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杜欽進諫的奏章，以及他呈給王鳳的書信，還有他對王章事件的論述，有人將西漢被王莽篡權的禍根，歸咎于杜欽與奸佞結黨，這實在不是客觀公正的評價。漢成帝昏庸無道，這種情況足以導致國家滅亡。王鳳剛剛掌權的時候，還會注意修飾自己的言行，看起來有點像能輔佐社稷的大臣；比起張放、淳于長、史育這些誘導皇帝放縱欲望、荒淫無度的人，他還算好一些。至于后來王鳳一族的五個兄弟同日封侯，權勢獨攬，王莽最終篡漢，這些事杜欽又怎么能預先知道呢？士人如果心懷壯志，想要有所作為，卻遇到昏庸的君主，想要為國家做出貢獻，卻無法直接向君主表達自己的想法，不得已只能去尋找那些看起來能溝通的大臣，希望通過他們來實現“從窗戶向屋內進言”（出自《易經》，比喻通過正確的途徑向人進諫）的目的，就像房子著火了，救人要緊，來不及詢問房子的主人一樣。就像陳蕃為人剛正不阿，卻要依靠竇武來實現自己的志向，在這種情況下，能早早認清形勢、遠離嫌疑的人少之又少。等到王鳳已經專權跋扈，杜欽心里明白自己錯了，卻最終無法脫身，他實在是無可奈何，這種情況也讓人憐憫。
所以君子愛惜自己的名聲和操守，要比愛惜天下更為看重；如果不顧自身安危去憂慮天下，那么災禍還沒在天下顯現，就已經在自己憂慮的事情中埋下伏筆了。外戚、宦官、女主、夷狄這些勢力，一旦與他們同流合污，即使原本有著匡扶危局、扭轉乾坤的遠大志向，也無法拯救自己陷入泥潭的命運；從來沒有自己深陷泥潭，卻還能拯救別人的人。孔子在季孫氏手下做事，魯國幾乎實現大治，換做別人可不敢這么做。圣人的非凡作為，一般人可不敢效仿。即便如此，圣人難道有什么高深莫測的手段嗎？齊國人被制服，郈邑和費邑的城墻被拆除，季桓子一旦接受了齊國送來的女樂，孔子當機立斷就離開，沒有絲毫猶豫，而且絕不隨波逐流。一旦決定離開，他就會毫不猶豫地放下之前的功績，瀟灑地離去。這沒有別的原因，只是因為他心中只有正道，毫無私心罷了。圣人的境界難以企及，但有一點是可以學習的，就是這種堅守正道、不存私心的品質。王鳳專權，王氏家族勢力鼎盛，漢成帝始終沒有作為，朝廷的威嚴和權力下移，這種形勢已經形成，杜欽為什么還猶豫不決，不趕緊離開呢？如果能及時離開，就算曾借助季桓子這樣的人，也不會損害自己的圣人之名。如果事情已經無法挽回，卻還貪戀自己的職位，那么杜欽即使秉持正義，也難免被視為與奸佞結黨。話雖如此，但像杜欽這樣的情況，想要離開談何容易；向王鳳進諫不被采納就選擇離開，不僅名不正言不順，還會被王鳳忌恨，所以如果不是圣人，很難做到離開。既然難以離開，難道不應該早早謹慎選擇自己追隨的對象嗎？君子要根據自己的品德和能力來決定自己的處境。對于女主、外戚、宦官、夷狄這些勢力，即使看起來似乎可以借助他們有所作為，也一定要早早遠離，這是為人處世的重要準則。賈捐之、楊興、崔浩、婁師德、張說、許衡，這些人一旦與不當勢力牽連，后世的人在評價他們時，沒有誰會為他們的行為找借口開脫，他們都和杜欽是一類情況。這能不引以為戒嗎？
導致西漢滅亡的罪魁禍首，元后（漢元帝皇后王政君）可謂罪惡滔天。有人只看到她不肯把傳國玉璽交給王莽，在漢室宗廟痛哭流涕，還沿用漢朝的祭祀傳統，就憐憫她，認為她只是婦人的小恩小惠，這哪里能掩蓋她導致漢朝滅亡的巨大罪行呢？好比現在有個人殺了人，卻流著淚袒露臂膀，撫摸著尸體說：“我實在不忍心啊。”這樣的話，誰會相信呢？
漢朝自從吸取了呂氏專權的教訓，很久以來都不會把國家大權全部交給外戚。霍光掌權，是漢武帝把他從下級官員中提拔起來的，他和投降的匈奴養馬小吏地位差不多，并非因為是皇后家族的關系；后來霍光掌權，是憑借廢黜昏君、擁立明主、安定社稷的功勞。漢宣帝對待史氏，漢元帝對待許氏，也只是因為恩澤而封侯罷了。漢成帝即位時已經二十歲，漢元帝并沒有把大權托付給王氏家族的遺命；王鳳從衛尉這個職位起家，卻在短時間內掌握了國家大權，這背后是誰在推動呢？王鳳的五個兄弟同一天被封侯，楊興、駟勝為此爭辯，卻毫無作用；茍參請求封王鳳的異母弟為侯，漢成帝不同意，卻還是寵愛他，讓他擔任侍中；劉向進諫勸阻，漢成帝不聽，王章據理力爭，卻被殺害，王鳳甚至以絕食哭泣來刺激漢成帝，促使他殺掉王章；劉向不斷上書直言，漢成帝雖然嘆息悲傷，卻最終還是受制于王鳳，無法做出決斷。王鳳死后，王音接替他的職位，王音死后，王商接替，王商死后，王根接替，王根死后，王莽接替，王氏家族就像世襲一樣，逐步奪取了漢朝的天下，而且勢力不斷延續壯大，如果不是元后在宮中作為內應，王氏家族怎么能如此綿延不絕地掌控大權呢？
而且王氏家族的橫行霸道，并非無法遏制。漢成帝察覺到他們奢侈僭越、圖謀不軌，王音、王商、王立、王根也曾因此伏地請罪；王立與淳于長勾結的奸情敗露后，漢成帝下令有關部門查辦，王立甚至殺了自己的兒子來滅口；要說王氏家族的人，論陰險兇狠，他們比不上呂氏家族的呂產、呂祿，也比不上武氏家族的武三思、武懿宗。然而，呂氏家族雖然偏愛自己的族人，但最終還是把國家大事交給了陳平、周勃；武氏家族偏袒自己的侄子，最后也把國家大事托付給了狄仁杰、婁師德；元后卻把漢朝的江山當作自己的私產，全部交給了自己的親信。等到漢哀帝即位，元后暫且讓王莽退位，以此來威脅漢哀帝，還蠱惑朝廷大臣的心，縱容董賢胡作非為，等到董賢失勢，又趁機讓王莽掌權，使得王莽能肆意施展毒害君主的陰謀，元后卻安然處之，從不加以責問。王莽攝政，是她同意的；王莽代理皇帝，也是她允許的，難道只是因為王莽奸惡，才如此肆無忌憚嗎？這個老妖婆不死，就像日食月食一樣，慢慢侵蝕漢朝，非要把漢朝搞滅亡不可，這種情況已經持續很久了。所以說，她的罪行真是滔天。
按照婦人的行事準則，應該是柔順的，但如果違背這種品德變得剛強，即使作惡也容易被挫敗。《大畜》卦的九五爻辭說：“閹割過的豬的牙齒，吉祥。”牙齒雖然厲害，但經過處理（閹割豬使其牙齒不具攻擊性）就沒那么危險了，呂氏、武氏掌權時就像厲害的牙齒，周勃、狄仁杰應對他們，就像處理厲害的牙齒一樣，最終成功化解危機，所以是吉祥的。《姤》卦的初六爻辭說：“瘦弱的母豬浮躁不安。”這里說的瘦弱，意味著不強大，比較柔弱，卻能以此來籠絡人心，而它表現出的躁動不安帶來的兇險卻難以遏制，元后就像這瘦弱卻躁動的母豬，即使劉向痛哭流涕地上書進諫，漢成帝也為此悲傷害怕，可面對元后的眼淚，他們又能有什么辦法呢！王莽篡漢之后，漢朝已經滅亡，元后才假惺惺地哭一場，妄圖逃避天下人和后世的指責，可誰會相信她呢？不然的話，王莽那么狠毒，連自己的兒子都不放過，如果元后真的有思念漢朝的心，王莽難道會一直尊敬她，讓她生前榮耀、死后哀榮，以此來報答她嗎？女人帶來的災禍，沒有比王氏更嚴重的了，可還有人寬容她，她就像那“瘦弱母豬的躁動”一樣，竟然還能迷惑后世，逃脫史家的批判，這也太危險了！
漢成帝、漢哀帝時期，天地和宗廟的祭祀時而廢除，時而恢復，就像小孩子做游戲一樣，把敬奉鬼神當成了兒戲。祭祀之所以廢除又恢復，有的是因為天子生病，有的是因為沒有子嗣，這些不過是小人祈求福運的手段，實在不值一提。祭祀的廢除，始于貢禹，在匡衡時最終確定，他們所依據的是三代的典禮制度。他們認為宗廟年代久遠，應該毀掉而不應該再建立，這是符合道義的；如果內心的誠意沒有達到，就不敢褻瀆神靈，這樣做是為了盡到仁愛之心。但儒生們談論禮制，往往只是注重形式；因為形式上的理由廢除祭祀，和因為形式上的理由建立祭祀沒什么區別。漢朝的繼位君主，對于那些沒有廢除的祭祀，真的能懷著誠心去祭祀嗎？按照這個標準來評判，所有天地祖宗的祭祀都可以廢除了，又何止是廢除七世以上的宗廟和五畤（古代祭祀天地五帝的場所 ，在今陜西中部一帶）的郊祀呢？如果沒有賢能的君主，正道是無法真正施行的。宮殿奢華，妃嬪眾多，飲食奢侈，音樂淫靡，刑罰濫用，官員冗余，賦稅繁重，這些問題如果不能減少到符合三代的標準，就去討論廢除郊廟祭祀，為時過早。
而且三代規定祭祀限于七代以內的祖先，難道是無緣無故的嗎？開創這種制度的人，是開國君主為了讓子孫后代能輕松遵循，避免虛偽的祭祀，并非是祖宗建立了祭祀制度，而后代的君主就可以隨意廢除。從漢朝以后，很多事情都不遵循古代的制度，禮樂制度的精髓早已消失；卻唯獨在宗廟的興廢上嚴格按照古代的制度執行，這不是舍本逐末嗎？況且古代即使廢除了某些宗廟的祭祀，在大禘（古代天子或諸侯在太廟合祭祖先的祭禮）的時候，還是會把所有祖先的神主合在一起祭祀，所以即使某些宗廟被廢除，人們也不會忘記祖先。后世沒有大禘之祭，卻只知道廢除宗廟，這幾乎等同于忘記了自己的祖先。那么，廢除五畤的祭祀，以凸顯對天帝的尊崇，這是古代值得效法的做法。但規定七代之后就毀掉宗廟，這在古代就不一定能直接效法。君子談論禮制，可不只是注重形式。
向君主進諫的人，言辭要透徹，但也必須有所取舍，這不僅僅是為了避開嫌疑，防止小人抓住把柄，其中還蘊含著正道。如果避開了嫌疑，小人沒有借口指責，那么君主就不會被迷惑，進諫的話才能對國家有幫助。劉向擔憂王氏家族勢力強大，會篡奪漢朝的天下，他看得長遠，憂慮深切，劉向死后漢朝就滅亡了，可見他所擔憂的事情關系重大！然而，他在進諫時也有不足之處，所以漢成帝雖然被他的話感動，卻最終沒有采納他的建議，小人一黨還借此動搖君主的決策，迷惑人心。
劉向說：“王氏和劉氏不能同時存在，應該親近任用宗室。”這哪里是劉向應該說的話呢？從實際情況來看，劉氏家族中，論賢能沒有人能超過劉向，朝廷的重要職位，如果不交給王氏家族，就應該交給劉向，可從來沒有指責別人奸惡，自己卻想取而代之的道理。而且，劉氏和王氏怎么能相提并論，來爭論誰興盛誰衰敗呢？把他們相提并論，這是婦人爭吵時才會說的話；還會給王氏家族借口，讓他們更加囂張。他們會說：“天下不是我們的，就是他們的。”更何況呂氏專權的禍事，以及吳、楚、淮南、燕、廣陵等地的叛亂此起彼伏，外戚要是反過來指責，還怕找不到借口嗎？從道義上來說，選拔賢能的人來輔佐國家，這是天下的公義。堯任用大禹、皋陶，大禹任用后稷、契，商湯托付伊尹，高宗任用傅說，文王任用閎夭、散宜生，這些人都不是他們的至親。周朝雖然奉行任人唯親的原則，但周公、召公得到重用，管叔、蔡叔卻被誅殺；姜太公是邑姜的父親，憑借輔佐周武王伐紂的功勞，才被尊為太師。如果王氏家族確實不能任用，那么在天下廣泛尋找，難道就沒有賢能的人嗎？何必非要親近任用宗室呢？打著大義的旗號，卻只為自己家族謀私利，這哪里符合五帝三王的治國之道呢？
劉向在這里說錯話了。如果認為不能讓王氏家族獨攬大權，自己卻有請求掌權的意圖，這是不合適的；如果說是要廣泛選拔宗室中的賢能之人，可他連自己的兒子劉歆與叛逆勾結的事情都無法察覺和阻止，更何況其他人呢？漢成帝雖然有所醒悟，但沒有堅持到底，那些奸臣聽到劉向的話也不害怕，這未必不是劉向的話引發的后果。所以進諫的人，如果不遵循正道，只會招來災禍，能不謹慎嗎？
漢朝的諸侯王因為行為如同禽獸而被廢黜的不在少數，可漢朝朝廷卻沒有人能依據正道來處理這些事情，只有谷永能說出其中的道理。他說：“帝王不窺探別人的隱私，《春秋》為尊者隱瞞過失。”這個道理施行之后，一直到東漢，皇室中一些丑惡的事情都沒有被公開宣揚。谷永的這番話，帶來的益處可真不小。人要有羞恥心，這種羞恥心是自己內心產生的；如果羞恥心喪失，即使使用刑殺也無法制止惡行，所以我們知道，刑殺并不能改善社會風氣、平息禍亂。漢朝在這方面，一開始就沒有嚴格的家法來規范皇室成員的行為，后來又縱容那些苛刻的官吏、喜歡告發別人的小人，把皇室的丑事宣揚出去。這沒有別的原因，就是忌憚諸侯王的勢力，整天想著削弱他們來謀求安穩，可那些養尊處優的諸侯王，最終還是掉進了陷阱，有口難辯。唉！都到了這種地步，漢朝能不拱手把江山讓給賊臣嗎？想用刑罰來制止荒淫行為，根本行不通；借著調查隱晦之事來削弱諸侯王的勢力，結果只會讓自己的力量更薄弱。谷永是王氏家族的親信，卻能考慮到這些，所以我們知道，谷永依附權臣，并非有篡奪皇位的野心，只是他還貪戀榮華富貴，想謀取一時的功名利祿罷了。如果漢朝能好好任用他，他說不定也能成為輔佐國家的大臣呢！
老子說人到老年要戒除貪得無厭，人到了老年，對天下的需求已經很少了，得到一些東西又怎么會擾亂內心呢？只是因為對子孫的感情深厚，而堅守道義的志氣卻不足，把子孫獲得的東西當成自己的，所以到了臨死還念念不忘。張禹一開始，和王根相比，還算有點正常人的樣子；可一旦為子孫考慮，就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最終給國家帶來災禍，還讓自己遭受萬世的羞辱，朱云甚至想用劍來懲罰他，他都不會感到慚愧。人做了壞事，給子孫留下怨恨，確實不應該；但只要自己沒有過錯，問心無愧，又何必擔憂呢？而且禍福哪有固定不變的呢？假如王氏家族早早衰敗，按照懲處同黨的法律，張禹的子孫又怎么能保住富貴呢？所以說，禍福是由上天決定的；得失則在于個人的選擇。人老了還為子孫擔憂，把上天決定的吉兇之事當作自己死后的私有財產，這種愚蠢真是無藥可救。漢成帝不修復朱云折斷的欄桿來表彰他，由此也能看出他對張禹的態度。張禹自己都無法自保，更何況他的子孫呢？
谷永和杜欽不一樣，谷永雖然沒有幫助王氏篡漢的長遠謀劃，但他借助王氏家族獲取榮耀和恩寵，還成為他們的羽翼，和杜欽不小心與小人同流合污、想后悔卻來不及的情況完全不同。不過，從這里我們能明白君主聽取臣子意見的道理。谷永是王氏家族的親信，他的心自然向著王氏；但他說的話，卻像是能治愈漢成帝頑疾的良藥，說不定能讓漢朝起死回生。王氏家族牢牢掌控大權，難以撼動，漢成帝雖然忌憚他們，卻無法罷黜他們，難道不是因為自己沉迷于淫逸奢侈的生活，害怕像昌邑王那樣被廢黜；又因為內心偏袒趙飛燕、李平這些寵妃，庇護張放、淳于長這些寵臣，心里有所顧忌，才把權力拱手讓給王氏家族的嗎？寵愛驕縱、善妒的妾室，在寵臣家中吃喝享樂，加重賦稅來滿足自己的游玩需求，從而失去百姓的支持，這簡直就是把國家拱手送人。如果漢成帝能被谷永的話打動，悔過自新，端正自己的行為，治理好家庭，為國家擔憂，那么賢臣就會得到任用，各項事務就能處理得當，百姓也會心悅誠服地擁戴漢朝；那些權臣奸臣的陰謀自然會一天天消散，又何必非要誅殺、放逐他們，來傷害太后的感情呢？所以說：“君子不會因為一個人的人品而否定他說的話。”如果谷永的勸諫不被采納，那么就算有不顧生死、憂慮國家的大臣與奸臣賊子拼死抗爭，也無法挽救國家的衰敗。所以讀谷永的上書時，不用去管他的內心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