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江南的雨總是來得突然。明塵站在山寺的檐下,望著如煙如霧的雨簾,
手中念珠無意識地轉動著。遠處山腳下的桃花林被雨水洗得愈發嬌艷,粉白的花瓣隨風飄落,
像是上天撒下的淚。"明塵,今日你下山去化緣吧。"師父玄悲大師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打斷了年輕僧人的思緒。明塵轉身合十行禮:"弟子遵命。""記住,申時前必須回寺。
"玄悲大師的目光在弟子清俊的面容上停留片刻,又添了一句,"近來山下不太平,
莫要耽擱。"明塵點頭應是,心中卻無端升起一絲期待。
自半年前那次下山化緣偶遇賣茶女素娥后,他總是盼著能輪到自己去山下的機會。
雨漸漸小了,明塵戴上斗笠,背著竹簍踏上了濕滑的山路。青石板被雨水浸潤得發亮,
他的僧鞋踩在上面,發出輕微的聲響。山間霧氣繚繞,遠處的村落若隱若現,
宛如一幅水墨畫卷。下了山,穿過一片竹林,便是通往鎮子的官道。道旁有一株老桃樹,
樹下支著個簡陋的茶棚,素娥總在那里賣茶。今日雨剛停,茶棚里沒有客人。
素娥正踮著腳擦拭被雨水打濕的桌椅,淡青色的粗布衣裙襯得她腰肢纖細。聽到腳步聲,
她回過頭來,杏眼里立刻漾起笑意:"小師父,您來啦。"明塵的心跳忽然快了幾分,
他低頭合十:"施主安好。今日雨大,生意可還做得?"素娥擦了擦手,
從爐子上提起銅壺:"下雨天哪有什么生意,不過能清凈些也好。"她熟練地沏了一碗茶,
"小師父先喝口熱茶暖暖身子吧。"茶是普通的山茶,但經素娥的手泡出來,卻格外清香。
明塵接過茶碗,指尖不小心碰到了素娥的手,兩人都是一怔,迅速分開。"多謝施主。
"明塵低頭啜飲,掩飾自己微紅的臉頰。素娥轉身去收拾茶具,耳根也悄悄紅了。
她今年十七歲,父母早亡,靠著這個茶棚勉強維生。半年前明塵第一次來喝茶時,
她就被這個眉目如畫的年輕僧人吸引了。他不像其他和尚那樣嚴肅,
眼中總是含著溫和的笑意,說話聲音也好聽,像是山間的清泉。"施主近來可好?
"明塵放下茶碗,從竹簍里取出一個油紙包,"這是寺里做的素點心,帶給施主嘗嘗。
"素娥驚喜地接過:"小師父太客氣了。"她打開油紙,里面是幾塊精致的綠豆糕,
"這...這怎么好意思...""施主平日布施茶水,這點心意不算什么。
"明塵看著她開心的樣子,嘴角不自覺地上揚。兩人正說著話,遠處傳來馬蹄聲。
一隊人馬從鎮子方向疾馳而來,為首的男子錦衣華服,約莫四十歲上下,面容傲慢。
他們在茶棚前勒馬停下。"喲,這不是賣茶的素娥姑娘嗎?"那男子翻身下馬,
目光放肆地在素娥身上打量,"幾日不見,越發水靈了。"素娥臉色一變,
退后兩步躲到明塵身后:"趙...趙老爺..."明塵上前一步,
擋在素娥前面:"這位施主,可要飲茶?"趙財主瞇起眼睛看著明塵:"小和尚,
這里沒你的事。"他伸手想推開明塵,"素娥姑娘,上次跟你說的事考慮得怎么樣了?
我趙家在這方圓百里也是有頭有臉的人家,你跟了我,吃香喝辣,不比在這風吹日曬強?
"素娥緊緊抓住明塵的僧袍:"趙老爺,我...我已經說過了,我...""你什么你?
"趙財主臉色一沉,"別給臉不要臉!"說著就要去拉素娥的手。
明塵一把抓住趙財主的手腕:"施主請自重!""嘿!"趙財主大怒,"小禿驢,
敢管老子的閑事?"他猛地抽回手,一拳朝明塵面門打來。明塵自幼習武,輕松避過,
順勢一帶,趙財主踉蹌幾步差點摔倒。他的隨從見狀紛紛拔刀。"住手!
"素娥沖出來擋在明塵前面,"趙老爺,我...我跟你走,你別為難小師父!
"明塵震驚地看著她:"素娥!"素娥回頭,眼中含淚卻強作笑顏:"小師父,
多謝您的好意。我...我本就是個賣茶的粗鄙女子,能進趙府是我的福氣。
"趙財主得意地笑了:"這才像話。"他朝隨從使了個眼色,"帶她回去準備,
三日后我納她為妾。"明塵還想說什么,素娥卻輕輕搖頭,
只有他能聽到的聲音說:"晚上...桃林老地方..."目送趙財主一伙人帶著素娥離去,
明塵站在原地,手中的念珠幾乎要被他捏碎。他本該回寺復命,
卻鬼使神差地走向了那片桃花林。黃昏時分,殘陽如血。明塵在桃林深處的小溪邊等待,
這里是他教素娥識字讀書的地方。溪水潺潺,落花逐流,一如他此刻紛亂的心緒。
"小師父..."素娥的聲音從身后傳來。明塵轉身,見她換了一身素凈的衣裙,眼睛紅腫,
顯然哭過。"素娥,你不必委屈自己..."明塵上前兩步,卻又停住,
僧人的身份像一堵無形的墻橫亙在他們之間。素娥苦笑:"我一個孤女,能有什么選擇?
趙財主在縣衙里有人,連縣太爺都要給他三分面子。"她走到溪邊坐下,"小師父,
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嗎?"明塵在她身旁坐下,保持著恰當的距離:"記得。
那日也是下雨,你請我喝了一碗熱茶。""那時我就覺得,你和別的和尚不一樣。
"素娥摘下一朵桃花,在手中輕輕轉動,"你的眼睛里有光,像是能看透人心,
卻又溫柔得讓人想哭。"明塵沉默。他何嘗不是第一眼就被這個眼神純凈如溪水的女子吸引?
只是佛門戒律森嚴,他不敢越雷池半步。"小師父,你能...抱我一下嗎?
"素娥突然抬頭,眼中含著淚光,"就一下,讓我記住這個感覺。"明塵渾身僵硬,
理智告訴他應該拒絕,可身體卻不由自主地向前傾。就在他們的距離越來越近時,
遠處傳來鐘聲——是山寺的暮鐘。鐘聲如冷水澆頭,明塵猛地后退:"素娥,
...我是出家人..."素娥的眼淚終于落下:"我知道...我知道..."她站起身,
勉強笑了笑,"對不起,是我唐突了。小師父,你...你保重。"看著她踉蹌離去的背影,
明塵心如刀絞。他應該追上去的,可雙腳卻像生了根一樣無法移動。
佛門的清規戒律和他心中萌動的情感激烈交鋒,最終,他頹然跪地,
對著溪水念起了《心經》。"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
照見五蘊皆空..."經文熟悉得能倒背如流,可今日念來,卻字字如針,扎得他心頭滴血。
回到寺中已是深夜。玄悲大師站在禪房外,面色陰沉:"明塵,你可知現在是什么時辰?
"明塵跪地請罪:"弟子知錯。"玄悲大師盯著他看了良久,忽然嘆了口氣:"你心不靜。
"他指了指禪房,"今夜你就在此打坐,好好想想自己是什么人,該做什么事。"禪房內,
青燈如豆。明塵盤腿而坐,卻怎么也靜不下心來。素娥含淚的眼睛不斷在腦海中浮現,
還有那句"你能抱我一下嗎",像魔咒一般揮之不去。"師父說我佛慈悲,
普度眾生..."明塵痛苦地閉上眼,"為何偏偏渡不了我心中這點癡念?"三日后,
趙財主納妾的日子。明塵在禪房打坐,卻聽到寺外傳來喧嘩聲。
一個小沙彌慌慌張張跑進來:"師兄!不好了!山下...山下出事了!
"明塵心頭一緊:"何事?""趙財主家...死人了!說是新納的小妾在新婚夜自盡了!
"明塵腦中轟然作響,眼前一黑,幾乎站立不穩。他不記得自己是怎么下山的,
只記得一路狂奔,心跳如鼓,耳邊全是呼嘯的風聲。趙府門前圍滿了人。明塵擠進人群,
看到幾個衙役抬著一副擔架出來,上面蓋著白布,
露出一只蒼白的手——那只手腕上戴著一串桃木珠子,是明塵送給素娥的。
"聽說這姑娘性子烈,死活不肯從了趙老爺,洞房夜用剪刀自盡了...""可憐啊,
才十七歲...""趙家勢大,
這事怕又要不了了之..."周圍的議論聲像鈍刀一樣凌遲著明塵的心。他想沖上去,
想再看素娥一眼,卻被衙役攔?。?和尚,別多事!"雨,又開始下了。明塵站在雨中,
僧袍濕透,卻渾然不覺。他想起三天前素娥離去時的背影,想起她說"小師父,
你保重"時的表情——那時她就已經決定要走了嗎?回到桃林小溪邊,明塵跪在泥濘中,
終于崩潰大哭。什么四大皆空,什么六根清凈,此刻全都成了笑話。
他連自己心愛的女子都保護不了,還談什么普度眾生?
"素娥...素娥..."他一遍遍呼喚著她的名字,回答他的只有雨打桃花的聲響。
幾日后,明塵在溪邊為素娥立了衣冠冢。沒有遺體,只有那串桃木珠子和一件她常穿的衣裳。
墓碑是他親手刻的——"愛妻素娥之墓"。玄悲大師找到他時,明塵已經跪在墓前三天三夜。
老和尚看著墓碑上的字,長嘆一聲:"癡兒啊...""師父,
"明塵的聲音沙啞得不成樣子,"弟子...要還俗。"玄悲大師沉默良久,
從懷中取出一封度牒放在墓前:"你塵緣未了,強留無益。去吧,只是記住,無論走多遠,
佛門永遠是你的歸處。"明塵重重磕了三個頭,起身時,眼中已無淚可流。他脫下僧袍,
換上了素色常服,從此在素娥墓旁結廬而居。春去秋來,桃花開了又謝。
明塵的頭發漸漸長了出來,可他依然每日誦經念佛,只是不再為眾生,
只為那一個永遠渡不了的魂。"佛渡我不渡她..."每當夜深人靜,
明塵總會對著墓碑喃喃自語,"素娥,來世若再見,我絕不再放開你的手。"風吹過桃林,
花瓣紛飛如雪,仿佛在回應他的誓言。溪水潺潺,帶走了落花,
也帶走了那段未及綻放就已凋零的情緣。雪,下了整整三日。明塵推開草廬的木門,
寒氣夾雜著雪粒撲面而來。他裹緊素娥生前為他縫制的棉袍,提著水桶走向小溪。
溪水早已結冰,他不得不用石頭砸開一個窟窿。彎腰汲水時,
冰面映出他的面容——青絲已長至肩頭,胡茬凌亂,唯有一雙眼睛依然清亮,
只是再不見當年的佛性慈悲?;氐讲輳]前,他照例先清掃素娥墓上的積雪。
石碑上的字跡已被風雪侵蝕得有些模糊,"愛妻素娥之墓"六個字卻仿佛刻在他心頭,
日日夜夜滴著血。"素娥,天冷了。"他輕聲說著,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布包,
里面是幾塊桂花糕,"昨日去鎮上買的,你最愛吃的。"糕點擺在墓前,
很快便覆上一層薄雪。明塵盤腿坐下,開始誦經。自還俗以來,他仍保持著僧人的功課,
只是不再為眾生祈福,只為素娥一人超度。"南無阿彌多婆夜,
哆他伽多夜..."往生咒念到第七遍時,遠處傳來馬蹄聲。明塵眉頭微皺,這荒郊野嶺,
大雪封山,誰會來此?三個身著錦袍的男子騎馬而至,為首的正是趙府管家。
他們勒馬停在墓前,居高臨下地看著明塵。"喲,這不是那個小和尚嗎?頭發都長這么長了。
"管家陰陽怪氣地說,"怎么,還在這兒守著那個死丫頭呢?"明塵的手指深深掐入掌心,
卻仍閉目誦經,不予理會。管家翻身下馬,一腳踢飛了墓前的桂花糕:"我家老爺說了,
這地界兒都是趙家的產業。你在這兒搭窩棚,得交租子!""滾。"明塵只吐出一個字。
"嘿!給你臉了是吧?"管家伸手就要揪明塵的衣領。電光火石間,明塵身形一閃,
抓住管家的手腕一擰。只聽"咔吧"一聲,管家慘叫起來。另外兩人見狀拔刀沖來,
明塵拾起掃雪的竹帚,如使禪杖,幾個起落便將兩人打翻在地。"回去告訴趙財主,
"明塵的聲音比冰雪還冷,"再敢來擾素娥清凈,我讓他趙家滿門不得安寧。
"三人狼狽而逃后,明塵跪地撿起沾雪的桂花糕,用袖子仔細擦凈,重新放回墓前。
他的手在抖,不知是因寒冷還是憤怒。"你看,
我現在能保護你了..."他苦笑著撫摸石碑,
"可是...太遲了..."雪又紛紛揚揚落下,漸漸覆蓋了逃跑者留下的馬蹄印,
也覆蓋了明塵肩頭發梢。他如一座雪雕,久久跪在墓前,直到暮色四合。草廬內,
明塵點燃油燈。昏黃的光線下,他從床底拖出一個木箱,
里面整齊疊放著素娥的遺物——一件青色衣裙、幾方繡帕、一支木簪,
還有她常用來煮茶的粗陶壺。
日時自己扯布做的;繡帕上歪歪扭扭的"素"字是他手把手教她繡的;木簪是他用桃木削成,
頂端刻了朵小小的桃花...手指撫過粗陶壺上的裂紋,明塵仿佛又看見那個雨天,
素娥踮著腳擦拭茶桌的背影。當時只道是尋常,如今想來,每一個與她共度的平凡日子,
都是佛恩賜的奇跡。"篤篤篤"——敲門聲打斷了他的回憶。這種時辰,這種天氣,誰會來?
明塵警覺地抓起門邊的柴刀,沉聲問:"誰?""明塵,是為師。"這聲音讓明塵如遭雷擊。
他慌忙開門,風雪中,玄悲大師披著舊袈裟站在門外,眉須皆白,不知是雪還是年歲所致。
"師父!"明塵跪地便拜,額頭抵在雪地上,
"弟子...弟子..."玄悲大師扶起他:"進去說吧。"草廬狹小,一燈如豆。
玄悲大師環顧四周,目光在素娥的遺物箱上停留片刻,嘆了口氣:"一年了,你還在執著。
"明塵煮茶的手頓了頓:"弟子...已還俗。""身還俗易,心還俗難。
"玄悲大師接過粗陶茶碗,"你口口聲聲說還俗,可曾有一日放下過佛門功課?
可曾有一日停止為那姑娘誦經超度?"茶水在明塵手中晃出漣漪。他無法回答。
"當年你初入山門,我問你為何出家,你可記得自己如何回答的?
"明塵垂眸:"弟子說...為渡眾生苦厄。""如今呢?"玄悲大師目光如炬,
"你的慈悲,就只夠渡一人了?"茶碗"啪"地掉在地上,熱水濺濕了僧袍下擺。
明塵忽然哽咽:"師父!弟子...弟子實在放不下...每每閉眼,
就看見她倒在血泊中的樣子...若我當時...""若你當時不顧戒律帶她遠走高飛,
她就不會死?"玄悲大師搖頭,"癡兒,因果業報,豈是你能輕易改變的?
那姑娘命中有此一劫,你強求不得。"明塵雙手掩面,淚水從指縫滲出:"可我心痛啊,
師父...像有千萬把刀子在剜..."玄悲大師從懷中取出一串新的念珠,
放在明塵顫抖的膝上:"當年你下山化緣前,老衲就看出你眉間有情劫。
本想著讓你經歷一番也好,誰知..."他長嘆一聲,
"這串念珠用寺后那株老桃樹的果子所制,一共一百零八顆,每顆上都刻著往生咒。
"明塵抬頭,只見師父從自己腕上取下另一串幾乎一模一樣的念珠:"這一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