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1年12月5日
斯摩棱斯克野戰醫院第3病區
氣溫:零下29攝氏度
保羅·舒爾茨數到第七塊天花板裂縫時,手指又開始劇痛。他低頭看著被繃帶包裹的雙手,黃褐色的膿液已經從邊緣滲出,在紗布上結成硬殼。凍傷——莫斯科前線無聲的殺手,比蘇聯狙擊手造成的傷亡更多。
"今天感覺如何,中士?"輕柔的女聲從床邊傳來。
保羅抬頭,看到艾米莉護士正拿著體溫計站在床邊。她金發盤在護士帽下,眼下有深重的陰影,但嘴角仍保持著專業性的微笑。保羅注意到她白大褂袖口有洗不凈的血漬。
"像被棕熊坐過一樣,護士小姐。"保羅嘗試擠出一個笑容,但干裂的嘴唇一陣刺痛。
艾米莉將體溫計塞進他腋下,動作熟練而輕柔。"您很幸運,只有手指和腳趾二級凍傷。隔壁病房的霍夫曼少尉不得不截掉雙腿。"
保羅看向窗外。鐵灰色的天空下,雪花斜斜地飄落。三個月前他還在為"死神之眼"的綽號自豪,現在卻像個嬰兒一樣需要別人喂飯擦身。游戲里可沒有凍傷狀態,只有簡單的"生命值歸零"。
"體溫38.2,還是有點高。"艾米莉取出體溫計,在本子上記錄,"傷口感染還在持續。醫生說要再觀察三天才能決定是否截肢。"
"截肢?"保羅猛地坐起,一陣眩暈襲來,"您不是說只是二級凍傷嗎?"
"感染會改變一切,中士。"艾米莉的聲音低了下來,她快速掃視周圍后,從口袋里摸出半片面包,"給,藏好。廚房昨天多發的。"
保羅用顫抖的手接過這份珍貴的禮物。面包已經發硬,但比醫院配給的黑色糊狀物強多了。自從12月1日被送來這里,他親眼目睹食物配給一天天減少,傷員的呻吟聲一天天增多。
"謝謝。"他輕聲說,將面包塞到枕頭下,"您知道前線的消息嗎?"
艾米莉的表情變得謹慎:"廣播說我們英勇的部隊正在莫斯科郊外構筑冬季防線。"
保羅苦笑。他太了解這種官方辭令了。實際上,當他在11月29日因高燒昏迷被后送時,整個裝甲團正在崩潰——T-34在雪地中的機動性遠超德軍坦克,而西伯利亞師團的士兵能在零下四十度發起進攻。
"護士小姐!"走廊傳來急促的呼喚。
艾米莉匆匆離去,白大褂下擺在簡陋的病床間飄動。保羅環顧這個由學校教室改造的病房——二十張鐵架床擠在一起,墻上還掛著褪色的字母表和兒童畫。現在這里充斥著碘伏、壞疽和汗臭的混合氣味。
"嘿,死神之眼。"隔壁床的傷員費力地轉過身來。那是第23步兵師的韋伯下士,右眼纏著繃帶,左腿打著石膏,"聽說你干掉了六輛T-34?"
保羅搖搖頭:"只有兩輛確認擊毀。其他的只是擊傷。"
"那也比我們強。"韋伯咳嗽著,痰中帶著血絲,"我的反坦克炮組在第一次交火就被炸飛了。知道我怎么活下來的嗎?掉進了糞坑。"
幾個能坐起來的傷員笑了起來。保羅注意到笑聲很快變成了咳嗽和呻吟。這個病房里沒有人是"輕傷"——要么是凍傷感染,要么是彈片傷,要么是像韋伯這樣內臟受損的震蕩傷。
"說說T-34吧,"一個稚嫩的聲音從角落傳來,"真的像宣傳說的那樣容易擊毀嗎?"
保羅看向聲音來源——是個看起來不超過十八歲的少年士兵,左臂纏滿繃帶。男孩眼中混合著恐懼和病態的好奇,那是還沒見過真正戰斗的眼神。
病房突然安靜下來。所有人都等著"死神之眼"的回答。保羅喉嚨發緊。在游戲論壇上,他可以輕松寫下千字戰術分析,但在這里,每個字都關乎這些人的生死。
"T-34的傾斜裝甲會讓炮彈跳彈,"他最終說道,聲音嘶啞,"最好從側面攻擊發動機艙。但最重要的是..."他停頓了一下,"別讓它先看到你。"
少年士兵臉色發白。這不是他想要的英雄故事,而是殘酷的生存指南。保羅想起自己第一次面對T-34時的懼,胃部一陣抽搐。
"別嚇唬孩子了,"韋伯插嘴道,"等你回到前線,俄國人早就被凍死了。聽說他們連冬裝都沒有。"
保羅沒有反駁。他知道蘇聯人不僅有冬裝,還有美國援助的防凍機油和冬季口糧。而德軍士兵還在用火烤油箱,吃著凍硬的罐頭。
下午查房后,一群當地婦女來病房慰問。她們穿著最好的衣服,帶著自制的小禮物——粗糙的襪子和寫滿祝福的卡片。一個胖婦人甚至給每個傷員發了一小塊巧克力。
"祝您早日康復,英勇的戰士。"一位戴眼鏡的老太太將卡片放在保羅床頭,"我的兩個兒子也在東線。"
保羅勉強點頭致謝。卡片上手繪的鐵十字勛章旁寫著"為了元首和祖國"。這些平民根本不知道前線發生了什么,他們只相信廣播里的勝利公告。
婦女們離開后,韋伯把巧克力扔在地上:"狗屎!他們以為這點糖就能彌補我們失去的四肢嗎?"
"至少她們盡力了。"角落里的少年士兵小聲說,珍惜地舔著那塊巧克力。
保羅沒有碰他的那份。他想起游戲里的"后勤補給"數值條——一個簡單的百分比。而現實中,這塊巧克力可能是那個老太太一周的糖配給。
夜幕降臨后,病房變得更加陰森。沒有電,只有幾盞煤油燈在護士站亮著。傷員的呻吟和夢囈在黑暗中此起彼伏,像一曲恐怖的交響樂。保羅的雙手開始抽痛,像被無數根針扎著。
"舒爾茨?你醒著嗎?"韋伯的聲音從黑暗中傳來,異常虛弱。
"嗯。"
"我在想...如果我死了,他們會怎么通知我妻子?電報?還是那封該死的打印信?"
保羅轉頭看向鄰床。月光下,韋伯的臉色慘白如紙,嘴唇發青。"你不會死的,下士。只是肋骨骨折。"
"肺葉穿孔,醫生說的。"韋伯苦笑,"每次呼吸都像有把燒紅的刀在胸腔里攪動。"
保羅不知如何回應。游戲里隊友倒下只是個需要等待復活倒計時的狀態,而這里每個夜晚都有人悄無聲息地停止呼吸。
"聽著,死神之眼,"韋伯突然抓住保羅的手腕,力道大得驚人,"如果你活到戰后...去斯圖加特找瑪爾塔·韋伯,告訴她...告訴她我在最后時刻想著她和孩子們。"
保羅的手被捏得生疼,但他沒有抽回:"我會的。但我相信你能親自告訴她。"
韋伯松開手,發出一聲像是笑聲的喘息:"樂觀主義者,嗯?"他沉默了一會兒,"知道嗎?我本來下個月就能輪換回國了。三年了,第一次休假。"
凌晨三點,韋伯開始咳血。艾米莉和值班醫生匆忙趕來,拉上簾子進行急救。保羅聽著那邊混亂的聲響——金屬器械的碰撞、急促低語、最后是一聲長長的平線音。
簾子拉開時,艾米莉的眼睛紅腫。兩個勤務兵推著擔架車進來,把韋伯蓋在白布下推走。整個過程安靜高效,像工廠流水線。病房里沒人說話,但保羅聽到角落傳來壓抑的啜泣。
天亮前,又有兩個傷員停止了呼吸。保羅盯著天花板,數到第十七條裂縫。他想起了那個凍僵的俄羅斯母親,想起了燃燒的T-34乘員,想起了韋伯說起妻子時眼中的光芒。游戲里沒有這些——沒有家庭,沒有未來,只有簡單的擊殺與死亡。
"早餐。"艾米莉推著餐車進來,聲音疲憊。她遞給保羅一碗稀粥和半片黑面包,比其他人多了一小塊黃油。
"謝謝。"保羅低聲說,"韋伯下士...?"
"凌晨四時十五分死亡。肺栓塞。"艾米莉機械地回答,然后壓低聲音,"他讓我把這個給你。"
她從口袋里掏出一個磨損的皮夾。保羅打開,里面是一張全家福——一個笑容燦爛的少婦和兩個金發小女孩,背景是斯圖加特的皇宮廣場。
"他說你知道該怎么做。"
保羅點點頭,將皮夾塞到枕頭下。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在這個時空沒有任何親人——沒有需要通知的家屬,沒有等待他回去的愛人。某種程度上,這讓他成了最適合做死亡承諾的人。
早餐后,醫生帶著一群實習醫開始巡房。保羅認出領頭的施特勞斯醫生——柏林著名的外科教授,現在軍銜是少校。他檢查保羅的手指時,眉頭緊鎖。
"感染擴散了。今天下午手術,清除壞死組織。"醫生對實習生們說,然后轉向保羅,"我們會盡力保住你的手指,中士,但不能保證。"
保羅咽了口唾沫。在游戲里,他只需要點擊"修復"按鈕就能恢復全部功能。而在這里,失去手指意味著可能永遠無法再駕駛坦克。
"醫生,我什么時候能回前線?"
施特勞斯醫生挑了挑眉毛:"急著回去送死?"他搖搖頭,"至少兩個月,如果手術成功的話。"
醫生離開后,艾米莉悄悄塞給保羅一片藥:"手術前吃,能幫助止痛。"
保羅將藥片藏在舌下。藥味苦澀,但他心中涌起一絲奇怪的溫暖。在這個人命如草芥的地方,小小的善意比任何勛章都珍貴。
下午的手術室冷得像停尸房。保羅躺在手術臺上,看著護士準備器械。麻醉師給他戴上乙醚面罩時,他注意到墻上還有兒童畫——一只微笑的兔子拿著胡蘿卜。多么荒誕,他想,在這個曾經充滿孩子笑聲的房間里,現在醫生們在決定要切掉多少活人的肢體。
"數到十,中士。"麻醉師說。
保羅剛數到五,黑暗就吞噬了他。他夢見自己回到游戲里,駕駛著無敵的三號坦克所向披靡。但每擊毀一輛敵方坦克,就有個聲音在他耳邊低語:這不是真的。
醒來時,他躺在恢復室,雙手裹著厚厚的繃帶,像戴了白色拳擊手套。劇痛如潮水般涌來,他咬緊牙關才沒叫出聲。
"手術很成功。"艾米莉出現在視線里,拿著注射器,"清除了所有壞死組織,保住了全部手指。但需要長期復健。"
保羅點點頭,疼痛使他說不出話。艾米莉給他注射了嗎啡,溫暖的浪潮很快淹沒了痛苦。他漂浮在藥物帶來的安寧中,想起韋伯的囑托。斯圖加特,瑪爾塔·韋伯。如果他活到戰后,這將是他第一個要去的地方。
"有人來看你。"艾米莉輕聲說。
保羅費力地轉頭,看到施耐德中士站在門口,手里拎著個布包。中士的左耳纏著繃帶,臉上多了道新疤痕,但眼神依舊銳利如鷹。
"看看我們的小死神,"施耐德咧嘴笑了,露出缺了顆門牙的嘴,"躺在醫院里偷懶,嗯?"
保羅想笑,但變成了咳嗽。艾米莉皺眉:"只能待十分鐘,中士。病人需要休息。"
施耐德拖過椅子坐下,等護士離開后,表情變得嚴肅:"我們損失了三分之二的人。莫斯科戰役是個他媽的血肉磨坊。"
"卡爾呢?"保羅嘶啞地問。
"活著。調去法國當教官了,該死的幸運兒。"施耐德從布包里拿出瓶荷蘭杜松子酒,"給你帶的藥。"
保羅用顫抖的手接過酒瓶,喝了一小口。烈酒灼燒著喉嚨,但讓他感覺更清醒了。"前線怎么樣了?"
"全線撤退。俄國人的冬季攻勢太猛了。"施耐德環顧四周,壓低聲音,"古德里安被解職了。他們說元首大發雷霆,撤了三十多個將軍。"
保羅閉上眼睛。歷史書上寫著:1941年德軍兵敗莫斯科,閃電戰神話破滅。但書上不會記錄韋伯下士咳血的夜晚,不會記錄凍傷病房里的惡臭,不會記錄瑪爾塔·韋伯將收到的那封電報。
"聽著,小子,"施耐德湊近說,"好好養傷。春天前別想著歸隊。連里新補充的都是些連機油和潤滑油都分不清的菜鳥。"
"我的坦克呢?"
"在維修廠。挨了發45毫米炮,但還能修。"施耐德站起身,"等你回來,我們還需要你的死神之眼。"
保羅點點頭。他想起游戲中的"車庫"界面——被擊毀的坦克幾小時后就能修復如新。而現實中,那些鋼鐵巨獸的傷口需要數周才能愈合,就像他的手指。
施耐德臨走時從口袋里掏出個鐵十字勛章,隨手扔在床頭:"連長申請的。別太得意,現在這玩意兒像發糖果一樣隨便。"
保羅用纏滿繃帶的手拿起勛章。鐵十字冰涼沉重,黑漆已經有些剝落。這不是他想象中的榮耀時刻,但施耐德眼中閃過的敬意比任何授勛儀式都真實。
"謝謝,中士。"
"活著回來謝我。"施耐德轉身離去,在門口停頓了一下,"哦,漢斯讓我告訴你,他接替你做駕駛員了。那小子現在嚇得尿褲子,說沒有你的'魔法直覺'。"
保羅笑了,這次是真的笑。漢斯,那個曾經因為裝填太慢被他吼過的少年,現在要駕駛二十噸的鋼鐵穿越俄羅斯的雪原和泥沼。戰爭真是個荒謬的輪回。
夜幕再次降臨。嗎啡的效果消退后,疼痛如潮水般涌回。保羅咬著牙數天花板裂縫,數到第三十六條時,艾米莉來換藥。
"今天又死了七個。"她輕聲說,小心地解開繃帶,"兩個手術感染,三個肺栓塞,兩個自己拔掉了輸液管。"
保羅看著自己暴露的手指——紅腫、縫著黑線、涂滿碘伏,但還完整地連在手上。他忽然想起游戲里的復活機制,想起那些可以無限重來的戰斗。而在這里,在這個散發著防腐劑氣味的教室里,死亡是如此的...平庸。
"護士小姐,"他突然問,"你相信我們能贏嗎?"
艾米莉的手停頓了一秒:"我是護士,中士。我的工作是治療送來這里的人,不管他們穿著什么制服。"
保羅看向窗外。雪停了,月光照在醫院的圍墻上,那里用油漆寫著"勝利或西伯利亞!"。但圍墻陰影里,保羅看到幾個勤務兵正悄悄搬運尸體,像小偷在黑夜中行動。
他小心地從枕頭下摸出韋伯的皮夾,借著月光看那張全家福。瑪爾塔·韋伯的笑容那么明亮,仿佛根本不知道戰爭為何物。保羅突然明白了韋伯最后的請求——不是要傳遞什么豪言壯語,只是想讓妻子知道,在黑暗吞噬他的最后一刻,他心中仍有光明。
"能給我紙筆嗎?"保羅問。
艾米莉從口袋里拿出小本子和鉛筆:"別讓醫生看見。按規定術后24小時不能寫字。"
保羅用顫抖的手握住鉛筆,像幼兒學寫字一樣費力。他先在紙上練習了幾個字母,找回控制手指的感覺,然后開始認真書寫:
"親愛的瑪爾塔·韋伯女士:
我是您丈夫弗里茨·韋伯下士的戰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