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冰接過詩稿一看，只見第一首是關于“風”的詩，上面寫道：
西南塵起污王衣，籟也從天亦大奇；籬醉鴨呀驚犬吠，瓦瘋貓跳嚇雞啼。
妻賢移暖親加被，子孝沖寒代煮糜；共祝封姨急律令，明朝紙馬竭芹私。
于冰看罷，開口說道：“拜讀先生的大作，只覺寓意深遠，小生我一句都領會不了，還請先生賜教。”
鄒先生聞言，面露得意之色，說道：“你可真是個善于存疑、虛心好問之人啊！來，你坐下，我講給你聽。從前王導身處東晉時期，庾亮手握重兵，坐鎮國家上游，權勢極大，王導對他十分忌憚。每當刮起西南風的時候，王導就會用扇子遮住臉，說：‘元規（庾亮字元規）帶來的塵土弄臟人’，所以詩里才有‘西南塵起污王衣’這句。第二句‘籟也從天亦大奇’，出處是《易經》。風從天空而來，形成自然之音，這說法很奇妙，是因為風有聲無形，能穿過門簾、進入屋內，可大可小。作詩有比、興、賦三種手法，這里是借助經史典故，先引出‘風’字，下聯便描繪風的景象，展現風的威力。說風把籬笆吹倒，那倒下的籬笆就如同一個醉漢；籬笆旁邊有鴨子，被籬笆壓住，鴨子自然會嘎嘎叫。狗是看家護院的，受到驚嚇哪有不急忙叫喚的呢！風把瓦片吹落，那掉落的瓦片又像個瘋子；屋檐下有貓，被瓦片砸到，貓自然會跳起來。雞是報曉的，受到驚嚇哪有不飛起來啼叫的呢！這就是‘籬醉、鴨呀、驚犬吠，瓦瘋、貓跳、嚇雞啼’蘊含的精妙含義啊！中間兩聯說風勢猛烈，讓我的家眷不得安寧，所以妻子舍棄溫暖的地方，挨著冷處，給丈夫加被子以示憐愛；兒子獨自一人冒著寒冷，代替母親煮粥。在這風勢緊迫的時候，夫妻父子還能各自盡到自己的道義，這就是所謂的詩禮之家啊！說他們賢德、孝順，誰會不同意呢！結尾兩句，封姨是風神的別稱；‘急律令’是用太上老君的咒語，命令風神趕快離開！紙馬都是敬神用的物品；‘竭芹私’不過是還了之前祈禱的心愿，向神明表示誠信罷了。你覺得我這首詩怎么樣？”
于冰聽后，放聲大笑道：“原來詩里有這么多的曲折含義，真是達到了詩歌的化境。佩服！佩服！”
于冰接著看第二首詩，題目是“花”，詩中寫道：
紅于烈火白于霜，刀剪裁成枝葉芳；蜂掛蛛絲哭曉露，蝶銜雀口拍幽香。
媳釵俏矣兒書廢，哥罐聞焉嫂棒傷；無事開元擊羯鼓，吾家一院勝河陽。
于冰看罷說道：“這詩的起句和結句還能理解，希望能聽聽先生對頷聯和頸聯的精妙見解！”
鄒先生清了清嗓子，說道：“‘蜂掛蛛絲哭曉露，蝶銜雀口拍幽香’，這兩句里蜂和蝶都是吸食花的精華、采集花香的。蜜蜂因為吸食晨露而不小心落入蛛網，肯定會在網中掙扎鳴叫，就像人在痛哭一樣，這是它在為自己再也不能吸食晨露而悲傷；蝴蝶因為采花而被麻雀叼在嘴里，它的翅膀必然會上下扇動，就像人在拍手一樣，這是它在為自己最終不能再嗅花香而遺憾。這樣的詩句，都是從追求中正平和的心境中得來的，你若能細心體會，將來也能領悟到事物的真諦。頸聯‘媳釵俏矣兒書廢，哥罐聞焉嫂棒傷’，這是我家里實實在在發生的事，可不是憑空編造的。我家院子里有花，兒媳婦采摘下來做成發釵，插在發髻邊上，那模樣自然十分俏麗；我兒子正值少壯，因為喜愛花，甚至荒廢了讀書；我家沒有花瓶，我哥哥就把花插在罐子里來聞花香。我嫂子向來厭惡那些沉迷于花花草草的人，提前就有了防微杜漸的心思，于是就用木棒把罐子砸了，這都是借景抒情的真實記錄。開元是唐玄宗的年號，河陽是潘岳治理的地方；結尾兩句，總的來說就是極力稱贊我家草木繁盛，不用像唐玄宗那樣擊鼓催花，就已經勝過了河陽縣的繁花似錦。”
于冰笑著問道：“‘棒傷’這兩個字，還沒解釋清楚，不知道嫂子用棒砸的是您哥哥，還是那個瓦罐呢？”
鄒先生說道：“問得好！砸的當然是瓦罐。要是砸的是我哥哥，那成潑婦了，我還能把這種事寫進詩里來吟誦嗎？”
于冰又看第三首詩，題目是“雪”，詩中寫道：
天撾面粉散吾廬，骨肉歡同慶野居；二八酒燒斤未盡，四三雞煮塊無余。
樓肥榭胖云情厚，柳錫梅銀風力虛；六出霏霏魃欲死，接桴而鼓樂關睢。
于冰說道：“這首詩我更是完全不明白，還請先生逐句講解。”
鄒先生極為高興，笑著說：“首句說那雪紛紛揚揚，如同面粉一般，就好像是老天爺在用力拋撒下來。在這樣的美景之下，夫妻父子可以及時享受歡樂，為住在這山野居所而慶賀。‘二八’，指的是十六文錢；‘四三’，是四十三文錢。意思是用十六文錢買了一斤燒酒，四十三文錢買了一只雞。‘斤未盡，塊無余’，是說我家里人酒量一般，但是吃肉的量卻很足。中間兩聯說云勢太過厚重，雪下得極大，以至于樓閣看起來都好像變‘肥’了，臺榭也似乎變‘胖’了。‘魃’是造成旱災的鬼怪，雪下得這么大，旱魃都快被凍死了，就沒辦法在春夏之際肆虐為害了。‘桴’是軍中擊鼓用的器具，《關雎》是《毛詩》的首章，這里用來引出下文‘君子好逑’的意思。我家雖然沒有琴瑟，但是有一面鼓，再加上夫妻感情和睦，拿起鼓槌擊鼓，也可以代替琴瑟來演奏《關雎》之樂了。”
第四首詩是關于“月”的，詩中這樣寫道：
月如何其月未過，誰將晶餅掛銀河？清陰隱隱移山岳，素魄迢迢鑒鬼魔。
野去酒逢醉宋友，家回牌匿笞金哥。倦哉水飲繩床臥，試問常娥奈我何？
于冰看完之后，笑著說道：“先生的詩才實在是高妙，不僅嫦娥拿您沒辦法，就連小生我也對先生的才華無可奈何呀！只是中間兩聯里‘酒醉宋友’、‘牌笞金哥’這兩句，其中的含義不太清楚。”
鄒先生解釋道：“這一聯雖說寫了兩件事，但實際上就像是一件事：說的是月色明亮如同白晝，最適合到野外游玩，在途中與一位姓宋的友人相遇，于是在月下飲酒，我一直喝到酩酊大醉才停下。此時我酒意已濃，興致也漸漸消退，便可以回家了。金哥是我家賣身的童子，他和外面的一些不三不四人在一起斗牌，看到我回家，就把牌藏了起來，我打了他，以此來整肅家法。這是因為我深知如果家不齊，那么國就不能治理好；國治理不好，那么天下也不能太平。這其中的關系難道還不重大嗎？把這些事寫進詩里，也是為了起到觸目驚心的警示作用。”
于冰說道：“綜合來看先生的這些詩作，真讓人心悅神怡，曹植的才華據說只有八斗，而先生的才華卻已經有一石之多了啊！”
鄒先生聽了極為高興，又想要拿出他的其他著作給于冰看。于冰說道：“小生我連日來奔波勞累，辛苦至極，如今承蒙先生盛情留宿，心里十分感激。現在已經二更天了，我們大家都休息吧，明天早上也好趕路。”
鄒先生說：“我還有古詩、古賦、古文，以及詞、歌、引、記等作品，正想和年臺您通宵暢聊，聽了您這話，頓時讓我這一番興致勃勃的心情，像冰一樣消融，像瓦一樣破碎了。”
于冰說道：“先生的精妙文章，千古絕唱，小生我恨不得夜以繼日地拜讀，直到盡興為止。日后如果還有機會相見，再來請教吧！不知道今晚我是和先生同榻而眠，還是另有別的房間呢？”
鄒先生生氣地說：“是富貴的人會輕視別人呢，還是貧賤的人會輕視別人呢？如今我談文的興致正濃，你卻拒絕我想睡覺，這難道不就像狗的本性不同于牛的本性，牛的本性又不同于人的本性一樣嗎？”
于冰大笑道：“小生我實在是疲憊到了極點，能不能容我明早再向您請教呢？”
鄒先生說：“宰予白天睡覺，尚且被孔圣人斥責；你年紀還不到四十歲，卻如此昏昏欲睡，那所謂的‘后生可畏’又體現在哪里呢？”
于冰見他神色嚴厲，笑著說：“先生消消氣！不是冷某我不喜愛先生的佳作，無奈我學問淺薄，實在領會不了其中的深意；要是煩請先生逐句講解，我又擔心您太過勞累。”
先生聽到于冰說要看他的文章，又擔心勞煩他講解，而且言語十分溫和，自己尋思了一下，覺得是錯怪于冰了。于是立刻收起怒容，笑著說道：“方才冒犯了年臺，還請千萬不要介意。好學不厭，教誨不倦，在這一點上，我與孔子先后都有著相同的心意啊。”說罷，又從皮匣中取出四大本，每本有八寸來寬，六寸多厚。
于冰暗自好笑，心想：“這四本恐怕不下數十萬言，也不知道都胡謅了些什么。”
于冰接過本子，翻開一看，只見第一本是賦，第二本是五言、七言詩，第三本是雜著、四六詞歌、古文之類，第四本全都是古風，長篇短作各不相同。突然，于冰看到一個題目，不禁大喜道：“這可真是開天辟地以來從未有過的奇特題目啊。”
原來這是一首“古風”，題目寫著：《臭屁行》。
“屁也屁也何由名？為其有味而無形。臭人臭己兇無極，觸之鼻端難為情。我嘗靜中溯屁源，本于一氣寄丹田；清者上升濁者降，積怒而出始鳴焉。君不見婦人之屁鬼如鼠，小大由之皆半吐；只緣廉恥勝于金，以故其音多叫苦。又不見壯士之屁猛若牛，驚弦脫兔勢難留；山崩峽倒糞花流，十人相對九人愁。吁嗟臭屁誰作俑，禍延坐客宜三省。果能改過不號啕，也是文章教爾曹，管叫天子重英豪！若必宣泄無底止，此亦妄人也已矣。不啻若自其口出，予惟掩鼻而避耳。嗚呼！不毛之地腥且膻，何事時人愛少年？請君咀嚼其肚饌，須知不值半文錢！”
于冰一邊看，一邊笑得渾身亂顫。看完后，他拍手大笑道：“先生那風、花、雪、月四首詩，怎么都得把這一首當作第一，這實在是把屁描繪到了極致，精妙得無以復加了；而且還把‘杜撰’二字改成‘肚饌’，巧妙地關聯起來，真有那種異想天開的奇妙。佩服！佩服！”
先生見著于冰對自己的詩作贊不絕口，心里高興得抓耳撓腮，指著那首《臭屁行》說道：“像這樣的題目，實在是最難下筆的了。不是我老頭子自夸，像年臺你這樣的年輕人，只怕連想都想不到，就算能勉強完篇，也絕對寫不出我這樣老到卓越的水平。”
于冰哈哈大笑道：“確實如先生所說，換做是我，真的是一個字都寫不出來！”
先生得意到了極點，兩只近視眼都笑得瞇成了一條縫，他捋著胡子說道：“年臺你看了我的屁詩，就已經如此心醉神迷了，要是讀了我的屁賦，那又該是怎樣的一番情景呢？”
于冰又驚又笑，說道：“怎么，一首詩還不足以展現其精妙，竟然還有一篇屁賦？那更得好好領教領教了。”
先生滿臉堆笑，拿起第一本，學著蘇州人讀書的腔調哼哼唧唧地說道：“年臺你確實是個可造之材啊，我可不能把這好東西藏著掖著。”
原來近視眼讀詩文是最費力氣的，這先生拿著那本賦翻來翻去，幾乎都要把鼻孔磨破了，才好不容易找到那篇屁賦，遞給了于冰。于冰接過賦，笑著看上面寫道：
今夫世間流惡遺臭，千載之下，難以名狀者，細究之，蓋莫若此臭屁之甚也！此臭屁者，目力所及，弗能見其形影，然側耳聆聽，則其聲可聞。人于呼吸之間，多有呼出而少吸納，唯見其吐出之態，而無吞入之象。究其根源，實發于臟腑之內，而后自幽門之處作祟而出。
其作為一種氣息，縹緲無形，影不能及，塵亦無暇揚起。悄然間脫然而出，又在須臾之間清然而止。一旦散發于室，頓使一室之內彌漫著妖異之氛，似是宣泄著五谷消化后所遺留的腐壞之味。即便是那珍貴的沉香、檀香，在其面前也失去了繽紛的香氣；高雅的蘭花、麝香，亦減卻了往日的馥郁芬芳。
論及其發聲之態，既非金石之鏗鏘，亦非絲竹之悠揚。時而如裂帛一般振響，清脆刺耳；時而似連珠般疊出，連綿不絕；時而如啞啞細語，若有若無；時而又咄咄疾呼，聲勢驚人。或為唏噓之音，或為驚疑之咦，或呢喃低語，或叱咤有聲，更有似禽啼獸吼般，千奇百怪之音交織其中。對于放出此屁之人而言，或許暗自慶幸自己身體機能之“智巧”，能有此“產物”；而對于遭受其害之人來說，雖覺可笑，卻也因這尷尬之境而深感廉恥之心有所不足。
再觀其本質，此臭屁猶如惡獸獍般兇狠，似鴟鳥般可憎，亦如黍稷中的稂莠，雜草中的荊棘，有害而無益。欲將其定罪，卻難以找到合適的罪名來匹配；想要對其施以刑罰，竟也無刑可施，實在是令人無可奈何。
其為害之烈，更是令人驚心震耳。即便那商周的彝器、夏朝的鼎器，本是承載著歷史光輝與文化厚重之物，也會因這臭屁的污濁之氣而失去原有的光彩；那精美的繡繻錦服，也會被其掩蓋了燦爛的色澤；即便是那如同龍宮般華麗的珠宮貝闕，也會因之而黯淡了琳瑯之美。但凡男女老幼，一旦遭受此臭屁之毒害，無不驚慌失措，紛紛奔走躲避，甚至嘔吐狼藉，狼狽不堪。真可謂是既臭了他人，又臭了自己，雙方無一不是兩敗俱傷的結局。
嗚呼！天地猶如巨大的熔爐，造化便是那技藝高超的工匠；陰陽二氣恰似燃燒的炭火，世間萬物皆為待鑄的銅鐵。然而，有些人竟也效仿這天地造化之能，以心為水火，以肝為柴薪，以脾土為運轉的樞紐，以谷道為氣息流通的通道。如此一番“釀造”，竟生出這等極其不堪的臭屁，讓人掩鼻屏息，卻終究難以揣測其產生與消散的始終。
罷了罷了！那數丈深的蛟龍窟穴，尚可尋來一匹白練將其覆蓋；那高聳百仞的雄偉關隘，亦能用一顆小小的丸石將其封堵。然而，唯有這排放臭屁的孔竅，實在是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將其填滿。即便有那如龍陽君般勇猛豪邁的壯士，敢于直面這令人不適的“不毛之地”，也僅僅只能暫時堵住那片刻的“吹噓”，卻無法杜絕那終日的“嗚咽”，阻止臭屁的再次產生。
也正因如此，這臭屁實在是敗壞風俗，輕視禮義，擾亂了先王所傳承的雅樂之韻，使君子失去了應有的威嚴儀態。它隨意侮辱那些本不該侮辱之人，在不應當釋放的時候肆意放出，又有誰能夠禁止那聳動肩膀、撅起臀部，倒行逆施般排放臭屁的行為呢？
我小子鄒繼蘇，學問以顏回、孟子為宗師，品德可與朱熹、程頤相媲美，在斯文即將墜落之際承接其脈絡，慶幸大道即將暢行于世。既然一心向往圣賢之道，自然見到異端就必定要加以攻擊。于是我命令弟子們，并且告知我的兄長，削竹為棍棒，截木為鐵釘，用棍棒懲戒那已經發生的不當行為，用鐵釘防范那即將來臨的隱患。切莫因為懼怕那蒸熏的臭氣而退兵回返，也不要因那可能出現的咆哮之態而停止“戰斗”。自古以來人皆有一死，我發誓絕不與此臭屁共同生活在這日月同輝的天地之間！
于冰看完后，再次大笑起來，說道：“先生的這篇文章，真可謂是暢快淋漓，將心中所想盡情抒發。通篇文章精妙的義理層出不窮，其中的奇妙之處實在是難以用言語來形容。能寫出這樣題目的文章，先生的學問可算得上是淵博至極了！只是先生作為傳承道統的人，卻這般拼命地與一個臭屁過不去，實在讓人覺得有些看輕自己的身份了。況且天地之間，值得吟詠的事物數不勝數，何必單單在‘臭屁’這兩個字上花費心思呢？一首詩還不夠，緊接著又寫了一篇賦，這又該作何解釋呢？”
先生聽了，拍著胸口長嘆一聲，說道：“我鄒繼蘇也算是幸運，若是有了過錯，必定會有人知曉并指出。我原本的意思，其實就是想要標新立異，寫一寫古往今來大家都不敢做的題目。如今承蒙您的規勸，我應當把您的話記在心里。”
于冰又隨手翻開來看，只見里面有《十歲鄰女整壽賦》《八卦賦》《漢周倉將軍賦》。又翻過二十多篇，看到有《大蒜賦》《碾磨賦》《絲瓜喇叭花合賦》。再繼續往后翻看，發現無論是人物、山水，還是昆蟲、草木，先生都寫有相應的賦，真不知道先生為此花費了多少年的心血。這時，于冰又看到一篇《畏考秀才賦》，正準備讀的時候，先生開口問道：“你曾經讀過《離騷》嗎？”
于冰回答道：“以前曾經讀過。”
先生接著說道：“《離騷》的文字變幻莫測、瑰麗奇異，精妙高雅，無與倫比。無奈世上的人只知道讀《卜居》《漁父》等篇章，卻把《九章》《九歌》等許多精妙的文章拋在一邊，不予理會。我之前寫的那篇臭屁賦，是按照時下的風格來創作的；而這一篇賦，則是仿照古人的風格所作。大概是因為如今的賦體文章，雖然華麗富足，但是卻缺乏內在的風骨和氣勢。你試著讀一讀我這篇賦，就如同珍珠和魚目一樣，真假優劣立刻就能分辨出來了。”
于冰笑了笑，便開始去看那篇賦，只見上面寫著：《畏考秀才賦》。
嗟乎！吾深恨這天道之嚴苛逼迫，何其獨獨為難我這一介秀才？家中那煮飯之釜，空空如也，米糧早已告罄，鍋中不見一絲飯粒的蹤影。在這寒冷的時節，我只能裹著那單薄如紙的棉絮，試圖抵御些許寒意，可四處尋覓，竟連一根生火的柴薪都難以尋得。屋漏偏逢連夜雨，家中還遭了鼠輩的禍亂，它們肆意橫行，將屋內弄得污穢不堪。面對這般情景，我暗自悲泣，卻又能向誰傾訴心中的委屈與無奈？
漫漫長夜，我滿心憂愁，輾轉反側，難以入眠。那耿耿難眠的思緒，如同一團亂麻，糾纏不休。靈魂仿佛也在這黑夜里四處游蕩，忙碌不停，直至曙光初現，才稍稍停歇。可更添煩惱的是，家中的妻子，似是被什么迷了心智，猶如醉酒之人一般，全然不顧及我當下的艱難處境，依舊糾纏著我行那男女之事。
我本就手無縛雞之力，無法通過體力勞動來改善家境，平日里向他人訴說心中的困苦，卻好似石沉大海，無人聽聞，無人在意。家中的老小，每日嗷嗷待哺，眼巴巴地盼著能有口飯吃。就在這艱難時刻，卻傳來了文宗即將到來主持考試的消息。
聽聞此訊，我的心猶如轆轤一般，在胸腔中上下翻騰，驚恐與焦慮交織。我滿心絕望，恨不得仰天長呼，向天地訴說我的悲苦。一時間，只覺神魂恍惚，仿佛瞬間飄離了軀殼，再也難以回歸。而我的身形，也因長久的憂慮與困苦，變得枯槁消瘦，形如瘦猴。
靜下心來，審視自己平日里對八股文的研習，心中滿是愧疚。此刻回想，竟似一字都未曾真正記在心中，腦海一片空白。我虔誠地向上蒼祈禱，祈求能賜予我生機，讓我擺脫這困境。然而，那茫茫上蒼，杳杳冥冥，我的祈求如泥牛入海，得不到一絲回應。
在這極度絕望之時，甚至聽聞用青絲繩索可以上吊自盡，我竟也心生向往，想要效仿古人，追隨那以死解脫的遺風。可當念及家中幼子尚年幼，無人照料，我又猶豫躊躇起來，只能暫且茍且偷生，勉強維持著這艱難的日子。
心中暗自期許，倘若此次考試的試題能是常見的套路，那我或許還能勉強應對，暫且在這考試中尋得一絲喘息之機，權當是一場游戲。可命運偏偏弄人，一翻開書本，映入眼簾的竟是孟子那喋喋不休論述“養氣”的篇章。這一下，我的心瞬間懸了起來，七上八下，猶如高懸的旌旗，搖擺不定。慌亂之中，我只想逃離這人群，遠遠地躲起來，避開這令人恐懼的考試。
然而，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考試結果公布，我因表現不佳，被除名退回鄉里。回到家鄉，親朋好友們看到我，都在背后指指點點，暗自竊笑。我不禁悲嘆，為何我的命運如此不濟，如此生不逢時？家中的妻子也因這變故，對我交相指責，大聲叫罵。
我滿心悲戚，含著清淚，無奈地走出家門。心中一片茫然，悵然若失，根本不知該去往何處。茫然間，望著那潺潺流淌的流水，恍惚間，竟無比羨慕那投水自盡的彭咸所選擇的歸宿。
尾聲長嘆：我的命運難以揣測，壽命似乎也難長久。可我為何還要如此畏懼，這般畏畏縮縮，如烏龜般藏頭露尾，似蛇般瞻前顧后？不如就此決然離去，回歸我靈魂的棲息之所。倘若靈魂真有知覺，我愿化作厲鬼，以泄我心中這無盡的憤懣。
于冰看完之后說道：“這兩篇賦相比那四首詩，字句的意思還要更明顯一些。先生既然喜愛仿古創作，不過《離騷》的風格最難模仿學習。您可以把《賦苑》以及《昭明文選》等書籍找來，挑選其中淺顯易懂的篇章熟讀，這就如同刻鵠不成尚類鶩，雖達不到原作的境界，但也能有幾分相似。”
鄒先生聽了這話，臉色瞬間變了，說道：“這是什么話？你是覺得我的賦比不上《離騷》嗎？”
于冰誠懇地回應：“先生的賦里有不少精妙的句子，可以說具備了古賦的一些外在特征；但要是一定要和《離騷》比較高低，那在造詣上還是顯得稚嫩許多！”
鄒先生聽完，猛地用手一拍桌子，大聲吼道：“你是何等人物，竟敢對古今文章妄加評判，輕視我這大儒！我的賦要是算嫩，那誰的賦才算老到成熟？我用這能添精益髓、清心健脾的谷饃饃填飽了你的肚子，你卻膽敢說出這般狂妄無禮的話，隨意貶低名家賢作，這與國家東邊被齊國打敗，南邊受楚國羞辱，又有何區別？”
這鄒先生越說越氣，一把抓起自己的帽子，狠狠地朝炕上摔去，大聲叫嚷道：“你是把我這谷饃饃當作盜跖那樣的惡人所做的東西嗎？還是把我的書館當成青樓旅館，任由人隨意進出、肆意評說？”
于冰無奈地說道：“不過就是說了個‘嫩’字，何至于發這么大的火？”
鄒先生越發憤怒，罵道：“你真是個不用教育就該受到懲處的人！在我這房間里，師生之間傳授學問，傳承著圣學的道統，延續著至精至純的學術傳統，怎能容忍你這樣離經叛道的人！”
鄒先生急忙把學生叫了出來，指著于冰說道：“此人乃秀才中的異端，你們要擊鼓聲討他！但念在天色已晚，暫且讓他與我們同處一室，你趕緊帶他到西邊的小房間去！”
于冰見鄒先生的怒氣一時難以消解，自己也樂得耳根清凈，便向鄒先生拱手說道：“我明天一早便要啟程趕路，恐怕來不及向您當面辭謝了。”
鄒先生不耐煩地擺擺手，說道：“他怎敢承受我的送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