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頃,只見方才進去的那人匆匆走了出來,遠遠地便抬起手,向著于冰連連揮動,示意他過去。于冰深吸一口氣,努力平復著內心的緊張與激動,穩步朝著門前走去。
到了門前,于冰抬眼望去,只見東邊的椅子上穩穩地坐著一人。此人頭戴八寶九梁幅巾,那幅巾質地精良,上面鑲嵌著的八寶璀璨奪目,在光線的映照下閃爍著迷人的光芒。九梁的設計,更增添了幾分莊重與威嚴。他身穿一襲油綠色飛魚貂氅,飛魚圖案栩栩如生,仿佛隨時都會騰空而起,貂皮的材質柔軟順滑,散發著陣陣奢華的氣息。腳上蹬著一雙五云朱履,朱紅的顏色鮮艷奪目,上面繡著的五彩祥云,更顯尊貴不凡。此人年紀在六十開外,寬闊的額頭下,一雙細目深邃而有神,仿佛能洞悉世間萬物。一部大連鬢長須,濃密而整齊,隨著他的呼吸微微飄動,盡顯長者風范。
于冰心中暗自思忖:“如此裝扮,這般氣度,這定是位高權重的宰相無疑了!”想到此處,他不敢有絲毫懈怠,趕忙上前,先恭恭敬敬地行了拜跪之禮,動作標準而虔誠。隨后,又直起身來,規規矩矩地打了一躬,整個過程有條不紊,盡顯書生的禮儀。
嚴嵩見有人進來,緩緩站起身來。他微微伸出手,作勢相扶,那動作看似隨意,卻又帶著幾分矜持,只是有意無意地還了半個揖。接著,他微微開口,聲音沉穩而溫和,問道:“秀才今年幾多歲了?”
于冰趕忙挺直身子,恭敬地回答道:“回太師大人的話,生員乃直隸廣平府成安縣人,現年十九歲了,名喚冷不華。”他的聲音清脆響亮,帶著年輕人特有的朝氣,在這略顯空曠的房間里回蕩。
嚴嵩聽了,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一絲淡淡的笑容,說道:“原來才十九歲,如此年輕,真是后生可畏啊。”說罷,他轉過頭,分付左右的侍從:“放個座兒與秀才坐。”
于冰聞言,連忙擺手推辭,臉上滿是謙遜之色,說道:“太師大人位兼師保,身負教導天子之重任,職晉公孤,乃朝廷倚重的肱股之臣,是平治天下的元老。生員不過是來自茅茨陋舍的一介小儒,今日有幸得瞻大人慈顏,已然是三生有幸,倍感榮耀,又怎敢冒昧地列坐于大人之前呢!”他的話語中充滿了對嚴嵩的敬重,言辭懇切,讓人聽了心生好感。
嚴嵩本就是個愛聽奉承話的人,此時見于冰豐神俊朗,氣質非凡,心中已然有了幾分歡喜。如今又聽到于冰聲音清朗,說起話來條理清晰,言辭得體,十分在行,更是不由得滿面笑容,說道:“我與你之間,并無官職上的轄制關系,秀才又不同于在任的官員,從情理上來說,理應賓主相陪。”說罷,他將手向著客位輕輕一拱,這一舉動,在嚴嵩而言,已是對人極為刮目相看的表現了。
于冰見嚴嵩相邀入座,心中雖感榮幸,卻也深知禮數,謙退再三。他親自走到一旁,雙手穩穩地將椅兒取下來,輕輕放置在合適的位置,隨后對著嚴嵩恭恭敬敬地打了一躬,才側身斜坐在下面。他的每一個動作都極為謹慎,既不顯得過于謙卑,又不失對嚴嵩的敬重。
嚴嵩看著于冰的舉動,微微點頭,眼中閃過一絲贊賞。他微微靠向椅背,緩緩開口道:“老夫每日綜理內閣事務,忙碌得片刻不得安寧,外省各官員的公私稟啟如潮水般涌來。先前有一位蘇州人,姓費,一直幫著老夫處理這些事務,不想他竟于月前突然病故,如今這方面乏人裁處,實在令老夫頭疼不已。門下的人屢屢向老夫提及秀才你,說你品行端正,行事方正,學問淵博,才華出眾,老夫聽后,心中甚是羨愛。故而,老夫有意請你來擔當此任,只是我這府中,不過是提供些杯盤之水,恐怕難以成為你這蛟龍盡情游戲的廣闊天地啊!”說罷,嚴嵩呵呵地笑了起來,那笑聲中既有對自己府中條件的自嘲,又帶著幾分對人才的渴望。
于冰聽了嚴嵩的話,趕忙站起身來,恭敬地說道:“生員才疏學淺,器量狹小如同斗升,見識短淺,甚至連菽麥都難以分辨,常常憂慮自己尸位素餐,徒留羞恥之名,辜負了他人的信任與委任。如今承蒙太師大人不棄,不嫌棄生員出身低微,還對我格外垂青,生員豈敢不竭盡自己的微薄之力,如同駑馬一般,奮力前行,以報答太師的高天厚地之恩!只是生員年少無知,在許多事情上還懵懂不清,往后凡事都惟望太師能多加訓示。若能在太師的指點下,如同得到臂膀的助力,或許還能為太師分擔萬一的辛勞!”于冰言辭懇切,臉上滿是真誠與謙遜。
嚴嵩聽了于冰的這番話,心中甚是滿意,臉上的笑容愈發燦爛,說道:“秀才不必過于自謙,你可于明日帶上隨身行李入館就職。至于勞金,老夫府中向來沒有預定的先例,秀才也不必為此多心。只要你盡心盡力做事,老夫自然不會虧待你。”
于冰聽后,再次鞠躬致謝,聲音洪亮地說道:“謹遵太師鈞命!”說罷,他后退幾步,轉身告退。嚴嵩見此,微微起身,送了兩步,便停了下來。
于冰隨著原來引他進來的人,一步步走出相府。剛一出相府大門,柳國賓便急忙迎了上來,眼中滿是關切與好奇,迫不及待地開始盤問起來。于冰擺了擺手,說道:“你且先去雇輛車子來,等回了寓所,我再細細跟你說。”
正說著,只見羅龍文張著大口,氣喘吁吁地沒命從相府跑出來。他滿臉焦急,一跑到于冰跟前,便急忙問道:“事兒到底成了沒有?”
于冰看著羅龍文急切的模樣,微微一笑,將嚴嵩吩咐的話,從頭到尾,仔仔細細地跟他說了一遍。羅龍文聽完,猛地將手一拍,興奮地說道:“怎么樣?我就說吧!人生在世,全得懂得靈活變通,善于把握機會。我平日里就常跟尊總們講,你家這位老爺,看氣魄、看舉動,就絕非等閑之輩。今日果然應驗了,一下子就扒到天上去了!我要是當初沒認準老弟你,也斷不會這般舍死忘生、竭盡全力地來促成此事。你先請回吧,明早我就去你那兒道喜!”羅龍文一邊說著,一邊眉飛色舞,仿佛比自己得了好處還要高興。
次日清晨,天色才微微亮,晨曦的微光剛剛灑在大地上,羅龍文便早早地來到了于冰的住處。今日的他,與往日相比,顯得格外熱情,臉上洋溢著燦爛的笑容,眼中滿是關切,那股親熱勁兒,簡直比平日里熱絡了數倍。
一見到于冰,羅龍文便迫不及待地詢問起上館的日期,隨后又和于冰興致勃勃地說起安頓家人們的事情。于冰微微皺著眉頭,沉思片刻后說道:“這幾日我也細細地打算過了。若是把四個家人都帶在身邊,那肯定使不得,人多了反而麻煩;可要是只留下兩個,日常的吃穿用度也需要不少盤纏,實在是一筆不小的開支。思來想去,我覺得不如我獨自去,這樣反倒更加省事方便。等這次鄉試結束,看結果如何,中與不中,到時候再做定規。家中的幾個小廝,我也都囑咐過了,還得求老長兄你平日里時不時地幫我教導管教,千萬別讓他們胡走亂跑,生出什么事端來。”于冰一邊說著,一邊用誠懇的眼神看著羅龍文,希望能得到他的幫助。
羅龍文聽了于冰的話,連忙點頭表示贊同,說道:“老弟你考慮得真是周全,不帶總管們去,既通達世故,又體諒人情。你想想,那可是相府啊,還怕沒人侍候你嗎?萬一總管們在相府里,因為一茶一飯的小事,和相府中的人發生口角,那可就太不好看了,還可能給你惹來麻煩。至于你擔心他們胡走生事,這一點你大可放心。老弟你現在可是住在太師府中,有這層關系在,總管們就算是在京中殺了幾個人,只要不謀反,那也都算是極平常的事,沒人敢輕易動他們。”羅龍文一邊說著,一邊拍著胸脯,一副信誓旦旦的樣子。
這一天,羅龍文又特意請了于冰到他家,說是為他送行。席間,羅龍文不停地給于冰夾菜,還親自為國賓等仆人送過六樣菜,兩大碗酒來,盡顯地主之誼。
到了次日清晨,天邊才泛起魚肚白,于冰便早早地起身,開始忙碌起來。他仔仔細細地收拾著被褥,將每一條褶皺都撫平,疊得整整齊齊。又把心愛的書箱打開,將一本本珍貴的書籍小心翼翼地放進去,生怕弄皺了書頁。收拾妥當后,他雇了幾個身強力壯的人,將行李擔上。國賓和王范兩人押著行李,跟在于冰身后。于冰和羅龍文一同坐車,朝著相府而去。車子在街道上緩緩行駛,車輪滾滾,揚起一片塵土。不一會兒,他們便來到了相府門旁,眾人下了車。
于冰抬眼望去,只見相府門前的兩條大板凳上,坐著許多官員和執事人等。這些人有的穿著官服,神情嚴肅;有的穿著普通的執事服裝,神色恭敬。他們看到于冰下車,竟有一半人都站了起來。這時,從人群中走出一個頭戴將巾、身穿華麗綢緞袍的人,他臉上帶著微笑,走上前來,客氣地問道:“足下可是廣平的冷先生么?”
羅龍文見狀,連忙搶在前面,代為答道:“正是。”
那人聽了,點了點頭,說道:“太師爺昨晚特意吩咐:若冷師爺到了,不必傳報,讓他直接入內。先生且在大院等一等,我這就去安排。”
羅龍文陪著于冰來到大院。只見那人快步走到二門前,對著里面的人點了點首。不一會兒,里面出來一個人,將于冰導引進去。又有府內的一個人主動擔起于冰的行李,一行人轉彎抹角,穿過多條長廊,繞過幾處花園,終于來到一處幽靜的院內。
于冰放眼望去,只見正面有三間房,其中兩間是打通的。屋內的擺設極其精雅,窗明幾凈,陽光透過窗戶灑在地上,形成一片片金色的光斑。房間里擺放著一張書桌,桌上整齊地放著筆墨紙硯,散發著淡淡的墨香。幾把椅子擺放得整整齊齊,椅子上的坐墊柔軟舒適。墻上掛著幾幅名人字畫,為房間增添了幾分文化氣息。于冰剛在椅子上坐下,便有一個人帶著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廝走了進來。那人走到于冰眼前,恭敬地說道:“小人叫王章,這娃子叫麗兒,都是本府七太爺特意撥來伺候師爺的。日后師爺要是需要茶水、飯食、炭火之類的東西,只管吩咐小人們,小人們隨叫隨到。”
于冰聽了,微微點頭,說道:“我也不專門寫帖子了,煩你們在七太爺面前,代我表達謝意,就說我十分感激他的關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