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晚推開那扇沉重的、泛著冷硬金屬光澤的雕花大門時,
一股混合著昂貴消毒水和某種近乎凝固的沉悶氣息撲面而來,瞬間攥緊了她的心臟。
眼前的一切——挑高得近乎空曠的客廳,纖塵不染的淺灰色大理石地面,
線條冷硬、價格不菲的極簡家具,
窗外是修剪得如同幾何圖案般的草坪和遠處層疊的山影——都透著一股非人間的精致與疏離。
陽光透過巨幅玻璃慷慨地灑進來,卻絲毫驅不散這里的冰冷,反而像探照燈,
無情地照亮每一寸寂靜的奢華。這里不像家,更像一個精心打造的、無菌的囚籠。“蘇晚?
”一個穿著剪裁合體西裝、表情一絲不茍的中年男人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她面前,是管家陳伯。
他鏡片后的目光銳利地掃過蘇晚洗得發白卻干凈的牛仔褲和略顯局促的臉,“跟我來。
江先生不喜歡等。”蘇晚攥緊了背包帶,指尖冰涼。這份護工的工作,薪水是市價的數倍,
足以支付父親下個月昂貴的透析費和弟弟妹妹的學費。她深吸一口氣,壓下喉嚨口的干澀,
跟在陳伯身后。高跟鞋踩在光潔如鏡的地面上,發出空洞的回響,
每一步都敲在她緊繃的神經上。陳伯推開走廊盡頭一扇厚重的橡木門,
壓低的聲音帶著警告:“江先生情緒……不穩定。做好你分內的事,少看,少問。
上一個護工只待了三天。”他頓了頓,補充道,“是被一只水晶煙灰缸砸出去的。
”門內光線很暗。厚重的窗簾只拉開了一條縫隙,吝嗇地放進一束光柱,
灰塵在其中無聲地飛舞。房間中央,一個男人背對著門口,
坐在一架結構復雜、閃爍著金屬冷光的電動輪椅上。
他面對著落地窗外那片屬于他的、廣闊的藍天綠野,卻將自己完全浸在陰影里。
一個孤獨、僵硬的剪影。“江先生,新護工蘇晚到了。”陳伯的聲音恭敬而平板。
輪椅緩緩地轉了過來。蘇晚的呼吸窒了一瞬。男人很年輕,比她想象中年輕得多。
蒼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膚,襯得眼窩下的青黑愈發濃重。下頜線條繃得很緊,
薄唇抿成一條毫無溫度的直線。最讓她心頭一顫的是他的眼睛——深邃,像不見底的寒潭,
此刻正冷冷地、毫無波瀾地落在她身上。那里面沒有憤怒,沒有悲傷,
只有一片死寂的、拒人千里的荒蕪。他曾經在照片里見過的飛揚神采,被碾碎得一絲不剩。
江硯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不到一秒,便漠然地移開,
仿佛她只是房間里一件新添的、微不足道的擺設。他的左手搭在輪椅扶手上,
手指極其輕微地蜷縮了一下,帶著一種無意識的僵硬。
他的視線落在旁邊小幾上一只精致的骨瓷茶杯上,杯口還氤氳著熱氣。
就在蘇晚猶豫著是否該開口自我介紹時,江硯的手臂猛地抬了一下,似乎想揮開什么,
又或者只是失控的神經抽搐。那只價值不菲的骨瓷杯被帶離桌面,劃過一道短促的弧線,
“啪”地一聲摔碎在離蘇晚腳尖不到半米的光潔地面上。滾燙的褐色液體濺開,
幾滴濺到了蘇晚廉價的帆布鞋面上,留下深色的印記。細碎的瓷片像冰晶般散落一地。
空氣凝固了。江硯甚至沒有看一眼地上的狼藉,
他空洞的目光重新投向窗外那片他永遠無法再踏足的綠茵,
喉間滾動出一個冰冷、短促、不帶任何情緒的單字:“擦。”陳伯無聲地退了出去,
輕輕帶上了門。房間里只剩下蘇晚、輪椅上的男人,以及一地刺眼的碎片和蔓延的污漬。
蘇晚的心臟在胸腔里狂跳,撞擊著肋骨。她蹲下身,
從背包里拿出隨身攜帶的清潔工具包——這是她做過無數份底層工作養成的習慣。
她沉默地、小心翼翼地開始清理。手指捏起那些鋒利的碎片時,指尖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
她能清晰地感覺到那道冰冷的目光,像無形的冰錐,懸在她的頭頂。
壓迫感沉重得讓她幾乎喘不過氣。她不敢抬頭,專注于眼前這片小小的、需要她處理的混亂。
清理干凈地面,蘇晚站起身,后背已經沁出一層薄汗。她低垂著眼睫,
聲音盡量平穩:“江先生,我是您的護工蘇晚。接下來的日常護理,由我負責。”沒有回應。
江硯依舊背對著她,面朝窗外,仿佛她根本不存在。真正的煎熬才剛剛開始。24小時待命。
這不僅僅是要求,而是江硯身體最殘酷的現實。
蘇晚很快就領教了“高位截癱”這四個字背后意味著怎樣無微不至、又令人心力交瘁的照料。
第一次協助導尿,蘇晚戴著無菌手套的手指尖冰涼。她極力維持著專業和鎮定,
但動作的細微遲滯,依舊泄露了她內心的巨大波瀾。江硯的身體瞬間繃緊,像一張拉滿的弓,
蒼白的臉上涌起屈辱的潮紅。他猛地別開臉,脖頸上的青筋因為用力而凸起,
牙縫里擠出幾個字,冰冷刻薄:“動作快點!你以為你在繡花?
還是覺得看我這副樣子很有趣?”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針。蘇晚的指尖蜷縮了一下,
指甲掐進掌心,帶來一絲尖銳的疼痛,讓她保持清醒。她沒有辯解,只是加快了手上的動作,
聲音依舊平穩:“馬上就好,江先生。”處理排泄物的清潔工作更是對雙方尊嚴的極致挑戰。
每一次,空氣都沉重得令人窒息。江硯緊閉雙眼,下頜咬得死緊,身體無法控制地微微顫抖。
蘇晚屏住呼吸,以最快的速度、最專業的流程完成清潔、消毒、更換護理墊。
她能感覺到他極力壓抑的、火山般的羞憤和自我厭惡。“滾開!”有一次,
在她剛為他清理完,準備更換衣物時,他毫無預兆地爆發了。聲音嘶啞,
帶著一種毀天滅地的狂躁。“別碰我!都給我滾!滾——!
”他僅能活動的肩膀和手臂在輪椅束縛帶下徒勞地掙扎,
帶動著昂貴的輪椅發出沉悶的撞擊聲。蘇晚立刻后退一步,垂手安靜地站在安全距離外,
像一尊沉默的雕像。直到他耗盡力氣,胸膛劇烈起伏,喘息聲粗重得像破舊的風箱,
眼神重新變得空洞麻木。她才默默地走上前,繼續完成工作。整個過程,她一言不發,
只有動作利落干凈。深夜的別墅,死寂得如同墳墓。
蘇晚住在離江硯臥室不遠的獨立小房間里,時刻準備響應呼叫鈴。然而,
那刺耳的鈴聲常常并不響起。取而代之的,
極好的墻壁也擋不住的、從主臥傳來的壓抑聲響——有時是野獸受傷般低低的、痛苦的呻吟,
有時是沉重的喘息,有時是驟然爆發的、東西被砸在墻壁或地板上的碎裂聲!
沉悶的撞擊聲伴隨著喉嚨深處擠出的、意義不明的嘶吼,在寂靜的夜里格外驚心動魄。
每當這時,蘇晚會立刻從淺眠中驚醒,心臟揪緊。她沖到主臥門口,手放在門把上,
卻不敢貿然闖入。她只能屏息貼在冰冷的門板上,聽著里面的風暴,直到一切重歸死寂。
然后,她會背靠著門板緩緩滑坐到冰涼的地板上,抱住膝蓋,將臉深深埋進去。
月光從走廊盡頭的高窗斜斜照進來,在地板上投下一小片清冷的光斑。她盯著那光斑,
仿佛能穿透它,看到某個遙遠的地方——明亮的大學教室,書頁翻動的聲音,
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那是她永遠也無法觸及的星光。眼眶干澀得發疼,
卻流不出一滴淚。生活的重擔早已榨干了她軟弱的權利。一次例行的房間整理。
蘇晚在擦拭江硯那巨大的、空蕩蕩的書架時,
發現一本厚重的硬殼相冊被塞在最角落的陰影里,蒙著薄灰。她抽出來,想擦拭一下封面。
相冊沒扣緊,在她手中滑開了一頁。一張色彩飽和度極高的照片瞬間撞入眼簾。
照片是在高空拍攝的。背景是令人眩暈的、翻滾的云海和無垠的藍天。
一個穿著亮橘色翼裝飛行服的男人,正張開四肢,像一只自由翱翔的巨鳥,
從鏡頭前方高速掠過。他的臉被頭盔和護目鏡遮住大半,
但露出的嘴角咧開一個極致張揚、無所畏懼的弧度,仿佛在擁抱整個天空。
陽光在他身上鍍了一層耀眼的金邊。那是生命力最原始、最熾熱的噴薄。照片右下角,
龍飛鳳舞地簽著名字:JY·Sky。蘇晚的心被猛地撞了一下。她認出了那個簽名,
更認出了那身姿里屬于江硯的靈魂烙印。指尖無意識地撫過照片上那抹亮橘色,
一種難以言喻的酸澀和震撼涌上心頭。曾經的天空之王,
如今被困在這方寸之地……“誰讓你動它的?!”一聲冰冷、暴戾的嘶吼在身后炸響!
蘇晚嚇得手一抖,相冊差點脫手。她猛地回頭,
只見江硯不知何時操控輪椅悄無聲息地來到了門口。他臉色鐵青,
那雙死寂的眼睛此刻燃燒著熊熊怒火,像要吞噬一切。他死死盯著蘇晚手中的相冊,
仿佛那是他最不堪的恥辱證明。“放下!給我放下!”他嘶吼著,
僅能活動的右手臂猛地抬起,指向她,帶著無法控制的顫抖。
巨大的憤怒和隨之而來的無力感讓他整個人像要碎裂。蘇晚慌忙合上相冊,
想放回原位:“對不起,江先生,我只是……”“滾開!”江硯猛地驅動輪椅沖過來,
帶著一股不顧一切的瘋狂。他伸出那只尚能活動的手,一把搶過相冊。因為用力過猛,
輪椅撞在書架上,發出“哐”一聲巨響。他看也不看,雙手抓住相冊堅硬的封面和封底,
用盡全身殘存的力量和憤怒,狠狠地向兩邊撕扯!刺啦——!堅韌的相紙被生生撕裂。
他像是陷入了某種癲狂,一次,兩次,三次……將照片連同承載它的硬殼,撕扯成無數碎片。
那些曾經代表他生命最輝煌瞬間的影像,如同雪片般紛紛揚揚地灑落在他毫無知覺的腿上,
灑落在冰冷的地板上。他粗重地喘息著,胸口劇烈起伏,
撕扯的動作耗盡了他本就孱弱的體力。最后,他頹然地松開手,任由最后幾片碎紙飄落。
他垂著頭,肩膀垮塌下去,剛才那股駭人的暴怒瞬間被抽空,
只剩下一種濃得化不開的、死氣沉沉的絕望。他看著散落在自己腿上的碎片,
那上面還殘留著藍天的一角,眼神空洞得令人心碎。蘇晚僵立在原地,
被這場突如其來的風暴驚得無法動彈。看著地上、他腿上那些無聲控訴的碎片,
一種巨大的悲涼感攫住了她。這不僅僅是撕毀一張照片,
這是在親手撕碎自己曾經活過的證據。空氣沉重得如同灌了鉛。蘇晚默默地蹲下身,
開始一片一片地拾撿那些碎片。她動作很輕,盡量不去觸碰他。
撿起最后一片印著半個張揚笑容的碎紙時,她聽到頭頂傳來一聲極輕、極壓抑的抽氣。
她抬頭,江硯依舊垂著頭,但一滴水珠,
毫無預兆地砸落在他緊緊攥著的、關節發白的手背上,迅速洇開,消失不見。蘇晚的心,
也跟著那滴無聲的淚,猛地一沉。幾天后的一個下午,
蘇晚在清理江硯那張巨大書桌的抽屜深處。
里面散亂地放著一些沒拆封的進口營養劑和幾支昂貴的簽字筆。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
她的指尖觸到了一個冰冷的、硬質的方形物體。她小心地抽出來。是藥盒。兩盒。
上面印著她看不懂的復雜英文藥名。但她認得其中一種藥物的通用圖標——那是抗抑郁藥。
藥盒嶄新,封口的鋁箔完好無損,顯然從未被打開服用過。壓在藥盒下面的,是一本書。
硬殼精裝,封面設計簡潔到近乎冷酷。書名是醒目的黑體字:《論自主選擇與尊嚴死亡》。
蘇晚的手指瞬間冰涼。她像被燙到一樣,猛地將書塞回抽屜最深處,迅速合上抽屜。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撞出來。她扶著冰冷的桌沿,指尖用力到發白,
才勉強穩住發軟的身體。窗外陽光正好,透過玻璃暖洋洋地照在她身上,
她卻感覺不到一絲暖意。一股寒意從腳底直竄上頭頂。
的嘶吼、被撕碎的照片、刻薄的言語、抗拒的護理……所有的碎片瞬間被這本書名串聯起來,
指向一個令人不寒而栗的深淵。她緩緩轉過身,望向客廳的方向。巨大的落地窗前,
江硯依舊坐在輪椅上,背對著她,像一個凝固在陰影里的、拒絕救贖的黑色剪影。
陽光在他周身勾勒出一圈刺眼的光暈,卻無法真正照亮他分毫。蘇晚靠著書桌,
慢慢滑坐到冰涼的地板上。她把臉埋進膝蓋,肩膀無法抑制地輕輕顫抖起來。這一次,
不是因為委屈,不是因為疲憊。是恐懼。一種冰冷的、巨大的、對生命即將消逝的恐懼,
無聲地扼住了她的喉嚨。月光?不,她此刻連那點虛幻的星光都抓不住了。
只有濃稠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從四面八方擠壓過來。
空氣里彌漫著消毒水和昂貴香薰混合的、令人窒息的沉悶氣息。蘇晚端著溫熱的毛巾和水盆,
指尖冰涼,像攥著兩塊寒冰。一夜未眠的疲憊像鉛塊墜著她的眼皮,
腦子里反復回響著昨夜弟弟電話里帶著哭腔的聲音:“姐…爸又咳血了,
他說疼得睡不著……” 醫院催繳單的數字,像燒紅的烙鐵燙在心口。她深吸一口氣,
努力壓下翻涌的焦慮,走到江硯的輪椅前。他背對著晨光,側臉線條繃得像冰冷的石雕,
周身散發著低氣壓的陰郁。“江先生,該擦身了。” 蘇晚的聲音比平時低啞了幾分。
沒有回應。她習慣了他的沉默,熟練地解開他睡衣的扣子。毛巾浸透了溫水,
帶著熨帖的溫度,輕輕擦拭他蒼白卻肌肉線條依舊分明的胸膛。她動作一貫輕柔,但今天,
疲憊讓指尖的感知有些遲鈍,毛巾滑過他肩胛骨時,力道似乎比平時重了一絲。
江硯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蘇晚沒有察覺,她的心思有一半還懸在醫院里。
當她的手移到他背后,準備將他身體稍微前傾以便擦拭時,
她下意識地拉了拉轉移帶(一種用于輔助移動癱瘓病人的寬布帶)。也許是角度不對,
也許是力道沒控制好,那帶子在他腋下勒出了一道淺淺的、迅速泛紅的印痕。
“呃…” 一聲壓抑的、飽含痛苦的悶哼從江硯喉嚨里擠出。蘇晚猛地驚醒,
意識到自己的失誤,慌忙松開力道:“對不起!江先生,我……” 道歉的話還沒說完。
死寂被徹底撕裂。江硯猛地轉過頭,那雙死寂了太久的眼睛,此刻像被點燃的火山,
噴射出熔巖般的暴怒和屈辱!他死死盯著蘇晚,那目光像是淬了毒的匕首,要把她凌遲。
長久積累的對自己無能的痛恨、對這具殘破軀體的絕望、對每一分每一秒被他人掌控的羞恥,
在這一刻找到了最薄弱的宣泄口——眼前這個因疲憊而失神的年輕護工。“廢物!
” 嘶啞的咆哮如同受傷野獸的瀕死怒吼,炸響在空曠的房間里,震得蘇晚耳膜嗡嗡作響。
“連這點事都做不好!你是木頭嗎?!”他的右手臂因為極致的憤怒而劇烈顫抖,
猛地揮向旁邊的矮幾!
蘇晚剛仔細擦拭干凈、重新擺好的物件——一個約莫三十公分高、青花纏枝蓮紋的古董瓷瓶。
瓶身細膩溫潤,在晨光下流淌著靜謐的光澤。
那是他曾經很喜歡、從拍賣會上帶回的戰利品之一,象征著過去的某種品味和掌控力。
“啪嚓——!!!”一聲極其刺耳、令人心臟驟停的巨響!
花瓶被那只顫抖的手狠狠掃落在地,瞬間粉身碎骨!無數鋒利的、閃爍著冷光的青花瓷碎片,
如同驟然爆開的冰刃,向四周激射!蘇晚離得太近了。幾片細小的碎片如同子彈般飛濺,
瞬間劃過她裸露的小腿皮膚。尖銳的刺痛傳來,溫熱的液體順著皮膚蜿蜒而下,
在光潔的地板上砸開幾朵刺目的猩紅血花。劇痛和突如其來的暴力襲擊讓蘇晚大腦一片空白,
她踉蹌著后退一步,難以置信地看著地上狼藉的碎片和自己腿上的傷口。
江硯的喘息粗重得像破舊的風箱,他死死盯著她腿上滲出的血珠,
仿佛那是點燃他最后一絲理智的引信。刻毒的話語如同毒蛇的信子,帶著毀滅一切的惡意,
瘋狂地傾瀉而出:“滾!給我滾出去!看到你就惡心!你們這些只為了錢來的螻蟻!
你們懂什么叫活著嗎?!懂什么叫尊嚴嗎?!看著我像個廢物一樣躺在這里,
需要你們這些下賤的手來擦屎擦尿,你們是不是覺得特別有意思?!嗯?!
” 他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劇毒的冰錐,狠狠扎向蘇晚,“拿著你的臭錢,給我滾!
滾得越遠越好!別讓我再看見你這張假惺惺的臉!”“下賤的手”?“擦屎擦尿”?
“假惺惺的臉”?每一個詞都精準地刺穿了蘇晚苦苦支撐的盔甲。
長久以來被生活壓榨的疲憊,為家人犧牲夢想的隱痛,在醫院和這冰冷牢籠間奔波的辛酸,
被當作工具般呼來喝去的屈辱……還有昨夜對父親病情的揪心恐懼,
此刻被這毫無道理、極致惡毒的羞辱徹底點燃!
一股滾燙的、帶著血腥氣的巖漿猛地沖上蘇晚的頭頂,
瞬間燒毀了她所有的理智、忍耐和職業規范。委屈?恐懼?不,都沒有了!
只剩下一種被逼到絕境、玉石俱焚的、近乎悲壯的憤怒!她沒有尖叫,沒有哭泣。
臉上所有的表情瞬間褪去,只剩下一種令人心悸的、冰冷的平靜。
她甚至沒有低頭看一眼自己流血的腿。在江硯因暴怒而扭曲的目光注視下,
蘇晚緩緩地、極其緩慢地蹲下身。破碎的瓷片在她腳邊閃爍著危險的光芒。她的手指,
穩定得不像話,從那一地狼藉中,精準地捻起了一塊。不是小碎片。
是一塊足有巴掌大、邊緣鋒利如刀、斷裂處帶著猙獰鋸齒的青花瓷片。
厚重的瓷胎和尖銳的棱角,在晨光下泛著森冷的、致命的幽光。蘇晚握著這塊沉甸甸的兇器,
緩緩站起身。她的動作很穩,像在進行某種莊嚴的儀式。她沒有看江硯,
目光落在自己左手的手腕內側——那里皮膚白皙,淡青色的血管在薄薄的皮膚下清晰可見,
微微搏動,象征著生命的鮮活。然后,她抬起了眼。那雙總是低垂、忍耐的眼睛,
此刻燃燒著一種江硯從未見過的火焰——不是憤怒的咆哮,
而是絕望深淵里燃起的、冰冷的、毀滅性的光。那光芒直直地刺向他,
帶著一種洞穿靈魂的力量。
舉動而短暫愣怔、暴怒被一絲錯愕打斷的瞬間——蘇晚猛地將那鋒利如刀的瓷片尖銳的斷口,
狠狠地、決絕地抵在了自己左手手腕的動脈之上!冰涼的瓷片緊貼著溫熱的皮膚,
巨大的壓力瞬間讓皮膚凹陷下去,一道清晰的紅痕立刻顯現,邊緣泛白。“教我啊,江先生!
”蘇晚的聲音不大,甚至有些沙啞,卻像驚雷炸響在死寂的空氣里,
每一個字都帶著千鈞之力,重重砸在江硯的耳膜上,砸進他死水般的心湖!
她死死盯著他那雙因為震驚而微微放大的瞳孔,
嘴角甚至扯出一個冰冷的、帶著極致譏誚的弧度。“你那么懂什么叫活著?懂什么叫尊嚴?
” 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撕裂般的控訴,“那你教教我!教教我,
怎么像你一樣當個懦夫!教教我,怎么用最昂貴的牢籠把自己關起來,
再對著唯一敢靠近你、試圖幫你的人狂吠!教教我,
怎么用放棄生命來證明自己他媽曾經活過?!”她的眼神像淬了火的刀子,
狠狠剜著他:“你跳下去的時候不是很勇敢嗎?!不是覺得自己無所不能嗎?!
” 她的手腕猛地用力,那鋒利的瓷片邊緣瞬間割破了皮膚!
一道細細的、卻異常刺目的血線,如同詭異的紅線,瞬間在她白皙的手腕上綻開!
鮮紅的血珠爭先恐后地沁了出來,順著冰涼的瓷片邊緣,一滴,一滴,
砸落在同樣冰冷的地板上。聲音帶著一種同歸于盡的瘋狂和絕望的冷靜:“現在,看著我!
像你‘勇敢’地放棄天空那樣,放棄你自己!看著我學!江硯!
看著我學你怎么當個徹頭徹尾的懦夫!”時間仿佛被凍結了。空氣凝固成沉重的鉛塊,
壓得人無法呼吸。只有蘇晚手腕上那道刺目的血痕,和她眼中燃燒的、冰冷的火焰,
成為這凝固世界里唯一動態的、驚心動魄的存在。
江硯臉上的暴怒、刻毒、厭世……所有激烈的情緒,
在這一刻被一種更原始、更巨大的恐懼徹底覆蓋、沖刷殆盡!那雙空洞了太久的眼睛,
此刻被純粹的、難以言喻的驚駭填滿!瞳孔因為極度震驚而收縮成針尖大小!“住手——!!
!”一聲完全不受控制的、嘶啞到變調的、充滿了恐懼和絕望的嘶吼,
如同瀕死的困獸發出的最后哀鳴,猛地從江硯的喉嚨深處爆發出來!那聲音撕裂了他的聲帶,
帶著血沫的腥氣,響徹了整個房間,甚至穿透了厚重的房門!他整個人都在劇烈地顫抖,
像秋風里最后一片枯葉。昂貴的輪椅因為他的失控而發出刺耳的摩擦聲。
蒼白的臉瞬間褪盡最后一絲血色,嘴唇哆嗦著,
眼睛死死地、近乎貪婪又無比恐懼地鎖在蘇晚手腕上那道不斷沁出血珠的傷口上。那抹鮮紅,
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了他早已麻木的靈魂深處。
他仿佛看到了自己內心深處無數次幻想過的、終結一切的畫面,以最殘酷、最直接的方式,
被眼前這個瘦弱的女孩血淋淋地演繹出來!蘇晚的動作停住了。那塊沾著她鮮血的沉重瓷片,
終于承受不住這凝滯的、令人窒息的壓力,從她微微松開的手指間滑落,
“哐當”一聲砸在地面的其他碎片上,再次碎裂。那清脆又沉悶的聲響,像是一記重錘,
敲碎了某種無形的結界。巨大的、幾乎將她靈魂抽空的疲憊感瞬間席卷而來。
剛才支撐她的那股毀滅性的力量消失了,只剩下無邊無際的寒冷和虛脫。
蘇晚靠著冰冷的墻壁,身體不受控制地、緩緩地滑坐下去。她沒有再看江硯,
只是將臉深深埋進曲起的膝蓋里,肩膀開始無法抑制地、劇烈地顫抖起來。
壓抑的、破碎的嗚咽聲,如同受傷小獸的悲鳴,斷斷續續地從她緊咬的唇縫間泄露出來。
不是委屈,不是害怕。是一種積壓了太久太久、終于沖破堤壩的、深重的疲憊和無力,
是對命運荒誕無情的控訴,是靈魂被反復碾壓后的哀鳴。江硯依舊坐在輪椅上,
像一尊被雷劈中的、失去了所有生氣的石像。剛才那聲耗盡生命的嘶吼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氣。
他不再顫抖,只是劇烈地、無聲地喘息著,胸膛起伏得像要炸開。
他空洞的目光茫然地投向天花板,仿佛想穿透那冰冷的石膏板,看向某個虛無的所在。
房間里只剩下蘇晚壓抑的嗚咽,和他粗重如破風箱般的喘息。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漿。
滿地狼藉的碎片,散落在他毫無知覺的腿上,散落在她流血的腿邊,散落在冰冷的地板上,
無聲地折射著晨光,像無數只冰冷的眼睛,嘲弄地看著這僵持的、破碎的殘局。
窗外的陽光依舊燦爛,鳥鳴聲隱約傳來。而在這座金絲籠般的囚室里,時間仿佛停滯了。
一個在無聲慟哭,一個在無聲喘息。那道刺目的血痕,像一條無法逾越的鴻溝,
又像一條詭異連接著兩個深淵的紐帶。不知過了多久,蘇晚的嗚咽聲漸漸低了下去,
只剩下肩膀細微的抽動。江硯粗重的喘息也慢慢平復,只剩下胸腔里沉悶的、無規律的起伏。
他依舊望著天花板,眼神空洞。第一次,在蘇晚失控爆發、弄出巨大聲響之后,
他沒有再吐出那個冰冷的、驅逐的“滾”字。只有死寂,
如同墨汁般在房間里無聲地蔓延、沉淀。夜色如同濃稠的墨汁,將奢華冰冷的別墅徹底吞沒。
萬籟俱寂,只有窗外偶爾掠過的風聲,像幽靈的低語。蘇晚背靠著自己小房間冰冷的門板,
坐在地板上。手腕和小腿上的傷口已經仔細處理過,纏著干凈的紗布,
隱隱的刺痛感隨著心跳一陣陣傳來,提醒著白日里那場驚心動魄的崩裂。
她維持著這個姿勢很久了。腿上的傷口在隱隱作痛,手腕那道淺淺的割痕更像是一個烙印,
灼燒著她的神經。房間里沒有開燈,只有清冷的月光從高高的窗戶流瀉進來,
在地板上投下一方慘白的光斑。她盯著那光斑,腦子里卻一片混沌,
白日里江硯那聲撕裂般的嘶吼——“住手——!!!”——反復在耳邊炸響,
震得她耳膜生疼,心口也跟著一陣陣發緊。他最后那驚駭欲絕的眼神,
像烙印一樣刻在她腦海里。那不是憤怒,不是厭世,是純粹的、巨大的恐懼。他在恐懼什么?
恐懼她真的割下去?還是恐懼那血淋淋的場景,
映照出了他自己內心深處無數次徘徊的黑暗深淵?蘇晚將臉埋進膝蓋,手臂環抱住自己。
疲憊像沉重的潮水,一波波涌上來,幾乎要將她溺斃。她該恨他嗎?恨他那惡毒的言語,
恨他砸來的花瓶?可為什么,想到他被自己逼出的那聲恐懼嘶吼,
想到他最后望著天花板空洞死寂的眼神,心底涌上來的,竟是一種更深的、沉甸甸的悲哀?
時間在死寂中緩慢爬行。別墅里沒有任何動靜。沒有砸東西的聲音,沒有痛苦的呻吟,
也沒有呼叫鈴刺耳的尖叫。這反常的寂靜,反而更讓人心慌。不知過了多久,蘇晚扶著墻壁,
有些僵硬地站起身。腿上的傷口牽扯著,帶來清晰的痛感。她深吸一口氣,推開房門。
走廊一片漆黑,只有盡頭江硯的臥室門縫下,透出一線極其微弱的、昏黃的壁燈光。
他還沒睡。一個念頭鬼使神差地冒出來:他需要水。或者說,他可能需要一點什么。
蘇晚抿了抿干裂的嘴唇,轉身走向廚房。她倒了一杯溫水,
又從冰箱里拿出醫生開的、江硯幾乎從不主動吃的營養補充劑,用小勺子舀了一點,
溶進水杯里。動作帶著一種近乎麻木的機械感。端著那杯微溫的水,
蘇晚站在江硯的臥室門外。門縫下的光,像一條引誘飛蛾的細線。她抬起手,
指尖在觸碰到冰涼的門板時,猶豫了。
白日里他刻毒的咒罵、砸碎的花瓶、手腕的刺痛感……所有畫面瞬間回閃。進去嗎?
他會不會再次暴怒,讓她“滾”?甚至……更糟?最終,是那聲嘶吼里蘊含的、巨大的恐懼,
壓倒了她的遲疑。那恐懼太真實了,真實到讓她無法忽視。她輕輕轉動門把,
幾乎沒有發出聲音,將門推開一道縫隙。房間里光線昏暗,
只有床頭一盞壁燈散發著微弱昏黃的光暈,勉強驅散一小片黑暗。巨大的落地窗簾緊閉著,
將外面的世界徹底隔絕。江硯沒有睡。他依舊坐在那張特制的電動輪椅上,
被固定在床鋪旁邊一個舒適的位置。只是輪椅的角度被調整了,他微微側著頭,
目光沒有焦距地投向那厚重的、隔絕一切的窗簾。仿佛想穿透那深色的布料,
看到外面虛無的夜空。蒼白的側臉在昏黃的光線下,像一尊沒有生命的石膏像,
只有那長長的、微微垂下的眼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濃重的陰影,隨著他極其微弱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