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開學后不久,秋意便濃得化不開。新嶺中學教學樓前的兩排銀杏樹,
扇形的葉子染上了明澈的金黃,一陣風過,便簌簌落下一場金雨,鋪滿地面。課間,
何志學所在的文科班教室里喧鬧聲震天,粉筆頭在空中劃出白色弧線,
追逐打鬧的身影撞歪了桌椅,嘈雜的聲浪幾乎要掀翻屋頂。就在這混亂的旋渦中心,
班主任徐清文夾著教案走了進來。“安靜!”徐老師的聲音不高,卻像有魔力一般,
瞬間凍住了所有喧囂。他年輕的臉龐上帶著笑意,目光掃過一張張年輕的臉龐,
“下周班會課,我們搞個小型演講比賽,題目就叫‘看見光’。”他頓了頓,
看著臺下瞬間安靜又瞬間嘩然的學生們,“一幅圖,一件事,一個人,
甚至一個念頭——只要讓你感覺前方有光,都可以講。五分鐘,講臺交給你們!”“看見光?
”何志學心里咀嚼著這三個字,下意識望向窗外。那片片飄落的金黃銀杏葉,
在秋陽下仿佛自身就在發光。宣布完,徐清文轉身在黑板上寫下“我們正青春”幾個大字,
字跡飛揚,“咱們班的洪興同學牽頭,要辦個文學社,創刊號就叫這個名兒!我第一個支持!
”他拍了拍洪興的肩膀,又對著全班大聲宣布,“咱們文科班,眼光要活絡,手腳也要勤快,
別光死盯著課本!有興趣的,下課找洪興報名!”教室里“嗡”的一聲炸開了鍋。
何志學感到自己沉寂許久的某個角落,被這名字、被徐老師眼中那簇跳動的火苗,
“騰”地點亮了。他忍不住望向坐在前排的陳艾琳的背影。她習慣性地微駝著背,
此刻卻正側過頭,和同桌低聲說著什么,唇角彎起一個柔和的弧度。
何志學的心跳莫名快了幾拍,趕緊收回目光,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課桌邊緣粗糙的木紋。
放學鈴聲剛歇,何志學還未來得及收拾書本,
班長查林玲的聲音已在他課桌邊響起:“何志學,洪興,還有艾琳,留一下,開個小會!
”查林玲的聲音干脆利落,帶著不容置疑的責任感。她個子不高,齊耳短發一絲不茍,
鼻梁上架著一副細框眼鏡,鏡片后的眼睛總是帶著專注的光芒。
她此刻正拿著一個嶄新的筆記本,筆尖懸停在空白頁上,像一位即將指揮戰斗的將軍。
四人很快圍攏在教室后方的空位。洪興情緒高漲,揮舞著手臂:“刊名徐老師定了,
現在關鍵是稿源!創刊號,內容必須硬!徐老師說了,咱班藏龍臥虎!
”他興奮地看向何志學,“志學,你作文那么好,開篇散文就交給你了!”何志學心里一熱,
剛想應承,查林玲的筆尖已經在紙上“沙沙”作響,記下了“何志學:開篇散文”。
“沒問題,”她頭也不抬,語速飛快,“艾琳,你心思細膩,
詩歌這塊兒你來組織征集和篩選,怎么樣?”她看向陳艾琳。陳艾琳下意識地又縮了縮肩膀,
聲音細如蚊蚋:“我……我怕弄不好……”“怕什么!”查林玲打斷她,語氣斬釘截鐵,
“就這么定了!還有,洪興負責小說和雜文,我統籌排版和雜務。第一期,
咱們下個月就要見刊!”她合上筆記本,發出清脆的“啪”聲,像敲定了軍令狀。
何志學看著查林玲鏡片后那雙異常明亮的眼睛,又瞥見陳艾琳飛快低下、睫毛輕顫的臉,
一種奇異的感覺彌漫開來——這小小的文學社,仿佛真的能聚集起某種微弱卻真實的光。
班會課的演講日終于到了。徐清文特意搬開了講臺,只留一張孤零零的課桌置于教室前方。
窗外,銀杏葉仍在無聲飄落。率先走上講臺的,是班長查林玲。她站定,
習慣性地扶了扶眼鏡,深吸一口氣。她的聲音起初微微發緊,像繃緊的弦:“我的光,
很具體……就是咱們班后面墻上的值日表,還有講臺邊上那盒總也用不完的粉筆。
”她頓了頓,目光掃過全班,“開學那天,徐老師讓我負責排值日。我想,這還不簡單?
可排了幾次,不是有人忘了擦黑板,就是垃圾沒倒干凈。我就想啊,要是每個人,
都像給自己家做事那樣上心,該多好?
”她講起自己如何把值日生名字和具體任務寫在卡片上,
如何“死皮賴臉”地追著生活委員多領一盒粉筆備用;如何在體育課后發現大家的水杯亂放,
就默默畫了張座位圖貼在飲水機旁……“那天丁老師上課,粉筆正好用完,
他順手就從我的‘百寶盒’里拿了一支新的,笑著說:‘查林玲,你這小管家婆當得好!
’”查林玲臉上泛起一絲羞澀的紅暈,“那一刻,我忽然覺得……嗯,我做的這些瑣碎事,
好像也有點用,像一顆小螺絲釘,能讓咱們班這個大機器轉得更順溜一點。
這算不算……看見光?”教室里異常安靜,只有窗外銀杏葉落地的細微聲響。
不知是誰輕輕說了一句:“班長辛苦了!”隨即,掌聲猛地爆發出來,熱烈而真誠。
何志學用力拍著手,看著講臺上那個微微紅了臉、眼鏡片似乎都更亮了的女孩,
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查林玲身上那種近乎執拗的責任感,本身就像一塊溫潤的玉石,
不耀眼,卻自有其溫厚的光澤。查林玲之后,是陳艾琳。當她的名字被點到,
何志學的心也跟著提了起來。只見她低著頭,幾乎是拖著腳步挪到講臺中央。
她手里緊緊攥著一張紙,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站定后,她依舊習慣性地含胸駝背,
頭埋得很低,齊肩的發絲垂落下來,遮住了大半張臉。
“我……”她的聲音細弱得幾乎聽不見,像被風吹散的蒲公英,“我……怕光。
” 這突兀的開場白讓教室里瞬間靜得落針可聞。何志學屏住呼吸,緊緊盯著她。
陳艾琳的頭似乎埋得更低了,聲音帶著細微的顫抖:“真的,我從小就怕……怕別人看我。
尤其……尤其是男生看我。”她吸了吸鼻子,鼓起莫大的勇氣,終于微微抬起了頭,
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飛快地掃過臺下,又像受驚的小鹿般垂下,
“我媽說我眼睛長得……招人。可我只覺得害怕,走在路上,
總覺得有目光黏在背上……像針一樣。我就拼命縮著肩膀,低著頭,恨不得把自己藏進殼里,
好像這樣……那些目光就刺不到我了。”她的聲音越來越低,幾乎帶上了哭腔。
教室里彌漫開一種凝重的沉默,混雜著驚訝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心疼。何志學感到胸口發悶,
他從未想過,那雙讓他覺得像含著秋水般動人的眼睛,對主人竟是如此沉重的負擔。忽然,
一陣稍強的秋風從敞開的窗戶灌入,卷起幾片金黃的銀杏葉,打著旋兒飄了進來。
其中一片小巧精致的葉子,恰好打著轉,輕輕落在陳艾琳緊握著演講稿的手背上。
那突如其來的微涼觸感讓她微微一顫,下意識地縮回了手。稿紙無聲地飄落在地。
陳艾琳怔住了,她看著手背上那片脈絡清晰、宛如小扇子的金色葉子,
又茫然地看向地上靜靜躺著的稿紙。時間仿佛凝固了幾秒。她慢慢彎下腰,
不是去撿那張寫滿字的紙,而是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拈起了那片小小的銀杏葉。她直起身,
將那片葉子輕輕托在掌心,送到眼前。秋陽透過窗戶,正好落在她掌心,
那片薄薄的葉子仿佛被點亮了,通體透明,葉脈清晰如金線,散發著柔和而純粹的光芒。
她長久地凝視著掌心的這片小小的光,駝著的背脊,在眾人屏息的注視下,
竟一點點、極其緩慢地挺直了起來。那微彎的頸項終于揚起,像天鵝掙脫了無形的束縛。
“它……真好看。”陳艾琳的聲音不再顫抖,帶著一種奇異的平靜,
甚至有一絲微不可察的驚嘆,“沒人看它,它也在亮著。”她的目光終于從掌心抬起,
第一次真正地、坦然地迎向臺下幾十雙眼睛。那雙總是躲閃的大眼睛里,
此刻清晰地映著窗外的秋陽和掌心的銀杏,水光瀲滟,卻不再是因為恐懼。她深吸一口氣,
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帶著一種破繭而出的力量:“也許……也許真正的光,
不是躲開別人的目光,而是……昂首挺胸的自己。”她說完,
將那片銀杏葉輕輕放在講臺的課桌上,對著臺下,挺直腰背,深深地鞠了一躬。
短暫的、近乎真空般的寂靜之后,掌聲如同積蓄已久的春潮,轟然爆發,
瞬間淹沒了整間教室,比任何時候都要響亮、持久。何志學用力拍著手,掌心發紅發燙,
眼睛卻一眨不眨地盯著講臺上那個挺直了腰背、臉頰泛紅卻勇敢迎接著所有目光的女孩。
那片靜靜躺在講臺上的銀杏葉,在秋陽下,像一枚小小的金色勛章。
他心中被一種強烈的沖動攫住:他要把這片葉子,連同這一刻的光,永遠地留下來。
輪到何志學走上講臺時,他手里沒有稿紙,
只捏著一個簇新的硬殼筆記本——那是他特意買來準備給文學社投稿用的。他站定,
目光掃過臺下熟悉的面孔,
在查林玲鼓勵的微笑和陳艾琳依舊帶著些微紅暈卻勇敢回望的眼神上短暫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