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4年1月15日傍晚16時03分
基洛夫格勒西北方向40公里處
氣溫:零下18攝氏度
履帶碾過凍結的尸體時,會發出一種特殊的脆響——像踩碎一層薄冰。保羅·舒爾茨中尉透過豹式坦克的觀察縫,看著外面雪地上那些被反復碾壓過的蘇軍士兵遺體,他們已經與大地凍成一體,成了道路的一部分。
"減速,"他對著車內通話器說,聲音嘶啞得不像自己的,"前方橋梁可能布設了反坦克雷。"
豹式坦克的引擎聲降低,鋼鐵巨獸緩緩駛上一座木質橋梁。保羅能感覺到全車乘員都屏住了呼吸——這是最危險的時刻,一個簡單的爆炸就能把他們送進第聶伯河冰冷的河水中。
"死神之眼,這里是黑豹7,"無線電傳來僚車的報告,"右翼安全。重復,右翼安全。"
保羅松了口氣,手指從扳機上稍稍松開。三天前開始的撤退行動已經讓他們損失了四輛豹式和八輛四號坦克。他的連隊現在只剩下十一輛可作戰車輛,其中三輛還帶著傷。
"過橋后集結休整,"他下令,"檢查油料和彈藥。"
豹式坦克駛過吱呀作響的橋面,在河對岸的小樹林邊停下。保羅推開艙蓋,刺骨的寒風立刻灌入領口。他裹緊從蘇軍軍官尸體上扒來的羊皮大衣,踩著坦克側面的防滑紋爬下車。
夜幕正在降臨,雪原染上了一層詭異的藍色。保羅的靴子陷進半米深的積雪,每走一步都需要費力拔出。遠處,基洛夫格勒方向的天空被炮火映成暗紅色,像一道永不愈合的傷口。
"中尉!"連部通訊兵踩著滑雪板趕來,臉上凍得通紅,"團部急電!"
保羅接過電文,借著坦克車長艙口的燈光閱讀。電報紙在寒風中嘩啦作響,上面的消息讓他胃部抽搐:
"蘇軍坦克第29軍已突破你部南方防線。立即向西北方向撤退至新阿爾漢格爾斯克。不惜一切代價保存裝備。重復,不惜一切代價。簽名:布蘭特上校。"
"不惜一切代價",保羅冷笑。軍隊術語中的"代價"永遠指人命。他轉向通訊兵:"通知各排準備轉移。傷員集中到半履帶車上,能走的傷員分配至各坦克。"
"遵命,中尉。"通訊兵猶豫了一下,"但是...半履帶車已經滿載了。"
保羅望向樹林邊緣的醫療車隊。三輛Sd.Kfz.251半履帶車旁,醫護兵正忙著給傷員包扎。雪地上還躺著至少二十人,有些在呻吟,有些已經安靜得可怕。
"把重傷員安在坦克引擎蓋上,"他咬牙道,"輕傷員進戰斗室。"
"引擎蓋?零下十八度他們會——"
"比留在這里等俄國人強!"保羅打斷他,"執行命令,士兵。"
通訊兵敬了個禮,匆匆離去。保羅站在原地,呼出的白氣在胡須上結了一層霜。一年前的他絕不會下這種命令——讓重傷員暴露在嚴寒中幾乎等于謀殺。但1944年的東線沒有仁慈的余地,要么全軍覆沒,要么用部分人的生命換取其他人的生存。
"中尉!"一個熟悉的聲音從背后傳來。
保羅轉身,看到漢斯·維爾納——現在是他的裝填手兼機電員了——正帶著兩個步兵向他跑來。三人中間架著個渾身是血的傷員,那人的雙腿已經不見了,殘肢用止血帶牢牢扎住。
"我們在樹林里找到的,"漢斯氣喘吁吁,"是第23步兵師的信號兵。他說蘇軍離這里不到十公里!"
傷員抬起頭,青灰色的臉上眼睛異常明亮:"至少...一個坦克旅...還有雪橇步兵..."他咳出一口血沫,"他們...知道你們在這里..."
保羅蹲下身:"你確定?"
傷員艱難地點頭,從口袋里掏出一張染血的地圖:"他們的...行軍路線..."
保羅快速掃了一眼,心臟幾乎停跳——蘇軍正從三個方向向他們合圍,唯一未被封鎖的西北方向是片開闊地,沒有任何掩護。
"醫護兵!"他喊道,同時站起身,"全連緊急集合!五分鐘后出發!"
警報聲刺破黃昏的寂靜。坦克手們從臨時帳篷里沖出,引擎一個接一個轟鳴起來。保羅跑向自己的指揮坦克,大腦飛速運轉。開闊地意味著暴露在炮火下,但留在這里就是等死。
"中尉!"施耐德——現在是營長了——的聲音從一輛裝甲車旁傳來,"情況有多糟?"
保羅把地圖遞給他:"三面包圍。我們只有西北方向一個缺口。"
施耐德掃了一眼地圖,臉色陰沉:"這是陷阱。他們想讓我們進開闊地,然后用炮兵解決。"
"但我們別無選擇。"
"有。"施耐德指向地圖上一條幾乎看不清的小路,"這里。穿過沼澤地。俄國人不會想到我們走這條路。"
保羅皺眉:"一月份沼澤應該凍硬了,但萬一有未凍結的區域..."
"比開闊地強。"施耐德拍拍他的肩,"你連打頭陣。我斷后。"
五分鐘后,保羅的連隊緩緩駛入沼澤地。月光下,枯萎的蘆葦像無數根白骨刺出雪面。坦克小心翼翼地沿著前車履帶壓出的痕跡前進,每一步都可能踩中死亡陷阱。
"保持五米間隔,"保羅通過無線電提醒全連,"注意地面顏色變化。"
豹式坦克在看似平坦的雪地上緩慢爬行。保羅站在指揮塔里,上半身暴露在寒風中,雙眼不停掃視前方和兩側。游戲里的沼澤地只是減速區,而現實中,一個判斷失誤就會讓六十噸的鋼鐵巨獸沉入無底泥潭。
"死神之眼,這里是黑豹5,"無線電突然響起,"我們好像...在下沉!"
保羅轉頭看向右翼。黑豹5的炮管正在明顯下傾,履帶已經陷入雪面半米深。
"停車!別掙扎!"他立即下令,"拿牽引繩來!"
兩輛坦克小心翼翼地接近受困戰友,拋出鋼制牽引繩。保羅屏住呼吸看著三輛坦克的引擎同時怒吼,鋼繩繃得筆直。經過近十分鐘的拉鋸,黑豹5終于被拖回營地,但左側履帶已經損壞。
"需要至少兩小時修理,"機械師檢查后報告,"而且我們沒有備用履帶銷了。"
保羅看了看表——已經浪費了四十五分鐘。蘇軍隨時可能發現他們不在預定路線上。
"留下修理組和一輛坦克掩護,"他下令,"其余人繼續前進。"
"中尉!"黑豹5的車長抓住他的手臂,"求你了,別丟下我們!"
保羅看著對方年輕的臉——不超過二十五歲,下巴上還留著沒刮干凈的金色絨毛。在參謀部的檔案里,這只是個需要舍棄的"代價";而此刻,這是個活生生的人在乞求活命的機會。
"兩小時,"他最終說,"如果兩小時后你們沒跟上,就必須自行突圍。"
年輕車長的眼神從絕望變成感激:"謝謝您,中尉。上帝保佑您。"
車隊繼續前進,留下黑豹5和一輛護衛坦克。保羅不敢回頭去看那些被留下的士兵。他知道在1944年的東線,"自行突圍"幾乎等于死刑判決。
沼澤地似乎無窮無盡。午夜時分,他們終于看到了遠處的樹林——那是安全地帶的標志。但就在這時,右翼的警戒坦克突然開火。
"接除敵軍!雪橇步兵!"
保羅立刻貼緊望遠鏡。月光下,數十個白色身影正從側翼滑來,速度驚人。那是蘇軍的滑雪步兵,每人胸前都掛著沖鋒槍或反坦克步槍。
"全連停車!機槍自由射擊!"
豹式坦克的機槍噴出火舌,曳光彈在黑夜中劃出明亮的紅線。最前面的幾個滑雪者像斷了線的木偶般栽倒,但其他人迅速分散,利用蘆葦叢作掩護接近。
"11點鐘方向!反坦克小組!"
保羅轉向那個方向,看到三個士兵正架起一門45毫米反坦克炮。他立刻抓起機槍,子彈打在炮盾上濺起火花。一個炮手倒下,但另外兩人迅速補位,炮口已經指向他的坦克。
"奧托!高爆彈!快!"
炮手奧托的反應救了他們。高爆彈精準命中炮位,將那門炮和它的操作手炸成碎片。但更多的滑雪步兵從四面八方涌來,有些已經接近到可以投擲燃燒瓶的距離。
"倒車!全連倒車!保持火力壓制!"
豹式坦克群邊打邊退,機槍過熱散發出刺鼻的金屬味。一發反坦克火箭彈擊中保羅左側的坦克,那輛豹式立刻燃起大火,乘員尖叫著爬出艙口,在雪地上打滾試圖撲滅身上的火焰。
"醫護兵!"保羅大喊,同時用沖鋒槍掃射靠近的蘇軍士兵。
戰斗變成了一場噩夢般的混戰。坦克在沼澤邊緣進退兩難,步兵像狼群一樣圍著鋼鐵巨獸撕咬。保羅的機槍彈鏈打光了,他拔出手槍射擊那些試圖爬上坦克的敵人。一個蘇軍士兵已經躍上引擎蓋,手里的工兵鏟高高舉起——
漢斯從炮塔艙口探出身子,用沖鋒槍打碎了那個士兵的腦袋。腦漿和骨片濺在裝甲上,像一幅恐怖的抽象畫。
"謝謝,"保羅喘息著說,重新裝填手槍,"還剩多少彈藥?"
"主炮還剩七發,機槍兩個彈鼓!"
這遠遠不夠。保羅看向周圍——至少還有三十個蘇軍士兵在活動,而他的連隊已經損失了兩輛坦克。就在這危急時刻,遠處突然傳來引擎轟鳴,一隊德軍半履帶車沖破蘆葦叢,車頂的20毫米機炮噴死亡火焰。
"是施耐德少校!"漢斯歡呼。
半履帶車上的機炮像割草機一樣掃過蘇軍步兵。幸存的滑雪者迅速撤退,消失在沼澤深處。施耐德的裝甲車停在保羅坦克旁,上校從車頂探出半個身子。
"看來你需要個老家伙幫忙,"他咧嘴笑道,缺了顆門牙的嘴在月光下像個黑洞,"無線電壞了,但我猜你們遇到了麻煩。"
保羅長舒一口氣:"上帝保佑老狐貍。黑豹5呢?"
"履帶修好了,正按原路線前進。"施耐德的表情突然嚴肅,"但壞消息——俄國人發現了我們的計劃。至少一個坦克營正從北面壓來。"
保羅的胃部一陣絞痛。他們被困在沼澤邊緣,前方是敵軍坦克,后方是死亡沼澤。
"建議?"他問,雖然心里已經知道答案。
"分散突圍。能走多少是多少。"施耐德遞給他一張新地圖,"你帶主力向西,我吸引他們注意。"
保羅盯著地圖上標出的路線——向西意味著要穿過五公里完全暴露的雪原。"這是自殺。"
"比全軍覆沒強。"施耐德拍拍他的肩,這個動作已經成了老上級的習慣,"記住,中尉,戰爭會結束,但德國需要活著的軍人重建。"
這句話像把刀子刺進保羅胸口。他知道歷史——施耐德不會看到戰爭結束,德國將被撕成兩半。但此刻,他只能點頭。
"遵命,少校。祝您好運。"
"運氣是懦夫的借口。"施耐德敬了個禮,"行動吧。"
十分鐘后,保羅的連隊分成三組開始突圍。他親自帶領五輛豹式向西挺進,雪原像張巨大的白紙,每一輛坦克都是上面的黑色靶標。
"全速前進,"他通過無線電下令,"不要停,不要還擊,只管跑。"
豹式坦克在雪地上狂奔,引擎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保羅站在指揮塔里,寒風像刀子般割著臉。后方傳來交火聲——施耐德的小隊已經與蘇軍接火,為他們爭取時間。
"中尉!"奧托突然喊道,"前方有燈光!"
保羅舉起望遠鏡。雪原盡頭確實有移動的光點——不是坦克的前燈,而是更小的,像是...
"卡車!是我們的卡車!"漢斯歡呼。
確實是一支德軍后勤車隊,正沿著隱蔽的小路前進。保羅幾乎不敢相信他們的運氣——那可能是通往友軍防線的最后一段路。
但就在這時,一發炮彈從側面呼嘯而來,直接命中最后一輛豹式。爆炸的火光中,保羅看到了攻擊者——四輛T-34正從北面斜坡沖下,炮口還冒著煙。
"敵坦克!三點鐘方向!"
剩下的四輛豹式立刻轉向迎敵。保羅的炮手奧托展現出驚人的冷靜,第一發炮彈就擊毀了領頭的T-34。但更多的蘇聯坦克出現在視野中——至少有十五輛。
"且戰且退!"保羅下令,"向卡車隊靠攏!"
豹式坦克邊打邊撤,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么長。保羅的坦克擊毀了第二輛T-34,但另一輛豹式被擊中側面,燃起大火。三個乘員爬出艙口,但立刻被機槍掃倒。
"裝填穿甲彈!快!"
漢斯手忙腳亂地將炮彈塞入炮膛。就在這時,一發76毫米炮彈擊中他們的炮盾,震得全車人東倒西歪。警報燈亮起,炮塔旋轉機構受損。
"我們卡住了!"奧托大喊,"炮塔轉不動了!"
保羅看向逼近的T-34——那輛坦克的炮口正緩緩對準他們。在游戲里,這時候應該按"R"鍵修理;而現實中,他們只能等死。
"棄車!"他吼道,"所有人出去!"
但已經太遲了。T-34開火了。炮彈擊中炮塔根部,金屬撕裂聲震耳欲聾。保羅感到一陣劇痛——有什么東西擊中了他的左肩,溫熱的液體立刻浸透了軍服。
"中尉!你受傷了!"漢斯試圖幫他包扎,但第二發炮彈緊接著命中車體前部。
豹式坦克劇烈震動,駕駛艙傳來可怕的慘叫。保羅知道駕駛員完了。濃煙開始灌入戰斗室,他們要么被燒死,要么被下一發炮彈炸成碎片。
"出去!現在!"他推開漢斯,奮力推開頂蓋。
冰冷的空氣撲面而來,暫時沖淡了煙霧的窒息感。保羅爬出炮塔,滑下灼熱的裝甲板。漢斯和奧托緊隨其后,三人撲進附近的彈坑。他們的坦克在身后燃燒,彈藥開始殉爆,像爆竹般噼啪作響。
"其他人呢?"保羅喘息著問,左肩的傷口火辣辣地痛。
漢斯搖搖頭:"只有我們三個逃出來了。"
保羅看向戰場。剩下的兩輛豹式正在與十倍于己的敵人周旋,沒有勝算。卡車隊已經停下,步兵們正倉促建立防線,但面對T-34的沖鋒,這只是徒勞。
"我們必須到卡車那邊去,"他咬牙站起身,"扶我一把。"
三人跌跌撞撞地向德軍防線跑去。子彈在耳邊呼嘯,不時有炮彈在附近爆炸。一個步兵朝他們揮手,示意加快速度。就在距離防線不到五十米處,奧托突然栽倒——一發子彈打中了他的后背。
"不!"漢斯想回去救他。
保羅拉住他:"繼續跑!他完了!"
他們終于撲進德軍防線。步兵們立刻用機槍火力掩護后方。保羅癱坐在卡車輪邊,醫護兵匆忙檢查他的傷口。
"彈片傷,不嚴重,"醫護兵剪開他的衣服,"但你需要后送。"
保羅搖搖頭,看向戰場。最后兩輛豹式已經沉沒,蘇軍坦克正碾壓過它們的殘骸,向卡車隊沖來。步兵防線開始崩潰,士兵們紛紛跳上卡車準備逃跑。
"中尉!"一個滿臉是血的少尉抓住他的手臂,"我們必須撤了!您能走嗎?"
保羅點點頭,在漢斯攙扶下爬上最后一輛卡車。引擎轟鳴,車隊開始狂奔逃命。T-34在后面追趕,但似乎對俘虜卡車更感興趣,沒有立即開火。
"其他人呢?"保羅問少尉,"我的連隊?"
少尉低下頭:"您是唯一活著的軍官。施耐德少校的小隊...全部戰死。"
保羅閉上眼睛。施耐德,那個從布列斯特要塞就帶著他的老狐貍,就這樣消失在俄羅斯的雪原上。游戲里可以讀檔重來,而現實只給一次機會。
卡車突然急轉彎,差點側翻。保羅抓住欄桿,看到前方道路被一支德軍裝甲分隊封鎖——是三輛虎式坦克和幾輛裝甲車,正構筑臨時防線。
"是援軍!"司機歡呼。
虎式坦克的88毫米炮開始怒吼,沖在最前面的T-34頓時化為一團火球。其他蘇軍坦克迅速撤退,消失在雪幕中。
保羅的卡車在虎式坦克旁停下。一個戴黑色裝甲兵制服的上校走近,審視著這群殘兵敗將。
"第52裝甲營?"上校問。
保羅勉強敬禮:"舒爾茨中尉,第3連連長。"
上校的表情變了:"'死神之眼'舒爾茨?集團軍群通報過你的連隊失蹤。"
"現在找到了,長官。只剩三個人。"
上校看了看保羅血跡斑斑的制服,又看了看他身后滿車的傷員:"醫護兵!優先處理這位軍官!"
保羅想抗議,但失血和疲憊終于壓倒了他。視野開始模糊,耳中的槍炮聲漸漸遠去。最后的意識中,他感覺被人抬上擔架,有人在他胸口別了什么金屬物品——可能是枚勛章,也可能是陣亡戰友的狗牌。
黑暗吞噬了一切。他夢見自己回到電腦前,屏幕上顯示"戰斗失敗"的字樣。鼠標懸停在"再試一次"按鈕上,但怎么也點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