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家的馬車內飾華美,寬敞舒適,湯婆子都灌了好幾個,溫暖宜人。
傅錦書坐在雯夫人身旁,支著下巴,悶不吭聲地看著馬車外的雪景。從見到他二人到跟隨他們上了馬車,傅錦書一句話也沒說過。
雯夫人問他“多大了”,“可有父母”,都得不到回應,夫妻倆對視一眼,都以為這孩子是個小啞巴。
馬車搖搖晃晃回了城,傅錦書跟著雯夫人去了衛家主宅的院子。
這是傅錦書第一次見到自己的“有緣人”本尊,那是個形如枯槁的少年,面頰消瘦,已經讓人無法去計較他的美丑,只覺得可憐可悲。
“錦書,這是我兒衛云禪,明日他便將與你成親,成為你的夫君。你將是我們衛家的長媳,有衛家一日就定能護你一日。”
雯夫人摸了摸他的后腦勺,心中也覺得荒唐別扭,畢竟雯夫人從未聽說男子與男子能結為夫妻。
可為了衛云禪的命,雯夫人強壓下了心頭的情緒。
傅錦書一家,看起來就傅錦書是個尋常人物,樣貌與常人別無二致,著裝也十分正常,雖然不會說話,但是衛家夫婦心中倒還安心滿意。
如今這世道,有妖物出沒,據書中記載:【妖類以天地靈氣為契機,化人形,通人語,然低級妖物道行尚淺,即留原形之特點,暫不能藏】。
傅錦書那兩個“哥哥”顯然符合妖物的特征——金瞳、白發。那老翁倒看不出來什么問題,但絕不是普通老人,行步之間穩健如飛,半點龍鐘老態也無。
唯有傅錦書,看起來確確實實是個尋常孩子。
這便夠了。
更何況小孩長得討人喜歡,以后成熟了必然是個俊俏兒郎,龍章鳳姿。若真能為他們兒子續命,就算是個男妻又有何妨,兩個孩子若是沒有愛情可言,也可作兒子養在身邊,大不了以后給衛云禪添幾個妾室綿延子嗣。
當夜,傅錦書就睡在了主宅的偏房,只等明日和衛云禪成了親,就要同對方睡在一張床上。
天剛亮,一聲雞鳴之后,有丫鬟魚貫而入,開始為傅錦書著裝打扮。
傅錦書貪睡,被人叫起來后哈欠連天,一雙杏眼半耷著,一副又快要睡著的架勢。
因為衛云禪尚未清醒不能到場,加之又是娶妻沖喜,重在“沖喜”二字上,這場婚事草草結束,傅錦書聽到“送入洞房”四字,只想著馬上就可以接著睡覺了。
門被下人從外面給關上了,傅錦書解開發帶,脫了外面的大紅喜服和鞋襪,自覺地爬上了床。衛云禪睡在外側,他就自個兒蓋好被子,在里側規規矩矩地躺下了。
衛云禪在被窩里一直躺著,腳邊有熱乎的湯婆子,屋里還燒著地龍,可傅錦書躺進去后仍是感受到了一股冷氣。
那是從衛云禪身上傳來的,傅錦書碰了碰他的手背,像摸著了一塊冷玉。
困意襲來,傅錦書幽幽睡去。
衛云禪知道自己命不久矣,雖然不甘,但是生死有命。這幾日來,他大部分時間都是在昏睡之中,偶爾清醒過來,卻連抬手或者翻身的動作都無法完成,只徒增痛苦罷了。
因此,在睜開眼睛的時候,他那一雙深不見底的黑眸里,全然沒有一絲情緒,只有森冷徹骨的寒意。
只不過下一刻,有一絲惱怒浮現而出。
——他的身旁,竟睡著一個人。而且對方還拿屁股對著他,卷走了他一大半的被子。
想開口叫人,卻喉頭干澀;想抬手推人,可一只手被壓在了那人屁股底下,另一只手又孱弱無力。
衛云禪瞪著一雙眼睛,氣急攻心,竟有一口黑血從口中噴涌而出。劇烈的咳嗽聲引起了外面下人的注意,有人推門而入,兵荒馬亂之際,傅錦書翻了個身。
衛家的床褥都是用的上好的鵝絨,蓋在身上,又輕又暖和,更何況衛云禪這屋地龍不曾停歇地燒著,本身就溫暖如春。這一場覺睡下來,傅錦書還捂出了一層薄汗,一張圓臉染上紅霞,鼻尖的汗珠還清晰可見。
因為熱著了,他在無意識中拉扯了幾下自己的褻衣,領口微敞,通體的白,像倒翻的牛乳。整個人粉面桃腮,宛若一個瓷娃娃。
衛云禪只看了一眼,第一想法是這個女娃好大的膽子,敢偷偷爬上他的床。可看著這小丫頭容貌生得姣好,又心中疑惑。
他一將死之人,爬他的床又有何用?且這小丫頭面相看著就年輕,約摸十七八歲,怎么能悄無聲息進到自己內室來?
百思不得其解時,他的母親疾步而來。
一聲帶著哭腔的“習欽”,總算把傅錦書從睡夢中驚醒了。
他從床上坐起來,只見衛云禪靠坐在椅子上,有下人正在給他擦拭面頰上的黑血,雯夫人站在一旁擔憂地輕撫他的后背。
傅錦書穿鞋下榻,大家不約而同把視線落到他的身上。有小廝頗有眼力見,趕緊上前去伺候他穿外衣。
衛云禪咳嗽兩聲,喝下一口熱茶潤了潤喉嚨,才緩緩開口:“母親,她是誰?”
這個“她”自然是說的傅錦書。
雯夫人朝著傅錦書招了招手,傅錦書身上還穿著今早成婚的大紅衣服,衛云禪眉心微蹙,聽到他母上大人介紹道:“這是錦書,我和你父親為你尋的正妻。多虧了他,你看,你今日竟真的就醒了,還能下床坐這么一會兒了。”
衛云禪看向傅錦書,冷聲問:“正妻?成婚?”
雯夫人將傅錦書拉到衛云禪面前,面對衛云禪吃人般冷冽的目光,傅錦書卻仍舊面色如常,不見怯意,一時讓衛云禪都拿捏不準,這女娃到底是初生虎犢不怕虎的無知無畏,還是真就膽子這么大。
二人的目光碰撞在一起,傅錦書那雙圓溜溜的眼睛里沒有憐憫,更沒有驚懼,像一潭春水,平和而恬靜。
雯夫人笑著回應了一聲,把他倆的手各牽一只,衛云禪手掌更大,傅錦書的手就放在了他的掌心之中。那是一只白軟細膩的小手,手背還有著孩童才有的肉窩窩,膚若凝脂,指甲修剪得干凈,透著健康的粉色。
是與衛云禪那只蒼白且消瘦到只剩骨架的手截然不同的可愛生動。
一冷一熱,一美一丑,相形見絀。
“全名是什么,今年多大?”衛云禪問。
至于哪家姑娘,他懶得過問,總之這勻梁城內,就沒有能和他稱得上門當戶對的閨閣千金。
雯夫人見他沒有明顯的排斥,心中松了一口氣,回他:“傅錦書,聽他爺爺說,將滿十八了。”
十八,年歲倒是和自己相配。
“明日送她回去。”衛云禪收回手,態度冷淡,“我不需要什么妻子,今日能醒來,只是湊巧罷了,母親你何時也如此迷信這些怪力亂神的東西了。”
雯夫人一聽,連忙去虛捂他的嘴:“莫要亂說,你倆的婚書已經蓋了印章,錦書的名字也已寫入了我們衛家的族譜之中,這婚事怎么也反悔不得了。習欽,你聽娘這一回,跟錦書好好相處。仙人說了,你必能逢兇化吉,長命百歲的。”
衛云禪向來對這些仙妖之說嗤之以鼻,除非給他換一具新的肉體,否則就以他這病弱之軀,豈是娶個女子為妻就能逆天改命,換得長命百歲的?
可眼下生米已成熟飯,加之衛云禪此時坐了一會兒,還說了幾句話,已經累極了,擺擺手,不再開口提退婚這事兒了。
雯夫人見他這副模樣便知道他需要好好休息了,連忙讓下人將他背回床上。下人們知趣地退下,雯夫人給他掖好被角,愛憐地摸了摸他的鬢角:“好好休息,娘等會兒讓芬桃給你端碗雞湯來填填肚子。”
衛云禪閉上眼睛,“嗯”了一聲作回應,今天腹中倒罕見的有了一些饑餓感,衛云禪也沒做他想,聽到雯夫人跟傅錦書交代了幾句話后離去的腳步聲,緊接著房門被人關上了。
屋子里還有一人沒走——他那個年齡不大,模樣倒是乖巧的沖喜正妻。