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于冰全身心投入料理王獻述的身后事。他本是個清閑自在的富戶,在家中生活極為愜意,如今在王獻述這兒住了二十多天,已然覺得不自在。自王獻述離世后,這位既是知己又是恩師的人,往昔與自己同處筆墨書案旁長達四五年之久,卻突然陰陽兩隔,冷于冰心中難免悲痛萬分。加之夜夜難以入眠,過往種種思緒縈繞心頭,增添了無盡的憂愁。
他不禁回想,自己的解元身份被人頂替,宰相夏大人慘遭斬首,又聽聞兵部員外郎楊繼盛也被處決。這固然是嚴嵩作惡所致,但也逃不過這二人自身氣數已盡的命運。他暗自思忖,自己將來若能安然老死在家中,便算是個不錯的結局了。繼而又想,死后無論富貴貧賤,倒也都能接受,再差一些,轉世為畜生,好歹也還有些知覺靈性。可倘若魂飛魄散,隨著天地氣運化為烏有,那豈不是白白辜負了這一生,辜負了這副身軀!
他又聯想到王獻述,才四十六七歲,突然患病,短短八天便與世長辭,妻子兒女未能見上最后一面,甚至連遺言都沒留下半句,生前做官一場,如今回首,恍然如夢,人生究竟還有什么趣味可言?即便位極人臣,盡享百年富貴,在歷史的長河中,也不過是轉瞬即逝的片刻。想來想去,冷于冰愈發覺得世間萬物皆虛幻不實,漸漸地,他茶飯不思,身體也每況愈下。
冷于冰心中漸生不耐煩之意,又見王獻述家眷遲遲沒有音信,也不知要等到何時。于是叫來王范,讓他去雇牲口準備返程。查看盤纏,發現只剩下一百多兩銀子,便將其中一百兩留給王獻述的家人作為奠儀,還囑托他們等公子們回來后,代自己前去探望。王獻述的家人們見冷于冰去意已決,也只能放行。
于冰一路上愁容滿面,毫無笑意。回到家中,便將王獻述患病,僅僅八天就去世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說給家人們聽。
陸芳感嘆道:“王大人好歹還病了八天,可潘太爺呢,前天還在大堂上審案子,今天都已經去世三天了。這人活在世上,真是世事難料啊!”
于冰聞言,大驚失色,急忙問道:“你說的是哪位潘太爺?”
陸芳答道:“就是咱們本縣那位和大爺您交情深厚的潘知縣呀。”
于冰跺著腳說道:“怎么會有這種事!他得的是什么病?”
陸芳說:“聽人講,那天他從中午開始審案,一直審到掌燈時分。退堂之后,去上廁所,剛往地上一蹲,就沒了氣息。有人說他是痰癥發作,也有人說是氣脫。多可惜啊,一個三十來歲的年輕官員,還是進士出身,老天爺卻沒給他足夠的壽命。”
于冰聽后,呆愣了好半天,隨后立刻前往縣衙吊唁,在靈前痛哭了一場。回來后,他馬上吩咐柳國賓和王范二人,帶上五百兩銀子,去幫忙料理喪事,力求把事情辦得妥當周全 。
于冰從為潘知縣吊唁回來后,常常摸著肚子,在內院和外院之間來回踱步。不僅家里的仆人跟他說話他不理,就連狀元相公詢問他,他也不做回應。有時候吃飯就吃一次,要是沒趕上飯點,就干脆不吃了。一整天,他時而目光呆滯地凝神苦想,時而自己跟自己對話。卜氏對此十分擔憂和疑惑。王范認為,他是因為痛哭王獻述大人過度導致的;陸芳則覺得是因為他思念潘太爺。不管誰來勸他,他都像沒聽見、沒看見一樣。
沒過幾天,王獻述的兒子派人送來書信,王范把信拿給于冰。于冰看了信后,又痛哭了一場。雖說他看起來有些癡呆的樣子,但還是照常寫了回信,還作了一篇極其哀切的祭文。他還吩咐柳國賓用一匹藍緞子,雇人進行彩畫書寫,又讓陸芳準備了二百兩的奠儀,派家人冷明,跟著王獻述的家人一同前往京城。
從那以后,于冰在房內和院外走動得更加頻繁、更加急切,仿佛一點也不怕把肚皮揉破。又過了幾天,他倒不再來回走動了,只是每天都睡覺。卜氏為此愁得不行。
一天中午,于冰突然從炕上跳起來,大笑著說:“我的志向已經確定了!”
卜氏看到于冰大笑,趕忙問道:“你心里舒坦些了?”
于冰說:“何止是舒坦,我現在心里透徹極了!”
隨即,他走到院子外面,把家里大大小小的男女仆人都叫到面前,先神色嚴肅地對著卜復拭說:“岳父、岳母二位大人請上座,受我一拜。”
說完,眾人攔都攔不住,于冰便拜了下去。拜完之后,他又轉向陸芳說道:“我從九歲時父母就去世了,倘若沒有你,不要說家里的財產,就連我的性命都不知道還在不在。你也受我一拜。”說著,便跪了下去,晃得陸芳連連磕頭回禮。
于冰又叫過狀元兒,指著他向卜復拭、陸芳說道:“我庸庸碌碌地過了半生,就只有這么一個兒子。如今算來,家里大概還有九萬多兩的家產,憑這些,這孩子也能衣食無憂、生活富足了。只希望二位始終能照顧他、教導他,雕琢他,讓他有所成就!”
接著,于冰又對卜復拭說:“你女兒我也無需多托付了。總之,陸總管年紀大了,家里家外的大小事務,全仰仗岳父您幫忙照料了。”
隨后,于冰向卜氏作了一揖,說道:“我和你做了十八年的夫妻,咱們的兒子如今已經十四歲了。想來你也不會再改嫁。只要你好好地安安穩穩過日子,溫飽肯定是不愁的。只要讓元兒老老實實讀書,就是你最大的節操和道義。我還有一句關鍵的話要囑咐你:將來陸總管去世后,柳國賓可以托付家事,讓陸永忠繼承他父親的志向,幫忙料理家中事務。”
家里的男女老少聽了于冰這番話,都摸不著頭腦。卜氏說道:“好好的一個家,你裝得半瘋半傻的,說些讓人聽不懂的話,這是干什么呀?”
于冰又叫過王范、冷連、大章兒等人,吩咐道:“你們從老爺那輩,到我,再到大相公,已經是我們家三代的仆人了。我給你們都成了家,你們也都有了子女。你們都要用心輔佐年幼的主人,千萬不能心生邪念,要時刻以陸老總管為榜樣。至于你們的妻子,我也不用多說了,雖然有主母管著,但你們自己也要時常教導她們。”
陸芳說道:“大爺,您這是干什么呀?好好的家業,說這些像是要告別的話,可不太吉利啊!”
于冰又把元兒叫到跟前,剛要開口說話,眼淚不由得流了下來,說道:“說到你,我反倒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了。你將來長大成人,千萬不能胡作非為、四處亂逛;結交朋友的時候,一定要聽從你母親和外公的教導,這就算是你盡孝了。更要聽老仆人們的勸告。我現在給你起個正式的官名,就叫冷逢春。”
于冰又對著家中眾人說道:“自我從京城啟程回來,便覺得人活在這世上,追名逐利,實在是毫無趣味可言。大家見我整日里昏沉煩悶,都以為我是在痛惜王大人的離世,哀悼潘太尹的早亡,可這都不是真正懂我。潘太尹算得上是我的知心好友,但并非那種能為彼此生死與共的摯友;王大人與我,念著師徒情分,我為他盡哀盡禮,作為門生,我的情義也算盡到了,他又不是我的父母伯叔,我不過是一時痛惜罷了,哪里至于到了廢寢忘食、坐立不安的地步?只是因為想到了‘死’這個字,才觸動了我棄家去訪求大道的心思。這些日子我日夜在房里和院子外來回走動,其實是在為妻子年輕、兒子幼小而躊躇不決啊!原本打算等元相公到十八九歲,娶了媳婦之后,我再狠下心來與他們永別;沒想到回到家又碰上潘太尹突然離世,由此可見,大限來臨的時候,任憑你多么年輕力壯,也難以逃脫。我如今已然覺得四大皆空,再看眼前的夫妻、兒女,都不過像水中花、鏡中月一樣虛幻不實;就算是金銀珠寶、田產地業,也如同閃電之光、水泡之影,轉瞬即逝。就算能活到一百歲,最終也逃不過一個‘死’字。人生苦海無邊,只有回頭,才能找到解脫的彼岸。”
說完,于冰便急匆匆地向外走去。起初,卜氏還以為于冰是因為連日來心情郁結,感染了一些風寒之癥,所以才借著由頭亂說一氣;后來聽他說得明明白白,心中便十分擔憂和疑惑;到了此刻,見他竟是真的要離家而去,不由得放聲大哭起來。卜復拭趕忙追上去,拉住于冰說道:“姑爺,可不能這么胡鬧啊,這玩笑開得太沒意思了!”
陸芳等人都跪在他面前苦苦相勸。元相公也跑過來,抱住于冰的一條腿,不停地啼哭。那些仆婦、丫頭們也顧不上什么上下尊卑了,一擁而上,連拉帶拽,把于冰拖進了房里。從那以后,于冰的活動范圍就只在院內,只要他一走出二門,身后就會跟著一群婦女。卜復拭每天都帶著小廝們把守著東西角門,這下倒真把于冰給軟困起來了。于冰雖然想盡辦法解釋之前說的那些話,可卜氏根本就不聽。
直到一個月后,防范才漸漸松懈了一些。每次于冰有不得不出門的事情時,他的車前馬后,也總得有十幾個大小家人跟著。又過了一個多月,卜氏見于冰飲食起居、談笑如常,而且再也沒提過出家的事,這才徹底放下心來。之后對于冰的出入,也只是偶爾留意一下,不過于冰出門的時候,還是少不了有三四個人跟著。
一天,潘公子前來拜謝并告辭,說要把潘太尹的靈柩,一大早送到通州上船,然后走水路回鄉。于冰聽了,心里暗自盤算道:“必須得如此這般,我才有機會脫身離去!”
到了潘公子出發的前一天,于冰又親自去拜祭,還送了盤纏。過了二十多天,忽然從京城來了兩個人,騎著專門跑長途的騾子,說是戶部的經承王大人差他們來送緊急書信的,居然只花了七天就趕到了。柳國賓接過書信,進來向于冰稟報,于冰也不拆開看,先把卜復拭、柳國賓叫進卜氏的房中,問道:“怎么京城里有個姓王的寄信來?”
柳國賓說:“剛才他們說是王經承派來的。”
于冰說:“他能有什么要緊事,無非是想借幾兩銀子罷了。”接著又對卜復拭說:“岳父您何不解開看看?”
復拭拆開書信,朗聲念道:
“往昔您在嚴府擔任幕僚之時,與嚴府賓主之間曾有過口角之爭,這些年來他或許已經忘卻。但近來因為已故大理寺正卿王大人的兒子說了些不好的話,嚴府的七太爺已經當面囑托了錦衣衛陸大人。您見到這封信后,請速速帶上銀子前往京城從中周旋,若是遲了,緹騎就要到您那里了!我與您忝為舊交,得知了這個消息,實在不忍心坐視不管,還望您立刻多加留意,特此叮囑。上呈不華先生。弟王與具。”
眾人聽了,個個都驚慌不已,于冰也嚇得站在一旁。國賓說道:“這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王公子因為我們沒有親自去吊唁,而且送的銀子又少,所以才使出這種害人的手段。”
卜復拭問道:“這可如何是好?”
陸芳問:“寫信的人是怎么認識大爺您的呢?”
于冰說:“我當年參加科舉考試的時候,在他家住過兩次,他是戶部有名的司房。”
國賓接著說道:“我們都和他相熟,他是個很有手段的人。”
陸芳說:“這件事關乎性命,一刻也不能耽擱!大爺您先帶上三千兩銀子去京城,我再準備一萬兩銀子,聽候消息。”
于冰說:“有我去京城,帶一千兩銀子就足夠了!要是不夠用,我再寫信回來取。你們趕緊去準備牲口,我決定明天一早出發。”
于冰又叮囑眾人說:“這件事一定要謹慎行事,千萬不能讓外人知道。”
眾家人便下去準備了。卜氏愁得要命,于冰也不停地長嘆。到了第二天,于冰帶上柳國賓、王范、冷明、大章兒,還有那個送信的人,連夜向京城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