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冰回到家中后,一心過著清閑日子,從不主動與外人結交,只有店鋪里的掌柜過生日或者逢年過節時,才會偶爾見上一面,平日里每日都與妻子相伴,悠然度日。
這一年八月,本縣原來的縣官被上級官員彈劾,丟了官職,回了老家。新上任的知縣是一位年輕的進士,姓潘,名士鑰,字惟九,來自浙江嘉興府。他原本在翰林院擔任庶吉士,只因嘉靖皇帝萬壽慶典時,誤了朝賀的時辰,這才被貶到此地任職。這位潘知縣極為看重文人雅士,一到任便舉辦觀風課士的活動,想要選拔出真正有才華的人,然而一番尋覓下來,卻始終沒有遇到讓他眼前一亮的真才實學之士。
有人將冷于冰的名字,以及他從不參加科舉考試的緣由告知了潘知縣。潘知縣聽聞后,并未擺出父母官的架子,反而率先寫了拜帖前去拜訪于冰,還特意表明一定要與他見上一面。于冰不好推脫,只得與他相見。兩人見面后,就古人的文章典籍談論了許久。
第二天,于冰前去回拜,潘知縣又將他留在縣衙內吃飯。席間,二人縱論經史,從《左傳》《國語》,再到各家諸子之書,無所不談。潘知縣還把自己平日里所作的詩文拿出來,讓于冰帶回去,懇請他認真批改,以便日后刻印成書,流傳于世,言語間對冷于冰的才學佩服得五體投地。
于冰見潘知縣雖然年紀輕輕就高中進士,可在學問上卻如此謙遜,毫無架子,便也不再拘泥于世俗的客套,批改詩文時,該用筆夸贊之處就毫不吝嗇,該刪減修正之處也絕不留情,每一句評語都發自肺腑,率真坦誠。潘知縣每次看到于冰的批改,都會忍不住擊節贊嘆,自認為自己的才學遠不及于冰。
從那以后,兩人逐漸成為了詩文上的知己,你來我往,交情日益深厚。就這樣,他們相交了七八年之久。在這期間,潘知縣發現于冰從未向自己提及任何與地方事務相關的事情,心中對于冰愈發敬重。即便有時潘知縣主動談及地方上的事務,于冰也只是點頭附和,并不多發表意見。
一日,于冰剛把潘知縣送出家門,只見王范手里拿著一封信,說是京城的王大人派人來送信。于冰不禁疑惑:“我在京城并無往來之人,這信是從何而來?”等他拿起信封一看,上面寫著:大理寺正卿書,寄廣平成安縣冷大爺啟,下面還寫著他的字號“不華”。于冰心想:“若不是相識之人,怎會知曉我的字號?”
他急忙拆開信件,原來是自己的恩師王獻述寫來的。信中寫道:
往昔承蒙你父親大人不棄,認為我并非無能之輩,囑托我與你相互砥礪,共同進步,那時你才九歲!你才華初綻,我便知你絕非池中之物。后來你果然在學業上嶄露頭角,才冠文壇。只是鄉試時身體抱恙,導致暫時未能施展才華。不久后,我有幸在禮部會試中中舉,被選授為祥符縣知縣。承蒙你的慷慨資助,我才得以風風光光地上任。到任八個月后,得到河道總督姜公的賞識,他秘密上疏保薦我,我便被授予廣東瓊州知府之職。在任四年,又奉旨暫代本省糧驛道;兩年后,升任四川提任按察司,隨后又調任布政使。多年來未能與你互通音信,皆是因為我任職之地太過偏遠。我時常想起你是國之棟梁,必定能成為盛世的杰出人才,無奈連續查閱七次科舉名錄,都不見你的名字。難道是你這和氏璧、隋侯珠般的人才,無人賞識?還是你像龍盤鳳逸,甘愿在山林中埋沒才華?如今我承蒙朝廷多次恩典,補任大理寺正卿,于本月到任。算起來,成安到京城距離很近,倘若你念及往日情誼,希望你即刻前來與我相見,以慰藉我對你的思念之情,同時也讓我知曉你這些年的境況。倘若你始終不回應,那便是要疏遠我了!信使到達之日,我期待你能即刻啟程。見到陸芳,請代我向他問好,言不盡意。
此上不華賢契如面,眷友生王獻述具。
于冰看完信,心中十分高興,把陸芳和其他家人都叫過來,將王獻述的信逐字逐句地給他們講了一遍,家人們聽后無不稱贊。陸芳說:“前些年王先生在咱們家教書時,看他一副寒酸模樣,只以為他最多做個教官,沒想到如今竟做到了這么高的官位!大爺確實應該去看望他。”
于冰說:“我也正有此意。你們去安排來人酒飯,我去寫回信。明天一早給他幾兩盤纏,讓他先行一步,問清王大人在京城的住處,我隨后就出發。”
過了幾日,于冰帶著幾個家人,踏上了前往京城的路途,依舊住在西河沿的客棧里。第二天清晨,于冰前往永光寺西街,只見門上貼著大理寺正卿的封條,便讓王范遞上拜帖和禮物。門房接過帖子,進去通報,很快就出來邀請于冰入內。于冰走到二門處,只見王獻述身著便服,頭戴幅巾,滿臉笑容地迎了出來。于冰趕忙快步上前,先恭敬地打躬請安。王獻述拉住于冰的手,一邊往里走,一邊說道:“分別多年,今日才得以相見,實在太難得了!”
于冰說道:“昔日承蒙老師教誨,您的恩情我銘記于心。今日能見到老師,門生心中歡喜至極!”
兩人說著便來到了庭院中,于冰跪地叩拜,王獻述還以半禮,隨后兩人入座,王范等一眾家人上前叩安。王獻述問道:“府上上下,想必都平安吉祥吧?如今有幾位公子了?”
于冰回答道:“只有一個兒子,今年十四歲了。”
王獻述說道:“好極了!這是我最牽掛你的一件事。其次,關于你的功名,為何鄉試、會試的題名錄以及官爵錄中,都不見你的名字呢?”
于冰便將分別后兩次參加科舉,又因投靠嚴嵩府而前后落榜的緣由,以及自己如今安于現狀、不愿再追求功名的想法,詳細地說了一遍。王獻述聽后,感慨嘆息了許久。接著說道:“賢契你不想求仕進,倒也罷了。像我這樣一個貧寒之士,如今位列九卿,即便想要歸隱山林,不但不敢,也于心不忍。”又問道:“陸芳還好嗎?”
于冰說:“他今年七十多歲了,身體倒是十分硬朗。”
王獻述道:“家中仆人里能有陸芳這樣的,也算是古今少有了。上天若不讓他長壽,那可真是沒天理了!賢契這些年生活還算寬裕吧?”
于冰回答:“托老師的福,和過去沒什么兩樣。”
王獻述雙手合十道:“這都是你父親積下的大德所得到的回報。”接著又回頭問家人們:“怎么沒看到你冷爺的行李?”
于冰說:“門生的行李寄放在西河沿的客棧里。”
王獻述道:“這可不像話,這得罰你!”隨即吩咐家人,趕緊和冷爺的家人一起去搬取行李。
于冰提出要拜見師母和幾位師兄。王獻述說道:“你師母和孩子們如今在江寧,前些日子我也派人去接了,估計下月二十日之后就能到。之前有兩個兒子,這你是知道的;近些年,小妾們又生了兩個,可都是些庸才,沒一個能培養成才的。大兒子不愛讀書,我已經給他捐了監生;二兒子雖說勉強進了學,可實際上肚子里沒一點墨水;倒是老三還算有點聰明,卻又最討厭讀書;老四還在襁褓之中,更不值一提。”
于冰說道:“諸位世兄皆是人中龍鳳,日后必定能在科舉中奪魁,重振家門,門生我就等著看這一天了!”
王獻述道:“你我之間還說這些客套話。他們日后能識得幾個字就夠了,哪還敢有什么奢望!”
沒過多久,酒席擺好,師生二人又重新聊起分別后的經歷,相談甚歡。于冰見老師如此熱情,也不好提出告辭,便住了下來。
過了半個多月,一天,王獻述從衙門回來,一直嚷嚷著眼睛時不時發黑,心里煩悶。家人們都說是中了暑氣,讓他吃了些香薷丸、益元散之類的解暑藥,當時感覺好了些。第二天,王獻述去衙門,剛走到二門口,不知怎么就摔了一跤。于冰和一眾家人趕忙將他扶到房間里,只見他立刻口眼歪斜,不省人事,怎么也說不出話來。于冰心急如焚,急忙請了個醫生來診治。有的醫生說是真中風,有的說是類似中風,吃了好幾服藥,卻毫無效果,如同石沉大海。此后,每天只能給王獻述灌些米湯維持生命。就這樣拖了八天,王獻述最終還是去世了。于冰伏在尸體上痛哭不已。
他也不顧旁人的閑言碎語,和家人們一起,將王獻述的所有物件逐一清點,寫了一份詳細的清單,交給王獻述的總管收管,等待公子回來后進行交接。于冰又拿出自己的八十兩銀子,買了一副質量稍次的孔雀杉棺材板。一方面,他替王獻述向吏部以及本衙門呈遞病故的報告;另一方面,派人在路上迎接并催促王獻述的家眷前來。同時,他還忙著料理祭品等物。只是各衙門前來吊唁的事務,都由王獻述的家人負責應酬,大家都在等公子到了之后,再安排后續事宜,準備送王獻述的靈柩回家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