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4年2月3日上午10時17分
波森陸軍總醫院3號病房
氣溫:4攝氏度
疼痛是有顏色的。保羅·舒爾茨在藥物導致的半夢半醒間得出這個結論。肩膀的傷痛是鐵銹般的暗紅,像老舊的坦克裝甲上剝落的漆皮;凍傷的手指是針扎般的亮白,如同俄羅斯冬季刺眼的雪原;而左腿那道彈片傷則是深紫,像黃昏時哈爾科夫上空的硝煙。
"中尉?能聽到我說話嗎?"
女聲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保羅努力睜開眼,視線模糊了許久才聚焦到一張熟悉的臉上——艾米莉護士,只是比他在斯摩棱斯克野戰醫院記憶中的樣子憔悴了許多,金發中夾雜了幾絲顯眼的銀白。
"水..."他嘶啞地說,喉嚨像被砂紙摩擦過。
艾米莉小心地托起他的頭,金屬杯沿碰到牙齒。溫水混合著一點蜂蜜的味道,是戰地醫院里難得的奢侈。保羅貪婪地吞咽,直到嗆到咳嗽,牽動肩膀傷口一陣劇痛。
"慢點,"艾米莉用紗布擦去他下巴上的水漬,"您已經昏迷三天了。"
保羅環顧四周。這是個寬敞的病房,約二十張病床整齊排列,高大的窗戶透進難得的冬日陽光。墻上還留著褪色的兒童壁畫——這里曾經是所學校。與野戰醫院相比,這里的消毒水氣味更濃,但少了壞疽和血腥的惡臭。
"我的連隊..."他剛開口就被艾米莉打斷。
"先讓醫生檢查您。"她轉向門口,"霍夫曼醫生!3床醒了!"
一個戴圓框眼鏡的瘦高男人快步走來,聽診器掛在脖子上像條銀蛇。他翻開病歷本:"保羅·舒爾茨中尉,第52裝甲營第3連連長。左肩彈片傷,左大腿彈片傷,二級凍傷,輕度腦震蕩。"醫生抬頭,"感覺如何,中尉?"
"像被虎式坦克碾過。"保羅嘗試微笑,但干裂的嘴唇一陣刺痛。
醫生用聽診器檢查他的心肺:"您的運氣好得驚人。肩部彈片距離鎖骨僅兩厘米,腿部傷口也沒傷及動脈。"他掀起被單,"不過凍傷比較麻煩。腳趾有壞死跡象,可能需要切除。"
保羅猛地撐起身子,劇痛讓他眼前發黑:"截肢?不!我必須回到——"
"躺下!"艾米莉按住他,"您想撕裂縫合線嗎?"
霍夫曼醫生淡定地記錄著:"每個傷員都這么說。現實是,您至少需要兩個月康復期。"他合上病歷本,"考慮到您的戰績和勛章,參謀部已經要求將您轉入特別康復計劃。明天會有軍官來拜訪。"
醫生離開后,艾米莉調整保羅的輸液管,聲音壓低:"您知道'死神之眼'的傳聞已經傳遍整個東線了嗎?六十一輛坦克戰果,鐵十字勛章橡葉飾..."
保羅別過臉。那些數字背后是燃燒的鋼鐵棺材和里面慘叫的士兵,無論德軍還是蘇軍。游戲里這只是個值得炫耀的KD比,而現實中每個數字都沉甸甸地壓在他靈魂上。
"我的個人物品..."他轉移話題。
"在這里。"艾米莉從床頭柜取出一個鐵盒,"制服已經...處理不掉了。但口袋里的東西都保存著。"
保羅用顫抖的手打開盒子。里面是他的筆記本、鐵十字勛章、士兵證,還有那把卡爾給他的托卡列夫手槍——現在槍柄上的西里爾字母已經被血漬浸透,變成暗褐色。
"按規定應該收繳武器,"艾米莉瞥了眼門口,"但我想您值得破例。"
"謝謝。"保羅輕聲說,手指撫過筆記本的皮革封面。那里記錄著三年來每一個重要時刻,從布列斯特要塞到普羅霍洛夫卡,還有二十七名陣亡戰友的名字。現在又要加上施耐德和更多人了。
艾米莉遞給他一疊信:"這些是您的郵件。三周內積壓的。"
保羅驚訝地翻看信封。大部分是集團軍群司令部的公函,但有兩封讓他心跳加速——一封來自瑪爾塔·韋伯,那個在斯摩棱斯克醫院認識的陣亡下士的妻子;另一封郵戳是柏林,署名"克萊斯特街14號"——卡爾母親的地址。
"能幫我讀..."他剛開口,艾米莉已經拿起瑪爾塔的信。
"'親愛的舒爾茨中尉,'"她輕聲念道,"'感謝您來信告知弗里茨的最后時刻。知道他在臨終前得到水和憐憫,對我而言比任何勛章都珍貴...'"艾米莉的聲音微微發顫,"‘您說他提到我和孩子們,這讓我每個夜晚都能安然入睡...'"
保羅閉上眼睛。他撒謊了。韋伯下士臨終前實際上只說了"疼"和"媽媽",但給遺孀的信中他編織了溫柔的謊言。戰爭已經讓他殺了太多人,至少讓他能給生者一點慰藉。
"要回信嗎?"艾米莉問。
保羅點點頭:"就說...他的戰友們都很懷念他講的那些蹩腳笑話。"
艾米莉記在小本子上,然后拿起第二封信。信封已經拆開——顯然是經過審查的。她剛看了開頭就僵住了。
"怎么了?"保羅問。
"這...這是陣亡通知書。給卡爾·伯恩哈特母親的。"艾米莉聲音變得極輕,"但里面還有給您的話..."
保羅伸出手:"給我。"
信紙上的字跡顫抖而老派:
"'我被告知兒子在臨終時將這把槍托付給您。請不必歸還,這是他選擇的路。只求您告訴我:卡爾最后時刻痛苦嗎?他是否像個真正的軍人那樣勇敢?'"
保羅的視線模糊了。他想起卡爾被彈片撕裂的胸膛,想起染血的鐵十字勛章,想起那句沒說完的"告訴我母親..."。又一個需要溫柔謊言的遺屬。
"回信說,"他吞咽了幾次才繼續,"卡爾救了我們整個連隊。他臨終前很平靜,只牽掛母親陽臺上的天竺葵是否需要澆水。"
艾米莉迅速記錄,眼淚滴在小本子上暈開了墨水。她匆忙擦去,強作專業姿態:"還有...其他要補充的嗎?"
"加上這句:'戰爭結束后,我會親自拜訪,告訴您更多關于您兒子的事。'"
寫下這句話時,保羅不確定自己能否兌現承諾。1944年的東線對德軍而言已是每況愈下,而他知道歷史書上記載的結局——柏林將變成廢墟,德國會被分割。但此刻,給一個 grieving mother 些許希望比殘酷的真相更重要。
"您是個好人,中尉。"艾米莉折好信紙,"大多數軍官不會這么...人性化。"
保羅苦笑。如果他真的"人性化",就應該告訴這些母親們她們的兒子死得毫無意義,告訴她們這場戰爭從一開始就是罪惡的。但他只是說:"戰爭已經奪走太多,至少讓活著的人有點盼頭。"
午飯后,藥物讓他再次昏沉睡去。夢里他回到普羅霍洛夫卡戰場,卡爾在燃燒的坦克里向他伸手,嘴巴張合卻發不出聲音。保羅拼命跑向戰友,但地面突然變成沼澤,將他一點點吞沒...
"中尉!醒醒!"
保羅猛地睜開眼,冷汗浸透了病號服。床站著個陌生軍官,筆挺的參謀制服一塵不染,金絲眼鏡后的眼睛銳利如鷹。
"赫爾穆特·馮·克萊斯特上尉,總參謀部作戰處。"軍官自我介紹,聲音像金屬刮擦,"終于見到傳說中的'死神之眼'了。"
保羅勉強坐起身,傷口抗議般抽痛:"長官有何指示?"
克萊斯特拖過椅子坐下,打開公文包:"直說吧,中尉。您的戰術手冊引起了古德里安將軍的注意。我們想請您參與'秋季旅行'作戰計劃的制定。"
保羅皺眉。歷史上"秋季旅行"是德軍1944年在東線的最后一次大規模進攻,目標是穩住中央集團軍群的防線。在游戲中這只是個歷史背景說明,而現在他們將要求他用真實士兵的生命來執行。
"我是個前線軍官,不是參謀..."
"正是您的前線經驗寶貴。"克萊斯特打斷他,展開一張地圖,"您發明的'旋轉木馬'戰術在普羅霍洛夫卡證明有效。我們需要更多這樣的創新。"
保羅看向地圖。上面用紅藍鉛筆標注著德軍和蘇軍的戰線,密密麻麻的箭頭和符號組成一幅死亡的抽象畫。參謀部的軍官們就像在玩戰略游戲,只不過棋子是活生生的人。
"恕我直言,長官,"他謹慎地說,"再好的戰術也彌補不了數量劣勢。我們每損失一輛坦克,俄國人能補充十輛。"
克萊斯特的嘴抽動了一下:"所以更要用質量換數量。您的任務是設計一種新戰術,讓一個豹式連能對抗三倍數量的T-34。"
保羅想起那些燃燒的坦克里尖叫的乘員,想起雪地上殘缺的尸體。他曾經為每個擊殺驕傲,現在卻只感到無盡的疲憊。
"我需要時間考慮,長官。傷勢..."
"當然。"克萊斯特站起身,遞給他一份文件,"這是您的新任命——調任總參謀部特別戰術組,少校銜。康復后立即報到。"
保羅盯著晉升令。少校——半年內從中尉躍升兩級,在和平時期需要五年甚至十年。戰爭真是個荒謬的加速器。
"為了德意志。"克萊斯特行了個標準的舉手禮,轉身離去,锃亮的皮靴在木地板上咔咔作響。
傍晚的病房安靜得出奇。大多數傷員在藥物作用下昏睡,只有角落里有個年輕士兵在低聲啜泣——他昨天被送來時雙腿膝蓋以下已經不見了。保羅翻開克萊斯特留下的作戰草案,各種專業術語和戰術符號在他眼前跳動。這就像游戲論壇上的推演帖,只是紙上每個"單位"都代表幾百條人命。
"您不會真的要去參謀部吧?"艾米莉悄聲問,遞給他一杯稀薄的代用咖啡。
保羅搖頭:"我不知道。"他啜飲著苦澀的液體,"在前線,我至少知道自己在為什么戰斗——保護身邊的戰友。而在參謀部..."
"您會變成下棋的人,而不是棋子。"艾米莉出人意料地說完他的話。
保羅驚訝地看著她。護士垂下眼睛:"我哥哥曾是第6集團軍的參謀。斯大林格勒...之后他自殺了。留下的信里說,他無法忍受每天把士兵當數字計算。"
廣播突然響起,打斷了這危險的對話。醫院每天的新聞廣播是傷兵們唯一的信息來源:
"...英勇的德軍部隊成功撤離切爾卡瑟包圍圈...元首大本營宣布東線局勢穩定...斯大林格勒戰役一周年紀念日,我們銘記那些為歐洲文明犧牲的英雄..."
保羅和艾米莉交換了一個眼神。官方廣播與前線現實之間的差距,就像游戲宣傳片與實際體驗的區別。真正的斯大林格勒沒有英雄主義,只有老鼠、凍傷和同類相食。
夜深后,病房只剩下傷員們不均勻的呼吸聲和偶爾的呻吟。保羅因疼痛無法入睡,借著窗外探照燈的微光重讀瑪爾塔和卡爾母親的來信。艾米莉悄悄走來,手里拿著注射器。
"止痛針,"她小聲說,"能睡個好覺。"
保羅搖頭:"我需要清醒思考。"他猶豫片刻,"能陪我聊聊嗎?"
艾米莉看了眼值班表,點點頭。她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下,月光照在她疲憊而溫柔的臉上。
"您參軍多久了?"保羅問。
"三年零四個月。"她輕聲回答,"從法國戰役開始。那時醫院里滿是鮮花和香檳。東線...完全不同。"
保羅想起那個凍僵的俄羅斯母親和她懷里的嬰兒:"是啊,完全不同。"
沉默蔓延。遠處傳來隱約的防空警報聲,但醫院所在的波森似乎不在盟軍轟炸機的主要航線上。
"您相信我們能贏嗎?"艾米莉突然問,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保羅看向窗外。歷史知識告訴他答案,但說出來就是叛國罪。"我不相信戰爭有贏家,"他最終說,"只有幸存者。"
艾米莉若有所思:"我哥哥說,戰爭最可怕的不是死亡,而是它讓我們都變成了自己討厭的那種人。"
保羅想起自己下令放棄傷員時的冷酷,想起用機槍掃射蘇軍步兵時的麻木。三年前的他——無論是2023年的游戲玩家還是1941年的新兵——都無法想象自己會做出這些事。
"也許活下來的人,必須背負這種改變繼續前進。"他輕聲說。
艾米莉突然握住他的手:"您不一樣,中尉。您還保留著...人性。那些信證明了這點。"
保羅沒有抽回手。她的掌心溫暖而粗糙,是長期使用消毒劑的結果。在這所充滿傷痛和死亡的醫院里,這觸碰像根脆弱的救命稻草。
"艾米莉,如果...如果我拒絕參謀部的任命會怎樣?"
她倒吸一口氣:"他們會認為您是失敗主義者。最輕是送回前線懲戒部隊,嚴重的話..."她沒有說完。
保羅點點頭。懲戒部隊意味著最危險的任務,最短的壽命。但至少是在光天化日下殺人,而不是在參謀部的作戰室里用紅鉛筆判人死刑。
"有個傳言,"艾米莉更靠近些,呼吸拂過他耳畔,"有些軍官...不認同當前戰略的,會被秘密調往西線。"
保羅挑眉。這是第一次有人暗示他德國軍隊內部存在抵抗勢力。歷史上確實有軍官試圖推翻希特勒,但直到1944年7月才行動。
"您認識這樣的軍官嗎?"
艾米莉迅速搖頭:"只是傳言。"她站起身,職業面具重新戴上,"您該休息了,中尉。明天要拆線。"
她離開后,保羅盯著天花板。三個選擇擺在面前:參謀部的安全與晉升;前線的危險與良知;或是那個模糊的"西線調任"可能。游戲里他會存檔嘗試所有路線,而現實只給一次機會。
窗外,一架夜間戰斗機轟鳴著掠過夜空,機翼下的識別燈像紅色眼睛般閃爍。保羅想起卡爾常說的一句話:"在俄羅斯,連星星都冷得發抖。"現在這些星星將見證他人生中最艱難的選擇。
他拿起筆記本,在新的一頁寫下:"戰爭第四定律:最艱難的選擇不是生死,而是以何種方式繼續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