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3年7月12日清晨5時48分
普羅霍洛夫卡以南8公里處
氣溫:23攝氏度
保羅·舒爾茨將額頭貼在坦克瞄準鏡的橡膠護眼罩上,汗水立刻在黑色橡膠上留下濕痕。通過ZF 12×1b瞄準鏡,他看到的是一片被朝陽染成血色的草原——和《坦克世界》庫爾斯克地圖驚人的相似,只是沒有左下角的小地圖和生命值條。
"全體注意,預計接觸時間十分鐘。"施耐德上尉的聲音從耳機傳來,帶著靜電雜音,"情報顯示前方有兩個T-34連。記住,我們是矛頭。"
保羅深吸一口氣,檢查了面前的儀表盤。這輛嶄新的豹式D型坦克運轉完美,邁巴赫HL230引擎低聲嗡鳴,像只蓄勢待發的猛獸。三個月前從參謀部調回前線時,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能指揮這頭鋼鐵巨獸——75毫米KwK 42 L/70主炮能在1000米外擊穿任何蘇聯坦克的裝甲。
"穿甲彈裝填完畢!"漢斯的聲音從身后傳來。曾經的青澀裝填手現在已是經驗豐富的老兵,手臂上新增了三道傷疤。
保羅轉動炮塔,檢查僚車位置。他的排現在擁有四輛豹式,呈楔形隊形展開。右側是卡爾·伯恩哈特的車輛——那個在布列斯特要塞負傷的老兵奇跡般地歸隊,左肩比右肩低了五厘米,但眼神依舊銳利如刀。
"死神之眼,這里是黑豹3,"卡爾的聲音從無線電傳來,"我的炮手發現前方揚塵,估計距離三千米。"
保羅舉起望遠鏡。草原盡頭確實有一片移動的塵云,在晨光中如同地面上的薄霧。但經驗告訴他,那至少是一個營的裝甲車輛才能揚起的沙塵。
"不是兩個連,"他按下通話鍵,"至少一個營。建議暫停前進,呼叫空中偵察。"
無線電沉默了幾秒。施耐德回復:"命令不變。全連繼續前進。可能是我們自己的裝甲部隊。"
保羅咬牙。這違背了所有戰術常識——在不明敵情的情況下冒進。但庫爾斯克戰役開始一周來,高層似乎只關心推進公里數,不在乎傷亡代價。
"明白。繼續前進。"他回應道,同時示意駕駛員減速,"各車保持間隔,注意側翼。"
豹式坦克群繼續向前推進,履帶碾過向日葵田,金黃的花盤在鋼鐵重壓下粉碎。保羅的太陽穴突突直跳。一年半的東線經歷讓他培養出一種近乎第六感的戰場直覺——此刻每個毛孔都在尖叫危險。
"接觸敵軍!"觀察員突然大喊,"十一點鐘方向,距離兩千!"
保羅立刻貼緊瞄準鏡。地平線上出現了第一個黑點,然后是第二個、第三個...很快整條地平線都布滿了移動的坦克輪廓——T-34特有的傾斜裝甲在陽光下泛著冷光,數量之多讓保羅胃部抽搐。
"不止一個營...是一個旅!"他嘶聲道,"至少八十輛!"
無線電頓時炸開一片驚呼和咒罵。施耐德的聲音強行壓過混亂:"全連停止前進!組成防御半圓!呼叫炮兵支援!重復,請求立即炮火覆蓋!"
保羅的豹式迅速占據一處微隆的高地,僚車在兩翼展開。炮手奧托·克勒——現在是上士了——已經鎖定第一輛T-34,呼吸平穩得像個睡夢中的人。
"開火許可。"保羅下令。
豹式坦克的75毫米炮噴出長達五米的火舌。炮彈以每秒925米的速度飛出,眨眼間命中那輛T-34的炮塔根部。蘇聯坦克像被巨錘擊中般震顫,炮塔被炸飛十幾米高,車體瞬間化作火球。
"命中!裝填!"保羅喊道,同時轉動望遠鏡觀察戰場。
眼前的景象讓他血液凝固——數十輛T-34正全速沖來,后面跟著數百名高喊"烏拉!"的步兵。這不再是戰術對抗,而是鋼鐵與血肉的洪流。
"自由射擊!優先打擊領頭車輛!"
豹式坦克群開始齊射。保羅的炮手奧托展現出驚人的精準度,幾乎每兩發就有一發命中。短短三分鐘內,他們面前已經堆積了七輛燃燒的T-34殘骸。但蘇聯人太多了,最近的已經沖進八百米范圍。
"死神之眼,這里是黑豹3!"卡爾的聲音突然插入,"我們右側出現SU-152!重復,右側有——"
通訊突然中斷。保羅猛地轉頭,看到卡爾的豹式被一道橙紅色的火舌擊中側面。那發152毫米炮彈像撕紙一樣撕裂了80毫米的側裝甲,整輛坦克從內部炸開,炮塔在煙與火中緩緩傾斜。
"卡爾!"保羅的喊聲撕破喉嚨。
沒有回應。黑豹3變成了一具燃燒的鋼鐵棺材,彈藥殉爆的悶響如同遙遠的雷聲。保羅的手指深深掐入掌心,直到流血。游戲里隊友陣亡只是等待復活倒計時,而這里是他再也聽不到那個總愛哼柏林小調的聲音。
"繼續射擊!"他咆哮道,聲音陌生得不像自己。
奧托冷靜地鎖定下一輛T-34,開火。又一團火球升起。漢斯機械地裝填炮彈,臉上沾滿火藥灰。戰斗進入一種詭異的節奏——瞄準、射擊、裝填、再瞄準...保羅的大腦自動過濾掉所有無關信息,只剩下目標距離、風速修正、彈藥存量這些冰冷的數據。
"穿甲彈耗盡!"漢斯突然喊道。
保羅這才驚覺他們已經打光了全部37發穿甲彈。炮膛里只剩高爆彈和少量破甲彈——對T-34效果大打折扣。
"改用高爆彈!瞄準履帶和觀察窗!"
高爆彈在近距離依然致命。一發精準命中T-34駕駛員觀察窗,爆炸沖擊波將車內乘員震成肉醬。但那只是杯水車薪,越來越多的蘇聯坦克突破火力網,最近的已經沖到三百米內。
"準備后撤!"施耐德下令,"交替掩護!"
豹式坦克群開始邊打邊退。保羅的坦克負責斷后,每一秒都像一年那么漫長。一發76毫米炮彈擊中他們的炮盾,震得全車人東倒西歪。警報燈亮起,但裝甲奇跡般地扛住了這一擊。
"死神之眼,你右側有步兵!"僚車警告。
保羅轉頭看到五六個蘇軍士兵正貓腰接近,其中兩人扛著反坦克磁雷。他立刻抓起艙蓋旁的MG42機槍,子彈暴雨般傾瀉而出。三個士兵像被無形的大錘擊中般倒下,剩余的人躲入彈坑。
"裝填煙霧彈!我們需要脫離接觸!"
煙霧彈在坦克前方炸開,形成一道灰色屏障。保羅的豹式趁機倒車撤出危險區域。他們穿過一片燃燒的麥田,火焰在裝甲兩側舞動,像穿越地獄之門。
兩小時后,戰斗暫時停歇。德軍裝甲團成功守住了防線,代價是損失了十一輛豹式和二十三輛四號坦克。蘇軍的損失更大——戰場上散布著至少六十輛各種裝甲車輛的殘骸,但誰都知道俄國人有的是后備力量。
保羅坐在坦克陰影處,機械地咀嚼著后勤送來的罐頭香腸。味道像鋸末,但他需要體力。醫護兵正在不遠處處理傷員,慘叫聲時斷時續。有人在他旁邊坐下——是施耐德,左臂纏著滲血的繃帶。
"卡爾的事,我很抱歉。"上尉遞給他一個扁酒瓶,"他救了我們。如果不是他的警告,那些SU-152會把整個連端掉。"
保羅灌了一口,劣質杜松子酒灼燒著喉嚨。"他說了什么嗎?在...之后?"
施耐德搖搖頭:"醫護兵說彈片瞬間就...你明白的。"他頓了頓,"他有個母親在柏林,對吧?"
保羅點點頭,想起卡爾常說的母親陽臺上的天竺葵。他拿出筆記本,在今天的日期下記下:"卡爾·伯恩哈特,黑豹3車長,陣亡于普羅霍洛夫卡。"這已經是本子上第二十七個名字。
"師部來了新命令,"施耐德壓低聲音,"明天繼續進攻。"
"什么?"保羅猛地抬頭,"今天損失了三分之一兵力!我們需要休整!"
"元首親自下的令。必須趁蘇軍預備隊未到前突破。"施耐德苦笑,"你參謀部待過,該明白這種命令不容討論。"
保羅握緊酒瓶。在集團軍群總部的那兩個月,他確實見識過高層如何像下棋一樣擺布士兵生命。他的《坦克戰術改良建議》被稱贊,但真正執行的寥寥無幾——容克貴族們更相信"德意志軍人精神"而非"平民的奇思妙想"。
"至少給我們補充彈藥和油料。"他最終說。
"已經在路上了。"施耐德站起身,"六點開作戰會議。現在去看看你的士兵吧,他們需要看到指揮官鎮定。"
保羅繞著營地走了一圈,檢查每輛坦克的狀況,和每個士兵交談。年輕的機電員顫抖著雙手抽煙;炮手奧托平靜地擦拭瞄準鏡;漢斯呆坐在彈藥箱上,眼神空洞。他們都在看著他,這個被稱為"死神之眼"的傳奇車長,期待他能再次帶領他們穿越地獄。
"明天我們采用新戰術,"保羅在排集合時宣布,"三車一組,交替掩護。記住,T-34的炮塔轉速比我們慢,利用這個優勢。"
士兵們點頭,眼中重新燃起一絲希望。保羅知道自己在撒謊——面對數量絕對優勢的敵軍,什么戰術都只是延緩死亡的花招。但他必須給他們希望,就像給即將上刑場的犯人遞一支煙。
夜幕降臨前,保羅獨自走向燃燒的戰場。他需要確認卡爾的遺體是否回收。戰場如同月球表面,彈坑密布,散落著扭曲的金屬和焦黑的尸體。醫護兵已經標記了所有能找到的德軍陣亡者,用防水布蓋成一排。
他掀開第三塊防水布。卡爾躺在那里,還算完整,只是胸口有個巨大的空洞。有人已經合上了他的眼睛,讓他看起來像在安睡。保羅注意到卡爾右手緊握著什么——是一枚鐵十字勛章,染血的緞帶纏繞在指間。
"蠢貨..."保羅輕聲罵道,喉頭發緊,"誰讓你救我了..."
他在卡爾身邊坐下,拿出酒瓶喝了一大口,然后倒在老友的遺體上。"敬你,柏林最混蛋的機電員。"酒精在胃里燃燒,卻化不開胸口的冰塊。
月光下,保羅翻開卡爾的士兵證,找到他母親的地址:柏林,夏洛滕堡區,克萊斯特街14號。他記在本子上,就在陣亡記錄下方。如果...當他回到柏林,這是第一個要去的地方。
回到營地,保羅在坦克旁發現了一個意外的訪客——集團軍群司令部的米爾希少校,那個曾對他的戰術手冊贊不絕口的參謀軍官。
"舒爾茨少尉,"少校敬了個禮,"恭喜你的晉升令今天到了。"
保羅茫然地接過信封。借著火光,他看到自己被破格晉升為中尉,調任第52裝甲營第3連連長——全豹式坦克編制。
"我不明白,"他抬頭,"施耐德上尉呢?"
"調任團部作戰參謀。你的戰術創新引起了大人物們的興趣。"米爾希壓低聲音,"說實話,我是來警告你的。明天攻勢是政治需要,別太拼命。我們需要像你這樣的人活到戰后。"
保羅冷笑:"政治需要比士兵生命更重要?"
"戰爭就是政治,中尉。"米爾希嘆了口氣,"你在參謀部時應該學會了這點。"
送走少校后,保羅爬進坦克,借著提燈的光檢查地圖。明天他們將進攻普羅霍洛夫卡火車站,那里至少有五十輛T-34和兩個反坦克炮連駐守。在游戲里,這種任務他會欣然接受——高風險高回報。而現在,他手下有一百多條鮮活的生命將因此陷入險境。
漢斯的聲音從炮塔下方傳來:"長官,您該休息了。"
保羅合上地圖,突然問道:"漢斯,你多大了?"
"二十一,長官。"
二十一。保羅想起自己在那個年紀,還在大學宿舍里通宵打游戲,為虛擬的成就歡呼。而漢斯已經在東線度過了三年,見過無數人死去。
"戰后你想做什么?"
漢斯愣了一下:"我...我沒想過。也許是開家小商店?"他靦腆地笑了,"我父親是面包師。"
"很好的夢想。"保羅拍拍他的肩,"去睡吧,明天需要體力。"
漢斯離開后,保羅拿出小鏡子刮胡子。鏡中的面孔讓他怔住——深陷的眼窩,緊繃的嘴角,還有那雙眼睛...不再是游戲玩家興奮求勝的眼神,而是像兩塊凍硬的鋼鐵,嵌在青黑色的眼圈里。二十七歲的面容,卻有著七十歲的眼神。
他放下鏡子,拿出筆記本。今天的戰斗記錄已經寫好:擊毀T-34九輛,SU-152一輛,反坦克炮兩門。個人總戰績上升到六十一輛裝甲車輛。在集團軍群,這已經是傳奇數字。但此刻,這些數字毫無意義。
他在空白頁寫下:"戰爭第三天定律:殺一個人是悲劇,殺一百萬人是統計。我們都在變成統計數字。"
遠處,蘇軍的炮火又開始轟擊,火光將地平線染成暗紅色。保羅躺在坦克底部的睡袋里,聽著炮彈呼嘯而過。明天,他將帶領一百名士兵沖向死神。不是游戲中的NPC,而是有父母、有愛人、有夢想的真實人類。
他閉上眼睛,夢見自己回到2023年的公寓,電腦屏幕上《坦克世界》的游戲界面閃閃發亮。鼠標懸停在"退出戰斗"按鈕上,卻怎么也點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