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影魅與鐵蹄第一節:燈影里的魂暮色四合,如一塊浸透墨汁的巨布,
沉沉覆蓋了冀南平原上的李家集。白日里飛揚跋扈的塵土,此刻也偃旗息鼓,
沉入一片濃重的昏暗中。唯有村東頭張家那方小小的土戲臺,
像被遺忘在黑暗曠野里的一顆孤星,頑強地亮著。一盞特制的羊油燈高懸臺口,
昏黃、粘稠的光線穿透繃緊的素白幕布,
將后面那些薄如蟬翼、精雕細刻的皮影勾勒得活靈活現。班主張守義,藝名張野狐,
此刻隱在幕布之后。他那雙布滿歲月刻痕卻異常穩健的手,正捻著幾根細若牛筋的操縱桿,
指關節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他的呼吸輕得幾不可聞,全副心神都灌注在十指之間,
牽引著幕布上那個騰挪跳躍、火尖槍舞得密不透風的哪吒三太子。皮影哪吒踏著風火輪,
每一次旋身、每一記突刺,都帶著撕裂空氣般的銳響,
仿佛真有一團三昧真火在幕布上熊熊燃燒,灼熱感幾乎要透布而出,撲面而來。
臺下黑壓壓擠滿了人。莊稼漢們叼著早已熄滅的旱煙桿,
粗糙的手指無意識地搓著衣角;婦人們摟著睡眼惺忪的孩子,
眼睛卻一眨不眨地盯著光影變幻的幕布;連平日最是吵鬧的半大小子們,此刻也屏住了呼吸,
小拳頭攥得緊緊的。幕布上的光影就是他們的全部世界,悲歡離合,神魔斗法,
都在那一方搖曳的光影里上演。每一次皮影人物激烈的交鋒,每一次神兵利器的光影碰撞,
都引得臺下發出一片壓抑不住的驚嘆和倒吸冷氣聲。這簡陋的燈影,
是貧瘠土地上開出的最絢麗的精神之花?!昂?!好個三太子!”一聲蒼勁的叫好聲炸響,
是村里最年長的李三爺,他激動得胡子都在燈光下簌簌抖動,“張班主,你這哪吒…活了!
真活了!”幕后的張野狐,嘴角幾不可察地向上牽動了一下,
那是一個浸透了油彩、硝煙和泥土氣息的匠人,看到自己心血被認可的滿足。然而,
這絲笑意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轉瞬便沉入眼底更深的憂慮之中。
他眼角余光瞥向戲臺側面陰影里,那里站著幾個與這鄉土氣息格格不入的身影。
是維持會的人,王保長手下那幾個獐頭鼠目的狗腿子。他們抄著手,眼神像陰溝里的老鼠,
帶著審視、算計,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令人脊背發涼的諂媚。戲散了。
人群帶著滿足的嘆息和對明日戲碼的期待漸漸散去,喧囂如潮水般退去,
留下空曠的戲臺和滿地狼藉的瓜子殼、花生皮。張野狐獨自留在臺上,
一盞孤燈將他的身影長長地投在冰冷的泥地上。
半生的皮影人物:威嚴的姜子牙、靈動的哪吒、狡黠的申公豹……每一件都浸潤著他的心血,
薄薄的驢皮在歲月摩挲下泛著溫潤的光澤,繁復的刀工在燈下流淌著暗影。這些,
不僅僅是吃飯的家什,更是他張家的魂,是冀南平原上祖祖輩輩傳下來的血脈故事。
他粗糙的手指撫過姜子牙拂塵上細密的刻紋,動作輕柔得像在觸碰嬰兒的臉頰。這拂塵的桿,
在他無數次摩挲與構想中,早已在心底悄然變了形,不再僅僅是驅邪避兇的法器,
更像一桿指向黑暗的長矛,沉甸甸地壓在他的指端,也壓在他的心上。
第二節:寒霜驟降這層無形的重壓,在幾天后的一個晌午,裹挾著鐵蹄的冰冷腥風,
粗暴地砸碎了李家集表面的平靜。沉重的馬蹄聲由遠及近,踏碎了春末慵懶的陽光,
踏碎了村口老槐樹下的蔭涼,也踏碎了村民們心頭殘存的那點暖意。
一隊穿著土黃色軍服、刺刀閃著寒光的日本兵,像一股污濁的鐵流,
蠻橫地涌入了這個曾經只有雞鳴犬吠的村莊。塵土被粗暴地揚起,彌漫在空氣中,
帶著硝石和金屬的嗆人味道。為首的是一個身材矮壯、留著仁丹胡的軍官,
正是駐防此地的日軍中隊長田中一郎。他騎在一匹高大的東洋馬上,馬靴锃亮,
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傲慢而冰冷地掃視著路邊驚恐瑟縮的村民。維持會長王保長,
那個曾經也算體面、如今卻像條哈巴狗似的鄉紳,早已帶著他那幾個嘍啰,
點頭哈腰地迎了上去,腰彎得幾乎要折成兩段,臉上的諂笑堆得能擠出油來。“太君!
田中太君!您大駕光臨,李家集蓬蓽生輝啊!”王保長的聲音尖細得刺耳。田中勒住馬,
目光越過王保長諂媚的頭頂,銳利如鷹隼般掃視,最終,
牢牢釘在了村東頭那座孤零零的皮影戲臺上。他嘴角扯動了一下,
露出一個混合著欣賞與貪婪的復雜表情,用生硬但清晰的漢語說道:“張野狐,皮影戲的,
大大的好!”王保長立刻會意,雞啄米似的點頭:“是是是!張班主的手藝,
那是祖傳的絕活!方圓百里,獨一份!”他眼珠滴溜溜一轉,湊近馬鞍,聲音壓得更低,
帶著煽動,“太君喜歡,那是他的造化!只是……這人吶,手藝是好,就是性子有點倔,
怕是……有點不識抬舉?!彼m時地停頓了一下,觀察著田中的臉色,
那“不識抬舉”幾個字,咬得格外重,像淬了毒的針。田中臉上的那點欣賞瞬間凍結,
眼神驟然變得陰鷙。他猛地一揮手,聲音不大,卻像鐵錘砸在冰面上:“帶路!
去見那個……張野狐?!背林氐钠ぱヌぴ趶埣以鹤拥耐恋厣希l出悶響。
張野狐正在院中一棵老棗樹下,就著午后的天光,專注地為一幅新刻的武王伐紂皮影上色。
鮮艷的朱砂點在戰袍上,像一滴滾燙的血。他聽到腳步聲,抬起頭,
看到門口逆光站著的田中一郎和他身后黑洞洞的槍口,握筆的手指微微一滯,
一滴鮮紅的顏料無聲地滴落在腳邊的黃土上,迅速洇開一小片刺目的暗紅?!皬埳?,
”田中一郎踱步進來,皮靴踩過那點紅色,目光掃過張野狐手中栩栩如生的皮影,
帶著毫不掩飾的占有欲,“你的,藝術,帝國非常欣賞?!彼臐h語帶著濃重的腔調,
每一個字都像裹著糖衣的毒藥,“皇軍要在冀南建立‘王道樂土’,
實現‘大東亞共榮共榮’!文化,重要的宣傳工具!你的皮影戲,要改編!
要加入歌頌皇軍、歌頌共榮的新內容!讓支那百姓明白,服從皇軍,才有好日子過!
”張野狐緩緩放下手中的筆和皮影。他沒有看田中,目光落在棗樹虬結的枝干上,
那上面刻著許多模糊的舊痕,是他年少學藝時留下的印記。院子里死一般寂靜,
只有田中粗重的呼吸和遠處幾聲惶惶的犬吠。王保長縮在門口,
臉上混雜著幸災樂禍與貪婪的期待,目光死死盯住張野狐手邊那些精致的皮影箱子。
時間仿佛凝固了。張野狐依舊沉默著,垂在身側的手指,卻在無人看見的袖籠里,緩緩收攏,
緊握成拳,指甲深深掐進了掌心粗糙的繭子里,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這刺痛像一道電流,
瞬間貫通了他僵硬的脊梁。他緩緩抬起眼,目光平靜得像無風的古井,
迎向田中那咄咄逼人的視線。臉上所有的肌肉似乎都松弛下來,
甚至浮現出一種近乎順從的、近乎麻木的疲憊。他微微低下頭,聲音不高,
卻清晰地傳到院子里每一個人的耳中,像一塊投入死水的石頭:“明白了,太君。唱新戲,
好?!薄昂茫『芎?!”田中臉上露出一絲滿意的獰笑,仿佛一切盡在掌握。
他得意地拍了拍腰間的軍刀刀鞘,發出沉悶的金屬撞擊聲,“張桑,識時務者為俊杰!
你的新戲,要快!大大的好!過幾天,我要親自來看!王桑,”他轉向門口的王保長,“你,
負責監督!確保張桑……專心創作!”他特意加重了“專心”二字,威脅之意溢于言表。
王保長立刻挺直了腰板,像得了圣旨:“太君放心!包在我身上!我一定盯緊他,
讓他好好給皇軍效力!”田中帶著勝利者的姿態,在一群士兵的簇擁下,
靴聲橐橐地離開了小院。王保長卻沒立刻走,他踱到張野狐面前,
三角眼里閃爍著狡黠和毫不掩飾的垂涎:“老張啊,聽見太君的話了?
這可是天大的‘恩典’!別犯糊涂!好好編你的新戲,把皇軍伺候舒坦了,少不了你的好處。
至于你家祖傳的那些皮影方子……”他拖長了調子,手指捻著并不存在的胡須,“嘿嘿,
以后日子還長嘛,總有機會……好好琢磨琢磨!
”他意有所指地拍了拍張野狐放在石桌上的皮影箱子,發出空洞的輕響,
這才心滿意足地帶著手下揚長而去。小院終于徹底安靜下來。
夕陽的余暉給院墻涂上一層慘淡的橘紅。張野狐依舊站在原地,像一尊沉默的石像。
他緩緩彎下腰,伸出粗糙的手指,
一點點捻起地上那灘被田中靴子踩踏過的、混著塵土的暗紅色顏料。那粘稠的、骯臟的紅色,
沾在他的指尖,像一塊永遠洗不掉的烙印。他抬起頭,望向村外莽莽蒼蒼的冀南平原。
暮色四合,四野蒼茫,遠處的地平線如同一條沉默的傷口。掌心被指甲掐破的地方,
滲出的血珠混著那污濁的顏料,在指縫間黏膩地交融。那刺目的暗紅,在昏暗中,
無聲地燃燒。第三節:影中藏鋒張家那間充作作坊的東廂房,
窗戶被厚厚的舊棉被嚴嚴實實地蒙住,只在靠近屋頂的地方留了一條細縫,
勉強透進一絲微弱的天光。一盞孤零零的油燈擱在堆滿工具和皮料的長案上,火苗如豆,
頑強地跳躍著,在四壁投下巨大而搖曳的陰影。
空氣里彌漫著硝制皮革的微腥、礦物顏料的土腥,還有一股濃烈的、令人清醒的桐油氣味。
張野狐枯坐在長案前,像一尊入定的石佛。他的臉在昏黃的燈光下半明半暗,眼窩深陷,
顴骨顯得更加嶙峋。案頭攤著一疊粗糙的毛邊紙,上面凌亂地寫著一些字句,
又被重重地涂掉,墨跡氤氳成一片片絕望的污痕。歌頌“大東亞共榮”?為侵略者涂脂抹粉?
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燙得他靈魂滋滋作響。他猛地抓起一張寫滿字的紙,
狠狠揉成一團,手臂因用力而劇烈顫抖,指關節捏得發白。紙團砸在墻角,無聲地滾落。
死寂中,只有燈芯燃燒偶爾發出的輕微噼啪聲。他的目光緩緩移開那令人作嘔的紙團,
落在案頭另一邊。那里靜靜躺著他最珍愛的一套皮影——《封神演義》。姜子牙仙風道骨,
四不像神駿威武,哪吒腳踏風火輪,英姿勃發……這些薄薄的驢皮精靈,
承載著多少代人的英雄夢想和浩然正氣?他伸出手,指尖帶著近乎虔誠的顫抖,
輕輕撫過姜子牙那柄拂塵的輪廓。拂塵的桿,細長而挺直。一個念頭,
如同黑暗中驟然劃亮的火柴,瞬間點燃了他死寂的眼底。他猛地抓起刻刀!
不是平日那種精細的平口刀,而是一把厚背、刃口帶著粗獷弧度的劈刀。燈光下,
刀鋒寒光一閃。他左手死死攥住姜子牙皮影那拂塵的桿部,右手運刀如飛!
薄而堅韌的驢皮在刀鋒下發出細微的撕裂聲,碎屑簌簌落下。他不再追求圓潤流暢,
而是刻意留下粗糲、剛硬的刻痕!原本飄逸的拂塵絲縷被削去大半,桿身被刻意加深了棱線,
頂端被削出一個異常尖銳、帶著森然寒意的斜角!不過片刻,那柄象征超然物外的道家拂塵,
竟在他手下變成了一桿線條硬朗、仿佛飽飲過鮮血、直欲刺破蒼穹的戰矛!張野狐停下刀,
急促地喘息著,額上沁出細密的汗珠。他將這柄“戰矛”湊到油燈下。
昏黃的燈光穿透薄薄的皮影,那尖銳的矛頭在幕布上投下一個巨大、猙獰、蓄勢待發的陰影,
帶著一股原始的、不屈的殺伐之氣!他看著那影子,眼中沉寂的火焰,
終于被這親手鍛造的鋒芒徹底點燃!“驅逐倭寇,恢復山河……”他盯著那矛尖的暗影,
嘴唇無聲地翕動,一遍又一遍,如同最虔誠的咒語。這八個字,不再是空洞的口號,
它們變成了滾燙的巖漿,在他胸中奔涌咆哮,急欲尋找一個噴薄的出口!
他猛地撲向那疊被揉皺的稿紙,抓起筆,飽蘸濃墨。但這一次,筆尖懸停在紙上,久久未落。
不行!明寫,是找死!他需要一層盔甲,一層只有自己人才能看透的偽裝!他丟開筆,
煩躁地在狹小的作坊里踱步,刻刀無意識地在指尖翻轉,冰冷的金屬觸感刺激著神經。突然,
他腳步頓住。
的礦石顏料——朱砂、赭石、石青……還有一小包用油紙仔細包裹的、色澤異常暗沉的粉末。
那是他父親早年偶然得到的秘方,用幾種礦物和草藥混合,
染出的皮影在普通光線下與尋常無異,但若在特制的強光下,
或者……遇到高溫……一個極其大膽、近乎瘋狂的計劃,如同閃電般劈開了他腦海中的混沌!
血,在耳中轟鳴。他撲到案前,不再猶豫。
起為“新戲”準備的空白皮影——那是準備用來雕刻歌頌日軍“豐功偉績”人物的上好驢皮。
他深吸一口氣,眼神變得無比專注,甚至帶著一種近乎殉道者的狂熱。
他調開那暗沉的礦物粉末,加入特制的膠液。墨汁般的粘稠液體在碗中旋轉。
他拿起最小的勾線筆,蘸飽這特制的“墨”,屏住呼吸,在那些空白皮影的背面,
在那些即將被雕刻成“皇軍英雄”的皮料上,一筆一劃,力透紙背,
刻骨銘心地寫下了八個大字:還我河山!墨跡在皮影背面迅速洇開、干涸,
顏色變得與皮影本身幾乎無法區分。正面,依舊是一片等待雕琢的空白。
他將這些寫滿無聲吶喊的皮影,小心翼翼地混入其他普通的材料之中。做完這一切,
他像是耗盡了全身力氣,頹然坐倒在冰冷的條凳上,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浸透,緊貼著皮膚,
帶來一陣陣寒意。作坊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和油燈燈芯燃燒時越來越響亮的噼啪聲,
仿佛某種倒計時的鼓點,敲打在死寂的空氣里。窗外,更深露重。
李家集在日軍的鐵蹄下蜷縮著,沉入一種令人窒息的死寂。唯有張家作坊這豆大的燈火,
如同荒野上不肯熄滅的磷火,微弱,卻倔強地燃燒著,映照著影子里那桿無聲的長矛,
和皮料背后那八個用隱形之墨寫就的、滾燙的血字。
第二章 無聲驚雷第一節:密語驚心張家作坊的門,被一只穿著嶄新緞面布鞋的腳,
不輕不重地踢開了。王保長腆著肚子,像巡視自家領地一般踱了進來,
過墻角那幾只上了鎖的樟木箱——那里鎖著張野狐家傳的皮影秘本和幾套最珍貴的頭茬影人。
他臉上堆起一層浮油似的假笑:“老張,進度如何?太君那邊可催得緊吶!
”張野狐正俯身在一方鋪開的素白幕布前,用細毫筆勾勒著新戲的背景。幕布上,
一座巍峨卻透著詭異陰森的“皇軍神社”已具雛形。他頭也沒抬,聲音平靜無波,
甚至帶著一絲刻意的恭順:“保長放心,不敢耽擱。新本子已經改好了,正在試刻新影人。
”他指了指案頭幾片剛上好色的皮影部件——幾個穿著怪異和式盔甲、面目模糊的“武士”。
王保長湊近案頭,拿起一片“武士”的頭盔皮影,對著窗戶透進來的光翻來覆去地看。
驢皮薄而透亮,雕工確實精細,顏料也鮮亮。他撇撇嘴,顯然對這種“藝術”毫無興趣,
目光卻像鉤子一樣,再次瞟向那幾只樟木箱子,貪婪之色幾乎不加掩飾:“嗯,
看著是那么回事。不過老張,太君要的是‘新意’,是‘共榮’!光刻得像可不行,詞兒!
詞兒得唱到太君心坎里去!你那個新本子呢?拿來我瞧瞧!”張野狐放下筆,
從一疊舊書下抽出一份寫滿字的毛邊紙稿,遞了過去。王保長裝模作樣地展開,
一行行掃視著。他識字不多,讀得磕磕絆絆,
思還是看得懂的——無非是些“皇軍威武”、“王道樂土”、“共存共榮”之類的陳詞濫調。
他粗粗掃了幾眼,沒發現什么刺眼的東西,便有些不耐煩地將稿子丟回案上:“行吧,
就照著這個排!詞兒嘛……太平淡!得加勁!唱得熱鬧點!對了,”他話鋒一轉,
三角眼瞇起來,像毒蛇盯住獵物,“你那套祖傳的《封神榜》影人,
特別是姜子牙、哪吒那幾個老的,拿出來!太君喜歡老物件!新戲里穿插點老故事,
才顯得咱們‘中日親善’,‘文化傳承’嘛!”他刻意模仿著田中的口吻,顯得不倫不類。
張野狐的心猛地一沉,面上卻不露分毫:“保長,老影人年久失修,不少都損了,
怕污了太君的眼。新戲用新影人,才顯得心誠。”“少廢話!”王保長臉一沉,聲音拔高,
“讓你拿你就拿!太君要看的是‘真東西’!藏著掖著,莫非心里有鬼?
”他的手已經按在了腰間的駁殼槍套上,威脅之意昭然若揭。張野狐沉默片刻,緩緩起身,
走向墻角。他背對著王保長,掏出鑰匙,手指微微顫抖著打開了其中一只樟木箱。箱蓋掀開,
一股陳年皮革和樟腦混合的氣息彌漫出來。他小心翼翼地捧出幾個用油紙包裹的影人卷軸,
動作輕柔得像捧著初生的嬰兒。他將卷軸在案上緩緩展開——正是那套《封神榜》影人,
姜子牙、哪吒、雷震子……色彩雖已有些暗淡,但人物氣韻生動,刀法古樸精湛,
歷經歲月磨洗,反而更顯出一種厚重的力量。王保長眼睛一亮,像餓狼看到了肉,
伸手就去抓姜子牙的影人:“嘿!好東西!這才是寶貝!太君準喜歡!
”他粗魯地抓起姜子牙,對著光仔細端詳,
目光在姜子鶴發童顏的臉上、在寬大的道袍上逡巡,
最后落在那柄異乎尋常的拂塵上——那被張野狐改造過的、如同戰矛般尖利挺直的桿?!斑??
”王保長眉頭擰起,手指用力捻著那尖利的頂端,又翻來覆去地看,
“這拂塵桿……咋這么硬?這么尖?怪模怪樣的……”他嘴里嘟囔著,眼中疑云漸起。
他雖不懂皮影,但這拂塵的樣式與他記憶中、與其他皮影戲里飄逸的拂塵截然不同,
透著一股子說不出的戾氣。張野狐的心跳到了嗓子眼,面上卻強作鎮定:“老物件了,
早年傳下來就這樣。老輩人的手藝,或許有他們的講究。”他語氣平淡,試圖轉移話題,
“保長,新戲的排演……”“閉嘴!”王保長粗暴地打斷他,捏著那柄“拂塵”湊到眼前,
渾濁的眼珠死死盯住那尖銳的矛頭,又狐疑地掃視著張野狐看似平靜的臉。
作坊里死一般寂靜,只有王保長粗重的呼吸聲和油燈燈花爆裂的輕響。
一種無聲的、冰冷的猜忌,如同劇毒的藤蔓,在這狹小的空間里瘋狂滋長。
王保長最終什么也沒說,只是陰鷙地哼了一聲,將姜子牙影人重重丟回案上,
又貪婪地掃了一眼箱子里的其他影人,才悻悻地甩下一句:“好好排你的戲!
要是敢?;印?!”他轉身離去,門被他摔得山響。作坊里只剩下張野狐一人。
他站在原地,盯著案上姜子牙那柄孤零零的“戰矛”,額角的冷汗這才緩緩滑落。他知道,
王保長這條毒蛇的牙,已經露出來了。危險,如同窗外驟然壓城的黑云,近在咫尺。
第二節:影動驚魂幾天后,一場帶著明顯“宣撫”性質的皮影演出,
在李家集村口臨時搭起的新戲臺上倉促開鑼。臺口掛著兩條刺眼的白布標語,
用蹩腳的漢字寫著“中日親善”、“大東亞共榮共榮”。
臺下稀稀拉拉地坐著一些被維持會驅趕來的村民,個個面如土灰,眼神躲閃。
更多的村民則遠遠地躲在屋角、樹后,沉默地看著。
田中一郎端坐在戲臺正前方特意為他設置的“雅座”上,軍服筆挺,腰挎軍刀,神情倨傲。
王保長像條忠犬,點頭哈腰地侍立一旁,目光卻時不時陰冷地掃向幕后。急促的鑼鼓聲敲響,
幕布亮起。新編的“親善戲”開場了。
幕布上出現了幾個穿著不倫不類、勉強模仿日本武士盔甲的皮影人,動作僵硬,
唱詞更是荒腔走板、詞不達意地歌頌著“皇軍恩德”和“王道樂土”。田中看得眉頭緊鎖,
手指不耐煩地在軍刀柄上敲擊著。臺下的村民更是死氣沉沉,
只有維持會的幾個狗腿子發出幾聲稀稀拉拉、干巴巴的喝彩。王保長察言觀色,
湊近田中耳邊諂媚道:“太君,這新戲……怕是火候還差點意思。
要不……讓張野狐把他壓箱底的《封神榜》亮亮?特別是姜子牙那段‘文王訪賢’,
老戲老腔,那才叫真功夫!”田中陰沉著臉,勉強點了點頭。后臺的張野狐接到示意,
心頭一凜。他深吸一口氣,示意徒弟換下那蹩腳的新影人。鑼鼓點一變,
換成了古樸蒼涼的冀南老調。幕布上光影流轉,
須發皆白、仙風道骨的姜子牙手持那柄異樣的“拂塵”,于渭水之濱垂釣的形象緩緩顯現。
影人一出,那歷經歲月沉淀的氣韻立刻壓倒了先前所有的虛浮,
臺下死寂的氣氛似乎為之一凝,連遠遠觀望的村民都不由自主地向前探了探頭。
張野狐穩坐幕后,雙手靈動如飛,十指間的操縱桿仿佛與他血脈相連。
姜子牙的動作行云流水,一舉手一投足都帶著仙家氣度,卻又隱隱透著一股沉凝的力量。
他開口唱道,聲音蒼勁而悠遠,用的是地道的冀南土腔:“渭水悠悠流不盡哪,
釣竿一甩定乾坤……”“本是昆侖山上客,奈何人間起妖氛!”“披發仗劍除邪魅,
重整山河待明君……”唱詞是老的,腔調是老的,影人也是老的。然而,
當唱到“重整山河待明君”時,張野狐的手指猛地一抖!操縱桿帶動姜子牙的手臂,
那柄一直斜持在身側、如同戰矛般的拂塵桿,隨著一個看似不經意的轉身動作,
驟然在幕布上劃過一道短促、凌厲的寒光!那尖銳的矛頭在燈光下被刻意放大,
帶著一種猝不及防的、直刺人心的鋒銳感!而“重整山河”四個字,
被他用丹田之氣沉沉送出,在蒼涼的曲調中如同悶雷滾過!“好!”臺下猛地炸響一聲喝彩!
不是來自田中,也不是來自王保長,而是人群中一個須發皆白、一直沉默的老漢!
他顯然聽懂了這影中藏鋒、詞中帶骨的深意,激動得滿面通紅,脫口而出!喊聲一出,
他自己也立刻意識到失言,慌忙低下頭,身體因恐懼而微微顫抖。但這聲突兀的“好”,
在死寂的現場無異于一聲驚雷!田中的臉瞬間沉了下來,如同鍋底。
他雖然不完全通曉方言俚語,但那“重整山河”四個字的意思,
以及姜子牙拂塵桿上那道充滿攻擊性的寒光,還有臺下村民那瞬間微妙變化的氣氛,
都讓他敏銳地嗅到了極度危險的氣息!他猛地扭頭,鷹隼般的目光死死盯住身旁的王保長,
眼神里充滿了被愚弄的暴怒!王保長更是嚇得魂飛魄散,臉色煞白如紙。他猛地跳起來,
指著戲臺后臺,聲音因極度的驚怒和急于撇清而尖利得變了調:“反了!反了!張野狐!
你好大的狗膽!竟敢在皮影戲里夾帶私貨,影射皇軍!太君!您聽見了!
他……他這是借古諷今!包藏禍心??!”戲臺上的光影戛然而止。
急促的鑼鼓點像被一刀切斷。幕布后的張野狐,雙手依舊穩穩地握著操縱桿,
指節卻因用力而失去了血色。他知道,那層薄如蟬翼的偽裝,被王保長這條毒蛇,
徹底撕開了。冰冷的殺機,如同戲臺上驟然熄滅的燈光,瞬間吞噬了四周所有的空氣。
第三節:網張家的破木板門,在深夜里被狂暴的撞擊聲砸得搖搖欲墜。
門栓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最終“咔嚓”一聲斷裂!木屑飛濺!
幾道雪亮的手電光柱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刺破屋內的黑暗,
粗暴地舔舐過土炕、破桌、灶臺,最后死死釘在剛從炕上驚坐而起的張野狐臉上。
強光刺得他睜不開眼?!安辉S動!”“舉起手來!”“八嘎!
”兇狠的日語和漢語的厲喝混雜著響起。黑影幢幢,帶著濃烈的汗臭和槍油味,
瞬間擠滿了狹小的屋子。冰冷的刺刀尖抵住了張野狐的喉嚨和前胸,
金屬的寒意透過單薄的汗衫直刺肌膚。他被粗暴地從炕上拽下來,雙臂被狠狠反剪到背后,
粗糙的麻繩帶著倒刺,瞬間勒進他的皮肉里,火辣辣地疼。手電光晃動下,
王保長那張因興奮和恐懼而扭曲的臉出現在門口。他避開張野狐沉靜如水的目光,
指著墻角那幾只樟木箱子,聲音尖利地喊道:“搜!重點搜那些箱子!
還有他的刻刀、顏料、所有寫了字的東西!一個字都別放過!證據肯定在里面!
”幾個如狼似虎的日本兵和偽軍立刻撲向墻角。斧頭、刺刀粗暴地劈砍著鎖頭,木屑紛飛。
箱子被掀翻在地,里面珍藏的皮影、手稿、顏料罐、刻刀工具……如同垃圾般被傾倒出來,
拋灑得滿地狼藉。皮影被軍靴無情地踐踏,刻刀被隨意踢開,泛黃的手稿被撕碎、揉爛。
一個日本兵抓起一把刻刀看了看,又嫌惡地扔掉。另一個踢翻了一罐朱砂顏料,
猩紅的粉末潑灑在灰黑的泥地上,像一攤凝固的血。他們翻找著,粗暴而毫無目的。
王保長焦急地在滿地狼藉中搜尋,像只尋找腐肉的鬣狗。他抓起被撕碎的稿紙,
又扔掉;翻開被踩踏的皮影,對著光看,一無所獲。他期待的“反日言論”明證,
并沒有出現。他額頭冒汗,猛地沖到被兩個日本兵死死按住的張野狐面前,
一把揪住他的衣領,唾沫星子幾乎噴到他臉上:“說!你把那些反動的玩意兒藏哪兒了?
那些影人!那些唱詞!你刻在哪兒了?寫在哪兒了?!”張野狐的臉頰被王保長指甲刮破,
滲出血絲。他慢慢抬起眼,目光越過王保長癲狂的臉,看向門外沉沉的夜色。嘴角,
竟緩緩勾起一絲極淡、極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沒有恐懼,只有一種洞悉了豺狼本性的漠然,
和一絲深埋的、冰冷的嘲諷?!氨iL,”他的聲音異常平靜,
在這充斥著暴力與混亂的屋子里顯得格格不入,“我唱的是老戲文,刻的是老影人,
都是祖宗傳下來的東西。你要的‘反動’……我這兒,沒有。”“放屁!”王保長氣急敗壞,
揚手就要打?!白∈?!”一聲冷硬的低喝從門口傳來。田中一郎披著軍大衣,緩緩踱了進來。
他揮手制止了王保長,目光像手術刀一樣,在滿地狼藉和神情平靜的張野狐臉上來回掃視。
屋里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手電光柱晃動的沙沙聲。
田中的目光最終停留在張野狐臉上那抹若有若無的嘲諷上,
停留在他被繩索勒出血痕卻依舊挺直的脊梁上。他緩緩走到張野狐面前,
皮靴踩在破碎的皮影上,發出輕微的碎裂聲。“張桑,”田中的聲音不高,
卻帶著毒蛇吐信般的嘶嘶寒意,他湊近張野狐的耳邊,用生硬的漢語低語,“你的骨頭,
很硬。你的戲法,很聰明。但是……”他頓了頓,嘴角扯出一個殘忍而興奮的弧度,
眼中閃爍著貓捉老鼠般的戲謔光芒,“我喜歡聰明人,更喜歡……親手折斷硬骨頭。
”他直起身,環視一片狼藉的屋子,聲音陡然拔高,
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和一絲扭曲的快意:“帶走!關起來!好好‘照顧’這位皮影大師!
”他特意加重了“照顧”二字。“哈依!”日本兵粗暴地推搡著張野狐。田中轉向王保長,
臉上那絲扭曲的快意更濃了,他壓低聲音,用日語吩咐了幾句。王保長聽著,先是一愣,
隨即臉上露出狂喜和殘忍交織的復雜表情,連連點頭:“嗨!嗨!太君高明!高明!
這法子……絕了!絕了!”張野狐被押著踉蹌出門。在跨過門檻的剎那,他艱難地回頭,
的哪吒、散落的刻刀……目光最終定格在墻角潑灑開的、那灘在黑暗里依舊刺目的朱砂紅上,
像一捧凝固的、沉默的血。冰冷的夜風灌進屋子,吹得油燈殘焰瘋狂搖曳,最終徹底熄滅。
黑暗吞噬了一切,只剩下田中那令人毛骨悚然的低笑聲,
和王保長壓抑不住的、如同夜梟般的興奮喘息,在死寂的院子里回蕩。網,已經收緊。
但網中的獵物,眼神卻比這寒夜更深沉。
第三章 煉獄序章第一節:囚牢與密謀維持會地牢的腐朽氣息,
像是沉積了百年的尸水與絕望混合發酵而成,濃重得能粘住人的喉嚨??諝饽郎粍樱?/p>
只有角落滲水的滴答聲,單調地敲打著死寂,如同為囚徒的生命倒計時。
唯一的光源是高墻上巴掌大的鐵窗,吝嗇地透進幾縷慘淡的月光,
勉強勾勒出牢房內污穢的輪廓。張野狐蜷縮在冰冷的泥地上,
身下只鋪著一層薄薄發霉的稻草。
每一次呼吸都扯動著肋下的劇痛——那是審訊時留下的印記。日軍的皮靴和槍托,
帶著野獸般的蠻力,一次次撞擊在他的腰腹和后背。血腥味在口腔里彌漫,
與地牢的腐臭交織在一起。他嘗試挪動一下身體,右腿傳來鉆心的刺痛,骨頭可能裂了。
然而,肉體的痛苦并未能淹沒他。他的眼睛在昏暗中異常明亮,如同燃燒的炭火,
死死盯著牢房一角潮濕滲水的墻壁。那里,幾只肥碩的潮蟲正沿著水痕慢悠悠地爬行。
他的大腦在劇痛和高度警覺下,反而異常清晰、高速地運轉著。
田中在審訊室里最后那幾句話,帶著貓捉老鼠般的戲謔,反復在他耳邊回響:“張桑,
你是藝術家……藝術家,就該死在舞臺上!”“三日后,‘慶祝大會’!你,
演《荊軻刺秦》!演給所有人看!”“演得好,給你個痛快!演不好……慢慢死!
”那刻意強調的“舞臺”、“所有人看”,像淬毒的針。張野狐太清楚了,
這絕不僅僅是一場羞辱性的表演。荊軻刺秦!這劇目本身就充滿了象征和挑釁!
田中這條毒蛇,是想把他張野狐,連同這出蘊含反抗精神的千古絕唱,一起釘死在舞臺上!
用他的血,用這出戲的“失敗”,來徹底碾碎冀南百姓心中最后一點反抗的火種!
這是一場精心策劃的、針對精神和肉體的雙重屠殺!而那所謂的“舞臺”,
就是為他準備的祭壇!“舞臺……所有人……”張野狐干裂的嘴唇無聲地翕動,
喉嚨里發出沙啞的氣音。一個模糊的念頭,如同地牢深處滋生的毒蕈,
在劇痛和絕望的土壤里瘋狂蔓延。他需要一個出口,
一個在眾目睽睽之下撕裂敵人羅網的出口!一個比死亡更響亮的回答!就在這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