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信箱里的北海道整理遺物時,我發(fā)現(xiàn)丈夫死前最后一夜寫的信。
字跡被雨水暈開:“這些年總讓你等,這次換我等你回家。”可我們明明住在同一個屋檐下。
直到翻開信箱——里面塞著他投遞卻被我忽略的365封信。而最后一封郵戳日期,
正是他冒雨買退燒藥出車禍那晚。雨敲在窗上,聲音黏膩又拖沓,
像陳嶼葬禮上那些總也擦不干的眼淚??諝饫镉泄蓳]之不去的霉味,
混雜著灰塵和一種更深邃的、空洞的氣息。這書房,陳嶼待的時間比在臥室還長,
如今只剩下我一人,還有這滿室狼藉的靜默。我拉開書桌最底層的那個小抽屜,
動作帶著一種近乎麻木的機械。里面東西不多,幾支用舊了的鋼筆,一個壞掉的舊式機械表,
指針永遠停在了某個時刻,還有一個深藍色的硬殼筆記本,邊角磨得發(fā)白。
我的指尖無意識地掠過這些冰冷的遺物,直到碰到一個東西——觸感是熟悉的柔軟。
一個信封。很普通的白色信封,上面用陳嶼那手我認了十年的、略有些潦草卻筋骨分明的字,
寫著我的名字:林晚。右下角沒有郵票,沒有地址,只有一行小字:昨晚。“昨晚”?
我的心跳毫無征兆地漏了一拍,隨即又沉重地撞向胸腔,帶著不祥的悶響。昨晚?
陳嶼生命里最后的那個夜晚?
那個我們之間隔著冰冷空氣、他沉默地坐在書房直到深夜、而我賭氣地背對著他睡下的夜晚?
手指有些發(fā)僵,我?guī)缀跏潜孔镜厮洪_了信封。里面的信紙只有一張,薄薄的,
似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潮氣。字跡鋪展開來,卻像是被水狠狠親吻過,
大片的墨跡暈染開來,像一團團凝固的、絕望的淤青。“晚晚,”開頭兩個字勉強可辨,
那是我名字里最柔軟的部分,此刻卻像針一樣刺進眼里。“這些年,總讓你等……”“開會,
等方案,等升職……等一個所謂的好時候……”“等……等……等……”那些“等”字,
在暈開的墨色里掙扎著,模糊得幾乎要化進紙漿里。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
又酸又脹,幾乎喘不過氣。我認得這字跡里的疲憊,一種深入骨髓的倦意,
透過洇濕的紙背灼燒著我的指尖。“……這次,換我等你回家?!被丶??我猛地抬頭,
視線撞上書房緊閉的門板,仿佛要穿透它,
看到門外那個我們共同生活了十年、此刻卻空蕩得嚇人的客廳。家?
我們明明就在同一個屋檐下!那晚,他甚至沒有走出這扇門!那最后冰冷的沉默,
他筆直的背影,還有我故意拉高被子的賭氣……家就在幾步之外,他等什么?等誰回家?
那暈開的墨跡像無聲的控訴,更像一個荒誕的謎語。
一股巨大的荒謬感和尖銳的痛楚攫住了我。我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刮過地板,
發(fā)出刺耳的尖叫。視線卻像被什么牽引著,不受控制地投向窗外——院子角落,
那個老舊的、刷著綠漆的金屬信箱。它蹲在那里,像一只沉默而孤獨的怪獸,
鐵皮上布滿了斑駁的銹跡,掛鎖的孔洞也早已被暗紅色的鐵銹塞滿。多久了?自從有了手機,
有了郵件,誰還用它?它就像一個被時光遺忘的角落,被我們理所當然地遺棄。一個念頭,
瘋狂又冰冷,毫無預兆地刺穿了我的腦海,帶著尖銳的疼痛。我?guī)缀跏酋咱勚鴽_下樓,
冰冷的雨絲瞬間撲打在臉上。我沖向那個角落,手指急切地摳挖著鎖孔里堅硬的銹塊,
指甲在粗糙的鐵皮上刮過,發(fā)出令人牙酸的摩擦聲。指尖傳來一陣銳痛,低頭看,
指腹被劃開了一道細小的口子,血珠迅速滲了出來,混著冰冷的雨水,帶來一絲奇異的清醒。
那點鮮紅刺激了我。我發(fā)瘋似的搖晃著那銹死的信箱,金屬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終于,
伴隨著令人牙酸的“嘎吱”聲,那扇銹蝕的門板被我硬生生地掰開了一個扭曲的縫隙,
露出里面黑洞洞的空間。一股濃重的、帶著鐵腥氣和陳年紙張腐朽味道的霉味撲面而來。
我伸出手,不顧一切地探了進去,指尖觸到的不是空蕩,而是……厚厚的一疊。
我用力地往外抽,像是拽著沉入水底的錨。一大摞信,被粗暴地拽了出來,
散落在濕漉漉的地上。白色的、黃色的、牛皮紙的……各種各樣的信封,厚厚一疊,
如同被詛咒的落葉,鋪滿了我腳邊泥濘的地面。雨水無情地砸落在最上面幾封上,
迅速洇開深色的水痕。每一封,每一封!
都用那深入骨髓、力透紙背的熟悉字跡寫著我的名字:林晚。我的手抖得厲害,幾乎拿不穩(wěn)。
我顫抖著抽出其中一封,日期是去年深秋,他出差去北方的那個月。再一封,
是年初我生日那天,他加班到凌晨。又一封……日期像冰冷的水珠,一顆顆砸在我的記憶里,
覆蓋了那些我以為只是尋常的分離和等待。一年,整整三百六十五個日夜?每一天?
還是每一個他覺得虧欠我的時刻?我近乎麻木地翻看著,
直到手指觸到最上面那封——它被雨水打得半濕,墨跡在暈染的邊緣掙扎。郵戳!
我死死盯住那個模糊的藍色印記,心臟驟然停跳,隨即瘋狂擂動,幾乎要破膛而出。
那上面的日期,清晰地烙印在視網(wǎng)膜上,燒灼著我的神經(jīng)——正是他生命里最后的那一夜!
那個他深夜冒雨出門,說是去買退燒藥,卻再也沒有回來的夜晚!
他最后的身影在眼前扭曲、重現(xiàn):深夜,書房的門輕輕打開,他走出來,腳步有些虛浮,
臉色在昏暗的廊燈下異常蒼白,甚至帶著不正常的潮紅。他咳嗽著,聲音壓抑而沉悶,
像破舊的風箱。他看了臥室緊閉的門一眼,那眼神復雜得我至今不敢深想,然后,他轉(zhuǎn)身,
走向了大門。我以為他要去買藥……原來,他最后奔赴的,是這個銹死的、被遺忘的信箱?
只為了投遞這封注定無法被及時閱讀的、寫滿“等你回家”的信?雨水冰冷地沖刷著我,
順著頭發(fā)、臉頰流進衣領(lǐng),一直冷到骨頭縫里。胃里翻江倒海,眼前陣陣發(fā)黑,
所有支撐的力量瞬間被抽空。我雙膝一軟,重重地跪倒在泥水里,散落的信件被泥漿浸透,
如同我此刻被碾碎的心?!瓣愊壬峭怼?,真是怪可憐的喲。”一個蒼老的聲音,
帶著本地口音特有的絮叨,隔著院墻的矮灌木叢飄了過來,是隔壁的張阿婆。
她的聲音被雨聲切割得斷斷續(xù)續(xù),卻又清晰得如同喪鐘?!啊瓱媚樛t,走路都打飄,
還非要自己出來……淋著大雨往那信箱里塞東西……我隔著窗喊他,
他都沒聽見似的……造孽啊……”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針,密密麻麻地扎進我的耳朵,
釘進我的大腦。原來不是順路!不是買藥!他是燒得神志不清,
卻固執(zhí)地、跌跌撞撞地撲向這個冰冷的鐵盒子,只為完成這最后的、沉默的交付!
“等你回家……”那暈開的字跡,那被鐵銹鎖死的信箱,
那鄰居帶著憐憫的嘆息……所有碎片匯聚成一把沉重的鈍刀,反復切割著五臟六腑。
我跪在冰冷的泥濘里,雨聲轟鳴,世界卻寂靜得可怕,只剩下胸腔里那顆心在絕望地跳動,
每一次搏動都牽扯著撕裂般的劇痛。我死死攥著那封郵戳清晰的、來自“最后之夜”的信,
紙張在掌心被揉爛,混合著雨水、泥漿和指腹傷口滲出的血,黏膩、冰冷、骯臟。
就在這無邊無際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和冰冷中,
我散亂的目光掃過地上那些被雨水浸泡的、散亂的信封。一抹異樣的色彩突兀地闖入了視野。
就在那堆濕透的信件下面,靠近信箱扭曲的鐵門內(nèi)側(cè),
露出一個小小的、鮮亮的、塑料質(zhì)地的角。不是信封的觸感。
一股莫名的、巨大的恐懼和渴望攫住了我,比剛才更甚。我?guī)缀跏沁B滾帶爬地撲過去,
手指顫抖著,撥開那疊沉甸甸的信件,不顧一切地去夠那個角落。
指尖觸到了——冰冷光滑的塑料封套。我猛地將它抽了出來。不是信。
是兩張緊緊粘連在一起的、印刷精美的機票。硬質(zhì)的票根,顏色鮮亮,
在灰蒙蒙的雨幕中顯得如此刺眼,如同一個殘酷的玩笑。目的地:日本,北海道。
那個地方的名字,瞬間擊穿了我所有搖搖欲墜的防線。我曾在無數(shù)個夜晚,靠在他身邊,
翻著旅行雜志,指著那片鋪天蓋地的紫色薰衣草花田,像個孩子一樣喋喋不休:“陳嶼,
你看!像不像夢?等我們……等你有空了,我們冬天去看雪,夏天去看花海,好不好?
就我們兩個!”他總是“嗯”一聲,目光或許還停留在攤開的筆記本電腦屏幕上,
手指在鍵盤上敲擊著。我那時只當他是敷衍,是心不在焉。
一股巨大的、撕裂般的悔恨沖垮了堤壩。原來他記得!他全都記得!
我的視線死死釘在機票的日期欄上,雨水噼啪地打在上面,水珠滑落,
卻無法模糊那清晰得如同刀刻般的印刷體數(shù)字——下周二!下周二!
正是他車禍身亡后的第三天!原來他最后的“等”,不僅僅是在書房里等我消氣,
不僅僅是等我發(fā)現(xiàn)那些被信箱吞噬的、遲到的告白。他是在等這一刻!
等一個早就計劃好的、屬于我們兩個人的逃離!等一場遲到多年的、兌現(xiàn)承諾的旅行!
他耗盡心力,熬過無數(shù)個加班的深夜,或許就是為了攢下這場旅行,
為了在那個我們爭吵后的清晨,用一個驚喜來融化我所有的委屈和等待!機票的出發(fā)日期,
像一個冰冷的墓碑,立在了他永遠無法跨越的終點之后。最后的“等”,
等來的不是北海道的雪或花海,而是靈堂里永無止境的哀樂,
是此刻灌滿我口鼻的、帶著鐵銹和泥土腥味的冰冷雨水。他為我計劃了一場盛大的啟程,
卻把自己永遠留在了那個雨夜泥濘的拐角?!斑@次換我等你回家……”他信里的話,
像個巨大的、無法掙脫的嘲諷。他等不了了,永遠等不了了。而我,
被困在了這無望的等待里,信箱里那365封沉默的遺書,和這兩張永遠無法登機的船票,
成了我余生永遠無法逾越的、冰冷的墓碑。雨聲震耳欲聾,
蓋住了我喉嚨里那聲終于沖破束縛的、如同瀕死野獸般的嚎啕。
我攥著那兩張鮮艷得刺目的機票,蜷縮在冰冷的泥水里,臉深深埋進膝蓋,
身體篩糠般劇烈地顫抖。指間那張來自“最后之夜”的信,
和那兩張通往“永不抵達”的機票,緊緊貼在一起,被雨水、泥漿和鮮血浸透,
粘膩得再也無法分開。信箱空蕩扭曲的鐵口,像一張無聲嘲笑的大嘴,朝著灰暗的天空,
盛滿了冰冷的雨水。(2) 雨還在下。不是滂沱,而是那種綿密、陰冷、無孔不入的雨絲,
織成一張巨大的灰網(wǎng),將整個庭院、整棟房子,連同跪在泥濘中的我,一起死死罩住。
膝蓋下的寒意早已穿透了布料,順著骨髓向上爬,卻遠不及胸腔里那被反復絞擰的劇痛。
張阿婆的嘆息聲還隔著濕漉漉的灌木叢,余音像生銹的鐵絲,刮擦著我的神經(jīng)。
“……塞完東西,人就晃得厲害,扶著那信箱站都站不穩(wěn)……我想去扶,他擺擺手,
就往巷子口那邊走……誰知道……唉……”巷子口。那場車禍發(fā)生的地方。
冰冷的車輪碾碎的不只是他的身體,還有我們之間所有未曾言明、卻早已計劃好的未來。
我的視線死死釘在手中那兩張鮮艷的機票上。日本,北海道。下周二。鮮紅的印刷字,
像滾燙的烙鐵,燙得我指尖痙攣。那個我念叨了無數(shù)次的薰衣草花海,
那個他最終記得、并為之默默準備的承諾之地……如今成了最殘忍的祭壇。
“等你有空了……”我曾那樣說。原來,他真的在等那個“有空”,
用無數(shù)個夜晚熬干了精力,換來這兩張薄薄的紙片,想給我一個遲來的驚喜,
想彌補那些“等”的虧欠。可命運等不了。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嚨,又被我死死咽了回去,
留下滿嘴鐵銹般的苦澀。我掙扎著想站起來,身體卻像灌了鉛,又像被抽走了所有骨頭。
手指胡亂地在地上摸索,想抓住什么支撐,卻只抓到更多被泥水浸透的信封。
本站所有內(nèi)容都已取得正版授權(quán)。版權(quán)聲明 - 投稿聲明 - 自審制度 - 免責聲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