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蜜色光暈里的七歲七十年代的黃土坡總懸浮著琥珀色蜃氣,
那是日頭將千年黃土曬透后蒸騰的時光霧氣。
記憶卻常從這蜜色光暈回溯——老槐樹皸裂的樹皮滲出的松脂在正午熔成金滴,
順著年輪溝壑往下淌,在樹根處凝成半透明的琥珀珠,
陽光穿過時能看見凝固的氣泡里裹著一粒1961年的槐花粉。
林春杏蹲在青石板上漿洗衣物時,
袖口月牙疤——十四歲那年王樹根揮柴刀的場景在記憶顯影液中徐徐展開:刀刃擦過小臂時,
血珠像春溪融冰般緩緩滲出,在皮膚上連成串紅寶石;他扔柴刀的動作帶起一陣風,
刀柄撞在青石板上發出"哐當"鈍響,
驚得石縫里蟄伏三年的土鱉蟲縮進殼中;劉桂蘭罵"敗家子"時,
鬢角銀簪子隨著動作晃出細碎的光,她從瓦罐里摸出的半塊柿餅表面覆著糖霜,
指尖沾著的白屑落在春杏手背上,像撒了把碎銀子,甜味混著傷口的灼痛在舌尖炸開,
驚飛了停在洗衣盆沿的藍蜻蜓。她被塞進王家門檻的那個霜降清晨,
褲腰上還系著母親用百家布拼的尿片,粗麻線勒出的紅痕在皮膚上蜿蜒如冬眠的小蛇。
父親蹲在門檻上抽第三袋旱煙時,煙鍋里的火星明滅三次,每明滅一次,
他眼角的皺紋就深一分,如同犁鏵在干涸土地上劃出的痕跡。當他把她往王大山面前推去時,
掌心老繭擦過后頸的皮膚,留下烙鐵般的灼痛感:"春杏嘴笨,能喂豬。
"這句話在往后歲月里常化作夢魘,每個字都裹著旱煙的辛辣味,
在午夜夢回時燙得她心口發疼。王大山數五張毛票的手指關節咔咔作響,
拇指擦過她頭頂時力道重得像拍打耕牛,她聽見毛票邊緣被磨出的沙沙聲,
突然想起開春時春蠶啃食桑葉的動靜——那些蠶最終都餓死在空匾里,
像極了她即將開始的人生,在饑餓與勞作中耗盡最后一絲力氣。
柴房的霉味里藏著時光的褶皺,每一道霉斑都是歲月的指紋。每當她發燒蜷在茅草堆里,
潮氣便裹著朽木味鉆進喉嚨,
醒來時總看見炕沿放著半塊冷窩頭——后來她在破瓦罐底發現細密的指甲劃痕,
才明白那是王樹根用小指反復摳挖留下的痕跡,指甲縫里至今還留著瓦罐的土色。
某個雪夜她迷迷糊糊睜眼,正看見他踮腳往窗臺上放窩頭,
棉褲膝蓋處的破洞漏出灰撲撲的棉絮,像朵被霜打蔫的棉花,在月光下泛著青白。
他轉身時撞翻瓦罐的瞬間,碎陶片在月光下閃著銀白的光,老槐樹的影子從窗欞爬進來,
在他臉上投下細碎光斑,像撒了把碎鉆,照亮他睫毛上凝結的霜花。
他慌忙從棉襖兜里掏出的溫熱土塊還沾著灶膛草木灰,握久了竟透出淡淡的麥香,
那氣息讓她突然想起母親烙餅時,鐵鍋與面粉接觸的滋滋聲,
以及母親手腕上銀鐲子輕磕鍋沿的叮當聲。當她把土塊揣進懷里焐熱,
小口啃食那半塊窩頭時,發現窩頭心是軟的——原來他曾把窩頭藏在胸口,
用體溫焐化了凍硬的面疙瘩,棉褂子上至今還留著面渣的印記。
多年后她在縣城木器廠的展柜玻璃上看見相似的光斑,
才驚覺那夜的月光早已刻進生命的年輪,每圈紋路都蓄著未說出口的溫軟,
在歲月中慢慢發酵成蜜。2 麥芒里的生長十六歲的麥收季,日頭把麥穗曬得炸開,
麥芒在風里沙沙作響,像無數把青銅小梳子梳理著流動的空氣,梳齒間漏下的陽光碎成金粉。
春杏彎腰割麥時,褲腿突然被什么纏住,低頭看見菜花蛇吐著信子,
蛇信子分叉處泛著幽藍的冷光,像淬了毒的針尖,在陽光下折射出七彩光暈。
尖叫卡在喉嚨里的剎那,是王樹根的鋤頭"哐當"砸在土埂上的聲響驚走了蛇,
鋤頭楔進地里的震動讓土塊簌簌掉落,震出了藏在土塊下的蚯蚓。
他拽起她手腕就跑的動作帶起麥稈斷裂的脆響,手掌攥出的紅印在她皮膚上停留了三天,
像朵永不凋謝的胎記,邊緣泛著淡淡的青色。跑到田埂盡頭時,
他從褲兜掏出的烤紅薯已被捏得稀爛,滲出的糖汁在指縫間凝成琥珀色的痂,
那顏色讓她想起老槐樹的樹脂,在陽光下透明得能看見里面的氣泡。
他耳朵紅得像熟透的高粱,喉結滾動時,脖頸上的汗珠順著鎖骨滑進衣領,
在藍布上洇出蜿蜒的水痕,如同一幅微型地圖,
"以后割麥站我旁邊"這句話被風吹得支離破碎,麥芒扎進他袖口,
在布料上戳出細密的白點,像撒了把碎鹽,落在他去年冬天被凍傷的疤痕上。
轉眼槐樹又抽了新葉,那年冬天樹根進了生產隊木工房,鋸木頭的吱呀聲在場院回蕩,
混著松木清苦的氣息,如同一首單調的民謠。他回來時棉襖口袋鼓鼓囊囊,
像揣著兩只揣揣不安的活兔子,在寒夜里怦怦直跳。摸黑進她屋時,
棉鞋踩在凍土上的咯吱聲驚得窗紙都在顫,窗欞上的冰花被震得簌簌落下。
油紙包塞進她手里時還帶著體溫,打開是支桃木簪子,五瓣花的雕紋歪歪扭扭,
像剛學步的孩童畫出的圖案,每一劃都帶著生澀的力道。后來她才知道,
他用老拐尺量了三夜角度,刨花落在粗布圍裙上像撒了把碎雪,在煤油燈下泛著微光。
簪頭的毛刺是用磨鈍的鋸條蹭了整整兩個通宵,鋸條上至今還留著桃木的痕跡。
"李師傅教的"這句話他說得比炕洞里的火星還低,呵出的白氣在月光里凝成團,
像極了冬天清晨屋頂的炊煙,"你總用紅頭繩捆頭發,勒得頭皮疼"。當她把簪子貼在胸口,
桃木的涼意漸漸被體溫焐暖,那觸感像含住一顆不會化的糖,甜味從胸口漫開,
連指尖都泛起酥麻的顫,如同初春第一縷陽光照在凍土上。
獨臂的李師傅總叼著旱煙看樹根拉鋸,煙鍋里的火星明滅如豆,
在暮色中畫出忽明忽暗的軌跡。他常盯著樹根給春杏刻花的廢料,
獨臂無意識地摩挲著工具箱上的銅鎖。"這桃木有邪氣",他敲著樹根藏木料的木箱時,
獨臂袖口露出的傷疤在煤油燈下泛著青白,像一條休眠的銀蛇。"心要正,紋路才正",
他的聲音沙啞,如同老槐樹的年輪摩擦。有次他撞見樹根在廢料上刻花,沒罵,
只用獨臂演示五瓣花的鋸齒邊該如何走刀,木屑紛飛中,樹根看見那道傷疤的走向,
竟和春杏小臂上的月牙疤奇妙地對稱,如同鏡中的倒影。李師傅的工具箱里藏著半截斷鋸,
鋸齒磨損的痕跡像是被牙齒啃過,后來樹根才從老知青那里聽說,那是民國三十年臘月,
李師傅用這截斷鋸砍斷了日本兵刺刀的故事,刀刃崩裂的瞬間,木屑飛進了他左眼。
每逢陰雨天,李師傅的傷眼就會流淚,滴在木工臺上像落了顆透明的釘子,
在木板上留下一個小小的水痕——那是他沉默里藏著的過往,
也是他對這對年輕人無聲的照拂。3 槐花釀的微醺老槐樹抽新葉時,葉芽綠得像染了春水,
陽光透過葉隙在地上碎成金箔,每一片光斑都像一枚小小的銅錢。王家的喜酒沒貼紅雙喜,
八仙桌用磚頭墊著搖搖晃晃,像個喝多了米酒的老漢,桌腿下的磚頭縫里還長著青苔。
春杏穿著劉桂蘭用舊被面改的月白褂子,針腳在月光下泛著銀白,如同夜空中的星子。
桃木簪被摩挲得油亮,簪頭的五瓣花光滑如被春水浸過的鵝卵石,
每一道紋理都記錄著無數次的撫摸。王樹根把她拉到槐樹下時,
油紙包里的水果糖已被體溫焐得發軟,糖紙印著褪色的牡丹,像從舊年歷上剝落的仕女圖,
花瓣邊緣已經卷曲。"以前拿土塊砸你,還搶你窩頭..."他撓頭時指縫嵌著木屑,
忽然抬頭看她,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子,睫毛上沾著槐花粉,在月光下閃著微光。
"往后咱家重活我做,你就坐槐樹下納鞋底",他的聲音溫柔,如同春風拂過槐樹葉。
春風卷起槐花香,花瓣落在她發間像撒了把碎雪,讓她想起七歲那年抱著膝蓋哭時,
眼淚掉進樹根旁螞蟻洞的情景——那時她覺得人生要像樹影一樣活在別人屋檐下,
此刻他手掌覆在她手背上,粗糙紋路里嵌著的木屑說不定還混著刻簪時的刨花,
那些木屑里藏著他沒說出口的千言萬語,如同埋在地下的種子,等待春天的到來。
劉桂蘭端蒸碗的青瓷碗沿碰著碟沿,發出細碎的叮當聲,像風吹過檐下銅鈴,
鈴聲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她袖口的補丁洗得發白,
手腕上的銀鐲子是結婚時王大山用犁鏵熔的,此刻隨著動作晃出細碎的光,
鐲子內側刻著模糊的"蘭"字,那是王大山年輕時用鑿子一點點鏨上去的,
筆畫邊緣還帶著毛刺。王大山坐在門檻上吧嗒旱煙,煙鍋里的火星映著他眼角的皺紋,
那些積了一輩子黃土的溝壑此刻被照得發亮,像被月光熨平的田壟。
他忽然咳著把煙鍋在鞋底磕了磕,往春杏這邊多看的兩眼讓她想起剛進王家時,
他數毛票的指節——那雙手曾握過鋤頭、韁繩,此刻卻在褲腿上擦了又擦,
像是想把掌心的老繭磨平。煙鍋里最后一點火星熄滅時,他低聲說了句"女娃不易",
聲音輕得像風吹過槐樹葉,卻讓春杏的心頭一暖。村支書拍著桌子的聲音驚起槐樹上的麻雀,
"樹根這小子有出息"的喊聲在空院回蕩,驚得房梁上的燕子撲棱棱飛起。
他指著樹根的手說"這雙手該握鋸子不該握鋤頭"時,酒氣噴在碗沿凝成細小的水珠,
如同清晨的露珠。"等我去公社說說,讓他專給隊里打家具",他的話語帶著酒后的豪氣,
卻也透著一絲真誠——他看見樹根給隊里修的犁耙比老手藝人還結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