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說冷于冰,自從參加完科舉考試,便滿心期待著捷報傳來。放榜那日,四更天剛過,他便從睡夢中早早醒來,披衣起身,在房間里來回踱步,眼睛不時望向窗外,仿佛這樣就能第一時間捕捉到那令人振奮的消息。從晨曦微露一直等到烈日高懸,又到午后時分,卻始終不見有任何動靜。起初,他還安慰自己,或許是開榜的時間有所延遲,今日不會放榜了。但心中的疑慮卻如野草般瘋長,于是趕忙差人前去打聽。
沒過多久,派去的王范匆匆趕回,手中拿著兩張題名簿,神色慌張地送到于冰面前。于冰迫不及待地接過,目光急切地在榜單上搜尋自己的名字。然而,從上到下,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又一遍,卻始終不見“冷不華”三字。那一刻,他只感覺一股寒意從腳底直竄頭頂,整個人仿佛墜入了冰窖之中,氣得渾身發抖。滿心的期待瞬間化為泡影,他呆立在原地,半晌說不出話來。
這突如其來的打擊讓于冰失魂落魄,連平日里最愛的茶飯也沒了胃口,一口都吃不下。他滿心疑惑,不明白自己明明發揮出色,為何會榜上無名。于是,他急切地催促柳國賓去領取自己的落卷,想著或許能從試卷中找到一些端倪。柳國賓領命而去,一連跑了五六天,四處打聽,卻始終查不出他的試卷下落。于冰又拜托王經承幫忙尋找,可結果依舊如此,如石沉大海,毫無音信。
到了放榜后的第八日,陽光依舊明媚,照在大地上,卻沒能給于冰帶來一絲溫暖。突然,一個人手持拜匣,匆匆來到于冰的寓處。此人左右張望,見有仆人模樣的人經過,便上前攔住,禮貌地問道:“請問此處可有個廣平府成安縣的冷不華冷相公?我們是翰林院吳時來吳老爺派來拜會的。”
王范聽到聲音,走了過來,接過那人遞上的拜帖,轉身急忙回屋向于冰稟報。于冰接過拜帖,定睛一看,心中滿是疑惑,不禁喃喃自語道:“我與這吳時來素不相識,他為何突然來拜會我?莫不是拜錯人了吧!”
王范見主人滿臉困惑,趕忙說道:“小人方才問得清清楚楚,千真萬確,他們就是來拜相公您的。”
于冰思索片刻,說道:“你且去回了他們,就說我不在家,改日我定當竭誠前往拜訪。”說罷,他將拜帖輕輕放在桌上,眼神中透露出一絲迷茫與不安,不知這突如其來的拜訪究竟所為何事。
王范仔細問明了翰林院吳時來的住處,便轉身回去回復來人。
次日清晨,陽光透過窗戶灑在屋內,于冰早早起身,對著銅鏡,認真地整理自己的衣冠。他將長衫的褶皺一一撫平,戴上帽子,又仔細檢查了一番,確保穿戴整齊得體。隨后,他出門雇了一頂小轎,朝著吳時來的住處而去。
小轎在街道上緩緩前行,于冰坐在轎內,心中滿是疑惑,猜想著吳時來拜訪自己的緣由。不一會兒,轎子停在了吳府門前。于冰下了轎,抬頭望去,只見吳府大門氣派,門上牌匾書寫著“吳府”二字,蒼勁有力。他走上前去,向門上的仆人遞上自己的名帖,表明來意。
仆人接過名帖,匆匆入內通稟。片刻后,吳時來滿面笑容地迎了出來,見于冰站在門口,連忙拱手相迎,說道:“冷相公大駕光臨,有失遠迎,快請進!”于冰還禮后,隨著吳時來步入庭院,在庭上賓主落座。
于冰微微欠身,恭敬地說道:“久仰先生大名,如仰太山北斗,一直未能有幸拜見,昨日承蒙先生惠顧,我卻有失迎迓,心中實在惶恐不安。不知先生今日喚我前來,有何見教?”于冰的言辭懇切,眼中滿是尊敬。
吳時來微笑著看著于冰,問道:“年兄今年青春幾何啊?”
于冰連忙回答:“回先生的話,晚生今年十九歲。”
吳時來聽后,不禁感嘆道:“如此年輕,真是鳳雛蘭芽,前途無量啊!可惜,可惜!”說罷,他微微搖頭,眼中閃過一絲惋惜。緊接著,他又問道:“年兄與嚴太師相識嗎?”
于冰答道:“今年春夏之際,晚生曾在他府中幫忙料理奏疏等事務,不過如今已經辭去,離開嚴府已有兩個月了。”
吳時來接著問:“那在府中時,賓主相處還融洽嗎?”
于冰聽了,微微遲疑,一時不知該如何作答。
吳時來看出了于冰的猶豫,說道:“年兄但說無妨,直言無隱,我今日與你坦誠相待,也有肺腑之言相告。”
于冰見吳時來神情誠懇,言辭真摯,心中不禁涌起一股暖意,便將自己在嚴府的前因后果,包括與嚴嵩在賑濟一事上的分歧,以及之后被趕出嚴府的種種,詳細地訴說了一遍。
吳時來聽完,不禁頓足長嘆,滿臉遺憾地說道:“花因香氣四溢而遭人采摘,麝因麝香珍貴而被獵殺,說的正是年兄這般境遇啊!”
于冰聽了,心中愈發疑惑,趕忙起身,恭敬地叩問其中緣由。
吳時來神色凝重,緩緩說道:“我乃今科第三房的房官,在八月十七日清晨,首次看到了尊卷。那首場的七篇文章,辭藻華麗,音韻優美,每一句都如盛世華章;再看后面二、三場的答卷,博古通今,出入經史,無一不精妙絕倫。當時我便認定,此卷必能高中,且預定為此次鄉試的榜首。當日推薦試卷時,我便在上面批了‘中’字;到了商議第一名的時候,眾人也都一致推舉年兄為解元。豈料世事無常,風云突變,到了填榜之時,年兄竟被排除在榜單之外。”
吳時來隨后將嚴嵩事前囑托、兩位主考的態度與眾人的議論,以及自己據理力爭的整個過程,原原本本、仔仔細細地向于冰講述了一番。
于冰聽著,只覺得一股怒火直沖腦門,又像是被一盆冷水從頭澆到腳,渾身冰涼。他氣得面黃唇白,平日里的才思敏捷此刻全然不見,大腦一片空白,竟一時語塞,不知該說些什么。他強忍著內心的憤怒與悲痛,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許久之后,才緩緩向前,對著吳時來莊重地叩謝道:“門生承蒙老師如此深厚的知遇之恩,將我這微不足道的試卷提拔為萬份試卷之首。若能高中,我自是老師門下桃李,承蒙教誨;即便未能中舉,這份恩情也如同芝蘭之交,讓我此生銘記。”說罷,他再也抑制不住內心的情緒,喉嚨哽咽,發出低低的嗚咽聲,淚水奪眶而出,簌簌地滾落下來。
吳時來趕忙上前,雙手將于冰扶起,輕聲安慰道:“年兄這般年輕,便已是才學出眾的碩彥之士。日后定能如大鵬展翅,搏擊九萬里長空,成為皇家的棟梁之材。眼前這區區一次科舉,實在不足以判定一生的得失。切不可因此懈怠了手中的筆,荒廢了學業,應當為下一次科考好好涵養元氣。若年兄肯更名改姓,另入其他籍貫,如此一來,那權奸嚴嵩便無從查稽,以年兄的才學,定能在科舉之路上大放異彩,聲名遠揚于中外。”吳時來一邊說著,一邊輕輕拍著于冰的肩膀,眼神中滿是關切與期許。
于冰微微點頭,拭去眼角的淚水,說道:“門生在放榜之后,便打算即刻回返家鄉,只因一直未能領取到落卷,所以才在此羈留多日。”
吳時來微微皺眉,嘆了口氣,說道:“你的試卷已被陶大人付之一炬,化為灰燼了,你又能從何處去領呢!”
兩人又談敘了幾句,于冰深知再多言語也無法改變現狀,便起身告辭。他拖著沉重的步伐,回到寓所。此后的數天里,他仿佛丟了魂一般,如癡如醉,整日沉浸在失落與悲憤之中。有時,他會呆呆地坐在窗前,望著窗外的天空,眼神空洞;有時,又會喃喃自語,回憶著自己多年的苦讀與此次科考的種種。科舉的不公,嚴嵩的權勢壓迫,讓這個年輕的學子陷入了深深的迷茫與痛苦之中,難以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