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宴上,岑貴妃把我養(yǎng)了多年的兔子剝皮,做成宮爆兔丁賞給下人。我還沒委屈,
她先撲進天子懷里哭訴:「是枝姑姑的兔子咬了臣妾,皇上不會怪罪臣妾吧?」
魏濯心疼地替她擦去眼淚:「一只野兔罷了,比不上愛妃分毫。」后來他翻遍山林,
終于為我尋來只一模一樣的。我淺淺一笑:「多謝皇上好意,只是,奴婢已經(jīng)不養(yǎng)兔子了。」
1兔子叫毛毛,不愛動,平日里最喜歡窩在我腳邊睡懶覺。今天不過片刻沒瞧著,
便被人捉去做成了吃食。岑貴妃好心腸,宴會后還專程派人送回了皮毛。我跪謝接過,
心想是不是我給它取錯了名兒,毛毛才真的變成了一攤毛毛。
小喜哭得凄慘:「毛毛根本不可能咬人,岑貴妃就是故意找茬,姑姑你要去請皇上做主!」
這丫頭,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要我一個宮女去請皇上責罰貴妃,她怎么想得出來。況且,
就岑貴妃這點小心思,魏濯哪會看不出,他無非是刻意縱容罷了。被哭聲吵得頭疼,
我把小喜趕去睡覺,拿了鏟子去院里葡萄藤下挖坑。天氣好時,毛毛喜歡在這里曬太陽。
坑挖到一半,一只大手橫空奪走鏟子:「我來。」他動作利落,似做慣粗活的樣子。
我蹲在旁邊看著早上還活蹦亂跳,現(xiàn)在只剩張皮的野兔,心里一陣悵然。
「若我當初沒有將毛毛帶回宮,它應(yīng)該已經(jīng)生了一群小崽子,與它們在山林里肆意玩耍。」
男人手下一頓,濃眉擰緊,低聲質(zhì)問我:「入宮有何不好,你為什么如此排斥?」
他拉著我的手:「我們還像以前一樣生活,好嗎?」世事皆變,哪還能和以前一樣呢?
我叫阿枝,十五歲入宮伺候先皇后。然而宮女生涯剛開始便突遇意外。先皇病逝,
三皇子發(fā)動宮變。大批將士涌進后宮,他們用白綾勒死了皇后。
我逃命時遇到皇后身邊的芳嵐姑姑,她將小太子塞給我,讓我定要護他周全。我長嘆一聲,
帶著他鉆狗洞,躲追兵,一路到了云溪村。屆時他生了場重病,我背他走了一夜,
最后力竭倒在村口。村里的張大娘將我們撿了回去。我慣會偽裝的,
淚流滿面地告訴她魏濯是我阿弟,我們姐弟倆尋親不成,反倒遇上賊人,好不容易逃脫,
阿弟又病了,這可如何是好。張大娘心善,將我們安置在她家,還找來村里的赤腳大夫。
魏濯受刺激昏睡了三天,第四日他清醒了,瞪著我問:「你是誰!」敢情帶著他逃了一路,
未記住我半分。我攤著臉答:「宮女阿枝,不過以后便是你阿姐了。」魏濯沉默了。
先皇和帝后沒了,他的太子身份也沒了。十二歲的年紀,早已懂得時勢易矣的道理。
云溪村地處偏僻,我決定和魏濯住下來。好在當時芳嵐姑姑除了塞給我一個小太子,
還有銀子。我托張大娘幫忙,買下村東一間舊屋,將主屋收拾出來給魏濯住。
他從小錦衣玉食,金尊玉貴,如今要住走兩步就會撞到墻的土屋,蓋散發(fā)潮味的被褥,
臉色十分難看。可這已嚇不到我,我指著院里廢棄的瓜棚,道:「您也可以選擇住那里。」
他怒了:「芳嵐姑姑就是這般教你跟主子說話的么?!」一朝翻身,我很是囂張。
涼涼地撇了他一眼,意思是,你還當自己是主子呢?「你!」魏濯開始與我斗氣。
第二天我做好飯叫他來吃,他關(guān)在屋里,應(yīng)也不應(yīng)。于是我放下吃食,不去管他。
屋子還沒收拾完,窗戶破了幾處要修補,院里長滿雜草,事情還多著呢。等忙完,已到酉時,
天邊還剩些許殘光。魏濯竟一天都沒出過屋。我開始憂心是不是把他氣得狠了。他大病初愈,
要是有個好歹,不白費我冒著性命救他一遭?想到這,我趕緊去敲他的門,依舊沒有回應(yīng),
無奈我只能一腳踹開。魏濯原本在屋里踱步,聽到動靜,閃身縮回床上,拿被子捂住頭,
沖我大吼:「滾出去!」我走到床邊,放柔了聲音道歉,他依舊不解氣,
只反復嚷著讓我出去。可細聽,他聲音竟有些微顫抖。察覺到不對勁,我趁他不注意,
捏了被子一角,用力扯下。只見,他臉上頸上、裸露之處布滿紅腫小包,
在那白皙肌膚上顯得異常觸目驚心,有些地方還被他撓破了皮,滲出血絲。我嚇了好大一跳。
這是中毒了?可會傳染?我拔腿就往外跑。半盞茶后,我把赤腳大夫連拖帶拽領(lǐng)到魏濯面前。
頭發(fā)花白的老頭兒累得上氣不接下氣,待看清魏濯癥狀后,卸了力攤在椅子上,
大呼:「丫頭,你說的要命的事就這?」我點頭。都破相了,還不要命?
我又拉了他到床前:「阿爺,快看看我阿弟這是怎么了?」老頭兒捋著胡須:「起了疹子。
這男娃娃皮肉比姑娘家還嫩,病邪易入體,平日多曬曬太陽,去泥里滾幾圈,強健強健體魄。
」說罷他出了屋子,在房前拔了株草扔扔給我:「煮了水泡澡,兩天病除。」無事便好,
我松了口氣。可轉(zhuǎn)身看到背對著我的魏濯,這口氣又堵上心頭。該和他緩和下關(guān)系了。
于是晚上燒好洗澡水后,我主動留下幫他搓背。他從小被人伺候慣了,很自然地坐在浴桶里。
我以手舀水往他背上淋,很狗腿地問:「少爺,溫度可合適?」
魏濯別過臉:「你不是覺得我麻煩嗎?還管我做什么。」他雖然仍繃著臉,但語氣好了很多。
果真是少年心性。我用巾帕沾了藥水敷他背上的紅疹,然后拖了張矮凳坐到他身旁,
準備與他來一場深入交談。「我既對外宣稱你是我阿弟,便不會丟下你。」
「但你也明白咱們現(xiàn)在的處境,外面說不定還有人在找你,若我對你太客氣,
叫外人看出端倪,平白招些危險,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他垂眸,
撘在浴桶邊緣的雙手握成拳,額頭的霧氣凝結(jié)成水珠劃下眼角,似晶瑩的淚滴。
我輕嘆:「你原先那樣的身份,現(xiàn)在卻淪落至此,我知你不甘,
可這世上本就有許多事是不講理的,對于我們來說,能活下去已是萬幸。」
兩天后魏濯身上的紅疹果真消散了,小臉蛋又恢復得白白嫩嫩。李老頭說他抵抗力低,
我也不好真叫他去泥里滾幾圈把自己練糙點,只得托每日去鎮(zhèn)上賣貨的大叔買幾匹干凈料子,
拿回來給他縫被套還有新衣裳。他是個費錢的主,芳嵐姑姑給的銀錢也支撐不了太久,
這樣坐吃山空不是個辦法。好在村里人家大都自給自足,我可以請張大娘教我種糧食,
還可以去山里挖野菜。只要有手有腳總能活下去。胡思亂想之際,魏濯背著背簍回來,
褲腿挽到小腿處,腳上沾滿泥土,儼然一副山村少年的模樣。我愣住了,
問他:「你做什么去了?」「跟李老頭學認草藥。他腿腳不好,我們說好了,
以后我?guī)退M山采藥,他付工錢。」說話間他放下背簍,拿起墻角的斧頭開始劈柴。
那樹干比他大腿還粗,他手法生疏,準頭不好,好幾刀下去,木材堪堪裂開。
我看得膽戰(zhàn)心驚,默默退后幾步。短短幾天,他變化竟如此大。看來那晚我的話他聽進去了。
也好,不出意外,我和他余生便要在這里度過了,他早些認清現(xiàn)實,我也輕松許多。
鄉(xiāng)村生活過于平靜,叫人察覺不出時間的流逝。我和魏濯隱居云溪村的第五年,
私塾的宋夫子托張大娘上門向我提親。宋和安此人我倒是熟悉。今年二十,與我同歲,
模樣清俊,更難得的是他身上有種很干凈的氣質(zhì)。這些年我常去他那替魏濯買些筆墨宣紙,
對他印象到是不錯。「村東那片肥地都是他家祖產(chǎn),他還是村里唯一的秀才,
想嫁給他的姑娘可不少。」張大娘把他夸得天上有地下無。「如今那宋家二老已經(jīng)過世,
你嫁過去就是當家娘子,還不用伺候公婆,你說多好。」「這些年我也看在眼里,
你一個姑娘家要養(yǎng)家照顧弟弟,不容易啊。現(xiàn)在有個人跟你一起分擔可不是好事嘛。」
說實話,從各方面看,宋和安都是個適合成親的對象。只是,我從未考慮過成家的事。
看我聽得漫不經(jīng)心,張大娘又道:「宋夫子正準備去盛京參加科考,
說不定就高中掙個官當當,阿枝啊,到時你就是官夫人了。」聽到這我心念一動,
來了興趣:「您說宋夫子要去參加科考?」「是啊,原本兩年前就要去的,
結(jié)果碰上他娘病逝,他要守孝,就耽誤了些時間。」
宋和安的學問連魏濯那么挑剔的人都要說句「還不錯」,高中的機會確實很大。不得不承認,
我心動了,可還有魏濯那里——我要想想,于是跟大娘撒嬌:「大娘,給我些時間考慮下罷。
」送走張大娘,我回頭才發(fā)現(xiàn)魏濯不知何時回來了,雙手抱胸靠在墻上,不知道聽了多久。
「想嫁人了?」他面無表情,看不出情緒。魏濯今年已十七,個頭比我高出許多。
去歲寒冬極冷,下了好幾場大雪。山里的野豬找不到吃食闖進村,咬死了許多家禽,
還撞傷了前去捕捉它的村民。眾人一籌莫展時,魏濯拉弓一箭射死了野豬。
不僅幫村民解決了隱患,還讓大家飽食了一餐。后來糧食歉收,
他又帶領(lǐng)村子里的男丁進山打獵。現(xiàn)如今他已是云溪村人人稱贊的少年英雄。
魏濯長得像先皇后,本就俊美非凡,加上這些年把體格練得愈加精壯,是除了宋和安外,
云溪村另一個熱門夫婿人選。經(jīng)常有少女大嫂子扒在我家柵欄外偷看他。可我知,
他雖沒了尊貴身份,但骨子里的傲氣還在,看不上尋常人家女子,也就沒過問他的親事。
就是不知道,他對我成親一事有沒有意見,畢竟實際上我還算是他魏家的奴婢。
魏濯如今心思重了,再不是當初那個喜形于色的少年。我猜不透他的想法,
于是試探性問到:「若我說是呢?」「想嫁便嫁吧,我還能綁著你不成。」
說完他徑直入了房,我這才發(fā)現(xiàn)他原先站的地方竟有一只被縛住雙腿的雪白小兔子。
我抱著兔子琢磨了一夜,魏濯的意思到底是同意還是不同意。還沒想出個所以然,
第二天去河邊洗衣服時,半路遇到宋夫子。他手中拿著個梨花木匣子,像是專程在這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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