝飾，
此刻正像條瀕死的魚翕動著鱗片。女孩子比男孩子早熟一點，林千山給我的那一拳，
并沒有在我的身體上留下太多的痛，但是如果你問我痛不痛，我會告訴你很痛很痛，
我喜歡的人，竟然動手打我了。班主任趕來時，我正蹲在地上撿散落的圓規零件，
金屬尖刺扎進掌心也渾然不覺。窗外香樟樹的影子被切割成碎片，落在林千山繃緊的脊背上，
像給他披了件帶刺的鎧甲。第二天清晨，我的課桌出現在教室最南角。
林千山的位置上坐著戴酒瓶底眼鏡的數學課代表，他校服袖口很干凈，沒有油墨味，
也不會在草稿紙上畫出會跳舞的雀斑。晨讀時我數著新座位窗外的爬山虎葉片，
發現第37片葉子的鋸齒狀邊緣，像極了林千山昨天被我抓破的校徽。
第二幕 物理課的鎂光燈——心跳加速的救場時刻在那個金色的深秋，
2017年的尾巴輕輕掃過教室窗外的梧桐樹，
將最后一片焦糖色的葉子卷進初二五班的門縫。物理公開課開始前，
我盯著講臺上那盒新拆封的彩色粉筆，
指尖無意識摩挲著校服口袋里的薄荷糖——鐵盒邊緣的凹陷，
是去年爭執時磕在水泥地上的痕跡。"江初月，你來示范串聯電路。"被點到名字的瞬間，
那截藍白相間的粉筆突然重若千鈞。我刻意避開第三排靠窗的位置，
余光卻瞥見林千山正在轉筆。晨光將他指間的金屬鋼筆鍍成一道銀弧，
像極了去年他替我修正幾何題時，紅筆尖劃過的拋物線。多媒體屏幕亮起的剎那，
我忽然嗅到一縷油墨香。這味道像條狡猾的蛇，
順著記憶鉆進去年九月的蟬鳴里——那時他的校服袖口總是沾著印刷廠的油墨，
此刻卻干干凈凈地挽在小臂上，露出那道淺褐色的痂，如同電路圖里某個隱秘的接點。
"當電流經過電阻時......"我的聲音卡在某個虛空中。
黑屏的顯示屏倒映出二十多位聽課老師皺起的眉頭，他們黑色西裝上的銀扣像串聯的燈珠，
一盞接一盞在我視網膜上炸開白光。冷汗浸透的后背布料黏在皮膚上，
恍惚又回到被調離座位的那個清晨，
林千山的新同桌正在用橡皮擦蹭掉桌角我用鉛筆寫的的"L"。"有沒有同學愿意嘗試？
"我把問題拋向虛空時，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教室后排那盆綠蘿的藤蔓正在偷偷爬上窗框，
如同去年我躲在醫務室簾子后，看著他被班主任訓話時，校服后襟那道倔強挺直的褶皺。
粉筆與黑板碰撞的脆響驚醒了凝固的時間。林千山起身時帶翻了鉛筆盒，
去年被我扔出窗外的橡皮滾落在地——那塊印著海豚圖案的橡皮邊緣還沾著泥土，
此刻正躺在我們之間的過道上，像座小小的界碑。他袖口掠過我手背時，
洗衣粉的檸檬香里混進了一絲油墨余韻。"并聯可以分流。
"藍色粉筆在黑板劃出優雅的支路，他小指關節抵著黑板邊緣微微發白。
我數著他睫毛投下的細密陰影，第七顆雀斑藏在耳后發際線處，隨講解時的吐息若隱若現。
當他側身讓出板書空間時，后頸處一道淡紅的抓痕刺進視線——那是打架那天，
我發瘋般撕扯他課本時留下的。下課鈴震落講臺邊的粉筆灰，紛紛揚揚落在我們鞋面上。
他彎腰撿橡皮的動作與去年重疊，校服褲腿上，仿佛還留著被我踢臟的月牙狀印記。
那抹洗衣粉的清香突然變得鋒利，割開記憶的保鮮膜：原來這塊橡皮他一直沒換。
橡皮如果沒有丟的話，可以用很久很久的。"謝..."喉嚨被某種溫熱的東西堵住時，
他已經回到座位繼續轉筆。陽光穿過他指縫在課桌上投下流動的光斑，
我忽然看清鋼筆末端刻著極的"C.Y."——那是我去年摔壞的鋼筆，
此刻正在他指尖起死回生。窗外梧桐終于落下最后一片葉子，砸在走廊的腳步聲里。
我握緊口袋里化開的薄荷糖，嘗到一絲咸澀的鐵銹味——原來不知何時，
掌心被自己掐出了血。第三幕 倒春寒記事三月末的雨絲纏成密網，
教室窗框上凝結的水珠像被凍住的眼淚。我縮在倒數第二排，鋼筆尖深深戳進歷史課本，
"戊戌變法"四個字暈染成墨色的旋渦。課桌邊緣那道刻了半年的"LQ3"字母，
此刻正被我的指甲反復描摹，木刺扎進指縫的疼痛，竟比不過耳膜里轟鳴的心跳。
林千山站在講臺右側整理試卷，白襯衫袖口沾染的粉筆灰簌簌落在許紅酥的月考試卷上。
93分的鮮紅數字刺破我的視網膜，那是上周他替她講解電磁感應時，
用紅筆圈出的重點題型。"分組名單。"歷史老師敲擊黑板的聲響驚飛了窗臺上的麻雀。
許紅酥正在給英雄牌鋼筆吸墨水，深藍的溪流順著她雪白的腕骨蜿蜒，
讓我想起去年秋天林千山虎口處暈染的油墨。那時他的校服總帶著印刷廠特有的氣味，
如今卻散發著和許紅酥相同的檸檬洗衣粉香。石明佳突然在桌下掐我的大腿。
順著她示意的方向，
我看見林千山指腹無意識地摩挲著試卷邊角——那里有個被鋼筆戳破的小洞，
形狀像極了我課本上的墨漬。上周值日時，我曾在他課桌里看見半盒薄荷糖，
鐵盒邊緣的凹痕正是我們初遇時留下的印記。"從第一名開始選組員。
"教室里翻涌的竊語聲突然沉寂。林千山抬頭時，粉筆灰在他睫毛上凝成細小的雪粒。
他的目光掠過攢動的人頭，像春燕掠過結冰的湖面，最終停駐在那抹深藍墨跡上。
"我選許紅酥。"我的指甲在刻痕里劈裂的瞬間，石明假攥住了我發抖的手腕。
前排傳來許紅酥的啜泣，她的眼淚砸在歷史練習冊上，洇開一朵墨色牡丹。
這場景多像去年秋天，我的眼淚在數學課本上暈染相交線插畫的模樣。只是這次，
遞來手帕的人換成了她的同桌。"老師..."許紅酥的同桌突然舉手，
"她說不想和林千山一組。"黑板擦重重拍在講臺上的悶響驚得我渾身一顫。
林千山指節泛白地攥著半截粉筆，細白的粉末簌簌落在黑色校服上。
他身后"中考倒計時47天"的字跡正在潮濕空氣里發霉，
某個雨夜的記憶突然破土而出——那是去年深秋，我躲在醫務室簾后，
看著他被班主任訓話時挺直的脊背，白熾燈把他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像要把我的心臟也扯成兩半。"林同學換個人選吧。"林千山突然轉頭看向窗外。
玉蘭樹在雨中顫抖，未綻的花苞像被淚水泡發的信紙。我看見他喉結滾動了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